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藏比較研究和上古漢語詞彙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上古论文,漢語詞彙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引言
漢語和藏緬語的比較研究在二十年代末期已經開始,但有系統的進行卻是六十年代末期的事。七八十年代白保羅(1972)、包擬古(1980)、柯蔚南(1986)、俞敏(1989)相繼發表了他們的漠藏同源詞譜。
龔煌城《漢、藏、緬語母音的比較研究》(1980)首次確立漢語和藏語、緬甸語的母音對應關係;龔先生所發現的若干漢藏緬母音對當關係的規律可以用來篩選其他各家所提出來的漢藏“同源詞”。龔氏的《共同漢藏語的韻母》(1995)是他(1980)那篇文章的進一步擴充和發展。在這一篇論文中,他把西夏語(漢藏語系語言中第四個古代語言)也納進了比較的範圍,並且爲278個漢藏同源詞具體構擬了韻母。連帶龔氏在《從漢藏語的比較看上古漢語的詞頭問題》(2000)、《上古漢語與原始漠藏語帶r與l複聲母的構擬》(2001)裏新添的同源詞,現在有300來個相當可靠的漢藏同源詞。
龔煌城的中英文論文,散見于各學報及論文集,不容易一下子看全。臺北中研院語言研究所2002年出版的龔煌城《漢藏語研究論文集》以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龔煌城《漢藏語研究論文集》解決了這個問題。這本書收集了龔先生二十年來關於漢藏比較研究以及上古音研究的9篇中英文論文,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我們讀名家的漢藏語同源詞譜,總想知道其他各家對這對或那對同源詞的看法。龔先生的高足全廣鎮教授做過“集説”這樣的工作。他的《漢藏語同源詞綜探》(1996)逐一評述勞佛(Laufer,Berthold)、西門華德(Simon,Walter 1929)、沙佛爾(Shafer,Robert)、白保羅(Benedict,Paul 1972)、龔煌城(1980,1994,1993)、包擬古(Bodman,Nicholas 1980)、柯蔚南(Coblin,W.South 1986)、俞敏(1989)這八家的漢藏語同源譜,從這些著作中找到了654對漢藏語同源詞,而且針對每對同源詞,書中注出是哪家或哪幾家如此説過的。
下面我們要用龔書裏的漢藏同源詞來作例證,所選的同源詞是至少兩位專家認可的。
2 有關方法論方面的
從三方面來看,近年來漢藏比較研究的發展應該使我們重新考慮漢語歷史詞彙學的範圍和方法。
第一,漢藏同源詞給漢語詞彙史添了長長的一段歷史。按照王士元(2000:177;1998)的估計,漢藏語分化大約在6000年前的年代。下面會看到,上古漢語“吾”*ngag在共同藏緬語的同源詞是a,上古漢語“無”*mjag在共同藏緬語的同源詞是*ma。據此,*ngag、*mjag兩詞的原始形式至晚在6000年前已經存在了。
第二,以前主要用古文字中出現的先後給語詞斷代。比方説,甲骨文已經有“日”字,由此可知商代已有。*njit[太陽,白天]這個語詞。甲骨、金文都没有“胃”字、“蝨”字,戰國文字中才出現“胃”字(吉日壬午劍),《韓非子·説林下》才出現最早的“蝨”字。以前一般認爲“胃”、“蝨”這兩個語詞到了戰國時代才出現。
但是“蝨”、“胃”都有藏緬語的同源詞。從比較語言學的角度來看,“胃”、“蝨”這兩個語詞的前身,早在共同漢藏語已經存在了。
