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心期千劫在——纳兰早逝与一个词派之夭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纳兰论文,期千劫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604(2002)01-0072-07
康熙三十年(1961)秋，汉军旗籍之张纯修（见阳）在扬州为亡友纳兰性德刻成《饮水诗词集》。张氏于《序》中谓：“此卷得之梁汾手授，其诗之超逸，词之隽婉，世所共之。而其所以为诗词者，依然容若自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已。”对纳兰“冷暖自知”之心魂，张见阳并未具体阐释，但于天不假年以造就其“不朽”则深为慨喟：
嗟乎！谓造物者而有意于容若也，不应夺之如此其速，谓造物者而无意于容若也，不应畀之如此其厚。岂一人之身，故有可解不可解者耶？容若与余为异姓昆弟，其生平有死生之友曰顾梁汾。梁汾尝言：“人生百年，一弹指顷，富贵草头露耳。容若当思所以不朽，吾亦甚思所以不朽容若者。”夫立德非旦暮间事，立功又未可预必，无已，诚立言乎？而言之仅仅以诗词见者，非容若意也，亦非梁汾意也。语云：非穷愁不能著书。古之人欲成一家之言，网罗编葺，动需岁月。今容若之才得于天者非不最优，而有章服以束其体，有职守以劳其生，复不少假之年，俾得殚其力以从事于儒生之所为。噫嘻！岂真以畀之者夺之，而其所不可解者即其所可解者耶？
“不少假之年”，似造物者“不应夺之如此其速”；然而章服束体、职守劳生云云之挫折其心志，何尝不是速夺其年之祸因，张见阳不愧为“饮水词人”异姓昆弟，所知诚深切。但其于“立言”之不朽事功，唯以纳兰未能殚其才力从事儒生经解为大憾，则不免仍嫌迂阔。此固不足以尽抉纳兰“如鱼饮水”之人生体认，亦未尽合顾贞观“甚思所以不朽容若者”初衷，尤难以发覆容若与梁汾死生骨肉情谊所特具之文学史认识价值。
纳兰性德(1655-1685)（注：纳兰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夏历甲午(1654)，公历则已1655年1月。），字容若，号楞伽山人，籍隶满洲正黄旗，康熙朝权相明珠长子。康熙十五年(1676)应殿试成进士，选授三等侍卫，后晋至一等。所著词初名《侧帽》，康熙十七年(1678)顾贞观与吴绮校刊于吴门时已改名《饮水》。殆缘“抗情尘表，则视若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1](P.118)之爱妻卢氏病故于前一年，兼以二年来侍卫奔驱生涯之感受，虽时仅24岁，纳兰已慨乎其人生苦涩体味。
“纯任性灵”，情真语挚之《饮水词》，其数十阕凄惋哀绝之悼亡篇什及大量苍凉清怨的边塞行吟词、荡气回肠感人肺腑之友情词所构成之独特风采，于清初词苑固不多见，即以前代词史相观照，亦自别具胜场。所以，纳兰词甚享盛誉，尤其自晚近况周颐《蕙风词话》推其“为国初第一词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更赞之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后，《饮水词》诚如张见阳《序》所说：“世共知之”。但是，在顾贞观与吴绮校定并刊行《饮水词》之康熙十七年以来之词坛，亦即“博学鸿词”大科诏开后爱新觉罗王朝“武功”渐近底定，“文治”正启其端之际，纳兰凄清哀惋或怆楚苍凉之词风甚不合时宜。虽则词通常仍被视作“小道”，但已纳入“文治”一端之词坛主流群体视《饮水》作派实深不以为然。尽管歧见之表现颇称尔雅，形态亦大抵各自表述：重性情抑或重体格，主“情”还是主“韵”？此中消息从陈维崧《贺新郎·赠成容若》一阕可以透见：
