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大新考证史上的“学”_钱大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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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论史,称:“史有三长”,即“才、学、识”。以为“作史”者,“必兼具三事”;“考史”者,只须一“学”字耳。衡量清代的史学家,作史能兼具三事者,“不过及一、二代”;考史“乃通贯古今,则范围又有大小”,(注:章太炎:《与支伟成论清代学术书》,引自《章太炎学术史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39页。)唯钱大昕学究天人,博综群籍,其“学”浩瀚,于考史者中,当属第一大家,纵的方面学逾三代,通贯古今;横的方面还把精通官制、舆地、氏族谱牒、方志、金石、避讳之学等,充作基本的知识储备,使它们都成了善事(指考史)之利器。

顾名思义,考史也就是用考据的方法来研究历史,它不同于记史、作史是通过明晰人事、典制,以晓后来为要;而是重在澄清史籍误刊,断其非者,极力考订,必求真相而后已。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序言中尝言:“夫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祛其疑,乃能坚其信;指其瑕,益以见其美,拾遗规过,非为齮齕前人,实以开导后学”,(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序》,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历史考证学的含义。故其考史之“学”,尤重官制、舆地、氏族,所谓“史家所当讨论者三端”,一曰:“舆地”;二曰:“官制”;三曰:“氏族”。(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4《二十四史同姓名录序》。)又云:“予尝论史家先通官制,次精舆地,次辨氏族,否则涉笔便误”。(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0《北史·外戚传》。)囿于篇幅,本文着重于此三端,体会钱氏考史之学的浩博与精深。

一、考史与官制之学

中国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部“帝王将相的历史”。官制乃其脉络,脉络不清,何言考史?为此,竹汀对各史的《百官志》、《职官志》以及列传中涉及官制的问题,都十分在意,并对记史者不谙官制、轻率落笔的莽撞行为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比如唐初史臣不谙官制,《晋书》中就常有“随意增加,非当时本名”的疏忽。钱氏举《王览传》为例,称:“汉以太常、光禄勲、廷尉、太仆、大鸿胪、大司农、少府为九卿,而官名无卿字。魏晋宋齐并因汉制,梁武帝增置十二卿,始于官名下系以卿字。”然《晋史》诸传却常有称某卿者,除了《王览传》“以览为宗正卿”外,还有《何遵传》“迁太仆卿”;《卫瓘传》“转廷尉卿”;《司马元传》“追赠太常卿”;《山涛传》“除太常卿”;《何攀传》“廷尉卿”;《诸葛冲、挚虞传》“父模,魏太仆卿。虞为卫尉卿、太常卿”;《周浚传》“父斐,少府卿”;《卞敦传》“父俊,历位廷尉卿”;《谢安传》“父裒,太常卿”云云,(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21《晋书四·王览传》。)均为添足之误。

又如《南史·王俭传》曰:“升明二年,为长史兼侍中。”钱氏查考了当时的官制,发现记述有误。因为“晋宋以来,三公仪同三司及都督军事者,俱有长史。长史之名虽同,而品秩轻重各别。诸例传除长史者,必系本府名,在内如太尉左右长司(疑为“史”字)、司徒左右长史;在外如镇西长史、辅国长史之类,未有单称长史者。”南朝王俭自司徒右长史出为太守,还为黄门郎,转吏部郎,已非长史之职。升明初,俭迁长兼侍中,所谓“长兼者”,亦即“未正授”。钱大昕举《晋书·刘隗传》“太兴初,长兼侍中”;《孔榆传》“长兼中书令”二例为证,称此制“自晋已有”,《南史》则“添一史字”。故可断定:《王俭传》“当有后人转写相涉而误”。(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36《南史二·王俭传》。)

再如《南史·王琨传》曰:“出为会稽太守,加都督,坐误竟囚,降为冠军。”钱氏参照《南齐书》本传:“出为督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五郡军事,左军将军,会稽太守。坐误竟囚,降为冠军”的记载,发现《南史》的作者“未通南北朝官制”。盖自晋以后,“都督必带将军号,而军号又有高下之分。琨本以大将军督会稽五郡,坐事降号冠军将军,而督军如故”。《齐史》本来写得十分清楚,偏偏李延寿删去“左军将军”一语。再看“降为冠军”句,其“文不可通矣”。显见,作者不谙官制,故删省“多未得要领”,(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36《南史二·王琨传》。)或有添足之误,或有丢瓜之失。

钱大昕一直主张史书用语要简繁适宜,其中也包括“增其所当增”,“省其所可省”,他说:“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减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3《与友人书》。)而李延寿所纂《南史》、《北史》,事增文省均不适宜:事之增者,考之多不实,是谓增其所不当增;文之省者,乃省其所不可省,以致史多诟病。

相比之下,“史之芜陋,未有甚于《元史》者。”(注:江藩:《汉学师承记》卷3。)《元史·百官志一》云:“山东东路转运盐使司盐场一十九所”。钱氏考《元典章》,得知山东盐运司之滨盐司“七处”,即“永利、宁海、丰固、富国、丰民、利国”;乐盐司“五处”,即“官台、高家港、新镇、王家岗、固提”;胶莱盐司“八处”,即“西由、海沧、登宁、行村、信阳、即墨、石河、滔洛”,总计“盐场二十所”,其中“即墨”被减省了。(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90《元史五·百官志》。)又《元史·百官志七》云:“元帅府,李店、文州、帖城、河里洋脱、朵甘思、当阳、岷州、积石、洮州路、脱思马路、十八族。”钱氏考宣政院所属,“唯洮州、十八族、积石州、礼店(即李店)、文州,称元帅府”;朵甘思则称“都元帅府”;脱思马路则称“军民万户府”,属于“吐蕃都元帅”;常阳(即当阳)、帖城、阿不笼等处,“合为一万户府”,属于“吐蕃招讨司”;岷州“但有捕盗官,俱无元帅府名。”(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90《元史五·百官志》。)此等删繁就简,均犯了“省其所不可省”的错误。

