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破晓歌”的玄学诠释——评英国玄学派诗人多恩的《早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玄学论文,英国论文,诗人论文,传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世界文学史的发展进程中,“破晓歌”不仅有着固定的文学题材,而且形成了特定的文学样式。从古罗马的抒情诗开始,经过中世纪的“普罗旺斯抒情诗”,直到20世纪的庞德,“破晓歌”一直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而在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笔下,这一传统的文学样式,无疑发挥了独特的作用。
一
“破晓歌”(dawn song)这一文学样式最早出现在古罗马的拉丁语诗歌中,拉丁语称其为“alba”。到了中世纪和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破晓歌”对宗教神权和来世主义而言,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封建、反禁欲主义的色彩,尤其是法国普罗旺斯抒情诗中的“破晓歌”(aubade)所描写的超越封建婚姻关系的一种爱情理想。
“破晓歌”本是一种描写天色破晓、白昼来临、恋人必须分离的哀歌。如歌颂“典雅爱情”的中世纪的“破晓歌”,主要是写骑士和贵妇人在共度良宵之后,黎明前醒来依依惜别的情景。它以真挚热烈的情感、男女之间的幸福的缠绵以及坦诚热切的语言为其主要特色,如贝朗特的一首“破晓歌”写道:
一位骑士睡在心爱的女人身旁,
在频频的接吻中贵妇对他讲:
亲爱的,我怎么办呢?
白日正在来到,黑夜即将离去。
啊,我听见放哨人在喊:
离去!起来,
我看见白日已经来临,在黎明之后。①
“破晓歌”虽然有共同的主题,但其叙述形式并不固定,尤其是叙述主体以及叙述视角常有一定的变换。其中有为主人或友人望风放哨的守夜人(放哨人)从望楼上所发出的天将破晓的告诫的呼声,有作者旁白形式的第三人称叙述,也有男女情人对话形式的直接表白和无悔的哀叹。
“破晓歌”的艺术成就在英语文学中同样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最早的例子可见于被誉为“英语诗歌之父”的乔叟的《特罗伊拉斯与克莱西德》以及《里正的故事》等作品中。而在17世纪,英国诗歌大致分为斯宾塞为代表的古典派,以琼生为首的宫廷骑士派,以及以多恩为代表的玄学派,②这些诗派对“破晓歌”的传统也都有所继承。尽管约翰·多恩并非英语文学中首先运用“破晓歌”的诗人,但他所创作的“破晓歌”相对而言最为集中典型,也最为著名成功。
二
“破晓歌”的内涵很适合多恩的创作,因为多恩在创作《早安》等诗歌的早期创作阶段,是一位擅长描写爱情的抒情诗人,按他自己的宣称,“我青年时代的情妇是诗歌,老年时代的妻室是神学”。③作为英国玄学派诗歌的代表人物,多恩诗歌的玄学色彩在早期的一些描写爱情主题的诗歌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当然,多恩早期的“破晓歌”之类的诗作,与传统的“破晓歌”相比,有着根本的区别,这一区别首先体现在玄学派诗歌的“巧智”(Wit)和“奇喻”(Conceit)这些基本技巧方面。
如在题为《破晓》一诗中,诗人以“rise”(起床)、“light”(光亮)、“break”(破晓)等词的“双关”技巧,来构成玄学的思维:
哦,亲爱的,不要起床,躺着别动;
现在的光亮只是来自于你的眼睛;
尚未破晓,破碎的是我的心,
只因为我们分离的时刻必将降临。
躺着吧,否则我的欢乐就会消亡
毁灭在它们的年幼的时光。④
在诗作《早安》中,多恩就以玄学的诗歌艺术技巧抒写了爱的发现和爱的拥有。正因为多恩对传统“破晓歌”所作的玄学的开拓,该诗不仅成为多恩早期著名的作品,也成了英国玄学派诗歌中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早安》全诗共分三个诗节。诗人在该诗中的第一诗节就着眼于描写相爱之前人生意义和经验的苍白、单调和虚无:
我真不明白;你我相爱之前
在干什么?莫非我们还没断奶,
只知吮吸田园之乐像孩子一般?
或是在七个睡眠者的洞中打鼾?