丹凤城南路。看纷纷、崔卢门第，邹枚诗赋。独炙鹅笙潜趁拍，花下酒边闲谱。己吟到、最销魂处。不值一钱张三影，侭旁人、拍手揶揄汝。何至作，温韦语？
总然不信填词误。忆平生、几枝红豆，江东春暮。昨夜知音才握手，笛里飘零曾诉。长太息、钟期难遇。斜插侍中貂更好，箭髇鸣、从猎回中去。堂堂甚，为君舞。
此词应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冬陈维崧应召来京参加“鸿博”之试时，其与容若虽初交而相见恨晚。陈氏与顾贞观原为旧识，吴绮则情亲称异姓昆仲，故两人投缘乃自然事。以此益见“不值一钱”以下诸句绝非临笔应酬语，而乃类乎骨鲠在喉，早欲一吐为快。其时以朱彝尊为代表之浙西词群正处于鼎兴之势。宋末元初词总集《乐府补题》为朱氏携来京师，正掀起大唱和成《续补题》。《词综》已经五年纂辑由汪森增订付梓；《浙西六家词》合刻亦继之问世。朱竹垞论词主“小令宜师北宋，慢词宜师南宋”，按其旨趣实在南宋“双白”之“清空”一路，即以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与张炎《山中白云词》为宗尚，于是开世称之“浙西词派”。试检朱彝尊《曝书亭集》，似无立宗开派直接主张。作为浙人，其启窦“浙派”家法每以两浙乡邦情结话语出之，如《孟彦林词序》谓“宋以词名家者浙东西为多”；“自元以后，词人之赋合乎古者盖寡。三十年来，作者奋起，浙之西家娴而户习。”《柯寓匏〈振雅堂词〉序》亦云：“崇祯之季，江左渐有工之者；吾乡魏塘诸子和之，前辈曹学士子顾雄视其间。守其派者无异豫章诗人之宗涪翁也。”迨《鱼计庄词序》一转曰：“在昔鄱阳姜石帚、张东泽，弁阳周草窗，西秦张玉田，咸非浙产，然言浙词者必称焉。是则浙词之盛，亦由侨居者为之助，犹夫豫章诗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调焉尔矣。”至此一种流派网络理念昭然纸上，于是《黑蝶斋诗余序》劈首一句“词莫善于姜夔”，以及历数“宗之者”接续法统由南宋以至他“六家”中词，不啻点晴之论。由此可知，竹垞开列详明之两宋浙籍词人，其意原为凸现南宋词，虽也提及“吴兴之张先”、“三衢之毛滂”与“钱唐之周邦彦”等北宋词人，无非为强化“浙东西为多”之印象而已。至于《花间》、《草堂》之畴则尤鄙之，《孟彦林词序》中专予批评云：
词虽小道，为之亦有术矣。去《花庵》《草堂》之陈言，不为所役；俾滓窳涤濯，以孤技自拔于流俗。
陈维崧、纳兰性德与朱彝尊均系友人，且多交接，其时皆在京师，上引朱氏诸序大抵正作于此期间。曾作《浙西六家词序》，笑言“倘仅专言浙右，诸公固是无双；如其旁及江东，作者何妨有七”之陈维崧，其《贺新郎》中“何至作，温韦语”云云显然诙谐语中有反讽意，所针对者应即朱彝尊所持理念。
朱彝尊虽并未直接指对纳兰，但纳兰性德于词之好尚，乃师友所皆知。徐乾学《纳兰君墓志铭》即明确言之：“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又在《神道碑文》中云：“精工乐府，时谓远轶秦柳”。严绳孙、秦松龄合撰之《祭之》亦曰：“兄善倚声，世称绝唱；周柳香柔，辛苏激亢。每言诗词，同古所尚。古诗长短，即词之创；南唐北宋，波澜特壮。亦犹诗律，至唐而畅；屈为诗余，斯论未当。”最堪玩味者朱彝尊于纳兰病故时亦有《祭文》，言彼此相识于康熙二十年(1673)，“我客潞河，君年最少，登进士科。伐木求友，心期切磋，投我素书，懿好实多”，语气颇以长者自居。至于关于词事，仅言“是时多暇，暇则填词，我按乐章，缀以歌传；剪绡补衲，他人则嗤，君为绝倒，百过诵之。”“剪绡补衲”当指集唐诗句之《蕃锦集》词，而于纳兰之词及好尚则只字不涉，彼此异趣，足可侦知。
