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形而上学”视域与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视域论文,形而上学论文,辩证法论文,本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2834(2007)02-0024-09
批判性是马克思哲学的辩证法理论最根本的理论本质。“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22如何阐发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关系到对马克思哲学辩证法理论的实质、功能、内容及其当代价值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的理解,因而是全部辩证法研究中最为核心的课题。我们认为,要切实把握马克思哲学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关键在于领会他所开辟的与辩证法的思想本性相适应的理论视域,即“后形而上学”视域,只有在此视域中,马克思哲学的辩证法才彻底摆脱了传统辩证法理论“非批判”的局限性,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才得以充分地向人们敞开,展现和实现其丰富的思想内涵。
一、辩证法批判本性的拯救与形而上学的克服
拯救辩证法的批判本性,这是哲学的发展向马克思所提出的一个重大课题。在马克思哲学之前,黑格尔代表着辩证法的最高成就。黑格尔试图“以思想的辩证运动来消解和融化自希腊以来的实体本体论及其概念方式”[2],他从理性的“自我矛盾”里发现了概念超越和打破自身界限、不断自我创造和自我生成的内在生命力,认为精神的矛盾性构成了“思维规定的内在否定性、自身运动的灵魂、一切自然与精神的生动性的根本”[3]。这使得辩证法所蕴含的批判向度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上得到了展现和阐发。
马克思充分肯定黑格尔哲学“潜在地包含着批判的一切要素,而且这些要素往往已经以远远超过黑格尔观点的方式准备好和加过工了”[4]100,但是,马克思同时指出,这种批判“是一种隐蔽的、自身还不清楚的、神秘化的批判”。这使得黑格尔的辩证法最终导向了“虚假的实证主义或他那只是虚有其表的批判主义”[4]109,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最终被窒息了。
那么,这种“自身还不清楚”和“神秘化”的因素是什么?以往人们均从“唯心主义”、“泛逻辑主义”或“无人身的理性”等角度来理解,这无疑都有其合理性,但我认为这尚没有抵达其最深层的本质。在我看来,马克思所谓的这种“神秘化”的因素,在根本上所指的乃是形而上学的思维范式,与此相应的,当马克思说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1]22时,我们同样应作如此理解:只有终结在黑格尔那里达到顶峰的“形而上学思维范式”,才能真正拯救被窒息的辩证法的批判本性。
众所周知,形而上学是整个西方传统哲学的核心,自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奠定了形而上学的基础开始,“途经普罗提诺、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一直延续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5],在漫长的哲学史中经久延续,逐渐形成了一整套理解事物的固定思维范式。概括而言,它具有如下三个最基本的特点:1)它把寻求终极实在、最高本体和世界的“最后本质”作为人的思维和生存的最高宗旨和目标;2)它把寻求单极的、同一性的“一元化原则”当作解决思想和生存问题的基本原则;3)它把寻求非时间、非语境的“非历史”的、“永恒在场”的“本真存在”作为思维和生存的最高支撑。这三者表明,所谓形而上学思维范式,就是一种试图从一元化的、非历史的终极本体来把握人与世界的思维范式,是一种迷恋于最终主宰、“第一原理”和最高统一性的思维范式。寻求绝对实在的“绝对主义”、寻求一元化原则的“总体主义”、寻求永恒在场者的“非历史主义”,这三者构成了其最根本的特质。
克服上述形而上学思维范式,本来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原初动机,他试图通过对概念辩证本性的揭示,使“本体”成为一个自我矛盾、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的“精神活动性”,并呈现为一个历史性的自我生成和自我创造过程,以此克服传统形而上学实体化本体的凝固性和绝对性,从而改造传统形而上学。然而,黑格尔的不彻底性在于,他与传统形而上学一样,仍然把“本体”理解为一个抽象的概念王国和共相世界,构成世界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这一“概念王国”的根本特质是:其一,它是“逻辑在先”的因而也是“超感性”的,它高于感性的现实世界,并构成后者的根据和理由;其二,它是“普遍性”的,个别性、特殊性只有纳入共相的概念王国中才能得到理解;其三,它是“超时间”、“超历史”、“永恒在场”的,虽然黑格尔强调概念的历史运动,但在他那里,历史最终从属于逻辑和概念;其四,它是“绝对”的、最终消除一切差异和对立的“同一性”的“真理王国”,虽然概念的辩证运动以矛盾为前提,但概念辩证运动的最终目的却是要中介和综合一切矛盾,实现以理性为基础的与现实的和解。
