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望远镜与阮元望月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西洋论文,望远镜论文,望月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0—7326(2000)04—0082—09
西洋望远镜自明末以来通过多种途径在中国流传,推动了中国科学文化的发展,这在清代学人阮元等的诗文中有所反映。因此,分析望远镜这一既是奇器,又是科技的“双料”舶来品,(注:蔡鸿生:《广州与海洋文明》序,第3页,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年。 )对加深中西文化交流的认识应是有所裨益的。
像一切舶来品都有异名一样,明末以来从西方传入中国的各式望远镜,亦称谓繁多。西洋望远镜被在华的耶稣会士称为“西洋”“巧器”(阳玛诺[Emanuel Diaz 1574—1659]《天问略》)、 “远镜”(汤若望[Joannes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1—1666]《远镜说》)、 “窥筩远镜”(罗雅谷[Jacobus Rho 1593—1638]《五纬历指》卷8《新星解》)、“望远之镜”(邓玉函[Jean Terrenz 1576—1630]《测天约说》);而中国明清之人则称西洋望远镜为“窥天窥日之器”(沈《参远夷疏》,载《破邪集》卷,《南宫署牍》页7)、 “千里镜”(李渔《十二楼》之《夏宜楼》;张德彝《航海述奇》卷一、四,钟叔河校点本第14、131、132页;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卷六;郑仲夔《耳新》卷7)、 “西洋千里镜”(赵翼《簷曝杂记》卷二《钟表》)、“窥天筒”(阮元《望远镜中望月歌》)、“观星镜”(王韬:《瀛壖杂志》卷二)、“千里眼”(梁廷枂《粤道贡国说》卷5《咭唎国》一、张德彝《航海述奇》卷一、二、 四,钟叔河校点本第3、48、56、139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窥筩”(黄伯禄《正教奉褒》上册,页17)。值得留意的是,清代文献中,有些“西洋镜”指万花筒,(注:顾禄:《清嘉录》卷一、《正月·新年》来新夏校点本,第1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而有些“千里镜”却是摄影机,(注:徐柯:《清稗类钞》第12 册, 第5993页,中华书局,1986年。)不可牵混。
一、明末以来西洋望远镜的传入
自15世纪葡萄牙、西班牙的航海家发现新航路以来,中西交通,空前活跃。西洋诸国,争先扬帆东来,而为在东方弘扬耶稣福音,传教士亦附舶而至。
以1582年(万历十年)利玛窦来华为标志,“西学东渐”之序幕得以拉开,这以后的200年中,中西文化交流蔚为壮观, 而代表西方先进天文、历法的远西奇器——望远镜等亦随之传入中国。
作为西学东渐的起始者,利玛窦自言入华后许多中国人“来看我带来的一些东西”,如三棱镜、油画圣母抱耶稣像及“其他科学仪器,如地球仪、浑天仪、世界地图等……不胜枚举,这一切都是他们(指中国人)以往不曾看见过的,是中国所没有的”,“引起他们的羡慕,认为我们的确来自文明的国家”,(注:利玛窦致罗马总会长(或译耶稣会会长)阿桂委瓦(P.C.Acquaviva)函(1595年11月4日,撰于南昌)。见罗渔译《利玛窦书信集》上册,第69页,载《利玛窦全集》第三卷,光启出版社、辅仁大学出版社联合发行,台北,1986年。)这其中不见明言有望远镜。
在明人眼中,利玛窦所携的西洋奇器,“颇光怪陆离”,(注:汪启淑:《水曹清暇录》卷四。)1601年1 月(万历二十八年十二月)利玛窦上呈神宗的奏疏中,所列贡物亦不见有望远镜。(注:《熙朝崇正集》卷20,转引自林金水《利玛窦与中国》第85—8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并又参阅裴化行(R.P.H.Bemard)《利玛窦神父传》管震湖中译本,下册,第330页,商务出版社,1995年。 )但据明人郑仲夔《耳新》的记载,利玛窦曾携入望远镜:
番僧利玛窦,有千里镜,能烛见千里之外,如在目前。以眂天上星体,皆极大;以眂月,其大不可纪;以眂天河,则众星簇聚,不复如常时所见。又能照数百步蝇头字,朗朗可诵。玛窦死,其徒某道人挟以游,南州好事者,皆得见之。(注:郑仲夔:《玉麈新谭》,载中国社科院历史所明史研究室编《明史资料丛刊》第三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