第三,商周漢語以前也有詞彙替换和詞義演變這兩個現象。比方説,“薪”*sjin<*sjing在共同漢藏語裹的語義是[樹,木頭],漢語跟藏緬語分道揚鑣以後才在上古漢語裏變爲[柴火]義。[樹,木頭]這個義位裏先後出現的語詞是:漢藏語“薪”,甲骨文“木”,《孟子》、《左傳》“樹”。
2.1 共同漢藏語的年代
現在就要舉例説明上面説過的三點。首先要做的事是重抄羅傑瑞《漢語概説》英文原本13頁的漢藏語比較表。
表一 漢藏語比較
羅傑瑞表裏的21個漢藏同源詞,都是龔書裏收録的,而且羅、龔兩位擬構的上古音幾乎完全一樣,只有兩個例外。“涼”字我們抄録時把羅氏的*gljang改爲龔煌城(2002:202)的*grjang;“六”字,抄録時把羅氏的ljkw改爲龔氏(2002:205)的*drjkw。
下面嘗試擬構造21個語詞在共同漢藏語裏的形式。韻母抄録龔煌城(1995)裏的擬構,並附上該文的編號以及該文中藏文、緬文、西夏文的同源詞。聲母大致跟龔氏擬構的上古漢語的聲母相同。
表二 龔氏漢藏語比較
語言年代學用斯瓦迪士(Swadesh 1955)的200個基本詞彙來計算兩個同根生的語言的分離年代。斯瓦迪士的200個核心詞中有[我]、[你]、[他]、[我們]、[他們]、[年]、[白天]、[夜晚]、[樹枝]、[葉子]、[草]、[樹木]、[血]、[耳朵]、[手]、[一]—[七]的數目字等。一種語言在一千年以後,它的基本詞彙中有81%的條目留存下來,未被替换;兩種語言從共同的母語分化出來一千年以後,它們的基本詞彙最可能有81%×81%=66%的同源條目。分化出來二千年以後,有66%×66%=44%的同源條目。分化出來三千年以後,有53%×53%=28%的同源條目等等。(霍凱特1958:264)
語言年代學的原則最近有人編成了電腦程式,王士元(2000:175-177)用電腦程式分別得到(1)漢語方言樹狀圖,(2)印歐語樹狀圖,(3)漢藏語樹狀圖如下:
漢語、印歐語和漢藏語的添加樹
然後王士元拿日耳曼語系的樹狀圖來跟漢語方言樹狀圖比較,發現這兩組語言分化的時間長度大致相同,都是約2000年。這樣就建立了測量分化時間的標準尺度。
當我們將這一尺度用於整個印歐語樹狀圖時,我們發現它的時間大約是上面所述的3.5倍長。這就給出了印歐語分化大約在7000年前的時間。
另外,把這一尺度用於漢藏語樹狀圖時,我們發現語言分化時間約有3倍長。這就提供了一個大約6000年前的年代。近來,在對漢藏語和澳泰語討論中,Peyros和Starostin提出的分化時間爲5000年到6000年前。雖然他們没有給出證明方法和過程,但與本文的結論一致。
漢語和藏緬語分化於6000年前這個結論非常有意思。目前所知最早的文字記載是殷代(公元前1300—前1027年)的甲骨文,距今有三千年。加上了漢藏同源詞的資料,漢語詞彙史的歷史往前推了一倍,至少再添三千年。
2.2 甲骨金文的字形和商周漢語的詞彙
王力先生的《漢語史稿》(下)(1957)是第一本有系統地講詞彙史的書。這本書從《書經》、《詩經》、《論語》等先秦傳世經籍講起。王先生的《漢語詞彙史》(1984)則是從甲骨文、金文講起。兩相比較,後者顯然優於前者。
比方説,《漢語史稿》(下)496-497頁説先秦傳世典籍中有“目”、“耳”、“手”、“頭”等肢體名稱。
臣作朕股肱耳目。(書經,益稷)
若手臂之扞頭目而覆胸腹也。(荀子,議兵)
如果想知道甲骨文金文是否有“目”、“耳”、“手”、“頭”這四個字形,就可以去查《甲骨金文字典》(1993),《金文常用字典》(1987)等古文字的字典。結果是甲骨文有“目”字,意思是[眼睛],有“耳”字,意思是[耳朵]。甲骨金文都没有“頭”字。甲骨金文有,象手之形,是“又”字的初文。金文有(昌壺)、(不簋),意思是手腳之手,象五指伸開之手形,爲《説文》“手”字篆文所本。