《元史·百官志四》云:“管领诸路打捕鹰房民匠等户总管府,大德元年始置。元贞元年,拨隶中宫位下。”钱氏考《大德纪年》,发现“元贞”在前,“大德”在后,犯了“前后倒置”的错误。(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90《元史五·百官志》。)

《元史·百官志一》云:“至元八年,立玉宸院,二十年改置仪凤司”。钱氏对照《世祖纪》:“元年立仙音院,复改为玉宸院,括乐工之仪凤司”的记载,发现该纪中“仪凤与玉宸并非一司”。(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90《元史五·百官志》。)又《元史·百官志七》云:“至元二十二年,以福建行省并入江西。二十三年,又以福建省并入江浙。”钱氏对照《成宗纪》“大德元年二月改福建省为福建平海等处行中书省,徙治泉州”的记载,发现该纪并未提及“裁并”事宜。此乃志、纪“互异”,(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90《元史五·百官志》。)必有一处错失。

钱大昕考订各史官制,除了摘发纠谬、裁断是非外,还包括对历代官制的考索,着眼其渊源沿革,贯穿起来,不亚于一部中国官僚制度的发展史。汉袭秦制,包括对法律制度以及“郡国并行”官制系统的继承。汉武帝以后,为强化皇权所需,官制的改革提速,中央一级建立中、外朝体系;地方一级刺史改为州牧,由六百石而真二千石,权限随之扩充;属国设置都尉,不仅治军,且也理政。西汉成帝时,典属国消失,都尉职司仍然保留,并一直延续到东汉。钱大昕考《汉书·百官志》“豫州部郡本有颖川、陈国、汝南、沛国、梁国、鲁国,今并得河南、荥阳都尉八郡”一节时,就详尽地考释了都尉制由属国移向内地的渊源与沿革,他说:“东汉始以属国都尉领城,比于郡守。嗣后内地分置都尉,亦得称郡,晋泰始终,置荥阳都尉也。”《魏志·李通传》云:“太祖分汝南二县,以通为阳安都尉”;《赵俨传》云:“袁绍遣使招诱豫州诸郡,惟阳安郡不动。而都尉李通急录户调”。这些均“以都尉为郡之证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14《续汉书二·百官志五》。)钱氏又引《魏略》“李胜尝为荥阳太守”句,以为“魏世已有荥阳郡矣”。(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14《续汉书二·百官志五》。)

魏晋处于汉唐两个盛世之间,相比汉唐典章官制的发达,魏晋只能算攀挂两极的中间地带,上承汉,下启唐。比如《晋书·职官志》“中领军、将军”之职司,作者以为是“魏官”,于建安四年由“魏武丞相府自置”。然钱大昕考其渊源,发现与汉制极有关联,他说:“汉有南北军,卫京师,武帝置中垒校尉,掌北军营。先武省中垒校尉,置北军中侯,监五校营。魏武为丞相,相府自置领军,非汉官也。盖领军即汉北军中侯之职。但汉之中侯,止六百石。魏晋以后之领军,则以贵臣为之。自领护之权重,而执金吾遂废不置。卫尉也为间曹矣”,(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20《晋书三·职官志五》。)遂将领军的来龙去脉说得明白无误。

唐代是我国中央集权官僚体制最发达的时期之一,三省六部制的确立,行政事务机构、监察体系、司法体系,以及军队建制和地方机构的完备,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比如司法体系,唐代中央设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大机关,分掌司法庶务,简称“三司”。钱氏考《唐书·百官志》“凡冤而无告者,三司诘之。三司为御史大夫,中书门下”句,以为“此沿唐六典之文”。《尚书刑部职》云:“凡鞫大狱,以尚书侍郎、与御史中丞、大理卿为三司使”;又《刑法志》云:“永徽以后,武氏得志,当时大狱以尚书刑部、御史台、大理寺杂案,谓之三司。”解文释义与《百官志》不尽相同。然从司法程序来看,“凡有冤滞不申,欲诉理者,先有本司或随近官司断决;不伏,乃至尚书省,左右丞为申详之;又不伏,乃经三司陈诉;又不伏,乃上表;复表者又不达,听挝闻鼓”,这与《唐书·百官志》之文义相印证,“故六典不著为令,而于刑部篇言”,(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4《唐书四·百官志三》。)从而将司法体系的机构、职司、程序考释得一清二楚。

同时,唐代也是官制变动较为频繁的时期,钱大昕考察唐代官制,特别关注官职品轶的前后变化,用贯穿一体的表达,示人以全像。比如分管审议和封驳的门下省,主事长官为侍中,次官为门下侍郎。《唐书·百官志》云:“门下侍郎二人”,轶“正三品”。钱氏考《通典》,称:“门下中书侍郎旧制正四品。大历二年,升从三品。”唐《会要》云:“黄门侍郎,大历二年十一月四日,复为门下侍郎。其月九日,升为正三品。紫徽侍郎,大历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升为正三品。五年九月,复为中书侍郎。”《唐书·于志宁传》云:“贞观三年,为中书侍郎。太宗宴近臣,问志宁安在?有司奏敕召三品,志宁品第四,帝悟,特召领宴,因加散骑常侍。”(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4《唐书四·百官志二》。)可见,门下中书侍郎后为正四品官阶,而“散骑常侍本从三品,广德二年五月,升为正三品。”(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4《唐书四·百官志二》。)

又“左右神策军”为天子禁军。钱氏考其渊源,知“神策军本陇右道十八军之一。代宗时,始归禁中,又分为左右厢,贞元二年,改为左右神策军。”(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4《唐书四·百官志四》。)这些变化《百官志》中均无记载。禁军亦称“六军”,谓:“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钱氏考《兵志》,发现“肃宗至德二载,置左右神武军,补元从扈从官子弟。不足,则取其它色带品者。同四军,总称北衙六军。”不过,其时之四军,指的是“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策尚无建立。“贞元中,置左右神策、左右神威,并前六军为左右十军”,编制有所扩大。“元和中,省神武、神威四军,则以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策为六军”,又恢复了原来的禁军建制,只是名称发生了变化。而后,“朱全忠诛宦官,废神策军,因以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威为六军”,(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4《唐书四·百官志四》。)这些翻来覆去的变动,读来使人烦扰,却实为探知唐代政治斗争不可或缺的珍贵史料。