令人耳目一新的望远镜,既令明人感到新奇,又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形象地称为“千里镜”。利玛窦从1582年来华,直至1610年死于北京,他并未返回欧洲。按一般说法,迟至1609年,意大利天文学家伽利略(Galilei Galileo 1564—1642)方在威尼斯改装完成了第一架30倍距离望远镜。(注:W.J.S.Lockyer:The Growth of the Telescope,The Scientifie Monthly,Vol.18.No.1,January 1924,pp.92—104; 《天文卷》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天文学》卷,第427页,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0年;又可参M.Sharratt:Galileo:decisiveinnovator,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p.13—16,17—18,92.)约此后不久,尼德兰独立战争的统帅摩里斯(0.Maurice 1567—1625)、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GustavusⅡ Adolphus 1594—1632 )已在战争中使用轻便的望远镜(portable telescopes)了。(注:T.N.Dupey Harpar Collins World Military History Encyclopaedia,Haper Collins Publishing Co.Ltd,New York,4th edition,1990,pp.578.)对此,方豪先生提出了两种解释:其一,利玛窦所携入者乃旧式之望远镜;其二,“尔时国人极崇拜利玛窦,固凡闻一异说,见一奇器,必以为玛窦所创。”(注:方豪:《中西交通史》下册,第709页, 岳麓书社,1987年;同氏:《顺治刻本西洋新法历书四种题记》,《东方杂志》40卷8号。)
利氏逝世后五年,即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另一位传教士阳玛诺在《天问略》中向中国人介绍新式望远镜,并称此镜可观60里远。(注: T.N.Dupey Harpar Collins World
Military
History Encyclopaedia,Haper Collins Publishing Co.Ltd,New York,4th edition,1990,pp.709.)
到了1618年(万历四十六年),杰出的耶稣会士邓玉函来华,并随身携来一架新式望远镜,这是目前所知传入中国的第一架新式望远镜。邓玉函在欧洲曾继伽利略之后,成为山猫学院(Cesi Academy)第七名院士,并且一直与伽利略、开普勒等欧洲一流学者保持着联系,(注:李约瑟(Joseph Needham )著, 翻译小组译:《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第四卷“天学”, 第二分册,第661页,科学出版社,1975年。 )这一因缘使得邓玉函在欧洲出现新式望远镜不到十年时间内,就将之携至中国。此后,1622年(天启二年)6月,会士汤若望来华,亦携入新式望远镜;天启六年(1626年), 汤若望译毕《望远镜》一卷。第二年(1627年)王徵参考《远镜说》等书,撰成《远西奇器图说录最》。
为了拓展在华的传教事业,汤若望等传教士更将西洋望远镜作为贡品进献明、清朝廷。崇祯七年(1634年)正月,汤若望与罗雅谷向崇祯帝“进呈由欧洲带来之望远镜一架,以黄绸封裹,连带镀金镜架与铜制之附件”,(注:魏特(Alfons Vath)神父著:《汤若望传》, 杨丙辰译本,第一册,第154页,商务印书馆,1949年。 )此镜为汤氏从欧洲携来者, 或说系邓玉函 1618 年来华时所携者。 (注:李约瑟(Joseph Needham)著, 翻译小组译:《中国科学技术史》(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第四卷“天学”,第二分册,第661页,科学出版社,1975年。)1644年(顺治元年)7月, 汤若望向顺治帝进呈望远镜一具及其他天文仪器、书籍等。汤氏的输忠言行及天文实践很快赢得了清廷的信任,年末他即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钦天监的洋监正。
此外, 崇祯四年(1631 年), 立陶宛耶稣会士卢安德(AndreRudomina 1594—1632)将西洋望远镜传入福建三山,嗣后, 艾儒略(Jules Aleni 1582—1649)复携至桃源、清漳,(注:《口铎日抄》卷2—4,转引自方豪《中西交通史》下册,第710页。)此后, 又以中国为媒介,西洋望远镜被传至日本、朝鲜。(注:方豪:《伽利略生前望远镜传入中国朝鲜日本史略》,载《方豪文录》,岳麓书社,1987年。)
明清之世的中国基督教教堂,亦置有“西洋千里镜”。北京宣武门天主堂,始构于明末利玛窦时期,(注:孙承译:《天府广记》卷38,下册,北京出版社,1962年。)据乾隆时代赵翼(1727—1814年)的记载,就置有望远镜:
堂之旁有观星台,列架以贮千里镜。镜以木为筩,长七八尺。中空之而嵌以玻瓈,有一层者、两层者、三层者。余尝登其台以镜视天,赤日中亦见星斗。视城外,则玉泉山宝塔近在咫尺间,砖缝亦历历可数。而玻瓈之单层者,所照山河人物皆正。两层者悉倒,三层者则又正矣。(注:赵翼:《簷曝杂记》卷2“钟表”, 李解民点校本第36—37页,中华书局,1982年;又可参阅清时朝鲜使臣的来华笔记《燕行录》,此承黄时鉴先生指教,谨表谢意。)
除了传教士外,一些与清朝进行贸易的外国商人,亦配备有望远镜。据乾嘉时代姚元之(1776—1852年)的记载,在中国北方重要通商口岸恰克图的俄罗斯商人有如下之举:
(中方)客货俱载以骆驼。俄罗斯人每以千里镜窥之,见若干驼即知所载若干物。商未至前四五日已瞭然,盖其镜已见于三四百里外矣。(注: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3,李解民点校本第81页, 中华书局,1982年。)
这一夸张记载的背后,反映的是中国商队从库伦抵达恰克图的情景,(注:蔡鸿生:《“商队茶”考释》,《历史研究》1982年第6期, 第121页;《俄罗斯馆纪事》,第137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同时表明当时俄罗斯商人已在商业情报侦察中使用望远镜了。
南方的通商口岸,亦见葡萄牙等国商人使用望远镜。当时的澳门,“有千里镜,番人持之登高以望舶,械仗墙,可瞩三十里外”。(注:王士祯:《池门偶谈》卷21,《谈异二·香山》,靳斯仁点校本,中华书局,1982年。关于清代澳门诗中所见之千里镜,请参阅章文钦《明清时代澳门诗所反映的中西文化交流》,澳门《文化杂志》中文版第25期,第57—61页,1995年冬季出版。)
至于广州口岸,拥有望远镜的外国商人更多。清代被称为“十三夷馆”(Thirteen Hongs)的西洋商行,由英、美、荷兰、瑞典等国商人组成。其中,老字号的荷兰馆,“有千里镜,可以登高望远镜,二三里能鉴人眉目”。至19世纪,上海口岸亦有“精极”的“西人之远镜”矣。
西洋诸国番商夷使既有千里镜,以之列入贡品进献清廷亦自然之事,此亦是望远镜传入中国之一大途径。
雍正三年(1725年),来华的意大利使节贡“显微镜一套”、“火字镜一”、“照字镜二架”,(注:梁廷枂:《粤道贡国说》卷4 《西洋诸国》,骆宝善、刘路生点校本第225页,中华书局,1993年。 )其中,“照字镜”应为放大镜,而“火字镜”不详为何物。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荷兰国使者宾先巴芝、通事林奇逢等,经粤道入贡方物40种,其中有镜多种,如“照身大镜二面”,“照星月水镜一执”,“照江河水镜二执”,(注:刘献廷:《广阳杂记》卷1,汪北平、夏志和点校本第18—19页,中华书局,1957年;又见《粤道贡国说》卷3《荷兰国》,骆、刘点校本第209页。)其中,“照星月水镜”应是观天望远镜之一种,而“照江河水镜”则可能是航海望远镜。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荷兰国又进呈贡物多种,其中有“千里镜二枝”。(注:《粤道贡国说》卷3《荷兰国》,骆、刘点校本第214页。)此后,乾隆末年荷兰贡使来华亦携有望远镜。(注:蔡鸿生:《清代广州的荷兰馆》,载《广州与海洋文明》,第346页。)
乾隆五十七年(1793年),英使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率副使斯当东(George Leonard Staumton)等人来华。 马戛尔尼使团所携贡物主要有天文、地理仪器、钟表、军器、乐器、西洋画等,共19件,价值高达13000余镑。(注:张维华:《明清之际中西关系简史》, 第77页,齐鲁书社,1987年。)其中,有一件由英国天文学家赫斯色尔(F.W.Herschel 1738—1822)改进后的望远镜,性能更加先进。 (注: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叶笃义中译本,第249页, 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
随着西洋望远镜的传入,耶稣会士及中国工匠也开始了仿制。
崇祯二年(1629年),徐光启代礼部奏“急用仪器十事”,要求增置新式仪器九件,其中,望远镜三座,“每架约工料银六两,镜不在数”。(注:方豪:《中西交通史》下册,第709—710 页。 )崇祯七年(1634年),汤若望指导下的第一架望远镜在中国出现,并正式安装。对此事,魏特(Alfons Vath)神父《汤若望传》也曾指出,汤若望、 罗雅谷就“为中国朝廷制造了许多其他仪器,譬如象牙制小日晷、望远镜、园规、小号天体仪、星高机等物”,(注:魏特(Alfons Vath )神父著:《汤若望传》,杨丙辰译本,第一册,第 155 页, 商务印书馆,1949年。)这表明,明末西洋传教士“固已能自制望远镜矣”。(注:T.N.Dupey Harpar Collins World Military History Encyclopaedia,Haper Collins Publishing Co.Ltd,New York,4th edition,1990,pp.710.)