要知道商周以前的情形,就不得不參考漢藏比較的資料。
上面看到“耳”njg有藏語、緬語、西夏語的同源詞,它的前身在6000年以前的共同漢藏語已經流行了。
羅傑瑞(1995:13)認爲“目”mjkw>mjuk有藏緬語的同源詞。
上古漢語 藏文 緬文 博多 獨龍
目 mjkw mig myak megón miè
但是一般跟幽部入聲-jkw對應的是藏文-ug、緬文-auk(龔煌城2002:116-117)。所以我們對“目”這套同源詞暫且存疑。
西門華德(1929)認爲漢語的“手”sthjgw跟藏文sug[手]同源。我們認爲這不太可能。
參看全廣鎮(1996:150)的綜述,可知有人認爲漢語“頭”*dug的同源詞是藏文thog“上邊兒,上部”,也有人認爲同源詞是藏文dbu“頭(敬)”、緬文u“頭”。我們對這兩種説法都不怎麽相信。
2.2.1 “翼”字史前的古誼
如果想知道[手,hand]這個意思在共同漠藏語裏怎樣説,白保羅(1972)、龔煌城(2002:113)提出的語源值得注意。
288翼上古漢語“翅膀”;藏文lag手,動物的前肢或前腿;緬文lak手,牲畜的前肢;西夏文手,臂。
這套同源詞聲韻關係對得非常準確。
上古漢語 藏文 緬文 西夏文
聲母 *l->喻四 l- l- l-
韻母 -k -ag -ak
這樣的聲母、韻母對應關係龔書中有不少平行的例子。由此可知,第288條所列的四個語詞確實是同源無疑。
至於語義,藏、緬、西夏的“手、臂”都是保存了漢藏語未分裂以前的原始意義。易言之,共同漢藏語管手和動物的前肢叫*lk;漢語“翼”*lk在漢藏語的古誼是[手,動物的前肢],在上古漢語才變爲[翅膀]義。
2.2.2 “蝨”字的出現年代
現在來討論“蝨”字的出現年代。
“蝨”是個晚出的字。甲骨文没有“蝨”這個字形,也没有其他寫*srjik>*srjit[蝨子]的字形。金文亦然。“蝨”字最早出現於《韓非子·説林下》:“三蝨相與訟,一蝨過之,曰:‘訟者奚説?’三蝨曰:‘争肥饒之地。’”只憑文字的記載,“蝨”字的出現年代應該在戰國(公元前480—前222年)。
“蝨”字漢藏語系的語言中有同源字。龔煌城(2002:112):
273蝨 上古漢語*srjik>*srjit>[蝨子];藏文shig蝨子;西夏文蝨子。
柯蔚南(1986:106)又添了三種語言的同源詞:
列普查語(Lepcha)ak蝨子;盧舍依語(Lushei)hrik蝨子;Bunan語rig蝨子。
白保羅(1971:#439)擬構了共同藏緬語*s-rik[蝨子]。
據此,“蝨”是漢語最古老的語詞之一。至晚公元前4000年共同漢藏語已有*srjik[蝨子]這個語詞,戰國時代又有“蝨”*srjit。所以,當中的夏代、商代、周代也有這個語詞。甲骨文没有“蝨”這個字形不等於商代漢語中没有後來寫作“蝨”的那個語詞。金文没有“蝨”這個字形不等於西周春秋的詞彙中没有表示[蝨子]的*srjik>*srjit字。
2.2.3 商代漢語的“吾”和“我”
現在來討論商代漢語裏的第一人稱代詞和疑問代詞。問題在於商代的漢語口語中有没有第一人稱代詞*ngag,也就是後來寫作“吾”的那個語詞?有没有疑問代詞*gal,也就是後來寫作“何”的那個語詞?
張玉金(2001:22)説:
甲骨文共有八個代詞,即“我、余、朕、汝、乃、之(止)、爾、茲”等。有的“它”和“其”也可能是代詞。
甲骨文中没有疑問代詞。
劉翔等(1989:305,405)説:
吾[wú]“吾”甲骨文未見,金文從口五聲。五,或作。
我[wú]甲骨文作,像一種兵器的形狀。
作爲甲骨文、金文的描寫,張、劉無疑是正確的:甲骨文有“我”字,没有“吾”字,金文才出現“吾”字。我們是不是可以根據這個事實認爲,商代漢語只有第一人稱代詞*ngal“我”,而没有第一人稱代詞*ngag“吾”?