宋代虽然承袭了晚唐与五代后周的旧制,但围绕着强固中央集权的轴心,陆陆续续地进行了许多重大的修正,“从宋太祖开始,便大量增设官职机构,以设官分职、分割各级长官事权的办法,削弱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长官的权力。”(注:张晋藩:《中国官制通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79、384页。)这样一来,原本就臃肿不堪的官僚机构,愈发膨胀,到了“员既滥冗,名且紊杂”的地步。钱大昕考索宋代官制,注意到了这种特征,对其渊源沿革均有指点。《宋史·职官志》云:“左司谏左正言”。钱氏注:“司谏正言,即唐之补阙拾遗也。宋初亦沿其名,端拱元年二月,改补阙为司谏,拾遗为正言。”(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1《宋史五·职官志一》。)又云:“登文检院,隶谏议大夫。登闻鼓院,隶司谏正言。”钱氏注:“唐时有匦院,太宗雍熙元年,改匦院为登闻鼓院。东延恩匦为崇仁检院。南招谏匦为思检院。西申冤匦为申明检院。北通元匦为招贤检院。”(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1《宋史五·职官志一》。)又云:“舍人四人,旧六人,掌行政命令,为制词”。钱氏注:“中书舍人六员,分押尚书六曹,本唐代故事。宋初以舍人为寄禄官,别置知制诰,行舍人之职。”《春明退朝录》载“端拱中西掖六舍人,既而田锡罢职知陈州,宋湜贬均州团练副使,王元之商州团练副使。是知制诰亦以六人为额也。”《容斋三笔》载“至和元年,邓州缴进王沿《春秋通义》书,二年,有旨送两制看详,于是具奏列名知制诰五人。”《春明录》另载“熙宁二年,阁老钱君倚守江宁,明年予自请出院,李才元、苏子容皆落职,惟吴冲卿权三司使,不供职阁下,无人草制,则其时知制诰亦止五人矣。”《职官志》称“舍人四人”,显然是“元年新定之制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1《宋史五·职官志一》。)又云:“国初为所迁官实不任职,复置知制诰,及直舍人院,主行词命,与学士对掌内外制。”钱氏注:“唐中叶以后,翰林学士掌内制,中书舍人掌外制,谓之两制。然亦恒以文官知制诰行舍人事。唐末,赵光逢以中书舍人为翰林学士,其弟光裔,亦由膳部郎中知制诰,对掌内外命书,士歆羡之。后晋时陶榖,以虞部员外郎知制诰,会晋祖废翰林学士,遂掌内外制。周广顺中,窦俨以主客员外郎知制诰。其兄仪、自阁下入翰林,兄弟同日拜命,分居两制,时人荣之。又扈蒙以右拾遗知制诰,从弟载,时为翰林学士,兄弟并掌内外制,时号二扈。盖知制诰与学士,对掌两制,自唐五代皆然,不始于宋初矣。”(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1《宋史五·职官志一》。)凡此种种,考索的都是宋代职官的来源及其演变。

与此同时,钱大昕还对宋代官制的繁复与官制的紊乱进行了查考与说明。宋初,为避免老臣干政,朝廷实行了官阶、责权分离的措施,即“官、职、差遣分授的制度。”(注:张晋藩:《中国官制通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79、384页。)官,指正官,如左、右仆射、六部尚书、侍郎、大夫、舍人、郎中、卿、少卿等,这些本来都是唐代三省六部的官员,宋初演变成为只具名份而无实权的“绣花枕头”,亦称“寄禄官”;差遣,则表示实际的职务,又叫“职事官”,具体的称名中常带有“判”、“知”、“权”、“直”等字眼;职,通常指“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与“秘阁”中的官员,馆职多称“学士”,是宋代极有荣耀的徽号。后来,随着政治局势的发展与变幻,“三者之中,复有名同实异,交错难知”的紊乱叠出,(注:司马光:《温国文正司马文集·百官表总叙》卷65。)从而使宋代官制中的名实关系既复杂、又混乱,不易辨清。钱氏考索此节,便谙熟脉络,将其梳理得丝缕清晰。如《职官志》“二品以上,及带中书枢密院、宣徽使职事称判”例,钱氏注引宋敏求《春明退朝录》云:“国初曹翰,以观察使判颖州,是以四品临五品州也。品同为知,隔品为判。自后唯辅臣宣徽使、太子太保、仆射为判,余并为知州”。又引徐度《却埽编》云:“祖宗时凡官仆射及使相以上,领州府则称判”;“元符末,章仆射罢相,以特进守越州,止称知”;“宣和中,余太宰深,以少傅节度使守福,复称知”;“建炎中,吕仆射颐浩,以使相守池、守潭、守临安,皆称知”;“赵丞相鼎、官本特进,再罢相,初以节度使守绍兴,后改本官守泉,皆称知”;“孟郡王忠厚,以使相守镇江,亦称知,后改婺州,改称判”等等,(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1《宋史五·职官志六》。)就把官与差遣的关系交待得十分清楚。

