太平天国起义前夕广西形势的特点及影响_天地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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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史学界曾有一种观点,认为太平天国起义前夜广西局势的显著特点,是天地会在广西掀起了“反清起义高潮”,它转移了清朝统治者的视线,对拜上帝会密谋起义的活动起过掩护作用,并且有力地支持了太平天国起义,使之得以成功。如果我们重新研究太平天国起义前夜的广西局势,就会发现上述观点和历史事实相悖。

以往的史学界曾存在一些似是而非的历史观念,例如说天地会是“反清复明”的秘密结社,它的历史活动就是“反清起义”。事实上,天地会不是当然的反清起义组织。 从最近的研究成果看, 天地会初创于18世纪中叶,它是以游民无产者为主体的、互助共济的、非政治性的民间拜会[1]。由于游民无产者政治上的盲目性和破坏性, 天地会在以后的各个历史时期和各种历史场合,曾经被不同的政治势力所操纵和利用,或者参与反抗封建暴政以及旨在推翻清王朝的武装起义,或者沦为危害社会治安的黑社会组织和盗匪帮会,或者堕落成反动统治阶级对抗人民革命的鹰犬。因此,对于天地会的历史活动及其性质的评价,应当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态度,不能以偏概全,把他们一概视为“反清起义”,而加以肯定和颂扬。

另一种似是而非的历史观念,是“劫富济贫”即“农民起义”。不仅如此,还甚至把那种以劫掠为业的盗匪行径,也当作“劫富济贫”亦即“农民起义”来加以肯定。历时2000余年的中国封建社会,似乎变成了未曾出现过盗匪的清平世界。笔者认为针对封建统治阶级贪黩虐民造成百姓饥寒交迫而言,那种旨在解决这个社会问题的“劫富济贫”,在历史上具有正义性。然而,即使如此,它也不等于是具有明确的政治目标的农民起义。和锋芒指向单个富人的“劫富济贫”不同,农民起义的锋芒是指向封建暴政及其政权的。历史表明,单纯的、盲目的“劫富济贫”,并不能维持长久的“替天行道”,它如果不被引入反抗封建统治的农民起义轨道,就会堕落为打家劫舍的江湖盗匪,舍此二途,别无出路。此外,历史上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干着劫财自肥勾当的盗匪团伙,也屡见不鲜。因此,不能把单纯的“劫富济贫”当作“农民起义”对待,更不能单凭“劫富济贫”的旗号,就肯定其活动的正义性,而应当作出实事求是的分析。

太平天国金田起义前夜,由于政治黑暗、吏治腐败、治安废驰和世道坏乱,地处边陲的广西,变成了邻省烟贩盐枭、海盗山贼的逋逃薮,和裁汰乡勇兵痞、流丐游民劫掠谋食的聚集地。天地会作为适合他们互助共济需要的组织工具,获得空前迅猛的发展,同时大都由兵痞盗匪、胥吏劣绅所操纵,而沦为以劫掠为生的盗匪帮会。其中有的会党首领,其初衷或许是出于对社会贫富悬殊现象的义愤,是真正想“劫富济贫”的,但是由于缺乏政治抱负,其初衷很快就会被劫掠自肥的大气候所吞噬,蜕变成盗匪行径。那时,广西会党首领中,著名的有任文炳、张剑、田芳等人,他们控制着所谓的“西江艇军”;还有活跃在南宁、太平一带的张嘉祥,和崛起于武宣的陈亚贵等人。有的学者曾把湖南新宁县的雷再浩和李沅发也算进来,可是他们的“棒棒会”、“把子会”是从白莲教系统的斋教演化而来的,“因此,不能把雷再浩和李沅发的起义,说成是天地会起义”[2]。