大概不能。“吾”是個魚部字。“吾”的聲符“五”也是個魚部字。列國的金文有個寫作“”的“吾”字,聲符“魚”字也是魚部。魚部在漢藏比較的對應規律是:
上古漢語 藏文 緬文 西夏文
魚部 -ag -a -a, -a
龔氏漢藏語比較表裏的“苦、吾、五、無、汝、魚”這六個魚部字都符合這個對應規律。因此,跟藏文nga[我]、緬文nga[我]對應的是上古漢語*ngag“吾”,而不是上古漢語的*ngal“我”。
易言之,共同漢藏語已經有*ngag[吾]這個語詞,西周又有“吾”*ngag字,所以當中的夏代、商代口語裏也有*ngag字。
上古漢語歌部跟藏文、緬文的對應規律是:(注:歌部跟藏文、緬文的對應規律不只一種,請參看龔煌城(2002:62)。)
上古漢語 藏文 緬文
歌部-al -al -a/-ay
例如,龔煌城(1995)的第163到168條:
據此,“我”字歌部,上古音應該擬作*ngal。這也是我們上面把“我”的上古音寫作*ngal的原因。
上古的指代詞往往有魚、歌兩種形式。(注:鄭張尚芳(1992)首先指出這個現象。)
魚部
歌部
第一人稱吾*ngag我*ngal
第二人稱汝*njag爾*njal(注:王力《同源字典》(1982:156)認爲“爾”屬於歌部。)
疑問代詞[胡*gag] 何*gal
遠指代詞夫*bjag彼*pjal
“吾”字在《論語》《左傳》等傳世經籍中主要是用在主位,“我”字主要是用在賓位。我們猜想商代漢語中的*ngag/*ngal之別也是主/賓之別。商代的等字形泛指*ng-聲母的第一人稱代詞。當這個代詞用在主位,“我”字就説成*ngag;當這個代詞用在賓位,“我”字就説成*ngal。西周出現“吾”、“”(注:《甲骨金文字典》883頁、《商周古文字讀本》400頁都説甲骨文有“”(“”)字,出處是《前》六.五○.三。不管甲骨文是否有這個字形,商代漢語肯定有第一人稱代詞*ngag。)這兩個字形,於是變成先秦一字一詞的局面。
换句話説,兩周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殷商是一個蘿蔔兩個坑,分配得不均匀,就需要説話的人來做調整。
2.2.4 商代漢語的疑問代詞*gag和*gal“何”
張玉金先生所説的“甲骨文中没有疑問代詞”引出兩個問題:一、商代漢語有没有疑問代詞?二、如果有的話,商代漢語最可能用哪個或哪幾個?
我們的回答是:一、所有的語言都有疑問代詞。商代漢語是一種語言,所以商代漢語也有疑問代詞。二、最可能用的有兩個。一個是“何”,“何”是先秦最常用的疑問代詞。丁聲樹先生(1942)指出,《詩經》裏的“曷”是“何時”的合音詞,“胡”是“何故”的合音。還有“盍”是“何不”的合音詞。另一個是*gag。藏文最常用的疑問代詞是ga,上古漢語跟ga對應的是魚部的*gag。
這種想法遇到一些困難。(注:龔煌城(2002:113)認爲藏文ga-na、gang、ga-tshod、gag gi red在上古漢語的同源詞是“胡”*gag。柯蔚南(1986:160)認爲是“何”*gar>γa。請參看。)
藏文 上古漢語
1.ga *gag胡=何*gal+故*kag
2.ga-la向何處*gal何
第一條認爲藏文ga與上古漢語的“胡”字對應。但“胡”是“何故”的合音詞。ga是藏文中的基本詞。我們不應該把基本詞和合音詞拿來配對。第二條認爲,從音韻的角度來看,跟*gal“何”門當户對的是藏文ga-la。這個片語是疑問代詞後面加後置詞,意思是[向何處]。不遇這種做法是把一個語詞和一個片語來配對,不見得是很好的辦法。
我們一時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解決辦法,只好暫且承認下面這對音韻對應關係不太准確的同源詞。
上古漢語“何”*gal: 藏文ga[什麽,何]
另一方面,龔煌城(1995)指出“夫”在藏語裏有同源詞:
306夫 上古漢語*bjag>[此,彼]。藏文pha彼岸,那邊,那一頭;pha-gi在彼方的。
共同漢藏語指代系統大致如下:
緬文藏文上古漢語
第一人稱nga nga
吾*ngag我*ngal
第二人稱nang —汝*njag爾*njal
疑問代詞—
ga— 何*gal
遠指代詞—
pha
夫*bjag彼*pjal
現在回顧一下爲什麽甲骨金文没有“蝨”字,甲骨文爲什麽没有“吾”字,没有疑問代詞。
甲骨金文没有“蝨”字,是因爲卜辭金文基本上是一種殿堂文學。“蝨”字不登大雅之堂,没有資格出現于史官的刀筆下。
甲骨文没有“吾”字,是因爲當時的文字還没有發展到一字一詞的境界。眾所皆知,甲骨金文裏“命”、“令”同字,“蠻”、“樂”同字,“聽”、“聖”同字,“卿”、“饗”同字。這裏面有些是一對同源詞,有些是語源上没有關係的兩個語詞。所相同的是在XY同Z字的時候,看到Z,按照上下文,可以説出XY兩個聲韻不同的語詞。甲骨文的“我”字也是這樣。因爲没有專寫*ngag[吾]的字形,“我”字就身兼兩職,同時代表*ngal[我]、*ngag[吾]兩個代詞。
甲骨文没有疑問代詞是因爲殷墟卜辭用的是正反對貞,從正反兩方面對所卜之事進行占卜,例如:
辛卯卜,殼貞:王入于商?半卯卜,殼貞:王勿入于商?(殷虛文字丙編 圖版捌零八七頁,釋文119頁)
“王入于商”是正貞,“王勿入于商”是反貞。歷代殷王經常出巡,每到一個地方以前總是要占卜問凶吉。問的方式總是決定了目的地,然後去問凶吉。目的地可能是商,也可能是亳、杞、敦等地。但是卜辭從來不問“明天該到哪兒去”。不這麽問是因爲貞人看了龜甲上的卜兆無法回答。
2.3 商周漢語以前的詞彙替换和詞義演變(注:有人認爲這種研究是空中樓閣。例如蔣紹愚《古漢語詞彙綱要》62頁:“不過,在文字產生以前的詞的本義是什麽?我們現在已無法知道了。”又66頁:“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遇到的最大困難是資料的缺乏。甲骨文是我們見到的最早的語言資料,所以,在甲骨文以前一個詞有哪些意義,哪一個又是它的本義,根本無法用資料來確鑿地證明。”請參看。)
詞彙替換是語言裏常見的現象。現在説“走”,古人説“趨、行”。現在説“跑”,古人説“奔、走”。現在“再會”的“再”,古人説“複”,如《左傳·僖公五年》:“晉侯複假道于虞以伐虢。”
這裏還牽涉到詞義的演變。比方説,“走”這個語詞從古代的[快跑]變到現在的[行走]。“再”從古代的[兩次,第二次]的意思變到現代事情或動作重複的意思。我們可以把上面説的意思寫成:
詞義演變
“走”[快跑]>[行走]
“再”[第二次]>[重複]
詞彙替換
[快跑]1.“走”2.“跑”
[重複]1.“複”2.“再”
放在方括弧裏的是語詞的語義,比方説,[跑]=[run],[再]=[again]。
上面已經看到商周以前的一個例子:
“翼”共同漢藏語[手,動物的前肢]>上古漢語[翅膀]
[手] 1.“翼” 2.“手”
下面再舉六個例子:(注:這六個例子的漢藏比較資料都抄自龔煌城(2002,2004):#258“薪(111頁)”,#201“辛”(107頁),#140“肝”(102頁),#255“仁”(110頁),#372“心”(119頁)。“夕”字的例在207-208頁。)
共同漢藏語 商周漢語
1.“薪”
[樹木]
>[柴火]
2.“夕,夜”
[月亮]
>[晚上]
3.“辛”
[肝] >[辣,苦]
4.“肝”
[腰子]
>[肝臟]
5.“仁”
[心臟]
>[愛人]
6.“心”
[想] >[心臟]
1.薪 上古漢語*sjing>*sjin>[柴火]。
藏文shing<*sying[樹,木];緬文sac<*sik[木,木材];西夏文*sji[樹,木材,柴],[樹,植物]。
《詩·周南·漢廣》:“翹翹錯薪,言刈其楚。”“薪”字甲骨文作(前5.4.4)、(佚580)、(後2.9.1)等形,從斤,從(辛),從(木),象以斤斫木之形,爲“薪”之本字。