朱竹垞尽管未直接指言与纳兰词宗尚异趣，但其公开表明曾存歧见于顾贞观，则实属一回事。《水村琴趣序》系竹垞归田后所作，即康熙三十一年(1692)七月以后文字，中云：
《南风》之诗，《五子》之歌，此长短句之所由昉也，汉《铙歌》郊祀之章，其体尚质，迨晋宋齐梁江南《采菱》诸调，去填词一间尔。诗不即变为词，殆时未至焉。既而萌于唐，流演于十国，盛于宋。予尝诗论谓“小令当法汴京以前，慢词则取诸南渡。”锡山顾典籍不以为然也。
顾典籍，即顾贞观(1637-1714)，谱名华文，字华封，号梁汾。江苏无锡人，晚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之曾孙。康熙初入京，以诗受知于龚鼎孽、魏裔介，荐于馆阁，擢掌国史馆典籍，康熙十年(1671)落职。著有《弹指词》，时人以之与陈维崧、朱彝尊二家词并称“三绝”。顾贞观与纳兰交契于康熙十五年(1676)再次入京时，言其俩人间友谊，必以纳兰应顾氏恳请营救因罹“科场案”遣戍宁古塔之挚友吴兆骞（汉槎）事为美谈，[2]其实纳兰性德读梁汾寄吴汉槎《金缕曲》“为泣下数行”前，已奠定忘形于心之深厚相知基础。只需略加排比《饮水词》中几阕简顾氏之《金缕曲》即可知，在“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而相慰以“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之前，已有“德也狂生耳”、“酒涴青衫卷”二阕。有必要一读彼俩初交赠词，纳兰首唱云：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唯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是年容若22岁，刚成进士授侍卫。“谁会意”、“从头悔”之感喟，“不信道”之惊喜与欣慰，“心期千劫”、“缘结他生”盟誓之赤诚由衷，无不反映这位才情卓绝之八旗贵介公子，为获交长其18岁的江南名士而深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之激动。只要不抱偏见，如此抒述满汉文人间真挚友情，而且见于满汉民族矛盾冲突未尽消戢时，诚足堪珍视并大书一笔于词史以至文学文化史中。顾贞观《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同样声情并茂，可佐证二人死生骨肉之交原非偶然：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记、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自此二人于“十年之中，聚而散，散而复聚。无一日不相忆，无一事不相体，无一念不相注”。顾贞观在《祭文》中对此“事”此“念”有续解：
尔汝形忘，晨夕心数。语唯文史，不及世务。或子衾而我覆，或我觞而子举。君赏余《弹指》之词，我服君《饮水》之句。歌与哭总不能自言，而旁观者更莫解其何故？又若风期激发，慷慨披露，重以久要，申其积素。吾哥既引我为一人，我亦望吾哥以千古。
“语唯文史”，涉及自广，然于词此种情心载体，无疑必是彼此志相通、道相合之集注点与沟通渠道。至于相互赏心所作词，纳兰《梦江南》有云：“新来好，唱得虎头词‘一片冷香唯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早梅知。”“一片”两句乃顾氏前期名作《浣溪沙·梅》中佳句，举拈入篇以抉示《弹指词》之风骨气韵。而顾贞观则在《饮水词序》中云：“骚雅之作，怨而能善，唯其情之所钟为独多也。容若天资超逸，翛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显然，他俩之知音感于词而言则正在于一“情”字，主情、重情，以情之真与深为词体生气活力所寄归。基于此一通同之志趣与理念，二人合力选编成《今词初集》二卷，纂录清初30年间词家184人作品，时在康熙十六年(1677)。鲁超《序》中转述顾贞观论词语曰：