确实如此,但一切欢乐都是虚拟,
如果我见过,追求并获得过美,
那全都是——且仅仅是——梦见的你。⑤
传统“破晓歌”普遍着眼于“共度良宵”的短暂欢乐以及随后的“依依惜别”的离愁相比,多恩无疑是一位善于“在天文、航海、神话、金属加工术等一切事实和体验中提取意象和隐喻”⑥的诗人,是一位有思想深度并且善于使读者也使自己震惊的诗人。诗的开篇就直接表露了这种震惊:“我真不明白”(I wonder)。“wonder”一词一语双关,既表现了震惊,也暗示了探索。紧随其后出现的“你我相爱之前在于什么?”突出地否定了相爱之前的人生意义,从而将凌晨的苏醒不仅理解为时间的更替,更是诠释成生命的发现和生命意识的觉醒。接着,诗人用了“没有断奶”、 “吮吸”、“沉睡”等词,来表现了“成熟”与“不成熟”、“婴儿生活”和“生命全面觉醒”之间的冲撞与对立。“七个睡眠者的洞”是一个典故,传说埃弗索斯地方有七个青年,为了躲避罗马皇帝狄希乌斯的迫害,藏入山洞,由于喝了魔酒,在洞中昏然沉睡了一百多年。诗人以此来寓指以前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场梦幻,毫无意义。如果说有过什么欢乐,那也只是“吮吸田园之乐”(childishly sucked on country pleasures),一种没见过大世面的乡下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欢乐。如果说获得过什么美,那也不是现实的美,而是虚无,而是梦幻,甚至连梦幻也只不过是预想中的恋人——梦中的你。
可见,玄学派诗人多恩这首诗中的一个重要特色是“巧智”(Wit),这是一种异中见同、寓庄于谐的才智。“巧智同时是一系列适宜的(或不适宜的)灵感的爆发和思维的习惯,既是诗学的技巧,也是领悟世界的手段。”⑦在玄学派的诗歌中,说理辩论的成分显然多于抒情的因素,一些明显没有关联的观念、思想、意象、典故等等,常常被玄学派诗人糅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双重思维”。而且,这种深层次的思维活动又与强烈的情感融为一体,从而达到感情哲理化、思想知觉化的效果。
三
除了“巧智”和“奇喻”等基本技巧,《早安》一诗的玄学特征还表现在个人爱情的微观世界与宏观宇宙的对比方面,正是这一对比突出体现了17世纪玄学派诗人的宇宙观和时间意识。其实,在《日出》等“破晓歌”中,多恩已经明确表现了爱情超越时空的思想:
爱情呀,始终如一,不懂得节气的变换,更不懂得钟点、日子和月份这些时间的碎片。⑧
而在《早安》的第二节,多恩写道:
现在向我们苏醒的灵魂道声早安,
两个灵魂互相信赖,毋须警戒;
因为爱控制了对其他景色的爱,
把小小的房间点化成大千世界。
让航海发现家向新世界远游,
让无数世界的舆图把别人引诱
我们却自成世界,又互相拥有。
这一诗节的着眼点是目光,两个灵魂的苏醒,说明的也就是爱的苏醒,苏醒后道过早安的双方相互之间紧紧凝视,以前如梦的人生经历终于结束了,当他们睁开眼睛相互凝视时一定都感到震惊(开头就出现过“wonder”一词),但这震惊的目光并非出自恐惧(not out of fear)。那么出自于什么呢?多恩在接下去的诗句中作出了回答:出自于爱情,出自于爱情的发现和拥有。在苏醒的恋爱者的目光中,个人爱情的微观世界放大了,小小房间成了大千世界,爱情的私人空间值得探索,因为它拥有外部世界的一切价值,甚至有学者坚信,在多恩的这首诗中,“爱情的微观世界比宏观宇宙变得更为庞大、更为重要”。⑨所以抒情主人公很自豪地说:让别人去远游吧,而我们已经发现自己的世界了,不但是发现,而且是拥有。我们拥有一个世界,同时我自己也是一个世界,被你拥有。宏观世界和爱情的微观世界在此相互交织,诗人将恋人所拥有的个人微观世界与航海家所探索的宏观世界相提并论,更是突出了“小宇宙”的存在、人生意义和爱的发现的意义。何况多恩对“发现”的兴趣,与当时的时代脉搏是密切吻合的,因为“16世纪和17世纪是科学和地理两个方面关注探索的时代”。⑩这一发现理念通过诗人对“worlds”这一词语的重复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同时,这一诗节指的是破晓,突出的是当他们从孩子般的沉睡中苏醒过来时所产生的认识,所以,这一空间意识与周而复始的时间概念也是协调同步的。
第三诗节把这一新世界的“奇喻”(Conceit)继续向前推进,同时进一步凝固第二诗节中出现的两个恋人紧紧凝视这一画面:
我映在你眼里,你映在我眼里,
两张脸上现出真诚坦荡的心地。
哪儿能找到两个更好的半球啊?
没有严酷的北,没有下沉的西?
凡是死亡,都属调和失当所致,
如果我俩的爱合二为一,或是
爱得如此一致,那就谁也不会死。
按照当时欧洲的医学思想,死亡是人体内诸种元素调和失当所致,如果爱情的双方如此和谐,达到了“两个半球”的境界,达到了合而为一的等同的境界,那么就可以超越死亡了。作者将宇宙空间球体意象的自然运动与抒情主人公的情感世界联系在一起,从而更加烘托了情感的真挚、永恒与博大。诗中所表现出的能量、力度和气势也是普罗旺斯抒情诗之类的“破晓歌”根本无法比拟的。
由此可见,作为英国玄学派诗歌中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多恩的这首《早安》虽然继承了欧洲传统文学中的“破晓歌”的形式,但其中充满了“奇喻”和“巧智”等玄学的色彩和双重思维,以及“将思维作为体验的能力”,(11)从而更具思想深度。而且,该诗还以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对比以及苏醒后灵魂互道早安的结构模式对超越死亡、合而为一的理想的情感境界进行了独到的玄学的诠释和赞美。
注释:
①李秋零等:《神光沐浴下的文化再生》,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305页。
②David Reid,The Metaphysical Poets (Essex:Pearson Education Ltd,2000),p.3.
③吴笛:《比较视野中的欧美诗歌》,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324页。
④John Donne,Poems of John Donne (London:Lawrence & Bullen,1896),Vol.I,p.22.
⑤飞白:《诗海——世界诗歌史纲》,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217页。
⑥Anthony Thwaite,Six Centuries of Verse (London:Methuen London Ltd.,1984),p.58.
⑦Claude J.Summers and Ted.Larry Pebworth,The Wit of Seventeenth-Century Poetry (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1995),p.1.
⑧飞白主编:《世界诗库》,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2卷,152页。
⑨⑩Thomas N.Corns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nglish Poetry,Donne to Marvell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35,129.
(11)M.L.Rosenthal,The Modern Poets: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4),p.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