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人境中的世相图——评刘继安小说集《都市隐居》,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相图论文,小说集论文,风雨论文,都市论文,人境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冬夜围炉,读书意在散寒。读罢小说集《都市隐居》,还真如小坐春风。以往读刘继安作品,所得印象星星点点。他那缓缓变动调整的“取景框”,由此而贯为一串。众多人物形象飘飘荡荡,集队走来,组合成一幅相当可观的世相图。评价这幅世相图,最好还是从头说起。
慰情几番伤往事 予欲无言天何言
小说一向被定义为“经验生活的形象扩展”,“富有想象力的演出”。名为“演出”,当然要人物和情节两者俱备。单讲情节,也能烛影摇红,绚烂丰富,以示特别的乐趣。由于欠缺人物的情绪意识,一旦掌握不住大关节目,也会粘带戾气,掉入“无巧不成书”的套路。“无巧不成书”不是生活规律的合理发展,而是媚俗心理的硬性拼凑,只会浅化人生境遇,给观众造成思维限制。
以上不过是老生常谈,说来简单,实践中谁不艰辛?
刘继安知难而进,明知千古不易,敢于拼命一搏。他检讨自己的初期作品,只是原始素材量的堆积,叙事常显枝蔓,抒情亦多分歧,总体上比较粗糙。看他近几年的创作,还是在摸索故事的形式,但“形式”已有变化,更重视怎么写,注意到了结构依附内容,人物与情节并进,处理时区分主从,即描摹服从品评等具体环节。因而作品中的情节因素,有了独立的审美意义。
刘继安的转机,始于起步八年以后。带标志性的作品,当推《狗眼》和《进入角色》。
《进入角色》曾丰碑众口,被《小说选刊》转载,引起过评论杂志的关注。在我看来,却还有未被论到之处。我认为此文的独特,是借“戏经”说“世故”,而后挖掘它蕴含的神秘。一位无名艺人,平生从未登场,唯一的破格,是临时应急当替身,不幸死于心肌梗塞。以身殉职,可否戴顶桂冠,称他为“家”?疑虑来自“替身”毫无份量,无台词,无扮相,只须僵卧舞台,静候曲终人散就算完事,进不进入角色,算不算角色,要打问号。这种认识似是而非。疑虑还来自他本人。自艺校分到剧团,恰巧赶上文化“断层”,以后老演员复位,新毕业生露脸,二十年光阴消逝于“中性循环”,连他都拿不准自己是“哪块材料”。河图不出,凤鸟归去,斯人矣乎,实在大可一恸。至此弦外有音,变调成对人生的“现代”解读。斯人矣乎,看来是假戏真演,而手中有药不求救助,正是斯人实现自我、等待已久的圆满升华。在生命与死亡之间,只存在本身的力量和智慧时,价值观念必定占据主位,导致“天人合一”的殉道精神。艺术领域的任何美仑美奂,与它相比都渺不足观。
和《进入角色》同年问世的《狗眼》,用亦真亦幻的故事,讲述亦真亦幻的人生,手法与意蕴都要棋高一着。《狗眼》仿佛聊斋,切不可当做“姑妄”。
六十年代“闰八月,大饥荒”。河床现底,箭竹开花,天象示警,人心浮动。五保户杨佬倌首罹其灾。死者的遗物,成了乡亲们窃取的目标。村长计出无奈,利用人们迷信“回煞”,封锁停柩的破院落。据说知青的那双“狗眼”,能够“看破红尘”。也唯有他暗夜目睹,与村长有过直接遭遇,当时不以为然。事后的消息如一记响雷,尤其令他震颤惊惧——村长受“传唤”,早已远走县城。莫非是一场白日梦?证据确切,过程恍惚。小说用诺言包含真理,以虚假凝聚事实,由读者自己去体会、参与和分析,与对实存世界的感知相照映。本来我们立脚的星球,就是亦此亦彼、亦因亦果、说不清楚的混沌体,很难理出逻辑顺序,凡事概括归纳,则注定会减弱丰富性,真想在“红尘”内看出点名堂,首先得有一份接受混乱的雅量,才好从人世刻板规律以外的混乱中,找到更深远、更合逻辑、更有意义的规律。所谓白日梦,戳穿来看,无一不是经验世界的艺术变形。