吾友梁汾常云：“诗之体至唐而始备，然不得以五七言律绝为古诗之余也。乐府之变，得两宋词而始尽，然不得以长短句之小令中调长调为古乐府之余也。词且不附庸于乐府，而谓肯寄闰于诗耶？”
“闰”，余也；与“正”相对言则为“偏”，所谓备“闰位”即非嫡派、正宗。顾贞观之词学观于各种“尊体”词论中属于凌厉而积极一宗，意在从本源论撇清“诗余”称谓，不止于功能论上争高下。鲁《序》紧接一段议论值得拈示：
容若旷世逸才，与梁汾持论极合。采集近时名流篇什，为《兰畹》、《金荃》树帜，期与诗家坛坫并峙古今。
“兰畹金荃”，温（庭筠）韦（庄）“花间”一派之代称，纳兰与梁汾诚有以编选《今词初集》相号召而树帜坛坫意。《初集》后有浙人毛际可《跋》云：“是选主于铲消浮艳，舒写性灵，采四方名作，积成卷轴，遂为本朝三十年填词之准的。”“准的”之说足以与“树帜”云者互为补证，而“性灵”二字正可标识于此孕育胚变中之新“花间”词派大旗上。如果比照前述朱彝尊有关论词文字，此中分歧与争端已豁然清晰。顾贞观何以对朱氏持论不以为然？要旨似不尽在宗南宋抑北宋，所争者乃“情”之有无深浅。梁汾词弟子无锡杜诏（紫纶）于《弹指词序》中有段话可从侧面探知；“竹垞神明乎姜、史，刻削隽永，本朝作者虽多，莫有过焉者。虽然，缘情绮靡，诗体尚然，何况乎词。彼学姜、史者辄屏弃秦、柳诸家，一扫绮靡之习，品则超矣，或者不足于情，若《弹性》则极情之至，出入南北宋而奄有众长，词之集大成者也。”尤可供辨认者为诸洛《序》所述：“先生尝曰：‘吾词独不落宋人圈，可信必传。’尝见谢康乐‘春草池塘’梦中句曰：‘吾于词曾至此境’”。然则梁汾之“不以为然”者旨在杜绝以宗宋为圈之弊；而能不落圈，自写心魂，必传诚无疑。
师法或师承原所不免，但不应成为圈，形为自限门户、自囿情性之僵硬家法。“转益多师”，前贤早就有度人金针，似已成常识。“与梁汾持论极合”之纳兰容若对此多有述说，其《渌水亭杂识·四》有个形象而风趣之比拟：“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母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母胸前过日。”《通志堂集》卷十四《原诗》中纳兰还以桐城钱澄之一则“今典”申述此理：
近时龙眼钱饮光以能诗称。有人誉其诗为剑南，饮光怒；复誉之为香山，饮光愈怒；人知其意不慊，竟誉之为浣花，饮光更大怒。曰：我自为钱饮光之诗耳！何浣花为？
由此而言，容若与梁汾之“为《兰畹》、《金荃》树帜”，其本意并非以之为宗祖，从而自制圈，论宗旨乃在张扬性灵，以载情为本。这正如纳兰虽自少就好读唐五代词，亦有所师法，但并未说填词必以之为家法或“词莫善于温韦”。其在《杂识》中论唐五代词说极明白：
《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所谓“贵重”当指富艳精工，斑驳陆离，一种形式美；“适用”则言抒情功能之空间容量。前者意似与小令为主有关，体式渐多，中长调发展，“适用”功能自亦增强。其推崇李煜词“兼有其美”者实鉴赏后主之饱含“忧患”苦情而出以凄丽哀婉的比兴手笔。类此审美理念始终以一“情”字为灵魂，就是彼俩于词学观上主要共识。所以，在纳兰性德与顾贞观眼中，毋论《金荃》《兰畹》之属，均仅止作为指称符号，于内涵则当别赋己意。这犹如容若有书斋名“花间草堂”，命名与“渌水亭”、“通志堂”虽异，然亦仅为召邀友朋“剧论文史”之所。尽管此“草堂”乃主人与顾贞观、严绳孙（荪友）、姜宸英（西溟）、梁佩兰（药亭）等晨夕相对，共探词学处，但羌非专辟供奉《花间》、《草堂》以为神主之地。