清兵入关前,中国工匠已能仿制望远镜了。清邹漪《启祯野乘》卷六记晚明薄子玉事曰:
公名珏,字子玉,苏州人也。就试浙江,补嘉兴县学生。其学奥博,不知何所传,洞晓阴阳占步,制造水火诸器……崇祯四年(1631年),流寇犯安庆,中丞张国维聘公为造铜炮,……每置一炮,即设千里镜,以侦贼之远近,镜筒两端嵌玻璃,望四五十里外如咫尺也。
薄氏系晚明受西学之士人,他制千里镜显系仿自西洋。
二、清初之千里镜诗
望远镜传入中国后,引起了中国社会的极大兴趣。作为“明末中国三大兼通中西之历家”的李之藻等人, (注: T.N.Dupey Harpar Collins World Military History Encyclopaedia,Haper Collins Publishing Co.Ltd,New York,4th edition,1990,pp.702.)对望远镜自然是赞不绝口:“观其所制窥天窥日之器,种种精绝,即使郭守敬诸人而在,未或测其表肤”;(注:李之藻:《春明梦全录》卷58《读译西洋历法疏》。)而激烈敌视传教士的礼部侍郎沈等人也不得不承认“彼夷所制窥天窥日之器,颇称精好”。(注:《破邪集》卷1 《南宫署牍》页7。)至于接触了这一西洋奇器的文人, 更是纷纷挥墨题咏,尽抒其怀。
康熙初期的宗室蕴端(1670—1704年),是太祖曾孙,曾封勤郡王,他作有以西方传来的望远镜、显微镜、火镜、多宝镜为题的《西洋四镜诗》,其咏望远镜曰:
数片玻璃珍重裁,携来放眼云烟开。
远山逼近近山来,近山远山何嵬嵬。
州言九点亦不止,海岂一泓而已哉。
君不见,
昔日壶公与市吏,壶中邂逅相嬉戏。
自从神术一相传,而后市吏能缩地。
斯言是真非是伪,今设此镜盖此意。
君若不信从中视。 (注:钱钟联主编:《清诗纪事》第六册, 第3660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
乾隆皇帝也撰有《千里镜》诗多首,
其一曰:
巧制传西海,佳名锡上京,
欲穷千里胜,先办寸心平。
能以遥为近,曾无浊混清,
一空初不照,万象自然呈。
云际分山皱,无边数乌征,
商书精论证,日视远惟明。(注:《御制诗初集》卷三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集部二四一,别集类,第1302册,第486页。)
其二曰:
何来千里镜,奇制藉颇黎,
适用宜山半,成模自海西。
顿教清浊判,忽幻近遥齐,
察察吾方戒,箴规触目题。(注:《御制诗初集》卷三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集部二四一,别集类,第1302册,第572页。)
在两首诗中,乾隆帝均强调了这一传自西洋(即“西海”)的“巧制”、“奇制”。对望远镜带来的近远、清浊变化大为感叹,并发出了一番欲望远先得“寸心平”的哲理感慨。
西洋望远镜的“西来初地”——广州,亦有人题咏望远镜。当然,乾隆、嘉庆时代的广州,能使用千里镜并形诸吟咏者,只有富商显宦之流。(注:蔡鸿生:《清代广州的荷兰馆》,载《广州与海洋文明》第338—355页。)作为十三行总商的潘有度,写过著名的《西洋杂咏》七绝二十首,抒发自己对洋人洋风的观感,可作为评价清代广州行商西洋观的标本。(注:蔡鸿生:《清代广州行商的西洋观——潘有度〈西洋杂咏〉评说》,“明末以来中西文化交汇研讨会”宣读论文,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香港浸会大学历史系、香港中国近代史学会合办,1996年5月3—4日,香港。)《西洋杂咏》第十二首吟道:
万顷琉璃玉宇宽,镜澄千里幻中看。
朦胧夜半炊烟起,可是人家住广寒?