不难发现,“概念世界”的上述特质,所表现的正是前述传统形而上学思维范式的基本特点,这表明,黑格尔的辩证法与传统形而上学分享着共同的理论前提和思维原则。正是这种形而上学的思想框架,导致了辩证法批判本性的窒息。
首先,在形而上学的框架下,辩证法必然向抽象的同一性妥协,使辩证法的“矛盾原则”难以贯彻到底。如前所述,形而上学思维范式的一个根本特质就是对“同一性”的单极本质的迷恋,然而人的实践活动所创造的现实世界是一个包含着理性与感性、目的性与因果性、自然性与超自然性等矛盾关系的统一体,因此,以同一性的概念世界来说明人的现实世界,必然会把现实世界多元丰富、矛盾具体的内容蒸发掉,在此意义上,虽然黑格尔辩证法把“矛盾性”视为理性的本性,然而,以之来说明人的现实世界,恰恰导致了矛盾的瓦解和消失。
其次,在形而上学的框架下,辩证法必然向“绝对性”和“终极性”妥协,并因此使辩证法的“否定性向度”遭到窒息。如前所述,形而上学思维范式的一个根本特质就是对绝对的终极实在的追求,受此支配,辩证法虽然也强调否定性,但正如阿道尔诺所指出的,它在实质上不过是“通过否定来达到肯定的东西”[6],即通过否定性的途径来获得关于世界的终极解释和统一性原理,很显然,当这种“结束一切的绝对真理”达至之时,也就意味着辩证法的“否定性向度”走向了终结。
最后,在形而上学的框架下,辩证法必然向“非历史性”妥协,并因此使辩证法的“历史性”与“超越性”维度被扼杀。如前所述,非历史性是形而上学思维范式的另一根本特点,在黑格尔那里,概念王国本身所体现的是一个“逻辑先在原则”,代表着“无时间”、“无历史”的一个“永恒现时性”,以之为根据来说明现实世界及人与社会的发展,必然要在某个地方宣告“历史的终结”。就此而言,虽然辩证法以“宏大的历史感”自居,但在形而上学的阴影下,辩证法的“历史性”维度终成虚幻。
矛盾原则、否定性向度、历史性与超越性,这些本来都是辩证法批判本性最为核心的内容,但在形而上学思维范式的桎梏中,它们都最终遭到了扼杀。由此所导致的后果,就是马克思所指出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尽管已有一个完全否定的和批判的外表”,但在实质上不过是“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同样非批判的唯心主义”[4]99-100,辩证法的批判本性被窒息了。
上述分析清楚地表明,辩证法是一种与形而上学有着根本性不同的思维范式,从形而上学思维范式的桎梏中拯救辩证法的批判本性,这是马克思实现理论变革所面临的重大课题。
二、形而上学的社会历史批判与辩证法批判本性的解蔽
马克思是哲学史上最早对形而上学思维范式进行深入批判和解构的思想家之一。海德格尔曾这样评价道:“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尼采把自己的哲学标示为颠倒了的柏拉图主义。随着这已经由卡尔·马克思完成了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哲学进入其终结阶段了。”[7]海德格尔把马克思和尼采同视为实现形而上学颠倒的代表人物,这无疑是中肯的,但与尼采有着重大不同,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并不局限于寻求和追溯形而上学的理论渊源和思想谱系,而是深入发掘和揭示其在现实生活中得以存在的社会历史根据。这使得马克思在哲学史上首创了“形而上学的社会历史批判”这一独特的批判方式,从根基处动摇了形而上学思维范式,并因此为辩证法批判本性的解蔽开辟了崭新的视域。
马克思认为,黑格尔概念辩证法之所以屈从于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是因为它在实质上是资产阶级原则的最充分和最广泛的表述,是德国现实中尚不存在的资产阶级原则“在观念上的继续”[8]72,而这一原则最核心的内容就是“资本逻辑”的统治,在其支配之下,概念辩证法必然在与资产阶级原则的妥协之中,窒息辩证法的批判本性。
“资本逻辑”的统治,首先体现在资本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人们全部生活的终极的“绝对存在”,它如同“普照的光”,把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都隐没其中,它主导着人与世界、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的关系,构成了全部社会生活的轴心原则,它“至大之外”——没有什么还能逃避于资本力量的掌握而自存,它“至小无内”——没有什么能幸免于资本力量的侵蚀而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在此意义上,“资本”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一切存在物的内在“本质”和“实体”,一切存在物都必须在资本面前证明其存在的“目的”和“意义”,否则就将失去其存在的价值和必要性。
