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历史叙事与遮蔽的两性情爱——张洁的《知在》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情爱论文,两性论文,神秘论文,历史论文,张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知在》表面上抛弃了张洁一贯地对两性关系的关注,现实问题也走出了她的视野。习惯于现实叙事的作家颠覆性地倾尽全力书写一部远离现实的作品,这本身,就是难以用“知”来解释的“在”。这一次,张洁选择了历史,而且是漫长的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只是,不是正史,而是怪力乱神,村史野言。这样的叙述方式给了她很大的创作空间,使之能够游刃有余地叙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然而,要在短短的十三万字之内把跳进脑海的信息全部完美地展现起来,难度不小。那幅神秘的面目不清的晋画给了作家灵感,成了故事的主角,一切的人和事都在这幅画的神秘作用下展开。一张薄薄的画纸竟然撑起如此悠远的历史,如此广阔的空间,如此复杂的人事纠葛,张洁在《无字》之后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然而,历史绝不是一幅画能交代的,张洁努力想要讲述一个关于画的故事,却有意无意间遮蔽了关于两性的爱的永恒话题,这才是张洁真正熟悉并一心一意想要述说的,是《知在》的真正主题。
叙述结构与节奏历来是小说叙事、尤其是历史小说叙事最难解决的问题,也是作品成功的关键因素。要理解《知在》,自然要理解它的叙述方式。
《知在》要讲述一千七百年的历史,它的叙述结构如果按时间推移,按部就班地讲述,就会落入烦琐的窠臼,可能使一些重要细节淹没在对时间的无穷追述中。于是张洁干脆来个颠倒,先讲述一个眼前正发生的事,由此引出那半幅叫人无法参透的画卷,以及和画有关的故事。
典型的现代人叶楷文并不想要别人给他的“礼物”,一连串有预谋的抛弃行动失败之后,于偶然间发现了“礼物”的玄机:它不仅是一幅名贵的古画,而且是一幅藏满故事的画。随之,引出了近百年前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这个并不陌生的三角故事却因为它奇特的发展过程赋予了这幅画更加诡异的符号意义。画的诡异绝不仅于此,它的诞生更是一千七百年晋王朝皇族爱恨情仇的产物。于是读者跟随作家在时间隧道中来回穿梭,跨越千年去追寻一个扭曲的爱情故事。可是“谁又能证明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不是后来有个叫张洁的人胡说八道,又是什么?”①历史永远无法证明自己,只有在现代人身上找寻历史的痕迹,然而那个没有回信地址的信封、那个“Z”(“张”的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的签字却不可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步步为营,层层深入,历史就这样天马行空般地游走于古今之间,这种模式有点像探案小说,不顾及时间的前后,只是按深入事实的过程,剥洋葱般地把皮层层剥开,一个个看似无关的并不按时间顺序展开的线索终于天衣无缝地黏在了一起,真相大白于天下。然而这个真相却与《无字》中吴为发疯的真相不同:《无字》中,张洁不遗余力地解释吴为发疯的原因,不惜浪费笔墨追溯到外祖母墨荷的影响,读者读完之后可以非常清楚地了解吴为在情爱的铁屋子里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自我救赎,不得不用非常态的疯狂来逃避世俗的绝望命运。《知在》的真相背后遗留了太多不可解的谜团,让人忧心地感受到了历史的轮回所带来的宿命。
在节奏上,《知在》的叙述速度并非匀速,而是疏密相间,控制得有张有弛,这种疏密初看起来没有章法,仿佛信手拈来,其实有它的深意在其中。
叶楷文是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本以为主角是他,但是没想到在他拿到画并初探到画的秘密后,他被抛到了一边,另外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故事开始了。看来,他不是主要角色,只是一个握有重要线索的探秘人。然而,这个仿佛只是引子性质的人,作家却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不仅讲到了他的“性”功能的丧失,还细致地讲述了他的一次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奇特经历,“本是确凿无疑的死亡,就这样擦着他的鼻子转身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幸运。低头看了看手表,整个过程大约一个小时,叶楷文的感觉却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②。(叶楷文到底是谁?一个即将转入历史叙述的故事为什么会对他有额外的关注?