现在我们来看看那些著名的天地会首领的所谓“起义事迹”。“西江艇军”的所作所为是:“聚党于浔、梧江上,剽掠客贩货物”,“得赃物具载车,结队露刃而行,至则席地分肥,无所顾忌”[3]。1937年编修成的《邕宁县志》,对张嘉祥多有饰美之辞,据其记载,张打出过“杀官留民,劫富济贫”的旗号[4]。可是, 从更早的历史资料看,只找到他劫掠商旅客贩的记载,而找不到他“杀官留民”的佐证。当地方官率兵登门自寻打击时,他反而接受“招安”去了。陈亚贵受地方劣绅的操纵,全以劫掠为志。据记载,他和武宣的武秀才区祖振一道,打着“顺天行道”的旗号,“越境至长安圩劫典铺、钱铺,往返六百里,归百丈圩分赃”[5]。综观广西全省形势,大小各股会党团伙, “啸聚成群,以千数,以万数多矣,沿劫左、右江数千里之间”[6]。 他们留下的所谓“起义事迹”,大都是绑票勒赎、焚掠圩市、抢劫商旅、杀戮无辜、席地分肥,所有这些都和“反清起义”风马牛不相及,相反,它们汇成了广西历史上罕见的盗匪劫掠狂潮。

广西会党有一个特点,其“山堂”由“米饭主”在幕后操纵,甚至有衙门胥吏作奥援的。那些“米饭主”都是地方上的土豪劣绅,他们财大气粗,可以为盗匪提供衣食、庇护,充当窝主和分赃主持者,自己“则置身于局外,先议劫掠之所,至而瓜分其所得”[7], 大发不义之财。武宣东乡的团练头目刘观先,做过陈亚贵的“米饭主”[8]。 贵县监生韦三“富而贪,往往出资与匪徒越境抢劫,坐收其利”,是张嘉祥、黄亚贵等盗匪团伙的“米饭主”,他们“均听其指挥”[9]。 “拦路打劫有义与不义之分”[10]。广西会党大都在兵痞惯匪、土豪劣绅的操纵下,以劫掠为志,借以维持个人生计和敛财致富,这是对“顺天行道”、“劫富济贫”旗号的背弃和践踏。

19世纪初,广西东兰州破获姚大羔所藏天地会的会簿,这是迄今所知最早载有“反清复明”内容的天地会史料,曾引起史学界的高度重视。但是,这则史料无法引作几十年后天地会活动性质的定性根据,相反,到了广西会党终于掀起所谓“反清起义高潮”时,“反清复明”口号却湮没无闻了。唯一提起这个口号的是1937年编修成的《邕宁县志》,据其记载:1850年10月,广西举人李宜用赴都察院告状,声称张嘉祥部“所竖旗帜,上有‘替天行道,反清复明’字样”[11]。可是,现已有专家指出:“稽之清档李宜用等原呈,并无这一口号;再征之庆远府生员莫子升等、宣化生员何可元两件原呈,亦未检举天地会各军有‘反清复明’大旗。看来,这是地方志作者的杜撰,不能据为信史。至于其他大量材料也不能为这一口号佐证。”[12]另外,直到1850年冬,清政府仍将广西问题作为社会治安问题处理,也可证明那时会党并无“反清复明”旗号。太平天国起义前夕,广西会党由于受游民无产者劣根性的制约,本身缺乏政治抱负,又被惯匪兵痞、土豪劣绅所操纵和利用,已经大都沦为“所持主义,趁火打劫”的盗匪帮会[13]。“反清复明”旗号的坠落,也证明了这一点。

综上所述,太平天国起义前夕,广西出现的不是“天地会反清起义高潮”,而是盗匪劫掠狂潮。正因为如此,广西的衙门官邸不是安然无恙,就是有惊无险,并没有成为延及七府一州的“天地会起义军”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这是广西局势的特点之一。盗匪劫掠狂潮严重破坏了广西的社会治安,直接身受其害的是城乡居民和商旅客贩,深受摧残的是社会生产活动和经济贸易活动。盗匪劫掠狂潮的出现,固然有着深刻的、复杂的社会原因,但是社会原因充当不了盗匪活动的辩护士,论证不出它的历史“正当性”或“正义性”。社会治安代表了全社会具有共同性的一般利益,而盗匪行径是反社会的不义之举,因此受到一切文明社会的反对和谴责。所以,我们不能因为它危害的是清朝的社会治安,就把它当作“反清起义”来肯定和颂扬。