与此相关,“资本逻辑”的统治,还体现在它是一种吞噬一切的“同一性”和“总体化”力量。一方面,它使资本的关系成为统治现实生活唯一的、绝对的关系,把人的生命和社会生活中的一切丰富内容都还原和蒸馏为抽象的“交换价值”。“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8]275;另一方面,它具有操控一切、使一切发生扭曲和颠倒的魔力,“它是一切事物的普遍的混淆和替换,从而是颠倒的世界,是一切自然的品质和人的品质的混淆和替换”[4]145,它把一切人的和自然的特性变成了它们的对立物,把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卑贱变成尊贵,懦夫变成勇士。
“资本逻辑”的统治,还体现在它是一种试图永远维护其统治地位、使现存状态永恒化的“非历史性”的保守力量。马克思指出:“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它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特有的社会性质”[9],因此,资本的逻辑在根本上是一种社会关系的逻辑,作为资本人格化代表的资本家必然把由资本逻辑所控制的社会状态宣告为完美的“千年王国”,这一“千年王国”代表着理性的实现,因而也就意味着“历史的终结”。对此,马克思这样总结道:“你们的偏私观念使你们把自己的生产关系和所有制关系从历史的、在生产过程中是暂时的关系变成永恒的自然规律和理性规律”[8]289。
在这种“资本逻辑”的统治之下,“抽象对人的统治”就成为了一种必然的命运:1)资本的“绝对性”意味着物对人的统治,死的劳动对活的劳动的统治。人由此成为了一种失去了自由、创造本性的消极被动的“现成存在物”。他的“活动就是受动;力量是无力;生殖就是去势;工人自己的体力和智力,他个人的生命……是不依赖于他,不属于他、转过来反对他自身的活动。”[4]55-562)资本的“总体性”意味着人成为了一种完全失去生命丰富性和全面性的片面而贫乏的存在。人“变得如此愚蠢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拥有的时候,就是说,当它对我们来说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等的时候,简言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4]85,资本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把人无限丰富的需要化约和同一化为对物的占有机能。3)资本的“非历史性”意味着人的自我超越和自我否定向度被完全窒息,在资本的统治之下,工人“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4]54-55,在此情形下,人们的活动不再是一种自我主宰的活动,人的生命完全失去了自我超越和自我否定的能力。
不难发现,资本逻辑的统治原则及其后果,与前述形而上学思维范式的理论原则与特质之间具有一种内在的同构性,“绝对主义”、“总体主义”与“非历史主义”,既是“资本逻辑”的统治所遵循的原则,也是形而上学思维范式所贯彻的原则。
“资本逻辑”与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这种同构性,所揭示的是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深层的社会历史根源。马克思说道:“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观念、思维、人们的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8]72,生存方式决定思维方式,资本逻辑的统治所导致的人的生存方式的抽象化,表现在观念层面上,就是形而上学的思维范式。形而上学作为一种使现实生活抽象化的思维范式,其内在根源在于现实的社会物质生活过程之中,如果说它是一种“颠倒的思维方式”,那么其根源就在于现实世界是一个“被颠倒的世界”,对此,马克思曾论述道:“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但是,抽象的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10],这里所谓“个人受抽象统治”,意指的即是个人受“资本逻辑”这一抽象力量的控制,所谓“抽象的观念”,意指的即是以理论形态出现的形而上学。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资本逻辑的统治乃是形而上学的“现实运作”,理论形态的形而上学不过是形而上学的现实运作在观念上的表现。