将近一百年前的那个两姐妹与一个男人的故事并不是由叶楷文来发现的,而是那个神秘的赠画老人死后在冥冥之中讲述的。他既以局外人身份见证了百年前整个故事的发展,又是参与者,悲剧几乎是由他的失误造成的。他的讲述中也充满了无奈和悔恨,笔墨也不再像叶楷文出场时那样明快爽朗,略带幽默,而是逐渐转入了低沉。
两姐妹的故事是分别讲述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可是作家在用笔调度上却绝不平衡,疏密有别。清朝贵族二格格和三格格为了避祸即将离开中国前往旧金山,船开之前,二格格接到了本不是传给她而是给三格格的纸条,她随即偷梁换柱前去与乔戈赴约。他们见面与私奔的重要情节却空缺不提。等三格格再次出场,已经是在报纸上见到父亲过世的消息,和乔戈一起回来给父亲奔丧,并且导致了她母亲的自杀。之后,他们俩人的故事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发展,没多久就拔枪相向,双双而亡,结束了属于他们的故事。这个故事只用了三节,节奏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作家恨不得一口气就把前因后果经过说完。
三格格金文萱的故事却用了整整五节来交代,字数是前者的近一倍,还不包括三格格后人的故事。叙述速度立刻放慢下来,作家开始有精力从容地讲述故事,细节描写频频跳入读者眼中。
她(三格格)用做座椅的小箱子,牛皮上等、铜饰精致,像一件装不了什么东西的玩具。而那颠沛已久的小箱子,完全不想为她充当座椅,而是要找个犄角马上躺倒。
这时,她的猫咪走了过去,并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她以为猫儿饿了,想了一想,撕下一块肉肠给了猫咪。岂不知它是在向她表示亲热,根本不理会那一块对她来说来之不易的肉肠。她往操作台这边望了一望,希望没人注意,又悄悄捡起那块不大的肉肠,放进自己的嘴里。③
类似这样的细节在贾平凹的《秦腔》中随处可见,因为《秦腔》所写的是清风街一年多的故事,它本是一本乡村社会的陈年流水账,一天一天琐碎泼烦的日子,每天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是《知在》却不一样,它要讲的是一千七百年的故事,如果都用这样的细节堆砌,故事的长度不可想象。
同时,凡是二格格与三格格有交叉的所有陈年往事,全部在三格格的故事叙述中随时打断回溯,包括二格格金文茜决定错上加错私会乔戈以及乔戈见到前来赴约的并非意中人的尴尬、惊讶等等一切的心理和言行举止的细节都在回溯中一一交代清楚。
明明是两姐妹,那幅画也是一人一半,为什么在叙述的时候厚此薄彼?是因为“二格格外向,直来直去”,因此文字也简洁干净;“三格格却过于羞涩、懦弱”④,注重细节,所以文字也拖拖拉拉、絮絮叨叨?也许。是因为二格格的故事是由一个是管家非管家,是下人非下人的故事中人来叙述,视角是限制性的,因而不可能全面;而三格格远在异国,没有人跟着她去眼见为实地讲述故事,作家只能采用全知视角,方方面面、边边角角照顾周全,细致是自然结果?也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作家对三格格是有偏爱的,可是作家为什么单单偏爱三格格金文萱?