因而，“花间”云者无非纳兰等用以指代倚声之词，所谓“花间课”者乃彼等所意欲构建之词的理想事业。于是，《饮水词》中一阕《虞美人》即可得以解读：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此词道光十二年(1832)汪元浩（珊渔）结铁网斋刊本有副题“为梁汾赋”，末句“衮衮向”作“健饭走”，与张纯修刊本及《通志堂集》版皆异。其实，与其说“为梁汾赋”，毋宁视其为纳兰与诸同人之一份词群结盟宣言。上片乃基于志趣之誓辞：践“我”之宗旨不惮下地狱（泥犁）。黄庭坚、秦观为北宋词人中以最工情语著称，同时后世诟之者每谓“好作艳语”，和尚法秀更呵黄氏“以艳语动天下人淫心”，“正恐生泥犁中耳”（《禅林僧宝传》卷二十六）。然“艳语”只要不坠“浮艳”，以积极层面而言正贵有“情”。纳兰等不嫌引词史言情极端典型相拟，申言甘愿“自招共泥犁”，无异在“花间课”之旗帜上大绣一个“情”字，从而必亦不负其“我”。下片以反讽语言旨趣，包纳审美追求。“瘦狂”即忧患憔悴形态之喻拟，形象表述即顾梁汾词中“一片冷香”、“十分清瘦”之属；“痴肥”则相对言指欢娱枵空者流。“判任”云云，自信语，与顾氏“可信必传”之说同，于几分诙谐中锋颖凸现。若再参读《填词》一诗，旨意益明，诗见《通志堂集》卷三：
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怜春，凤蜡红巾无限泪。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唯赏杜陵诗。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
作为论词诗，《填词》较比前引《虞美人》具体且深化者为：于辨别“忧患”与“欢娱”之是非时，着重拈举“比兴”寄托，即“风人旨”。纳兰精警针砭世人虽然咸尊杜诗，却往往徒取其原自忧患之“沉郁”外部形态以赞赏把玩，至于杜甫冷暖自知之“芒鞋心事”则每买椟还珠。而“冬郎”之以特例强化举证，亦正突现“心事”故。冬郎为晚唐诗人韩偓小名，偓字致尧，仕朝以忠爱称且独具风骨，于诗外别有词集名《香奁》，《唐才子传》卷九评为“词多侧艳情（新）巧。”关于韩氏诗词前后期成就如何评价此处无须深究，《填词》之要旨在辨认“美人香草”形态与一生憔悴“心事”的统一，提升至与三闾大夫屈原“共醒醉”。此说与顾贞观“骚雅之作，怨而能善，唯其情之所钟为独多”云诚异曲同工；从而足见彼等所理想词境实即真与善、美相兼相济，欲得此种兼济境界，舍置入一生心事莫办。
如果不算牵强附会，从纳兰及顾氏论辨“花间课”文字底蕴中，似乎可感知张惠言、周济辈推尊温庭筠词并畅言比兴寄托之说脉承由来。顾贞观“不落宋人圈”词学观念对同郡乡后辈能略无启示？可是在进入康熙盛世之当时，“冬郎憔悴”与“三闾共醒醉”云云贵言“心事”论调，实大违韶濩元音之倡导。朱彝尊在《紫云词序》中所呈见解适足以表明纳兰等之不合时宜：
昌黎子曰：“欢愉之言难工，愁苦之言易好。”斯亦善言诗矣。至于词或不然，大都欢愉之辞工者十九，而言愁苦者十一焉耳。故诗际兵戈俶扰、流离琐尾而作者愈工，词则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此学士大夫并存焉而不废也。
朱竹垞诸词序皆收辑于《曝书亭集》卷四十中。此篇系为福建晋江籍人丁炜（雁水）而作，《序》中云丁氏时“以按察司佥事分巡赣南道”。据徐釚《词苑丛谈》卷九有“庚申春暮，丁观察之任虔南”之载述，庚申为康熙十九年(1680)，虔南即赣州。至康熙二十五年(1686)春升授湖北按察使，朱氏《序》必作于此数年间。《序》又有“今则兵戈尽偃”，“其乐章有歌咏太平之乐，孰谓词之可偏废欤”云，此指“三藩”战乱已平定；而竹垞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初被劾谪官，故揣之以语势，当作于此年前，亦即时在纳兰性德生前。