又《职官志》云:“元祐五年,置集贤院士。”钱氏考唐代官制,“弘文馆集贤院,分隶门下中书省,以见任宰相领大学士,其下则有学士、直学士。”宋初,朝廷“沿其制,唯改弘文为昭文,而集贤亦置直院焉。昭文馆学士,罕见除授。集贤院学士,则自宋初至于熙宁,史不绝书,或判院事,如咸平之钱若水;或带外任,如天禧之马亮、庆历之李宥;或判留台,如天禧之晁迥、皇祐之吴育。”《职官志》云:“元祐五年置者,盖元丰改官制后废之,至是乃复置尔。”(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1《宋史五·职官志四》。)《职官志》又云:“凡他官入院,未除学士,为之直院学士,俱阙他官,暂行院中文书,谓之权直。”钱氏引周必大《玉堂杂记》云:“国初久为学士,官至八座,已罢职,或再来直院。神宗改官制后,中丞并权六曹尚书,若兼内制,亦止云直学士院,舒亶等是也。中兴初,詹又已为龙图阁学士,犹曰权直院,其他如正侍郎以下,多带兼权,汪藻等是也。厥后程克俊、林待聘、杨愿等,初以给舍兼权,稍久乃落权字,以为恩数。至正尚书,则带兼权学士,胡交修等是也。乾道三年,洪景、卢迈奏清自庶官迁侍从,便落权字,正兼直院,故先以起居郎权直院,既迁中书舍人,即落权字。庚寅秋,予以小蓬兼权直院,明年正除权礼部侍郎,吏引近制,申明合正为直院,故抑之,兼权如故,翰长王日、严俨亦不复问。其后王季海、淮以太常少卿兼权直院,既除三字,即径落权,遂为定例”,(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1《宋史五·职官志四》。)考释的也是官、职、差遣分授的复杂状况。

显见,钱氏的研究用力极深,其考史“对历代官制之沿革与演变,辨之甚详,由官制而厘订史实之处亦多”,可谓“了如指掌,洞彻本原。”(注:杜维运:《钱大昕之史学》,引自《钱大昕研究》,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9、43页,)

二、考史与舆地之学

舆地同乎官制,也为考史之要件。钱氏称:“读史而不谙舆地,譬犹瞽史之无相也。”(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4《东晋南北朝舆地表序》。)为此,他“于舆地之学,留心廿余年”,(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4《与徐中圃书》。)并对历代史书中的《地理志》作了大量的考订纠谬,成绩斐然。但相比官制,其研究更为繁难。因为考索官制,虽困于世道变迁、世易事异而颇费思量,然搭其主脉,来源去处仍可探察;各类史籍之间,相互参照,发现记载错误,纠谬辨证,有迹有据。“惟舆地不然,兴废之际,乱离之时,易名改制最难寻讨”;更何况“各史《地理志》中记载又为讹误”,不下乱上添乱。故“有清一代言史者兼治舆地”,治地者又多重《禹贡》及《汉书·地理志》,相关著述汗牛充栋。即便如此,“依然问题满纸”,(注:史念海:《钱竹汀先生之史学》,引自《钱大昕研究》第24、26、20页。)遑论其它了。

钱氏考《汉书·地理志》,究其谬误,历历可数,稍作罗列,不少于八种:其一为“传写脱漏”,如《平氏》“禹贡桐柏大复山在东南,淮水所在”例,钱氏按:“五岳四渎之祠,皆载于志。平氏有淮水祠,独失书,恐传写有脱漏”;(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汉书二·地理志上》。)其二为“后人妄加”,如《京兆尹》“南陵霸水亦出兰田谷,北入渭,师古曰:兹水秦穆公更名,以章霸功,视子孙”例,钱氏按:“此皆班氏本文,谓霸水本名兹水,秦穆公始更名耳,非师古注也,师字后人妄加”;(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汉书二·地理志上》。)其三为后人妄取,如“中牟赵献侯自耿徙此”例,钱氏注:“臣瓒音义,引《春秋传》汲郡古文,证此中牟非赵地。《春秋正义》、《史记集解》皆载其误。师古以其与班氏异,故不取。”钱氏慨叹:“小颜(指颜师古)党同妒真,多所芟弃。”其实,“魏晋诸儒地理之学极精”,为了区区门户而妄取误笔,“此类者,深可惜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汉书二·地理志上》。)其四为“二注当有一误”,如《九江郡》“曲阳,应劭曰:在淮曲之阳”例,钱氏按:“在海郡曲阳县注,亦引应劭曰:在淮曲之阳。二注当有一误。《续汉志》以此为西曲阳”;(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汉书二·地理志上》。)其五为“传写之伪”,如《蜀郡》“汶江渽水出徼外南,至南安东入江”例,钱氏按:“《说文》,涐水出蜀汶江徼外东南入江,从水,我声,别元渽字。《水经注》,涐水出徼外,迳汶江道南,至南安入大渡水。大度水又东入江,亦从我,不从哉。《志》作渽者,传写之伪。”查看《广韵》十六咍部,发现有“渽”字,其注云:“水名,出蜀”,钱氏断定:此“沿伪实始于唐矣”;(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汉书二·地理志上》。)其六为后人“失考”,如“黟渐江水出南蛮夷中,宋祁曰:渐字当作浙字”例,钱氏注:“《水经》本作渐江水”,此“子京亦失考”;(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汉书二·地理志上》。)其七为“字误”,有别字、添字二类,如《渔阳郡》“白檀洫水出北蛮夷”例,钱氏按:“《水经注》,濡水流迳渔阳白檀县故城。《地理志》曰:濡水出县北蛮中,盖郦元所见之《汉书》,本作濡水”,却不知何时“濡”字别为“洫”字了,此“师古不能正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汉书二·地理志下》。)又《东平国》“故梁国”例,钱氏以为“当云故梁,无国字”,此乃添字之误;(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汉书二·地理志下》。)其八为“不知避讳”,如“东平、须昌、寿张”例,钱氏注:“寿张本名寿良,光武避赵王良讳,改良为张”,此非当时实况,乃“班氏追改”矣。(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汉书二·地理志下》。)

即便如此,《汉书·地理志》还不算错误叠出的,相形之下,“史家昧于地理,无知妄作”者,“未有如《晋志》之甚”;(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6《晋侨置州郡无南字》。)而“修元史”,则更多“草泽腐儒,不谙掌故,一旦征入书局,涉猎前史,茫无头绪,随手挦扯,无不差谬。(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9《元史不谙地理》。)