研究太平天国起义前夕的广西局势,还必须顾及道光晚年政局下的广西地方当局与社会治安失控的关系。鸦片战争中国战败,既挫伤了所谓的“天朝体面”,也把国家腐败的内容暴露于世。道光帝受此打击而一蹶不振,惧闻“水旱盗贼”之类的险情,谁敢动辄奏报,就惩罚谁,借以出气压惊。军机大臣穆彰阿、潘世恩等权贵,为了获得道光帝的赏识宠幸,以及怙势揽权,便曲意奉承,阻塞言路,促成上下欺罔敷衍、畏干时忌的黑暗政局,导演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虚幻景观。对于广西局势,他们还出于私交之情特意关照、叮嘱巡抚郑祖琛。穆彰阿向他“风示意旨,谓水旱盗贼,不当以时入告,上烦圣虑;国家经费有常,不许以毫发细故动辄请动用”[14]。潘世恩函示:“再三告诫,切勿以贼多入奏。”[15]总之,不要因触犯“上烦圣虑”的时忌,而自寻倒霉。广西地处荒僻,兵单饷绌,官少地广。面对盗匪日炽的形势,地方当局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既不敢据实“以贼多入奏”,而触犯时忌,又不敢动辄对盗匪用兵,而自寻“肇衅激变”之罪。他们只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学踩“钢丝绳”,一边对朝廷弥缝隐瞒,一边对会党弛治放任,结果如何,只有听天由命了。

广西地方当局采取消极对策的后果是,在府县衙门里,有麻木不仁的,“民控抢劫奸淫,如诉之木偶”[16];有只知催粮、不管办案的,“往往有解贼来城,贼已放,而解贼之人尚押候查粮者”[17];有当和事佬的,盗匪团伙在县城门外相互仇杀,“县主出揖恳求始散”[18];有乘机勒索的,“民间获贼解县”,则“勒索陋规钱粮”[19];有强为招安的,“强与张加详(嘉祥)招安之名,假大头杨(张钊)总缉之号”[20],让他们“以贼攻贼”,巡防西江,包收关税;有参与抢劫的,衙门差役“不能除盗,反先自串匪劫掳”[21];有贪赃枉法的,缉拿盗匪,若有贿赂,则“旋擒旋纵”[22],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小民野外徒哀嗷,大将衙中自歌舞”[23]。地方文武无不苟求一日之侥幸,而对危局束手无策,不思补救。金田起义后,新任广西巡抚邹鸣鹤在清理积案中,发现“各属详报命盗并上控提审各案,藉以人证难齐、屡催未解者,竟有五百八十余起之多”[24]。实际发生、而被官府拒之门外的命盗案子,更是不计其数。这则资料还证实:在广西大量出现的是不含政治意图的命案件。地方当局无不明白“玩寇必致大乱”[25],然而眼下遇到的毕竟只是一群“土盗”,“土盗之志,不过淫掠取财”而已[26],况且他们“多向圩市商船勒索”[27],远未与官府对敌,更没有带来问鼎易帜的威胁,所以还可存侥幸免咎的一线希望。地方当局“虽知其事不可已,犹幸其事尚未起,苟且一日或可以卸责而免咎,如斯而已” [28]。不少官员罔顾道义,只盼早日调离广西,届时“大乱”降临,“自有执其咎者”[29],让接任者背墨锅去吧。在尚未调离以前,他们仅仅对朝廷承担无法推诿的守土之责,其尽责与否,则以城池存亡为标志。正因为如此,他们往往训斥告状求救的人们,说“目前无陷城失守之事,不得以请调大兵为辞”[30],拒绝出兵查办命盗案件。广西提督闵正凤“驻玕柳州,按兵不出,贼匪逼近府城,住及一月,目无提督可知”[31]。总之,只要盗匪不会铤而走险,攻城易帜,他们就可以听任城外洪水滔天了。