分析至此,黑格尔概念辩证法之所以屈从于形而上学思维范式的根源就昭然若揭了:首先,概念辩证法作为资本逻辑的理论表征,必然对“资本逻辑”所导致的人的现实生命被抽象化这一现实后果,持一种非批判的肯定态度。马克思说道:“黑格尔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的立场上,他把劳动看作的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他只看到劳动的积极的方面,没有看到劳动的消极的方面……黑格尔惟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4]101,所谓“站在国民经济学的立场上”,即是指黑格尔站在捍卫和维护“资本逻辑”统治的立场上,正是这种立场,使得他“看不到劳动的消极方面”,即看不到工人在资本“绝对性”、“总体性”和“非历史性”的逻辑的统治下被抽象化的生存命运。其次,与上相关,黑格尔必然不可能为克服人的被抽象化的命运提供一种未来的视野和解放的希望。马克思说道:概念辩证法“对于人的已成为对象而且是异己对象的本质力量的占有,首先不过是那种在意识中、在纯思维中即在抽象中发生的占有,是对这些作为思想和思想运动的对象的占有”[4]100-101,概念辩证法虽然把“否定性”与“批判性”视为理性的本性,但由于这种理性最终屈从于“资本的逻辑”,因此,它对现实的异化与苦难漠不关心,更不可能提出克服和超越这种异化和苦难、寻找通向“真正人的现实道路”,正是在此意义上,概念辩证法必然走向“非批判的实证主义”与“非批判的唯心主义”的归宿。
由此合理的结论就是:要从形而上学的阴影下拯救辩证法被窒息的批判本性,现实的途径就是改造这一形而上学阴影得以滋生的世俗的社会生活基础,即超越“总体性”、 “绝对性”和“非历史性”的“资本逻辑”的统治,正如马克思所说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的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8]60。通过这种社会历史批判,彻底消解形而上学的幻相,彰显辩证法的“后形而上学”视域,从而拯救辩证法的批判本性,这就是马克思的重大历史功绩。
三、“后形而上学”视域中辩证法批判方式、批判向度与批判旨趣的变革
马克思通过对形而上学的社会历史批判,颠覆了形而上学的思维范式,开启了辩证法的“后形而上学”视域,在此视域里,辩证法的批判性展现出全新的面貌,这集中体现在“批判方式”、“批判向度”与“批判标准”等三个最为基本的方面。
首先,在“后形而上学”视域里,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所展现的批判方式将彻底摆脱形而上学的阴影,成为一种“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历史性”的“内在超越”活动。
“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这是马克思对于辩证法应有批判方式的明确概括:“新思潮的优点就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而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如果我们的任务不是推断未来和宣布一些适合将来任何时候的一劳永逸的决定,那么我们便会更明确地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我指的就是要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11]。这意味着,辩证法不是像形而上学思维方式那样从抽象的原则出发,不是根据永恒的正义尺度或普遍的道德来“批判”现实生活,相反,它所贯彻的是一种从现实生活条件出发的实践原则,“批判”的出发点是处于具体历史条件下的“旧世界”,通过对“旧世界”的批判,内源性地彰显出“新世界”,对“旧世界”的批判是“解蔽”,对“新世界”的发现是“显现”,“解蔽”和“显现”二者生成于同一个过程,就此而言,辩证法的批判是一种“内在而超越”的活动,这决定了辩证法的批判必然是一种“历史性”的活动,“旧世界”之“旧”与“新世界”之“新”总是相对于一定的历史条件而言,随着历史的发展,在一定条件下是“新”的东西将变成“旧”的,因而没有任何存在是“永恒”的从而可以免于批判的,批判不可能在某一个地方一劳永逸地被完成并宣告其“终结”,而是一种开放的、需要永远进行下去的活动。这两层含义表明,马克思辩证法的批判就是一种“历史性”的“内在而超越”的活动,“历史性”与“内在超越”构成了辩证法批判方式的两个根本规定性,这使得辩证法在批判方式上与形而上学的“教条主义”划清了界限,后者贯彻从非现实关系来理解人的现实生活的思维范式,它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是“非历史”的“外在批判”,因此哪怕它“满口讲的都是‘震撼世界’的词句”,但“他们只是用词句来反对这些词句,既然他们仅仅反对现存世界的词句,那么他们就绝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因而实质上是“最大的保守派”[8]66。