可惜刘继安长在当代,笔下所写已成过往,逝去的岁月渐归忘川。白驹过隙,谈不上吹呼和感慨,想必对此知音识曲的人已经不多。要人们都不返观往事也不现实。回忆是一种文化慰藉。枝枝叶叶琢磨透了,方能度量时代差距。所以刘继安份外执著。以他那躁动的个性,有时还沉潜书斋,摄来一帧“梨园风景”,目的还是传达历史况味。历史本身何尝不是戏剧?台上的戏可以不演,人生这出戏由不得自己。主人公绰号小圣人,梨园一代奇才,自觉风流倜傥,到头来如笼中鸟,一生际遇,半世凄凉。人演戏,戏演人,今昔异势,印象依稀萧索。总之是身逢离乱,无草不黄,何必多加诘问。过来人不妨凭此窗口,留心一下“晚照落日”,其中氤氲过可歌可泣的纯情至性。明白宗旨,便能领悟作者的行文,何以那样幽默调侃和赞赏惋惜。相形于运笔的轻俏爽朗,情节的安排又显得有些滞碍拘泥,意在隐藏,反招缺损,还未细致缝合拢矛盾的发生和开拓、心理的波动与转换等部位。这种遗憾,除力有不及,还与求多求快有关。或许作者有所思考,曾长叹“予欲无言天何言”。
顺流而下写本真 兼得雍容与宽绰
刘继安的引人瞩目,还在他跟踪现实,逐步发挥出小说智慧,使作品成为心灵的载体,向人性的幽隐曲折处迤逦延伸,终于有了一种自我人格、自我情绪和自我感受的娴熟笔意,能从婉转中出示清畅,平实里深埋寄托,成就了《玩家》和《都市隐居》等短篇佳构。
《玩家》给当代儒林录相,内夹一商贾,主宾错置,儒林退居陪衬,针砭亵渎文化的当今时尚。“生活艺术”渐起热潮,方式之一是摩挲古董,鉴赏字画,沉湎于前人风雅。十年磨一剑,抄经阅典,析难解疑,说来是“立言”的名山事业,却言不及义,目不识珠,眼界不如一“玩家”。玩家虽不过尔尔,在靠经营字画赚钱的同时,还知道对文化瑰宝眷恋顾惜,就入世而言,生活色彩纯粹,能做到名至实归。而以“文化”暴得大名的风雅才人,向来史不绝书。余绪承传,举世风靡。人生辗转尘世,历尽沧海桑田,要维系生计和精神,总还需要鲜活可触的实利和判断善恶的标准。这类与土地同样坚实的东西,往往与文化结缘。其年轮世相,隐隐可扪,经过艺术化妆后,或许有别原初面目,却濡墨斑斓,因事见理。这个“理”,要落地生根,叶茂枝繁,毕竟俗碍太重,不比立竿见影,可一举收功。作者的茫茫一慨,想必由此而来。
小说集中的短篇《都市隐居》,已超越世俗图景,触及对人的本真生存的追问,角度别致,行文冷静,兼得雍容与宽绰。
现代人患有一种流行病——一切以“我”为中心,漠视个人与他人及社会的相互依存。苏晓处理人际关系的奇怪方式,只有一种解释:放任率性。观此君言行意在逍遥,然而闲居终日,一饭艰难,何曾有过逍遥游!家庭变故、财产纠纷、仕途挫折和不请自来的各种斡旋,都不是仅供“一笑”的儿戏。利害所在,劳人草草。在进而复退、以退为进、似进似退、进退维谷等多式多样的表演中,尤以“大隐于朝,小隐于市”最时髦。苏晓乃寻常百姓,无由隐居庙堂,只好载沉载浮,随缘俯仰,仿佛豁达洒脱,骨子里已是泪到多时。若谓“泪到多时原易淡”,偿付的代价又实在昂贵。本想当个单身汉,谁知现实无情,竟然寄身失所,最后还得浪子回头,托钵家园。