与此同时,如同时人披露:“此间土匪情甚诡谲,明知攻陷城池,必为王师所不宥,故所过皆掳掠乡牛草芥无余,复不甚与官兵对敌以得逞。”[32]广西会党也明白“盗贼”是有区别的,所以大都在乡村圩市抢劫,而克制自己,不去劫掠城市,以免掠扰官邸衙门。即使不得已而发生骚扰城市的过激行为,也仅以勒索钱财和逼放囚犯(同伙)为满足,因而无不旋入旋出,“复不甚与官兵对敌以得逞”。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把自己和“谋反叛逆”区别开来,以换取地方当局的容忍、放任,使盗匪生涯得以维持下去。

广西地方当局在处理会党骚扰城市的问题时,发生过以武力抗拒的事件。1850年端午节,来宾会党头目鲤鱼八率众入城骚扰,遭到守城官兵的抗击后,便打进城去,“破狱纵囚,劫库藏帑一空”。旋即“悉众出城去,分屯乡村,以破城功自旌,盖藉以号召胁从云”[33]。由于武力抗拒多半不能奏效,加上会党并不据城易帜,不少地方官在处理会党骚扰城市的问题时,纷纷采取妥协求和、息事宁人的对策。1850年7 月,宾州会党头目陶八要入城逼放被囚同党,地方官主动与他讲和,让他率众“昂然入城”,还将“所捉伊同伙犯禁押,悉到衙放出”。陶八意犹未尽,“往来街道,吓斩平民,辱妇,肆横无忌。文武官无奈,止劝各铺各家送银送米,以图免害”[34]。事后,陶八满载“礼品”,弃城远去。又如“迁江一县三被贼掠,县官令民括尽财物,与贼讲和”[35]。贵县会党头目王亚壮等人,目睹张嘉祥受招安得了不少好处,便“统率贼船二十余只,湾泊县前,派单开角,并声言打至招安方肯了事”。知县洞开城门,与之讲和。从此“官威不振”,附近各股会党团伙公然穿城入市,勒银包船,聚赌闹事[36]。会党骚扰城市,偶有地方官吏被执的事件发生。1850年3月,会党“劫掠迁江县,知县被执, 各乡送银求放回”[37]。8月,陈亚贵率众在修仁县“执文武官五员, 勒索银数千两”[38]。这种现象纯属绑票勒赎,仍然以劫财为志,以求和“谋反叛逆”区别开来。可见,广西会党的这种“破城”和绑票,是不含政治意图的、旋风似的盗匪骚扰活动,正因为如此,官邸衙门依旧可以逢凶化吉,庆幸有惊无险。

广西地方当局的弛治放任,和会党仅以劫财为志,这二者的结合,形成了互求容忍的格局,地方当局尚能保住守土之责,会党可以放胆劫掠,彼此各得所需。于是,畏干时忌的地方官,从中获得了缓解压力和苟且偷安的可能,并且敢于斗胆不向朝廷奏报社会治安失控的真相。地方当局不把这种真相捅出去,各股会党团伙无不深感满意。1850年秋,士绅商民要去北京告御状,地方官很不高兴,但是不便公开拦阻,会党也很恼火,便出面干涉了。据记载,“且浔、梧、柳、庆、思、平、郁、乐各府俱有逆匪盘踞,声言有京控者即行截杀”[39]。地方当局和会党不仅互求容忍,而且都希望劫掠狂潮得以捂住,对外不捅漏子,这是广西局势的又一特点。