其次,在“后形而上学”的视野里,辩证法在批判向度上将把对形而上学的“现实运作”的批判和对形而上学的“意识形态”批判内在结合起来,通过这种双重批判,辩证法旨在破除一切抽象力量对现实生活的统治,从而捍卫人的现实生命及其现实生活具体、生动的本性。
对形而上学“现实运作”进行反省批判,即是要通过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性反省,揭露其中所存在的与人的存在发展相敌对的抽象力量,破除形而上学得以产生的现实根源,从而促进人们对社会生活的自觉理解和自我意识,并推动人们以实践活动“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和改变事物的现状”[8]75。如前所述,形而上学不仅以思想理论的形式出现,而且更展现为一种统治人的现实生活的抽象力量,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逻辑的总体性统治即是典型的表现。因此,辩证法的这一批判向度超越了纯粹的观念批判,其根本旨趣是批判和变革现实生活,就像马克思所说的:“彼岸世界的真理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8]2,辩证法由此而成为内在于现实生活并推动现实生活提升的现实的思想力量。
对以观念形态存在的形而上学进行“意识形态批判”,是对以思想、观念和理论形态出现的形而上学进行“诊断”和“治疗”,从而彻底消除由于“虚假意识”的统治而导致的现实生活的抽象化。当形而上学成为一种普遍性、绝对性的理解人与世界的思维方式时,它实质上就具有了“意识形态”的性质,它与现实生活中专制的统治力量结合在一起,遮蔽了真实的社会关系,把现存状态宣告为永恒的、终极的状态。因此,辩证法的这一批判向度所指向的是扭曲现实生活的思维方式和虚幻观念,其根本目的是通过这种批判,祛除抽象观念对现实生活的遮蔽,推动对现实生活的变革。但区别于其他哲学家,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这种“意识形态批判”并不是单纯的“观念批判”,而是一种“实践批判”,它要求立足于社会物质生活基础,以对形而上学的“现实运作”的批判为前提,来解除抽象观念对人的统治。对此,马克思说道:“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用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也不是可以通过把它们消融在‘自我意识’中或化为‘幽灵’、‘怪影’等等来消灭的,而只有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消灭”[12]43。
最后,在“后形而上学”的视野里,辩证法在批判旨趣上,将彻底摆脱追求终极存在与永恒真理的形而上学阴影,自觉地把消解和否定种种与人的生存发展相敌对、妨碍人的生命自由的异化力量,不断实现人不断的自我超越和自我解放,作为其根本的旨趣。
把辩证法从形而上学的阴影下拯救出来,根本的目的就是拯救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所包含的人文解放旨趣,即通过对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的反思和批判,促使人们不断自我追问:人现存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是否合理?何种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是相对更“好”的?应通过何种途径去达到这种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通过这种前提性的追问,使人们的全部生活保持生机勃勃的求真意识、向善意识与审美意识,从而不断推动人们从束缚和奴役中解放出来,向未来敞开自我超越和自我创造的空间。在此意义上,辩证法的批判性所贯注的是一种不断把从人奴役中解放出来、不断推翻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那些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8]10,从而推动人现实的自我解放的生存论冲动。
这清楚表明,在“后形而上学”的视野里,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所体现的不再是追求终极存在和绝对知识的“理论旨趣”,而是一种推动现实变革、促进人的自由发展的生存实践旨趣。对于马克思来说,这一点集中地体现在对“资本逻辑”的瓦解,如前所述,“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8]287,在此情势下,克服“抽象”对个人的统治,重新寻求恢复个人的独立性和个性的道理,便成为辩证法的根本任务。这一任务所具有的时代内涵便是:“在现代,物的关系对个人的统治、偶然性对个性的压抑,已具有最尖锐最普遍的形式,这样就给现有的个人提出了十分明确的任务:确立个人对偶然性和关系的统治,以之代替关系和偶然性对个人的统治。”[12]515