接下来的一章,作家不厌其烦地讲述金文萱后人的故事,安吉拉、托尼,直到那个有着奇异功能的毛莉,一代一代的交代得很完整,虽然远在异国他乡,虽然每一代的经历完全不同,有时甚至不可思议,但故事不再错综复杂,线索一目了然,那幅画也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毛莉与叶楷文机缘巧合的相遇,决定了两个半幅画在分离了近一个世纪、在转了一圈又一圈后,终于在地球的另一半相逢、相遇。
画的复合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时间飞速地从来的方向向回推进,越过了吴三桂、南宋贾似道、太平公主、著名才女上官婉儿,到达了一千七百年前的西晋皇宫。这个过程是倏忽的,作家放过了一个又一个可能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只用了两小段就交代完毕。至此,作家仿佛换了一套笔墨,从容消逝殆尽,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在一瞬间就形成了。血雨腥风、爱恨情仇,爱也爱得扭曲,恨也恨得恐怖,随处是斗争,随处是死亡,贾南风、一痴和所有人的身体里都有一股神秘的爱与恨的燥热,却找不到消解的途径,任凭它在身体膨胀、爆炸,把别人、也把自己炸个粉碎。在此环境中诞生的画,像带血的玫瑰,美则美矣,却弥漫着血腥味和难以拥入怀中的尖刺,难道这就是宿命?
当尾声开始的时候,炽热与扭曲消解了,本以为会为读者解开所有的疑惑,没想到却制造了更多的谜团。连那个负有探寻秘密的使命、一直对自己身份相当自信的叶楷文都怀疑起自己来:“镜子里的人,是小名叫做一弛的自己,还是西晋贾南风的一痴?没错,他是一弛,是叶楷文,是非常不同的一个人。”⑤ 叶楷文不再是局外人,不再冷眼旁观,他的身份一步步地变得复杂起来。这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
既没有回信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姓名,只在信的末尾看到一个签字“Z”。
这是某个人的姓,还是某个人的名字缩写?
想必这位Z知道得多一些。可是,又上哪儿去找这位Z?⑥
我们必须去追寻另外的秘密,这个秘密似乎已经与那幅画无关了,那它究竟是什么?
从上一节可以看出,小说以一幅画为轴心,呈发射状向外扩散,努力从空间和时间拓展自己的叙述场:忽而是跟随一个现代的居无定所的洋漂一族游走于各地,忽而是在晚清民初的贵族家庭,忽而又随人物漂洋过海“开向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美国”⑦,忽而又在一千七百年前危机四伏的宫廷里。古今中外并列在一起,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地推出,该有的有了,一出动感极强、色彩绚烂的后现代主义式的剧作展现在读者面前。然而这部小说却没有庸常的纷乱,“这部小说的结构,五章一个尾声,如同交响乐的五个乐章和一个终曲,是经过精心构制的,细心的读者会读出其中乐思的贯通、旋律的节制、配器的缜密,与衔接的艺术所在”⑧。这种缜密和衔接的艺术来源于以画为纽带的众多人物之间看似散乱、实则无法割断的关系,并且这个关系前后呼应,使整个故事具有了难以言说的神秘特质。这种神秘性与扎西达娃所营造的藏族人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神秘不同,后者是带有浓郁宗教色彩的神秘;而前者,则是由历史的轮回所带来的人物清晰而又模糊的命运造成的,推而广之,人物神秘的宿命使所有事物都披上一层神秘的外衣。
画是连接人物之间关系、决定人物命运的重要道具,它的正面出场共三次,按理来说,一幅实实在在的中国画,再灵动飘逸,也会有实实在在的内容,可是画的每次出场,面目都是漂浮不定,难以捉摸的。
叶楷文发现画里的玄机并用特殊技术使之大白于世时,他看到了“可以说是一卷《侍奉图》,下棋、饮酒、歌舞升平,诸如此类……细看却不是,里面似乎包含多少玄虚……”紧接着,作家用了大量形容词去描绘画的线条、韵味、形状,极尽描绘之能事,然而最后笔锋一转,又说:“远看一种解释,近看又是一种解释,这解释与那解释,又如此地风马牛不相及。”⑨