由于盗匪劫掠狂潮不可能自我遏止、自行平息,犹如脓疱的广西局势,终久会被这种或那种偶然的因素所戳破。1850年秋,陈亚贵连破修仁、荔浦二城,与此同时,乡试受阻和京控事件接连出现,终于形成一种合力,使广西治安失控、社会动乱的真相暴露无遗、震惊朝廷。

1850年8月,陈亚贵率2000人从武宣北上,越境抢劫。 荔浦县团练曾经缉捕过陈亚贵的同党,所以他北上的另一目的,是要找荔浦团练复仇[40]。陈亚贵“至象州,抢劫数十村”[41]后,路过修仁县境。该县代理知县刘益谟闻讯,率兵百余人出城,至石牂口防堵。 8月26日,陈亚贵在石牂口遭到拦击,便一气之下追往修仁县城。刘知县还想逞能,登城下令发炮轰击,“炮毙贼十余人”。陈亚贵原无破城意图,但被激怒后,从城墙一失修缺口率众乘隙涌入,惊走刘知县[42]。事后,陈亚贵把县城放在手上玩赏了两天,就主动“完璧归赵”了。然后,他率众来到荔浦县境的青山墟,向富户徐成瓒勒索钱财,又派出一伙人前往县城。他们进城如入无人之境,招摇过市,“向各巨商及当商、盐埠索资斧”,不见有衙役捕快前往缉拿的记载。马岭街闽帮商人自发纠集团练,“擒杀匪党三人”。陈亚贵闻讯怒砸福建会馆,还在城内列队示威,旋即出城远飏[43]。荔浦代理知县萨必图不想重蹈修仁知县的覆辙,早已借口“亲赴各乡招集团练”,出城坐山观虎斗了[44],反正不论盗匪和闽帮团练如何打闹,这座城池的主人仍然非他莫属。这就是后来震动朝廷的陈亚贵连破二城之真相,究其性质,依旧是志在劫财,所以又是一场旋风似的盗匪骚扰。

对于这起事件,广西地方当局原本可以照旧捂住,不向朝廷奏报。然而,此时适逢乡试即将举行,陈亚贵破城之地离省城桂林太近,足令各地秀才赶考如赴畏途。钦派乡试主考官以“遍地皆匪”为理由,向巡抚郑祖琛提出“无可按试”[45]。乡试如果不能在全国统一的考试时间举行,则事关重大,朝廷非追究不可,这对于郑祖琛而言,无疑是一种沉重的压力。“屋漏偏逢连夜雨”,如同前文所说,广西已经出现“京控风波”,八府士绅商民对地方当局深感绝望,便互相串连,派人去北京告御状,“吁天发兵”,平定广西的社会动乱。尽管他们遭到会党的威胁和阻挠,还是绕海道潜出广西[46]。这对于郑祖琛而言,又多了一块心病,迫使他不得不争取主动,于9月3日送出奏折,向朝廷报告陈亚贵破城案,并“请旨饬下邻近省份,选派得力兵勇,迅速来援”[47]。当时,咸丰帝即位不久,似有振作求治之意,罢黜穆彰阿,以便疏通言路,于是,有人曾向他报告广西“盗风日炽”的现象。他在这年6 月发给广西两道谕旨,责令地方官“痛改痼习,上紧会缉”,“以除民害而安边境”,解决好社会治安问题[48]。可是,由于上下敷衍欺罔已经积习难改,广西治安失控的险情依旧壅于上闻。直到9月以前, 咸丰帝虽然注意到了广西问题,但是仍未意识到它的严重性,因而无意用兵广西。9月中旬以后,陈亚贵破城的奏报,以及京控状纸相继传入北京, “恭呈御览”,广西积郁已久的脓疱终于被戳破,朝廷震惊。咸丰帝先后命令粤、湘、滇、黔诸省先行出兵各2000,赶赴广西“除暴安民”[49]。又调林则徐(后改派李星沅)为钦差大臣,赴广西主持军务,同时将郑祖琛等人革职,另外派员充实和加强广西的军政班子。还责令邻省在界连广西之处布兵防堵,以免“祸水”横流四溢。从此,广西成了清政府重点用兵之地,以图迅速解决该省社会治安问题。