宋时州有四等,节度、防御、团练、刺史。其中,节度为三品州;防御、团练为四品州;刺史、亦曰军事为五品州。凡此等级,唯差京朝官就任,谓亲民之官。故宋志记述州置、及其以下军额,系以节度、防御、团练名,节度还有军号,比如大名府,即称天雄军;兖州,即称泰宁军,防御、团练则没有。这些均属官制的范畴,本与地理无关。然《元史·地理志》述舆地之沿革,由于诸多草泽腐儒,不谙宋代官制,望文生义,涉笔便误。何况元代改府为路,已去节度、防御、团练等虚衔,但见宋代府州军额,不知就里,常常出现误断。比如《地理志·檀州》“辽为武威军,宋为镇远军”例,就把军额当成了州置。钱氏案:“辽之武威军为刺史军额;宋之镇远军,为节度军额”,不在一个品级上。至于“州名”,则“如故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又如《地理志·滑州》“唐改吴昌郡,宋改武成军,元仍为滑州”例,钱氏案:“唐宋皆为滑州”,并无改名事。宋代滑州曾以“义成军节度治”,为避太宗讳,改为“武成军”,此乃军额,而非地名之变动矣。(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再如《地理志·华州》“唐改镇国军,宋改镇潼军,金改金安军”例,钱氏案:“华州本唐所置,而宋元因之”,绝无改动。所谓“镇国、镇潼、金安”名,“皆节度军额,非改州为军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

另外,宋时诸州常有军额等级变动的情况,或有防御升节度者;或有军事、团练升节度者。曩昔,史家省文,书升某州为某军,后人不知就里,误判连连,《元史·地理志》中此类错失屡见不鲜。比如“保定路本清苑县,唐隶郑州,宋升保州,金改顺天军”例,钱氏案:“宋制,州有节度、防御、团练、刺史(或军事)四等。金无团练,惟节度、防御、刺史三等。保州在宋为军事,金升为节度州,以顺天为军额,而州名如故,非改保州为军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又如《地理志·冀州》“宋升安武军”例,钱氏案:此乃“升团练州为节度州,以安武为军额”,冀州“之名如故”,并非“改州为军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

当然,也有军额辖地、县置军额相继变动的情况,或“以县升军”,或“以军升州”,却“未有转以州升军者”,所谓“由州升军”,其实“由防(御)、团(练)、刺史(或军事)升为节度”,而非“州升军”。(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9《元史四·地理志三》。)偏偏明初史臣,茫然不察,其“不学如此,岂不贻笑千古。”(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9《元史不谙地理》。)钱大昕为此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对《元史·地理志》进行考订,摘发纠谬,辨证补缺,其篇幅可谓诸史同类之最。

纠谬当以察错为先,除了不谙史事,昧于舆地外,钱氏还归纳了许多其它致错的原因,如“传写脱伪”、“传写脱漏”、“志之误”、“志失书”、“与志互异”、“妄疑”、“妄操笔削”、“错时”、“失于稽考”、“同名相误”、“字误”、“记误”、“未详其审”、“刊本之失”、“同义反复”、“载殊未备”、“义例失当”、“不知避讳”等等。其间,有的是前人之失,将错就错。比如《地理志·庆阳府》“唐庆州,宋环庆路,改庆阳军,又升府,金为庆源路”例,有两处错误:其一“改庆阳军”为不谙宋代官制,把军额混同于地名;其二将“庆原路”误为“庆源路”,此乃“刊本之失”(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9《元史四·地理志三》。)属于传写之误。但大量的为粗疏所致。比如《地理志·河中府》“宋为护国军,金复为河中府”例,钱氏案:“宋仍唐旧,亦为河中府,护国军乃节度军额。”然其并非“始于宋”,金时也“未废护国军’,此乃记史者“失于稽考”;(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又如《地理志·沧州》“金升为临海军”例,钱氏案:“沧州自唐时为横海军节度治所,宋金皆因其名”,《志》作“临海”,纯属记误;(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再如《地理志·葭州》“唐银州,宋为晋宁军”例,钱氏案:“《志》,晋宁军本西界葭芦砦,元符二年为军”,其地属“河东路”;而银州则隶属“鄜延路”,故“晋宁军即唐银州”之说,误于“未详其审”,(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9《元史四·地理志三》。)与潦草断事有关。然而,最为可厌的,还是妄疑妄取、随心削裁的武断之举。宋时牧守,有府、州、军、监四等,军、监在州之下,守军以知军系衔,记史遇“军监之名当书,而节度之军额不必书。”但在《元史·地理志》中,由于“史家于前代掌故,全未究心”,遇则当书不书,“妄操笔削”,(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9《元史四·地理志三》。)以致裁断不当。