四、“后形而上学”视域中辩证法批判本性的当代价值
“后形而上学”视域中辩证法的“批判方式”、“批判向度”与“批判旨趣”所呈现出的全新内涵,对于深入理解和阐发马克思哲学的理论变革、发挥马克思哲学对于当代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所具有的解释和启示力量,具有重要的当代价值。
首先,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最集中地体现了哲学最为宝贵的精神,为马克思哲学的当代合法性提供了最为根本的辩护。
任何一种哲学形态都必须为自身存在的合法性提供有效性证明,马克思哲学也不例外。在当代,马克思哲学存在的合法性论证所面临的最为严峻的挑战之一即来自站在“资本逻辑”立场上的自由主义,它把人类社会现代以来的历史视为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相互斗争的历史,并认为前者已经战胜后者并成为全球主宰性的意识形态。福山《历史的终结》即是这种观念的集中表现,此书宣告随着1989年苏东的解体,资本主义取得了“最终胜利”,与此相伴随,“马克思主义的希望、它的话语、它的理论以及它的实践,也随之一同灰飞烟灭”[13]75。很显然,这种挑战是完全站在“资本逻辑”的立场上,通过对“资本逻辑”的永恒化和绝对化来否定马克思哲学的合法性的。有力地回应这一挑战,是捍卫马克思哲学合法性所面临的重大课题。
辩证法彻底的批判本性是回应这一挑战最有力的思想武器。恩格斯曾指出,辩证法批判性的真实意义和革命性质就在于“它彻底否定了关于人的思维和行动的一切结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最终结束;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14],因此,在辩证法的彻底批判性立场面前,不存在任何绝对和神圣的东西,更不存在历史的终极状态,只存在面向未来的不断生成和发展过程。就此而言,自由主义所谓“历史的终结”所表现和坚持的正是一种把现存状态永恒化和绝对化的“形而上学思维范式”,它对马克思哲学存在合法性的挑战,不过是在以“形而上学的思维范式”挑战“辩证法的思维范式”,这一点正如德里达所指出的,“历史的终结”的主张在根本上是“资本主义之最完美的意识形态展览橱窗”[13]81,它根本无视资本主义所存在的种种失败和危险而把它永恒化和绝对化:“人们希望掩耳盗铃,通过对自己隐瞒所有这些失败和危险,而向我们将称之为原理的潜在力量——力量与潜能——来隐瞒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而且还摆出一副讥讽的姿态”[13]97-98,很显然,这不仅不能证明马克思哲学的“失败”,反正从另一侧面确证了彻底的马克思哲学辩证法及其批判本性所具有的理论优越性与当代意义,那就是它永远不停留和满足于既成状态,而是永远保持向未来敞开的自我超越向度,与“历史终结”论以封闭、静止和绝对的观点来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相比,马克思哲学的辩证法及其批判精神体现出更为开阔的视野和更为深远的历史眼光。
其次,辩证法的批判本性使得马克思哲学成为了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一种强有力的批判思想,马克思哲学所内蕴的对现时代人类生存状态的解释和诊断力量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如前所述,马克思哲学辩证法之所以能超越黑格尔的辩证法,在于它在“后形而上学”的视域中,对形而上学的“现实运作”,即资本逻辑的总体性统治进行了深入的批判和解构,从而使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得以充分的展现。今天,我们仍然处于一个资本的逻辑占据统治地位并且资本的力量正在把越来越多的地区和民族席卷进去的世界上,而且与马克思所处时代相比,今天资本全球化的趋势已经更加突出,资本逻辑的统治以一种更为广泛、更为深刻的方式在影响和支配当代人的生活,这一点构成了当代人类生存方式最本质的特点之一。正是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哲学辩证法及其批判本性所提供的理解范式对于理解和诊断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性质和问题,将成为一个富有启示力的思想灵感源泉。