陈亚贵破城以后成了钦点缉拿的要犯,被清军盯住不放,穷追不舍。10月以后,当他率众折向柳州时,与提督向荣所率入桂之湖南兵遭遇,队伍遂被打散。他潜回老家武宣,隐匿在紫荆山中的罗渌山洞。11月,清军副将李殿元购线侦查,“在武宣、桂平交界各山村搜捕”[50],将陈亚贵捕杀。此时,拜上帝会团营活动进入高潮,各地信徒成群结队,纷纷向金田方向运动、聚集。由于拜上帝会绝对保守起义秘密,直到12月初以前,清方奏报没有出现“金田会匪”的字眼,显然,清政府用兵广西的锋芒不是指向拜上帝会的。但是,陈亚贵潜逃路线以武宣和桂平交界山村为归宿,这就无意之中,在广西“遍地皆匪”的形势下,将清军围剿的视线迅速引向拜上帝会活动中心,使之过早地发觉金田团营的异常现象。例如,李殿元在追捕陈亚贵途中,就“见有贼匪窜至猪仔紫金(荆)山”[51]。12月16日,经过侦讯汇总,郑祖琛开始向朝廷奏报:“查桂平县属之金田村、白沙、大洋,并平南县属之鹏化、花洲一带及郁林州属,现据该州、县禀报,均有匪徒纠众,人数众多……” [52]。奏报提及的正是拜上帝会团营活动的主要区域。 清军尚不清楚拜上帝会名目及其“纠众”的底细,但是已与之发生若干小规模的遭遇战,并从中领教了他们的战斗力,发现对手不再是陈亚贵一类的乌合之众,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从1851年元月起,金田被清军列为重点围攻的劲敌,钦差大臣李星沅将邻省入桂的6000兵力全部投入这块战场。以后,清政府为了对付这个最危险的敌人,还将调兵范围扩大到鄂、皖、闽、豫、川等省,以及广州驻防八旗和京营八旗禁旅。

由此可见,太平天国起义前夕广西局势的第三个特点是:在盗匪劫掠狂潮迭起的背景下,陈亚贵破城、乡试受阻以及京控等事件的接连发生,终于招致清政府用兵广西。拜上帝会义旗甫举,就陷入清军的围追堵截,这对于清政府而言,原本是意外收获,但是它失败了。清政府的失败,不是因为对手的强大,而是自己的腐败无能。

勿庸置疑,太平天国起义前夜,天地会掀起的盗匪劫掠狂潮,搅乱了清政府在广西的统治秩序,造成了该省治安失控、社会动乱的局面,这在客观上转移了清朝地方当局的视线,对拜上帝会的组织发展和密谋起义发挥过掩护作用。现在的问题是:这种掩护作用是怎样得以实现的?广西会党纷纷沦为盗匪帮会,形成了一股严重危害城乡社会治安的恶势力,其反社会性势必招致全社会的反对。拜上帝会旗帜鲜明地反对盗匪帮会,谴责盗匪行径,劝人改邪归正,并以严明的纪律约束会众,所有这些举措,与沦为盗匪的会党形成强烈的对比,不能不使外人相信它是“类于劝善”的宗教团体,从而得以抹上一层保护色。1848年,紫荆山秀才王作新为反对拜上帝会捣毁社坛神象,具状于桂平县衙,指控被告“阳为拜会,阴图谋叛”。知县王烈很不以为然,斥责原告“何得以争踏社坛细故,捏饰大题架控”,至于“以大逆陷害人”,更是“殊属昏谬”[53]。拜上帝会“类于劝善”的活动和会众严守纪律,是所谓天地会的“掩护作用”能够实现的重要原因。如果他们也去打家劫舍、剪径勒逼,那种“掩护作用”就会无从谈起。