很清楚,“薪”字在商周漢語裏的語義是[柴火]。
根據第1條顯示的漢藏比較的資料,*sjing在共同漢藏語裏的語義是[樹,木]。所以:
共同漢藏語*sjing[樹,木]>上古漢語*sjing“薪”[柴火]
英語beam“橫樑,上樑”是德語baum“樹”的同源詞。它們的共同語源是日耳曼語*baumaz(以及*bagmaz)“樹”,在古英語變爲bēam“樹,橫樑”,然後變爲現代英語beam“橫樑,上樑”。這個語義演變跟上面所説的“[樹,木]>[柴火]”相似。
獨龍語是雲南境內屬於藏緬語族的一種語言。羅傑瑞《漢語概説》(1995:13)曾經引用獨龍語的資料,本文第一節轉引。孫宏開《獨龍語簡志》(1982:30)説:
多義詞本身一般有一個基本意義,其他意義是從這個基本意義派生出來的。例如:
有“樹”、“柴”、“木頭”等意義。
有“天”、“天氣”、“雨”、“天空”等意義。
按:獨龍跟藏文shing<*sying“樹,木”同源,也跟漢語*sjin[柴火]同源。
當一個語詞從[A]義變爲[B]義,總會有個兼有[A][B]兩義的過渡時期:
[A]→[A,B]→[B]
古英語bēam“樹、橫樑”就是個過渡時期的語詞。獨龍語字兼有[樹,木]、[柴]兩義,也是個過渡時期的語詞。
上古漢語還有兩個表示[樹]義的語詞。一個是“木”*muk>muk。甲骨文作(甲三五一○)、金文作(散盤),均象樹木之形。[樹木],《舀鼎》“于王參門□□木榜”。
另一個是“樹”*djugs>。[種植,栽種],動詞。《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引申爲[樹木],名詞。《左傳·昭公二年》:“有嘉樹焉,宣子譽之。”
“木”、“樹”這兩個語詞都没有藏緬語的同源詞。
總起來説,[樹木]這個義位裏的詞彙替换是:
[樹木] 1.*sjing(“薪”) 2.木*muk 3.樹*djugs
2.夕 原始漢語*s-ljiak>上古漢語*ljiak>zjk[夜]。
《人》1618:“壬辰卜,旅貞:今夕亡禍三月。”《毛公鼎》:“虔夙夕(惠)我一人。”
藏文zla-ba“月亮”,緬文la’“月亮,陰曆的月份”,共同藏緬語*s-la“月亮”(白保羅《漢藏語言概論》,#144)。
“夕”字中古邪母zj-。原始漢語*s-lj->z-的例還有“習”字(龔煌城2002:208):
2’習 原始漢語>上古漢語[練習,實習]。《論語·學而》:“學而時習之。”
藏文slob-pa,未來式bslab“學習,教授”。slobs“練習,實習”。
[月亮]這個義位,共同漢藏語用*s-la/*s-lijak(後來寫作“夕”的那個語詞),後來*ngwjat“月”在商周漢語裏興起,就替代*s-ljiak而成爲表示[月亮]的語詞,而*s-ljiak>*ljiak的詞義,也從[月亮]轉爲[夜]。
3.辛 上古漢語*sjin>[辣味]。《書·洪範》:“曲直作酸,從革作辛。”《荀子·正名》:“甘苦鹹淡辛酸奇味,以口異。”《楚辭·招魂》:“大苦鹹酸,辛甘行些。”
藏文mchin<*m-syin“肝”,緬文“肝”,西夏文*sji“肝”。
4.肝 上古漢語*kan>[肝臟]。《莊子·盗跖》:“盗跖乃休卒涉太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
藏文mkhal“腎臟,腰子”,緬文“腰,腰部”,共同藏緬語*m-kal(白保羅《漢藏語言概論》,#12)。
上古漢語“肝”*kan在漢藏語的前身*C-kal詞義是[腰,腰部],“辛”*sjin在漢藏語的前身*sjin詞義是[肝]。後來*kan的詞義從[腰,腰部]轉爲[肝],*sjin的詞義也從[肝]轉爲[辛(苦)]。這個內臟大移位可以圖解爲:
5.仁 *njing>*njin>[愛人]。《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又《述而》:“若聖與仁,則吾豈敢?”