选择与价值,皆基于人生态度。谨守绳尺,提不高人生质量。另有选择,每每歧路亡羊。守常与求新,都不一定与成功结伴而行。这种“二律背反”,最让稍有知识的卧龙式人物受不起。卧龙们常以“知识”洞明世事,决定取舍。果真如此,也要分疏正误:知识可能指点迷津,物化为人生坦途;也可能产生质变,出现“内在”衰退,失去对荒乱心灵的抚慰作用,留下实实在在的困惑,怀疑人能否作为人而生存。远避尘嚣,处处无可无不可,即使做得到,势必人性贫弱,与世不谐。尽管偶尔有人“表演”成功,终获正果,结局仍是在突破困惑以后。形形色色的“市隐”所以举步维艰,筋斗就栽在这方向模糊的选择上。
生活法则制约人生命运。现代都市喧哗躁厉,再也找不到一块不受牵绊、不染烟火的净土。热衷功利或蹉跎岁月,都要和现实纠缠。欲望于人,既苦也乐,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支撑着生命。高蹈隐世,效慕前贤,不是和环境冲撞,搞得身心俱瘁,便是“做戏”给大家看。“我才无用亦天生”的老调,哪怕唱得余音绕梁,也无力爆响。人生舞台聚散匆匆,谁还有多余的时间和胃口,去应答这句要求理解的“背时”呼号?紧迫的问题是挣脱虚无,学会在某个特定阶段,承担起义务和责任。金针度人,何尝不是完善社会和成全自我?《都市隐居》正题反解,让人倍感凡在有情,还是以直面生活、负重前行为好。
既然已由野而文 有可能重获深度
文学是一种牺牲。乐意为文学牺牲的人终属少数。刘继安迄今乐此不疲,甘愿在“少数”中站队。他以小说创作为主,兼涉多种文体,已有小说40余题问世,数量不算很大,但初衷未改。改变了的仅为题材和语言。总的走向是由昔而今和由野而文,越来越关注同代人的命运,越来越冷静地放松笔调。
刘继安当初运笔,一任纸上跑马,似乎明快深入,其实是揽不住缰绳,线条直硬和行文草率,已固不待说。就是叙述描写和继续伏应,也间有瑕疵。好在他悟性高,善反省,到底悟出了语言与生活的关系尚须辩证。语言(特别是书面语言)带着理性“枷锁”,总要趋向秩序和诠释。生活经纬交错,常有语言光圈不照处。力求写实的语言,往往背离“真实”。一般文字功夫与小说语言还是两码事。行文流畅不等于小说语言好。文学当以特殊方式运用语言,题材与负载语体应臻于和谐。他于是改弦易辙,操练如何克制约束,尽量减少主观参与,让作品人物进退裕如。但语体态度要受多重挟制,个人心理气质、思维习惯和情感强弱,直接影响文风。找到并成熟为个人专有的语体,困难度相当大。刘继安既明此道,在做锲而不舍的探索,想必其语体风格,最终会由铢积寸累而臻于完美。
刘继安的小说,侧重一批特别的形象,部分人物带有江湖气、行帮气和市俗气,但不虚幻、不花哨,并未脱离山川草木和风雨人境,而是安置在“真生活”的框架内,着意表达对人生、历史和命运的感悟。这批人物的言行几近奇异,却符合身份。情节因素重,环环相扣,形态活泼,兴会淋漓,结构得比较巧妙,多数还是苦心经营的性情文章。对如烟往事的追忆,对现实人生的观照,落点多半在文化寄托的失落上,除酌古斟今和领略风情才调外,还带有该怎样反省的潜台词。细细想来,这批意蕴悲怆的篇什,总是在方寸之地用笔,就反映生活而言还容量有限,在历史的纵深感和现实的普遍意义上,还显得“张力”不足。仅以故事性而言,又更多地把笔触控制在“社会闲杂”这个层面上,而对社会的多样信息就反映得不够充分。在生活进入现代化时期,人们的精神状态十分丰富,渴望作家对艺术形象的创造,能渗透到诸种领域中去。艺术手法和技巧的变幻自古无穷,重要的还是内容,是对现实的紧密回应。将目光多转几个方向,完全有可能重获一种心灵深度,进入更高的层次和更美的境界,感情厚重而别具波澜,酝酿起更大飞跃。这样看问题,当然是在充分肯定《都市隐居》等作品的前提下,额外提出的一点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