凡事利害交织。盗匪劫掠狂潮终于招致清政府对广西用兵以后,尤其是陈亚贵逃回紫荆山区,致使清军过早转移视线,发现那里的拜上帝会“迥非群盗窜扰可比”[54],并且快速作出反应,把“聚集精兵,全力攻剿”金田起义军作为解决广西问题的关键所在[55]。如此一来,太平天国起义不仅丧失了给清王朝以猝不及防之打击的可能性,而且险遭全军覆灭的厄运。此外,太平天国起义以后,要在广西建立“西京”,去广东建立“东京”的说法[56],决不是空穴来风。他们在仅有万人的条件制约下,无论主观想象如何飞扬,也不能不以务实的态度,首先在岭南谋求发展。然而,风云突变出乎他们的预料。广西曾是清朝统治力量薄弱、军政吏治业已溃烂的边陲之地,现在却迅速变成清政府重点用兵之区,还几乎可以说是全国总动员。敌我力量对比的改变,迫使已骑虎背的太平军把求生图存作为战争的目的。如果说金田起义以前,拜上帝会制订过起义的战略、策略和进军计划,那么随着求生图存成为燃眉之急,所有这一切就只好都从头来过,并且必须随机应变、避坚击虚,边打边找出路。事实也是如此,太平军的进军路线和战略目标,是在不断冲破敌人的围追堵截中,不断修正、逐步成熟和定型的。太平军由“东进”转变为“北上”,乃是广西局势突变使然。

广西局势的特点除了产生上述影响,还在客观上既为太平天国广西首义拓展了社会基础,又使太平军在首义之区处于相对孤立的困境。

太平天国起义前夜,天地会在广西掀起盗匪劫掠狂潮,给全社会带来犹如飓风的灾难性破坏,加剧了种种社会矛盾冲突的激化,以及城乡居民的痛苦和怨愤。“民居此土者,一苦于贼,再苦于兵,三苦于胥吏之需索”[57]。劫掠狂潮还折辱了地方文武官员的权威,削弱了地方官府对于社会的控制力,把整个社会拖入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绝境。地方当局对于社会治安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由于它的贪黩聚敛和弛治放任,最终成为万民之怨府。社会治安失控与否,和王朝政治是清明还是腐败有着不可割裂的内在联系,透露着王朝盛衰消长之机。因此,在百姓心目中,社会动乱便成了清王朝“气数已尽”的最直接的、具体的根据,从而瓦解着它赖以统治的社会基础,改变着民心的向背。从这种视角看,会党在广西掀起的劫掠狂潮,客观上成为封建王朝周期性危机日渐显露的表象之一,虽然它本身不是什么“反清起义高潮”,但是有助于农民起义风暴的酝酿和兴起。

在这吏治腐败、赋敛苛重、天灾频仍和盗匪横行的边陲省份,拜上帝会具有的政治抱负、内部的团结互助、高尚的道德和严明的纪律,给处于绝境的百姓带来了生存希望和精神支柱,因而能够吸引更多的人聚集在拜上帝会周围,以及争取日益广泛的同情和支持。从这个意义上说,会党劫掠狂潮客观上为太平天国起义拓展了社会基础,起到了为渊驱鱼的作用。如果拜上帝会也卷入劫掠狂潮,它同样会和沦为盗匪的会党一样,丧失民心的支持。所以,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以后,仍然把陈亚贵、张钊之流作为反面教材,借以教育太平军严守纪律。