如果说第一次出场的只是半幅画,面目不清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第二次出现两个半幅画已经对接,画的内容应该非常清楚了,但奇怪的是,压根不再有关于画的内容的正面描述,却顾左右而言他般地从赏画者毛莉嘴中说出了画的另一副面貌。
毛莉指着画卷确定无疑地说:“是,是我们家的故事,难怪我父亲从来不提我的祖母……你看,这不是我们家的老房子吗?很奇怪的房子是不是?我的祖母,我的先人……你看,你看……”⑩
从来没有到过北京的美国人毛莉果然对照着画画出了一栋房子,而那栋房子居然是叶楷文在北京买的四合院;而这些,却都是和毛莉一起赏画、自认为懂得古董字画的叶楷文所没有看到的。毛莉走后,叶楷文再次细细端详那幅画,结果他却看到了自己多年前在沙漠中出生入死的情景,以及死而复生后所看到的一切,并且更加清晰、连贯。画,仿佛离我们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了。
最了解画的真谛的应该是作画人一痴和与他心意相通的西晋皇后贾南风,一痴对画的内容没有只字片语的解释。当他死后,悲伤的贾南风却看到了画中有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再看下去,“从他们(一痴与贾南风)青春年少,到召他进宫,一一画来。”“……最为难得的是一痴画出了她的万般的‘身不由己’。”(11) 一幅长约六尺的画却容纳了两个人一生的情感纠葛,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它不再是静止不动的“死”画,人物呼之欲出,点滴细节,如此真实而令人心碎。这可能吗?这还是一幅画吗?最后,作家只能无奈地说:“这是一个,也许是两个,谁也不能靠近、解释的灵魂,一千七百多年来,在宇宙间没着没落地游荡……”(12)
画幅的神秘性不止于此。从它诞生之日起,那些待见它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贾南风,在见到画不久就被迫自尽;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贾似道、吴三桂,大都传奇一生、坎坷一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直到近世、王爷、福晋、二格格、三格格,安吉拉、包括神秘失踪的叶楷文,都没能寿终正寝。而托尼、毛莉这些对画处之泰然的人们却有了平静的快乐。“凡事不可过于痴迷,过于痴迷,就会带来不幸……”(13) 这简直就是一句谶语。
画暗示了历史的轮回所带来的神秘性,人物的宿命般的奇特命运更是充满着神秘和不可知。
本来最有可能置身事外的叶楷文,没有实质缘由、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龟兹,却使他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逆转。在龟兹那场突如其来的沙漠风暴中,他看到了一座隐匿在风暴中的似曾相识的宫殿,接着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经历过那场风暴中的出生入死后,他不仅丧失了“性”功能,成了一个“太监”,而且有了一些神神怪怪、似灵似不灵的未卜先知的能力;更有甚者,他从对古董字画一窍不通变成行内专家,与那幅画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他见到那幅完整的晋画,听毛莉讲述那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后,一切好像有了模模糊糊的答案:贾南风青梅竹马的恋人叫“一痴”,叶楷文的小名也叫“一痴”或“一弛”;一痴净身,叶楷文也在那次龟兹之行后丧失了“性”功能;一痴能诗会画,叶楷文忽然成了鉴画高手。而叶楷文眼中的画,却也邪乎地又出现了他在沙漠中看到的宫殿、男人和女人,所有的景象完全吻合。这一次他已然断定,那个女人是贾南风;而那个男人,他曾经认为是他的父亲、祖父或是他自己,但现在,他知道了,那是一痴。可是,一痴却肯定与自己有着割舍不断的关系,一痴是谁,叶楷文又是谁?莫非一痴的魂灵不散,穿越一千七百年而附体于叶楷文?叶楷文最后失踪了,关于他的失踪,隔壁的邻居太太和楼上的邻居太太说法不一,他的下落成了又一个悬疑。或者说,作家根本不想交代叶楷文的下落,他的失踪预示着下一个轮回的开始,这就是执画者的难以摆脱的宿命。