或许是因其粗疏遗漏过甚,钱大昕在纠谬辨证的同时,又对《元史·地理志》作了大量的增补工作。简单者,补脱字失书之缺。比如《地理志·陇州》“领县二,汧源、汧阳”例,钱氏案:“《仁宗纪》,延祐四年,并汧源县入陇州”,此乃“志失书”;(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9《元史四·地理志三》。)又如《地理志·夔路》例,钱氏案:“当云夔州路”,此乃“脱州字”;(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9《元史四·地理志三》。)再如《地理志·溧阳州》“至元十六年,升为溧阳路。二十七年,复降为县,后复升为州”例,钱氏案:“《金陵新志》至元十四年,改溧州;十五年,升溧阳府;十六年,改溧阳路,领溧阳县,并在城录司事;廿八年,革去路名,止存溧阳县;元贞元年改升中州”,相比之下,“《志》所载未备”,遗漏甚多。(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9《元史四·地理志四》。)复杂者,补渊源沿革之失。比如《地理志·霸州》“宋升永清郡,金置信安军”例,钱氏案:“宋承后周之书,亦为霸州,政和三年,赐郡名曰永清。盖宋时诸州皆有郡名,以为封爵之号,其郡名皆依唐旧。若五代及辽增置之州,向无郡名,故政和中依例赐之,初非升州为郡,且郡名之有无,无关于沿革,本不必书。若有书有不书,又难免挂漏之讥矣”,(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从而将州置与郡名的关系及其沿革补叙清楚。又如《地理志·德宁路》“领县一,德宁”例,记述过于简单。钱氏曰:“德宁、浄州、泰宁、集宁、应昌、全宁、宁昌七路,及砂井总管府,《志》家缺其沿革”。为此考《特薛禅传》,云:“至元七年,斡罗陈万户及其妃囊加真公主,请于朝曰:本藩所受农土,在上都东北三百里,实本藩驻夏之地,可建城邑以居。从之,遂名其城为应昌府。二十二年,改为应昌路。元贞元年,公主复请于帝,以应昌路东七百里驻冬之地,创建城邑。大德元年,名其城为全宁路,则应昌、全宁二路,盖鲁王分地也。”续考《仁宗纪》,云:“延祐五年,改静安路为德宁路,静安县为德宁县。”《姚燧河内李氏先德碣》云:“鄃王世居静安黑水之阳。鄃王、即赵王也”;《文宗纪》云:“至顺二年,赵王不鲁纳食邑沙净、德宁等处,蒙古部民万六千余户饥”;《元典章》云:“砂井、集宁、静州、按打堡子四处。壬子年,元籍爱不花驸马位下人户,揭照元籍相同,依旧开除。然则德宁、浄州、集宁三路及砂井府,皆赵王分地也”;《孛秃传》云:“成宗封阿失为昌王。仁宗朝,复赐以宁昌县税入。公主表,孛花弟唆都哥,唆都哥子不怜吉歹,并封宁昌郡王。则宁昌路,盖昌王分地也。惟秦昌路未详何人分地。”(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显见,凡六路及砂井总管府,皆源于诸王分地矣。再如《地理志·浄州路》“领县一,天山”例,钱大昕考《金志·浄州》称:“大定十八年置,领天山一县,属西京路。元时州县,皆仍金旧名,延祐四年,升州为路,其沿革历历可考。”唯《元史·地理志》不审其文,独独“缺之”。(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8《元史三·地理志一》。)若再将上述其它补缀的文字编连起来,无疑是重修元代《地理志》极有价值的史料。

三、考史与氏族谱牒之学

氏族谱牒之学是考史的第三个要件,钱大昕十分重视。因为历朝历代以氏族而家族的社会政治架构,其实都是由血缘纽带贯穿的。研究中国历史、考证中国历史,不可不谙氏族谱系。就特定的意义而言,“谱系之学”,亦即“史学”。曩昔,“周官小史奠世系,辨昭穆。汉初有《世本》一书,班史入之春秋家,亦史之流别也。裴松之之注《三国》史,刘孝标之注《世说》,李善之注《文选》,往往采取谱牒。魏晋六朝之世,仕宦尚门阀,百家之谱悉上吏部,故谱系尤重。欧公修《唐书》立《宰相世系表》,固史家之创例,亦由其时制谱者皆通达古今,明习掌故之彦,值而不污,信而有征,故一家之书与国史相表里焉。”(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6《钜野姚氏族谱序》。)

纵观谱牒之学,前后可分为两截:以唐代划界,其远多与国史相表里,而魏晋六朝尤重门阀,非华胄之后,无从出仕,此风沿至唐代,猷不稍替,故谱牒至为重要。其降,谱牒毁于五季之乱,而私谱兴起,朝廷不复过问,“于是支离传会,纷纭踳跤,私造官舍,倒置年代”,(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6《钜野姚氏族谱序》。)谱牒不见重于世人。“唯民间嫁娶名帖偶一用之,言王必琅邪,言李必陇西,言张必清河,言刘必彭城,言周必汝南,言顾必武陵,言朱必沛国,其所祖何人?迁徙何至?弗问”,(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12《郡望》。)遥遥华胄,竟落为可笑之习俗。

隋唐以前,氏族谱系与国史相表里,不得其概要,则不明史事。宋元以后,谱牒妄相托附,不足取信;金、辽、元、清政权,又源自少数民族,其姓氏与汉人不同,若不加以梳理,必祖述混乱、昭穆难辨。为此,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中,对许多重要历史人物的姓字、世系、里居、年齿都作了精慎的考订。比如《史记·越王句践世家》“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例,钱氏案:“少康至桀,十一传;殷汤至纣,三十传;周至武王自敬王,又二十五传,而越之世乃止二十余,理所必无也。”随后,他以《正义》引《舆地志》“越侯传三十余世,历殷至周敬王”为据,判断这一说法“较为近之”。(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史记四·越王句践世家》。)又如《史记·孔子世家》“子襄生忠”例,钱氏案:“上云鲋弟子襄,此云子襄生忠,是子襄为鲋弟矣。”考《汉书·孔光传》,其云:“鲋弟子襄,襄生忠,则襄为鲋弟之子矣。”据史而知,“孔光为孔子十四世孙,鲋、襄各为一世,此文盖衍一子字”,(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史记四·孔子世家》。)从而对抵牾不合之处提出了质疑。再如《史记·郑世家》“声公五年,郑相子产卒。子产者,郑成公少子”例,钱氏案:“子产者,子国之子,穆公之孙,而世家以为成公子,一误也;子产卒于定公时,而世家云声公五年,二误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史记四·郑世家》。)质疑的同时,也对子产的世系、卒年予以纠正。

秦灭六国以后,中国社会进入了国家大一统时期,随着王权神圣意识的提升,皇家宗室谱系成为重中之重。钱大昕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并发现审慎之中仍有讹误。比如《汉书·王子侯表》称:“孝元之世,亡王子侯者。”据钱氏所考,“元帝子封王者二人,定陶、中山各有一子嗣王,皆入继大宗,无支子封侯者。”(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6《汉书一·王子侯表》。)又如《后汉书·光武帝纪》称:刘秀为“高祖九世之孙”。据钱氏所考,从“高祖至光武九世”,实为“八世孙”,(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10《后汉书一·光武帝纪》。)此乃晔之误算矣。