朱彝尊为博学多识之通人，作为一代宗师其岂少真知灼见？《紫云词序》所论不该视作其词学观之全部而深诟之。但这正可为后人提供参照，相对比观能衬见纳兰与顾梁汾诚也“轻狂”而不谙世事，纯乃书生意气。朱氏亦另有《书〈花间集〉后》一文，寥寥仅百字；“作者凡一十七人。蜀之士大夫外，有仕石晋者，有仕南唐、南汉者。方兵戈俶扰之会，道路梗塞，而词章乃得远播。选者不以境外为嫌，人亦不之罪，可以见当日文网之疏矣！”其敏感者在“文网”而于文章同无一评骘。眼光即心声，一种惕然警戒心态与纳兰等形成极鲜明对照。
纳兰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秋仍一意于“花间课”事。寄岭南梁佩兰之《与梁药亭书》诚邀其来京操选政，兴致正浓。中云：“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从来苦无善选，唯《花间》与《中兴绝妙词》差能蕴藉”，以下一段申述云：
近得朱锡鬯《词综》一选，可称善本。闻锡鬯所收词集凡百六十余种，网罗之博，鉴别之精，真不易及。然愚意以为吾人选书，不必务博，专取精诣；杰出之彦，尽其所长，使其精神风致涌现于楮墨之间。每选一家，虽多取至什至佰无厌，其余诸家不妨竟以黄茅白苇，概从芟薙。青琐绿疏间，粉黛三千，然得飞燕玉环，其余颜色如土矣。天下唯物之尤者，断不可放过耳，江瑶柱入口而复咀嚼鲍鱼马肝，有何味哉？
锡鬯，朱彝尊字。纳兰似既称其博又厌其“务博”，务博即多；“朱嫌多”，于赵执信（秋谷）之前已有针砭矣。信中还详开入选家数：北宋之周邦彦、苏轼、晏殊、张先、柳永、秦观、贺铸；南宋则姜夔、辛弃疾、史达祖、高观国、程钜夫、陆游、吴文英、王沂孙、张炎“诸人多取其词，汇为一集，余则取其词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见也。”从名单可见，牢笼百家，转益多师，不欲以门派自囿。信之末问：
不知足下乐与我同事否？有暇及此否？处雀喧鸠闹之场而肯为此冷淡生活，亦韵事也，望之望之。
梁氏于该年冬应邀入京，其《祭容若文》谓：“此来见公，欢倍于前，留我朱邸，以风以雅；更筑闲馆，渌水之下。”转年农历五月二十三日，纳兰邀顾贞观、姜宸英、吴雯及梁氏“良宵皓月，更赋夜合”。而就在此咏夜合花之唱和次日，容若病，至三十日，遽卒，时正为其亡妻卢氏八周年忌辰。此即梁汾《祭文》所云“示疾之前一日，集南北之名流，咏中庭之双树”；姜西溟《祭文》所哀叹之“夜合之花，分咏同裁。诗墨未干，花犹烂开。七日之间，玉折兰摧。”从此，“四方名士，鳞集一时，埙篪迭唱，公为总持”格局风流云散，“花间草堂”中群体性酝酿之一个流派也即夭折。
姜宸英《湛园藏稿》卷三《跋〈同集书〉后》（《慈溪姜先生全集》卷十八）对纳兰早逝，群体顿失总持，有戚然于怀之述说：
往年容若招予住龙华僧舍，日与荪友、梁汾诸子集“花间草堂”，剧论文史，摩挲书画，于时禹子尚基亦间来，同此风味也。自后改葺“通志堂”，数人者复晨夕相对，几案陈设尤极精丽，而主人不可复作矣。荪友已前出国门，梁汾羁栖荒寓，行一年所，今亦将妻子归矣。而留者唯予与尚基耳。阅荪友、容若此书，不胜聚散存没之感；而予于容若之死，尤多慨心者不独以区区朋游之好已也，此殆有难为不知者言者。