二格格金文茜在那场姐妹俩爱情的争夺战中既是表面上的胜利者,又是最大的牺牲品。她的命运本来就和她的性格一样简洁明快,一目了然。虽然她的一生以悲剧收尾,但并无神秘怪诞之处。然而,她的身份似乎也不是那么单纯。
不要说王爷的公子,就是与皇上相亲,金文茜也不肯了,她再也不愿意当皇后了。
什么叫“再也不愿意当皇后了”?难道她有过当皇后的难言之隐吗?(14)
初看以为闲笔,当贾南风出场时一切释然,皇后飘然而至。不过,此皇后是彼皇后吗?也许。两人都干脆干练,是不属于闺阁的巾帼女强;同时,她们都在强求一份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爱。只是,除此之外,她们毫无共通之处。也许,金文茜仅是历朝历代众多皇后中某一位转世投胎的,而那位的命运也如贾南风、金文茜一样,充满着心酸、痛苦。
毛莉与叶楷文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奇异功能,天生是一个不爱男人爱女人的“女子”,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但一见到中国人就知道自己和中国人长得很像;无师自通地会收拾笔墨纸砚,如行家里手;见到明代书案,就说是她们家的;最奇特的,见到画卷,就开始从她曾祖母的故事讲起,这个故事甚至上溯到了一千七百年前,离奇程度不亚于“天方夜谭”。看似平静、与世无争的毛莉显然是作家派来探寻一个答案的人物,她逐渐取代了本应该探寻秘密,最终却深陷其中、身份变得可疑的叶楷文。可是,他们前仆后继,想要寻找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命题又是什么?毛莉不知道,连作家好像也有些糊涂。
在对人物塑造的过程中,作家有意识地抗拒着分析与归纳,有些荒诞离奇,有些波诡云谲。那种在张洁小说中常见的人物形象,钟羽、梁倩、柳泉、荆华、吴为、叶莲子……都已淡去,自始至终,纠缠着、撕扯着人物的都是那些“神秘”的幻影。作家从来不试图阐释真实的历史到底如何,她只是想告诉读者她所感觉的历史,叙事的宏大与否与她无关,只要她“热爱”它就行了。
小说的神秘性也流露于细枝末节上。那张叶楷文从纽约寄存公司淘来的明代文案,就曾是×.×.Jin的物品,这个人可能是个清朝贵族,也可能就是二格格、三格格的四叔离开美国时留下的东西。时间的流逝使之成为了永远不可解的秘密。
张洁擅长塑造女性形象,评论界公认:张洁是新时期文坛女性文学的首创者。她的小说给人最强烈的感受便是作家以急切而愤激的声音为女性人格的独立发出的呼喊。在她的小说,特别是那些被人称为女性系列小说中,既有对今日女性爱情观的表述,又有对未来婚姻的畅想;既有对至今仍阻碍妇女解放的社会因素的犀利批判,又有对妇女独立品格气质的厚望。可以被看作新时期妇女解放的宣言书。
《知在》中,作家不想再因循旧路,而希望另辟蹊径,走进历史,进入另一类叙事模式。然而,习惯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譬如使惯了刀,你让他使枪,可能还没有刀使得好,或者在使枪时也不由自主地采用使刀的技巧。各种女性形象在这部有着浓郁“神秘”色彩的历史小说中塑造得最为成功。但是由于这些女性不是历史人物就是异国他乡的洋妞,因而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在张洁笔下经常能见到的那类执著人生,执著事业,坚持爱情是婚姻基础,追求女性人格独立的人物形象系列。对《知在》中的女性来说,事业、人格独立已不是她们人生的关键词,只有两性情爱成为永恒的话题,对两性关系的不同态度和处理方式,成为决定她们命运的主要因素。这里,张洁为了更加深刻地说明她的情爱观,采用了人物形象对立的塑造法。这种对比写法在张洁的小说中并不陌生,她往往通过此种手法传达出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感想和理性思考。