在马克思看来,现代世界乃是资产阶级按照资本的性格创造出来的,因此,从“资本的角度”透视“现代社会”,从资本的命运出发探讨现代社会的命运,被马克思自觉地确定为解剖现代世界最恰切、最有效的途径。马克思一方面充分肯定资本力量所产生的革命作用,“它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8]274,“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出来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8]277。但与同时代那些陶醉于“历史终结”的人们不同,他看到了繁荣辉煌的现代社会表象后面所蕴含的“另一面”,看到了资本的升值与人的贬值之间内在悖论,他在思想史上最早揭示了,在资本逻辑统治的背后,深深蕴含着一种特殊主义的、非理性的权力关系,体现和贯彻着特殊者的特殊利益和特殊意志,因此,资本的逻辑在实质上是一种充满压制性、排他性和垄断性的专制话语,以之作为塑造现代人命运的根本力量,必将导致抽象对人的统治并使人陷于无家可归的命运。在此意义上,只有通过终结资本逻辑的总体性统治,现代社会所蕴含的潜能才能以一种在资产阶级社会体系所不可能提供的方式得以充分的发挥,人的生存才能从抽象走向具体,从虚幻走向现实。
马克思的上述基本立场,表现出一种开放的历史性视野,他对资本逻辑的本性及其内在矛盾的分析,对资本与权力之间相互渗透的复杂关系的探讨,对国家、意识形态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对一种克服资本主义制度模式的新的制度安排的设想等等,都深刻地体现着辩证法的批判向度,所有这些,都已经汇入了现代社会思想,成为理解和诊断全球资本主义时代性质和问题的不可替代的重要分析范式。
最后,辩证法的批判本性为如何理解和解决当代哲学最为深层的理论困境提供了重大的启示,为哲学的未来发展提供了方向性的思路。
众所周知,当代哲学最为重大的基本趋向是对“形而上学”的拒斥,“后形而上学”是当代哲学的重大主题[5]6。但是,现当代西方哲学许多流派在对“形而上学”的拒斥过程中,最终走向了一种彻底的否定性:如果说传统形而上学所体现的是一种“绝对意识”,那么,这些流派所体现的则是一种“怀疑意识”和“相对意识”,它所遵循的逻辑,用美国哲学家伯恩斯坦的概括,就是“倘若无法获得绝对,那么什么都行”,以后现代主义哲学为例,为了避免“形而上学的恐怖”,它把“解构”、“颠覆”、“消解”、“终结”等作为其旗帜和徽章,宣告一切可公度的中心意义的终结,从“反基础主义”、“后人道主义”、“视角主义”、“解构主义”、“无政府主义”、“非中心主义”等标签中,我们可以充分理解施太格缪勒对当代哲学的这一概括:“正像形而上学和信仰对现代人来说已不再是某种不言而喻的事情一样,世界本身对于现代人来说也失去了本身自明的性质。对世界的神秘和可疑性的意识,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这样盛行”[15]。如何克服和超越“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的冲突和矛盾,已经构成为当代哲学中根本性的重大课题。
辩证法的批判本性为理解和克服这一矛盾和冲突提供了一条重要的出路。一方面,辩证法的批判本性表明,辩证法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绝对意识”的消解,它“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1]22,在这一点上,辩证法与当代哲学拒斥形而上学的倾向有着共同的旨趣,即它们都拥有着“后形而上学”的视野。但是,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同时表明,它对传统形而上学的“绝对意识”的消解,并不意味着它走向了彻底的“怀疑意识”和“相对意识”,而是“要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这就意味着,它消解“绝对意识”,恰恰是为未来的希望开辟空间,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新世界。在此意义上,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所充满的是一种从奴役和束缚中摆脱出来的解放旨趣,这使得它又区别于当代哲学中的“相对意识”和“怀疑意识”而呈现出坚定的乐观信念。
因此,彻底贯彻辩证法的批判本性,辩证法超越了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抽象的两极对立,代表着在传统形而上学的“绝对主义”与当代“相对主义”之外的“第三条道路”。沿着这一道路,辩证法实现了绝对与相对、无限与有限、理想与现实、历史性与超越性等一系列矛盾的和解,呈现出一种开放而通达的思想智慧。这种思想智慧对于解决当代哲学的深层困境,推动哲学的未来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收稿日期]2006-09-10
标签:形而上学论文; 黑格尔辩证法论文; 黑格尔哲学论文; 思维品质论文; 世界历史论文; 哲学研究论文; 本质主义论文; 抽象劳动论文; 关系逻辑论文; 社会观念论文; 哲学家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