尚基，著名人物画家禹之鼎之字。严绳孙于纳兰卒前一个月辞官归江南，顾贞观滞留近一年亦返里，姜氏此《跋》即作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据《跋》可知，“改葺通志堂”不久，纳兰旋病逝，彼辈心魂牵系者仍在“花间草堂”中。至于顾贞观之哀伤自更甚，其在南归途中应魏裔介之子魏勷（亮采）邀登黄鹤楼赋《大江东去》“倚楼清啸，休重问、烟阁云台何物”一阕时，于词后慨曰：“呜呼！容若已矣，余何忍复拈长短句乎？”然其对与纳兰之间“一日心期千劫在”这段围绕倚声事业的死生骨肉缘，实无日不萦心底。康熙四十三年(1704)顾氏已68岁时，武进词人陈聂恒（秋田）编《栩园词弃稿》（注：康熙刊本《栩园词弃稿》置集首，名《顾梁汾先生书》。）索序，梁汾作《答秋田求序书》恍然往事犹如昨日：
唯余受知香严而于词尤服膺倦圃。容若尝从容问余两先生意指云何？余为述倦囿之言曰：“词境易穷，学步古人以数见不鲜为恨，变而谋新又虑有伤大雅。”子能免此二者，欧秦、辛陆何多让焉。容若盖自是益进。
香严，既龚鼎孳；倦圃为嘉兴曹溶之号。此《书》中最为慨喟者乃“窃叹天下无一事不与时为盛衰。”于历数清初词界盛衰消长态势，“作者妍媸杂陈”后，曰：
吾友容若，其门第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尽招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方骎骎渐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辄风流云散。
顾梁汾之深以为生平大憾恨，溢于字里行间。其“假令今日更得一有大力者起而倡之，众人幡然从而和之，安知衰者之不复盛邪”云云，则尤足表证彼之与纳兰所“心期”事虽历“千劫”而难泯。《答秋田求序书》可注意处还在梁汾畅论清初词坛，除提到“香严、倦圃领袖一时”，“渔洋之数载广陵，实为斯道总持，二三同学，功学难泯”外，即接以“最后吾友容若”，只字不及朱竹垞，显然归之于“吴越操觚家闻风竞起，选者作者，妍媸杂陈”即率而操觚之列，而且还是“回视《花间》、《草堂》，顿如雕虫之见耻于壮夫矣”一类，导引词界衰况者之一。
诚然，当龚、曹等老辈谢去，阳羡一派亦自康熙二十一年(1682)夏陈维崧病逝而趋于衰歇，纳兰倘非早逝，“花间草堂”词群确足能构成别具特色之流派的。泯去满汉种族歧见，无南北地域、门第身份畛畦，不囿于词审美偏狭嗜好，一以抒性灵、写心事、出精神风致为贵之奇远品位，必不止存乎容若与梁汾之骨肉情份中而将升华为一个词派品格。
然而，纳兰性德虽堪称一员“有大力者”，但正如梁佩兰《祭文》所云：“呜呼，四时之气，秋为最悲。公本春人，而多秋思。”生当开国初盛之世，其“感怀凄怆”之“秋思”心性岂又合乎“与时为盛衰”事理？所以，即使纳兰容若寿同顾梁汾，恐仍不定能久负“起衰之任”。顾氏信中对陈秋田说：“抵都时倘举余语质之渔洋，必有相视而笑且相视而叹者。”是，王渔洋岂非一“有大力者”？然当其“位高望重，绝口不谈”词而转为诗坛祭酒后，又何尝倡言“芒鞋心事”，几曾以“愁苦之言”论诗哉！
毛际可《花间草堂记》云：“梁汾晚年于端文公祠后，构室三楹，南窗对惠山，颜曰：‘花间草堂’，其惓惓于怀者犹如此”（《安序堂文钞》卷十四）。端文公者指顾宪成，梁汾既非“有大力者”，只能以此种方式存其与容若之“心期”。“花间草堂”遂成为清代词史一椿似存若没之公案，以致每被句读成《花间》《草堂》！
纳兰逝后，“花间草堂”固烟消云散，即其《饮水》一集也并非有誉无毁。乾嘉之际名词人无锡杨芳灿《纳兰词序》中透见一信息，可佐证“花间草堂”词群即若聚之不散，其时世际遇定不佳。杨氏曰：
或者谓“高门贵胄，未必真嗜风雅。或当时贡谀者代为操觚耳。”今其词具在，骚情古调，侠肠俊骨，隐隐奕奕，流露于豪楮间，斯岂他人所能摹拟乎？且先生所与交游，皆词场名宿，刻羽调商，人人有集，亦正少此一种笔墨也。嗟乎，蛾眉谣诼，没世犹然；真赏难逢，为可累息。
“春人而多秋思”者，遭际谣诼，势所必然。
收稿日期：2001-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