二格格和三格格偏偏就喜欢同一个男人,在阴差阳错的关键时候,二格格那样一个爽朗率直的人,为了这份本不是她的爱情,居然欺骗了她的亲妹妹。强扭的瓜不甜,不久她就为此付出了生的代价,弥留之际,她醒悟过来,乔戈根本不值得她背叛自己的妹妹。试想,如果下船的不是二格格,而是三格格,那么二格格也许在美国碰到了真爱,生活得很幸福;也许会孤苦终生,无论怎样,都比被爱人拿枪击杀死去强。这一点,倒跟《无字》中吴为很是相似,当吴为拼尽全力,不顾世俗地与心中至爱胡秉宸结合后,却发现她所追求的爱情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除了使自己遍体鳞伤外,没有任何好处。“积极主动地追求真爱”有时并不是万能良方。
三格格金文萱的女儿安吉拉与约翰逊先生的相识相爱是以安吉拉拿着那幅画寻找父母为楔子开始的。当安吉拉爱上约翰逊先生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应该如何爱一个人,她杀死了他的妻子,理由很简单,不想让别人与她分享同一份爱。这种爱不仅使安吉拉自己命丧黄泉,也使约翰逊背上终身无法解脱的负罪感。自私的爱不可能有好下场。
皇后贾南风,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地位,却与她青梅竹马的恋人一痴咫尺天涯,相望而无法相拥,皇后的心在着火。当贾后找到能够离情人更近的理由后,一痴却坚决地净了身,不久就离开人世。无缘至爱,虽然他们的关系令人惋惜、心痛,但是决不能强求。
还有那些收藏了画却躲躲藏藏、不肯直言与画的关系的贵族女子:太平公主、上官婉儿……权力如是、地位如是,还有什么不顺心的?难道这幅画里也藏着她们的爱恨情仇。
这类女子在生活中也并非弱者,但是她们那太过炽热的爱,像一个大火球,不仅燃烧了自己,也燃烧了别人。不惜一切代价从肉体上占有对方的爱是得不到上天的祝福的,顺其自然的爱才能永恒。
以三格格为代表的另一类女性坚守了另外一种爱。上文已提到,三格格是作家非常钟爱的一位女性,不惜浓墨重彩进行叙述。虽然她也很喜欢乔戈,但这种喜欢绝对不是痴迷,而是无可无不可,否则她不会不注意有关乔戈的细节,包括她的姐姐也在喜欢乔戈这样非常重要的细节。到了美国,碰到约瑟夫,她仍然是一副心不在焉、无所谓的神态,从不要求对方为自己付出,也不太在意对方。直到金文萱决定和约瑟夫相守一生、走进他房间的时候,她还是不太肯定与约瑟夫之间是否是真正的爱情。但是,这份情爱却得以地老天荒。在火焰即将将他们吞噬的瞬间,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作家之所以在三格格的故事中徘徊停留,可见她倾心的正是这种自然而然、平淡无奇的爱。
安吉拉的儿子托尼对众多美女熟视无睹,却娶了相貌毫不出众的海伦:只因为海伦有着顺其自然、淡泊人生的性格;只因为他从父母的悲剧中了解到,太过炽烈、太过强烈、不得到誓不罢休的爱并不可靠。托尼、海伦以及他们的女儿毛莉虽然长着蓝眼睛、黄头发,却从骨子里浸透着道家清静无为的文化精髓,这莫非真是从他们的中国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可是中国祖先却往往不顾一切地丢弃了它。
赠画给叶楷文的神秘老人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正是因为谁也不待见,倒是它的运气了。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15) 这确实是在说画,但不也是在说爱情吗?以画喻情,张洁已经把她的情爱观解释得清楚了然了。
《知在》的张洁借鉴了通俗小说的大量元素:悬疑、神异、历史戏说、情节曲折……本意是想要小说好看,抓住读者的心,当然,一定意义上这个目的达到了。但是,这种近乎光怪陆离的写法,却消解了张洁以往小说清澈见底的朴素,在时空中随意穿梭的叙述方式可能会使读者有突兀之感,有时会造成阅读障碍。《无字》在叙述中有时也会打乱时空顺序,但是前因后果清楚明白,即使随意抽取三部中的一部来读,也完完整整,不会给读者带来阅读的不便。仅从这一点来说,《无字》比《知在》成功。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11)(12)(13)(14)(15)张洁《知在》,选载于《长篇小说选刊》2006年第2期,221页、173页、180—181页、175页、、220页、222页、166页、173—174页、207页、216页、220页、202页、184页、174页。
⑧肖复兴:《张洁新作〈知在〉小说奇异的风景》,《文汇读书周报》,2006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