类似的情况,《后汉书》中还有:《皇后纪》称:“伏后为大司徒湛八世孙”,其实,自湛而后“八世,实七世孙”;《刘永传》称:永乃“梁孝王八世孙”。其实,从“孝王至永父立,已八世矣。”如依上述二纪之例,“亦当云九世孙”。(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10《后汉书一·光武帝纪》。)造成范氏误算的原因,在于对谱系记录规则的不熟悉。钱大昕为此专门查考了“班氏诸表”,发现其“自始封至子、孙、曾孙、玄孙、玄孙之子,即为六世。此以封爵之世次言”,(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10《后汉书一·光武帝纪》。)故而应将始封计算在内。另外,关于“号谥姓名”,也有定例。一般而言,“宗室例不书姓,姓字衍文。”王莽“伪褒宗室”,则“从异姓例”,以示“天子不得有其同姓”。钱氏以为“此不考其本末而妄为之说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6《汉书一·王子侯表》。)

魏晋南北朝门阀制度崛起,家世谱系成了护身帖子,可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显宦。这种风气波及唐代,虽为科举冲淡,其残响仍不可小视。欧阳修编纂《新唐书》,专设《宰相世系表》,就说明了门第与出仕的关联。钱大昕考订这段历史,自然不能忽视门阀情节,纠谬补遗的同时,也为谱牒学浓浓地添了一笔。比如《晋书·王维传》云:“东海剡人,魏卫将军肃之曾孙也。祖隆,后将军。”据钱氏所考,“剡当作郯”,引《三国志》注,称“隆为肃子虔之子,则雅实肃之玄孙”;(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22《晋书五·王维传》。)又《唐书·宰相世系表·裴氏》云:“宰相十七人,南来吴有耀卿,行本、坦;中眷有光庭、遵庆、枢、贽。”据钱氏所考,“僖宗朝宰相,坦、系出中眷,非出南来吴,此必因南来吴裴亦有名坦者,故致误尔。南来吴之裴坦,官太平令,未尝任宰相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50《唐书十·宰相世系表一上》。)又《唐书·宰相世系表·太原王氏》云:“霸,字儒仲,居太原。晋阳生咸,咸十九世孙泽,字季道,雁门太守。”据钱氏所考,“王霸被征,在后汉之初,而季道兄弟,总角为郭林宗所知。林宗卒于建宁初,据光武初,仅百三四十年,而至霸至泽传世二十,此理必无也。”(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50《唐书十·宰相世系表二中》。)此皆为族裔、承嗣之纠谬也。

另外,里居、世系、族姓之考订也为重点。比如《宋书·自序》云:“夕金元氏有裔子曰昧,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帝颛顼嘉之,封渚汾川,其后国沈姒蓐黄,沈子国今汝南、平舆、沈亭是也。”钱氏引《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言:“沈氏出自姬姓,周文王第十子篮叔季,食采于沈,今汝南、平舆、沈亭即其地”,这与沈约自序家世、根出少昊的说法不同。钱大昕为此考史审音,发现“台骀封于汾川,沈国亦当近汾,与汝南相去甚远。古读沈如耽,耽与又相通用”,故而“唐表较之休文序为可信”,(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24《宋书二·自序》。)此乃里居之考订。

又如《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豆卢氏》云:“鲁元,后魏太保襄城公。”据钱氏所考,《魏书》称:“卢鲁元,昌黎徒河人,曾祖副鸠,仕慕容垂,为尚书令,临泽公。祖、父并至大官,不言慕容氏之族,且是卢氏,非豆卢氏,故沈炳震极诋此表之谬。今检表、称慕容廆弟西平王运,生尚书令临泽敬侯制,制生右卫将军北地愍王精,降后魏,北人谓归义为豆卢,因以为氏。胜子鲁元,是尚书令临泽敬侯制,乃鲁元之曾祖”,(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50《唐书十·宰相世系表四下》。)此其世系之考订也。又云:“慕容出于徒河,而鲁元亦称昌黎徒河人,其为慕容之支庶,亦无可疑。魏初改姓豆卢,犹之改秃发为源氏。其单称卢者,必是孝文迁洛时,改代北复姓,因去豆存卢,故魏收修史仍之也。宁文泰据关中,悉复代北氏姓之旧,故至卢宁仍称本氏。沈氏谓鲁元自姓卢氏,与豆卢绝不相蒙,斯不然矣。”钱氏遂引《晋书》后燕《载记》称:“慕容麟以兵劫北地王精,谋率禁旅弑主。精以义距之,麟怒杀精。是精无降魏之事”;又引《北史·豆卢宁传》云:“燕北地王精之后,高祖胜,以皇始初归魏,赐姓豆卢氏”,以为“盖得其实”,(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50《唐书十·宰相世系表四下》。)此乃族、姓之考订。

唐代以后,“私谱之文出于闾巷,家自为说,事非经典,苟引先贤,妄相假托”,(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12《家谱不可信》。)极其混乱。自金辽以至元清,皆以异族入主中原,姓名氏族与汉人相异,难用旧法窥其虚实。钱大昕既知治史不可不谙氏族,埋首文案,于辽、金、元三朝之族姓的发微揭隐,同样不遗余力。由于辽、金势弱,未足奄有全夏,故元代演成重点,一部《元史·氏族志》,对后世学者,“若网在网,轻而易举,不如昔日之茫无头绪矣。”(注:史念海:《钱竹汀先生之史学》,引自《钱大昕研究》第24、26、20页。)