藏文snying“心臟,心房”,緬文hnac<*hnik“心”,西夏文*njiij“心”。
這個語詞在共同漢藏語的詞義是[心臟],後來在漢語裏詞義從具體轉爲抽象,就變成“仁”*njin,意思就是孔子所説的“愛人”。
6.心 [心思,思想,意念]。《鍾》甲組:“文考克明氒(厥)心。”《中山王壺》:“渴(竭)志盡忠,以左右氒闢(辟),不貳其心。”《易·系辭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詩·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甲骨文不見“心”字。金文作(師鼎)、(師望鼎)。金文與《説文》心字篆文()同。
藏文sem(s),完成式sems,bsams,未來式bsam“想”。
陳初生先生《金文常用字典》943頁給“心”的釋義是“心思,思想,意念”。本文上面的釋義以及四個例句都是從陳書抄録下來的。
[心臟]義的“心”字用例出現得頗晚:《素問·痿論》:“心主身之血脈。”《列子·湯問》:“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
藏文sem(s)在Jschke《藏英詞典》的釋義是soul“靈魂”,mind“心思”;sém(s)-pa的釋義是to think“想”,to meditate,muse,wonder“靜思、玄想”。格西曲札《藏文辭典》910頁sems的釋義是“心,六識(佛)”,911頁sems-pa的釋義是:“思(佛),意業,分辨,驅役相應識趣境之心。[增]1.想、思維。2.想像、幻想、推想。3.記憶。”
據此,在共同漢藏語的詞義是[想,心思]。[心臟,心房]是“心”在漢語裏的後起義。
下面給、*s-njing的演變做個圖解:
3 上古漢語語源詞典
語源學的目的是爲了説明X語詞是怎麽來的,Y語詞是怎麽來的等等。上古漢語絕大多數的詞素是單音節的。現在來對上古單音節語詞的來源作一些觀察。
第一,有些語詞是共同漢藏語傳下來的。目前知道有三百來個語詞,如上面討論過的“吾、汝、無、二、三、薪、蝨”等。這類是漢語裏面最古老的語詞。
第二,有些語詞是從漢語的鄰居借來的。羅傑瑞(1995:17)曾經論證上古漢語的“狗”*kug>是從共同苗瑤語*klu[2]B[狗]借來的;漢語的“犢”*duk<duk是從阿爾泰語借來的,比較:蒙古語tuγgul,滿洲語,鄂温克(Evenki)語“小牛”,拉穆特(Lamut)語tu-~tuγu-“生小牛”。
最有名的是“江”*krung>king字。羅傑瑞和筆者認爲這個河流名借自南亞語,如越南語sng(<*krong),蒙文(Written Mon)kru“河流”。
第三,漢藏比較研究興起後,我們知道共同漢藏語有若干不自成音節的詞頭、詞尾爲漢語所承繼。這些詞頭、詞尾加在基本詞身上,就會產生派生詞。龔煌城《從漢藏語的比較看上古的詞頭詞尾》(2000)、《上古漢語與原始漢藏語帶r與l複聲母的構擬》(2001)就有不少精彩的例證。
N-S-:S-
藏文N-grang數(動詞),grangs數目,數量(名詞)
緬文khrang“to measure with a measure of capacity”量(糧食)
把這三類知識積累起來將來也許能編一部上古漢語語源詞典。
我們希望不久的將來中國的中學裏會有這樣的對話:
“吾”字是怎麽來的?“吾”字是共同漢藏語傳下來的。那麽“江”字呢?“長江”的“江”字是從南亞語借來的。
“黑”字是怎麽來的?古代在“墨”字前邊兒加上了個s-詞頭,就造出了“黑”字。那麽“墨”字呢?“墨”宇和“黑”字都是漢藏語傳下來的。當然,在原始漢藏人的時代,所指的可能是樹枝燒盡後留下的黑炭。
“森”字是怎麽來的?古代在“林”字前加上了個s-詞頭,就造出了“森”字。那麽“林”字呢?那就不知道了。
4 目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
本文討論了42個共同漢藏語的語詞,他們在漢語裏的寫法是:
吾 汝 無 二 三 五 六 九 日 薪 年 名 耳 乳 節 魚 苦 涼 殺 死 毒 蝨 加 河 荷 何 披 離 疲 罷 垂 夫 翼 夕 辛 肝 仁 心 習 黑 墨 量
其中“薪、翼、夕、辛、肝、仁、心”這七個語詞在從漢藏語到漢語的傳遞過程中語義有比較大的改變。
本文還討論了八對同源詞:
吾,我 汝,爾 夫,彼 三,參 墨,黑 量(平),量(去) 吏,使 林,森
其中前六對中的基本詞在共同漢藏語中有源可尋,後兩對更早的語源不明。
龔煌城書裏300來個漢藏同源詞是個寶藏。今後可以做的工作很多,比較重要的是:(一)用斯瓦迪士的200個核心詞做個漢藏比較的基本詞彙;(二)用共同漢藏語的詞彙可以推測漢藏人的自然環境、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發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