太平军和广西会党的合作何以不能成功?这是长期困扰研究者的话题之一。据记载,拜上帝会金田团营时,所谓“西江艇军”的八大头目曾经率队加入,但是不久除了罗大纲,其余的都因盗匪积习难改,以及对拜上帝会的前途不抱信心,而反戈相向,投入清军阵营,变成了清军控扼西江水路的劲旅,遂使太平军顺江东进的计划遭到失败。金田起义爆发以后,广西会党不是踊跃响应和支持,而是出现另一种局面,数万头裹红巾的天地会众纷纷倒向清军,去围攻太平军。不是说广西到处都布满了反清起义的“干柴”(会党)吗?然而跌入火海的反倒是太平军。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太平军也深感失望,对助桀为虐的会党责问道:“况查尔们壮丁,多是三合会党,盍思洪门歃血,实为同心同力以灭清,未闻结义拜盟,而反北面于仇敌者也”[58]。之所以这般反常,是因为广西会党大都沦为各有“山头”的盗匪团伙,和清军合作,是为了谋求生存,以图将来恢复劫掠旧业,这是昔日与官府互求容忍的格局在新形势下的变种。换句话说,太平军和广西会党难以合作的原因,在于前者志在反清和开创新朝,后者志在劫掠敛财,志不同则道不合。因此,固然有过会党首领加入太平军,但是为数寥寥无几,成不了主流。于是,广西会党的劫掠狂潮,一时间变成了降清高潮。

广西局势的上述特点,致使太平天国在首义之区找不到安家之所,这就迫使他们割弃顾恋桑梓之情,把他们逼出岭南。太平军一旦北上湖南,形势就骤然改观,进军长江中下游后,竟然可以号称百万之师了。这种巨大的变化和反差,不能不令人对太平天国起义前夜的广西局势再作思考。

注释:

[1]方之光、崔之清《广西天地会起义与太平天国的兴起》, 《太平天国学刊》第2辑。

[2] 蔡少卿《太平天国革命前夕雷再浩和李沅发起义的几个问题》,《太平天国学刊》第2辑。

[3]清光绪九年《平南县志》卷18,第2~3页。

[4][11][14]民国26年《邕宁县志》卷34,第110页,第109页, 第107页。

[5]覃元苏《象州乱略纪》(手抄本)。

[6]中华书局《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6册,《周天爵致周二南书》。

[7]清光绪二十五年《堂匪总录》卷1,第1页。

[8]佚名《浔州府志》(广西博物馆翻印本)卷56,第17页。

[9][17][36]清光绪二十年《贵县志》卷6,第5页,第5页,第6 ~7页。

[10]陈晋主编《毛泽东的读书笔记》下册,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371页。

[12] [ 15] 茅家琦主编《太平天国通史》上册, 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48页,第138页。

[14][29]龙启瑞《经德堂文集》卷3《上梅伯言先生书》。

[30][32]龙启瑞《经德堂文集》卷6《上某公书》。

[16][27][31][35][39][44][46][47][48][49][50][52][54][5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 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159页,第12页,第23页,第206页,第39页,第15页,第2页,第115页,第82页,第97页,第148页,第154页。

[18][34][40][41]均见中国第一历史博物馆《道光二十九年广西会党反清斗争档案汇编》(下),《历史档案》1994年第4期。

[19][20][21][22][37][38]均见中国第一历史博物馆《道光二十九年广西会党反清斗争档案汇编》(上),《历史档案》1994年第3期。

[23]清光绪五年《新宁州志》卷6,第4页。

[24][56]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编《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39页,第13页。

[26]姚莹《中复堂遗稿续编》卷1《示谕永安州士民文》。

[28]清同治十三年《浔州府志》卷27,第29页。

[33]民国26年《来宾县志》下篇,第253~254页。

[42]清光绪二十六年《修仁县志》卷2,第6页。

[43]民国3年《荔浦县志》卷3,第77页。

[45]清同治《上江两县志》卷18《咸丰以来兵事日月谱》。又,《周天爵致周二南书》亦说:“至去年(1850年),学臣无处考,欲入告,而郑(祖琛)乃发之(发出奏报)。”见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6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

[53]民国23年《武宣县志》第五编,第23~24页。

[57]清同治七年《藤县志》卷19,第16页。

[58]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印书》上册,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7~1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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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起义前夕广西形势的特点及影响_天地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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