四、其学浩博 考史乃大

清代开考证史学,其变主要是对宋儒治史风气的反动。何谓史学之宋风呢?梁启超曾以“三病”蔽之,即“谿刻隘激之‘褒贬’”、“任意雌黄史迹”与“不复审择事实”。由此亦演成三派:其一如“胡安国、欧阳修之徒,务为简单奥隐之文词,行其谿刻隘激之‘褒贬’”;其二如“苏洵、苏轼父子之徒,效纵横家言,任意雌黄史迹,以为帖括之用”;其三如“罗泌之徒之述古,李焘之徒之说今,唯侈浩博,不复审择事实”。归结起来,与经儒一样,好做主观的学问,且其风弥漫,遗患累世,差不多“中分史学界七百年,入清乃起反动。”(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08~409页。)

清儒对史学宋风的反动,始于黄宗羲,他率先唱响“实事求是”主义。但真正发飙树帜的,却是考证史学的创立者,尤以钱大昕居功至伟。这可以从两个层面洞悉:第一,使史学(主要是考证史学)与经学比肩,成为乾嘉学术的主流;第二,成功地把考经的原则和方法运用到考史上,彻底扭转了治史领域里的宋学风气。

钱大昕分析宋元以来史著芜杂陋劣不绝的原因,痛恨史臣们坏了纪实风气,他批评王安石“心术不正,即在好非议古人”;(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16《曾王晚年异趣》。)指斥朱熹“意尊洛学,故于苏氏门人有意贬抑,非是非公”;(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7《宋儒议论之偏》。)诟语欧阳修“颇慕春秋褒贬之法,而其病即在此”;(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13《唐书直笔新例》。)刺讽“修元史者,皆草泽腐儒”,他们“涉猎前史,茫无头绪,随手挦扯,无不差谬”,均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以致史无据可信。随后便把朴学大师们的治经原则和方法运用到史学领域,效行拨乱反正。比如惠栋峻立汉学家法,主张“凡古必真,凡汉皆好”;钱大昕治史,也奉家法行事,“相信较古之记载”,他说:“言有出于古人而未可信者,非古人不足信也。古人之前,尚有古人,前人之古人无此言,而后之古人言之,我从其前者而已矣。”(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16《秦四十郡辨》。)又如戴震治经,信古不泥古,唯求是也;钱大昕治史也信古,更“从其是”而为之,他说:“史者,纪实之书”,故“记事唯在不虚美、不隐恶,据事直书,是非自见”,概而言之,即“实事求是”之精神也。在方法上,钱氏大量地采用了惠栋义例严谨的疏证体式,也吸纳了戴震“断以己之律令”的特点,精当巧妙地把考证和议论结合起来,且把“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的训诂方法贯彻到底。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十分推重“博文以证”的方法,并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

清儒考经,主张“实事求是,无征不信”。而诸证之中,须分轻重主次。以经证经为首证,亦曰:“本证”;以子证经、以史(主要指三代之史)证经为其次,亦曰“旁证”;再就是博文以证,亦曰“博证”,此证时不避三代以下,材通贯诸艺群科,记无论公私正野,或出官家之敕修,或出私人之采纂,或出名山之藏固,均视为来源。且三证以齐全为上,尤不可孤证自足,用顾炎武的话来说,即“必取之甚博,证备然后自表其所信。”(注:顾炎武:《音学五书·音论》。)

清代治朴学者,以“学”相衡,大体分为两类,或博综,或专精。博综者,兼采百家,学问不拘守;专精者,毕生攻一业,从事窄而深的研究。但凡够得上大师级的,非博综者莫属。清初有顾炎武、黄宗羲;乾嘉年间有惠栋、戴震、钱大昕等等。然而,同为博综,亦非千人一面。比如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专注的只是恢复汉经,故特点为“泛滥百家”,(注:章太炎:《清儒》,引自《章太炎学术史论集》第327—328页。)这在汉《易》学的整理中尤为显著。戴震之学,“规摹闳远”,于“小学、礼经、算术、舆地,皆深通”,(注:章太炎:《清儒》,引自《章太炎学术史论集》第327—328页。)然其志亦多在治经。小学者,考文通经之用;算术者,测历之用(历者,论天象四时,是研究《易》经必须具备的基本功);惟独舆地例外,延续了顾炎武《肇域志》、胡谓《禹贡锥指》、阎若璩《四书释地》的传统,与史地沾边,但用心殷切,与践履考证学的经验极有干系。而钱大昕着意于考史,其学之博,更胜于惠(栋)、戴(震)。江藩称钱大昕“不专治一经,而无经不通;不专攻一艺,而无艺不精。经史之外如唐宋元明诗文集小说笔记,自秦汉宋元金石文字,皇朝典章制度,满洲蒙古氏族皆研精究理、不习尽工。”(注:江藩:《汉学师承记》卷3。)同时期的阮元在《十驾斋养新录序》中也云:“国初以来诸儒或言道德,或言经术,或言文学,或言天学,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韵,或言金石诗文,专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钱辛楣先生能兼其成”,他“潜研经学,传注义疏无不洞彻原委”;“于正史杂史,无不寻讨”,以“订千年未正之讹”;他“精通天算,三统上下,无不推而明之”;他“校正地志,于天下古今沿革分合,无不考而明之”;“于六书音韵,观其会通,得古人声音文字之本”;“于金石无不编录”;“于官制史事,考核尤精”;于“诗古文词”,“久已主盟坛坫”。故有学者慨叹:“乾嘉学风乃一代极盛之时,学者之多,诚如过江之鲫,而言学业之博大”,未有比得上钱大昕的,使其“流风所被,洵不能淹没,(注:史念海:《钱竹汀先生之史学》,引自《钱大昕研究》第24、26、20页。)盖乾嘉之第一通儒也。故而对全部中国古代史的考据,钱氏能做到覆盖宽广,放眼高远,贯串通透,结论精详,贡献也最大,其代表作《廿二史考异》,被学界列为清代三大考史名著(另有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赵翼《廿二史札记》)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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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钱大新考证史上的“学”_钱大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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