在自注中,潘有度说:“千里镜,最大者阔一尺长一丈,傍有小镜看月,照见月光约大数丈,形如圆球,周身明砌,有鱼鳞光。内有黑影,似山河倒照,不能一目尽览,惟向月中东西南北分看。久视则热气射目。夜静,有人用大千里镜照见月中烟起,如炊烟。”(注:潘仪增:《番禺潘氏诗略》,光绪二十年(1894年)刻本。)潘有度所见的望远镜有大小两种,且有“阔一尺长一丈”大形制的望远镜,故能见明月之中亦有黑光,并且通过目睹耳闻,想象出月球之中亦有人烟。可见他对中国传统月亮神话已有疑问了。
广州行商的疑问,与两广总督阮元的疑问不谋而合,阮元的疑问具体表现在其诗作《望远镜中望月歌》中。
三、阮元《望远镜中望月歌》的文化象征意义
阮元(1764—1849年),江苏仪征人,他官学两栖:官至浙江、江西巡抚和两广、云贵总督,学则为乾嘉汉学中坚,兴学刻经,所谓“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注:《清史稿》卷364《阮元传》。)
对于西学,阮元主张用西学而不为西人所用。(注:彭林:《从〈畴人传〉看中西文化冲突中的阮元》,《学术月刊》(上海)1998年第5期。)这一思想在阮元作于嘉庆四年(1799 年)的《畴人传》中可以看出。因此对于西洋望远镜,阮元是交口称赞的:“能令人见目不能见之物,其为用甚博,而以之测量七曜为尤密。作此器于视学深矣”,“是宿天诸星用镜验算相距及度之偏正,于修术法尤为切要”。(注:阮元:《畴人传》卷43《默爵传论》。)
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内务府奏请暂停乾隆五十五年废止的广州行商贡物办法,建议“所有方物,仍照旧例呈进”,得旨,“粤海关监督遵奉行知,准进朝珠、钟表、……千里镜、洋镜”。(注:梁廷枂:《粤海关志》卷25,页9。)本年,阮元57岁,他在广州办学海堂,兼署广东巡抚印,又驰驿广西查办“会匪”。(注:张等撰:《阮元年谱》,黄爱平点校本第132—134页,中华书局,1995年。)这一年,他忙中偷闲,于广州作《望远镜中望月歌》,歌曰:
天球地球同一圆,风刚气紧成盘旋。
阴冰阳水割向背,惟仗日轮相近天。
别有一球名曰月,影借日光作盈阙。
广寒玉兔尽空谈,搔首问天此何物?
吾思此亦地球耳,暗者为山明者水。
舟楫应行大海中,人民也在千山里。
昼夜当分十五日,我见月食彼日食。
若从月里望地球,也成明月金波色。
邹衍善谈且勿空,吾有五尺窥天筒。
能见月光深浅白,能见日光不射红,
见月不似寻常小,平处如波高处岛。
许多泡影生魄边,大珠小珠光皎皎。
月中人性当清灵,也看恒星同五星。
也有畴人好子弟,抽镜窥吾明月形。
相窥彼此不相见,同是团栾光一片。
彼中镜子若更精,吴刚竟可窥吾面。
吾与吴刚隔两洲,海波尽处谁能舟?
羲和敲日照双月,分出大小玻璃球。
吾从四十万里外,多加明月三分秋。(注:阮元:《研经室四集》卷十一,见邓经元点校本《研经室集》下册,第971—972页,中华书局,1993年。)
在阮元诗中,表现出一位经师和诗人对天象的新观察,其历史意义不可低估。有学者指出,阮诗表明:西洋物质文明激发出对中土月亮神话的新理解,“道”因“器”而变,的确耐人寻味。望远镜不仅在视野上而且在精神上,已经把清代中国人带进新的境界了。(注:蔡鸿生:《清代广州的荷兰馆》,载《广州与海洋文明》第351页。)因此, 对这一首事关“西学东渐”的诗作加以阐释,是不妨一试的。
阮元《望月歌》,首先表明了西洋望远镜传入后中国学术界对月球认识的发展。事实上,自从西洋望远镜传入中国后,明末已运用于日月行星的运转等天文观测,对中国天文科学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注:张荫麟:《明清之际西学输入中国考略》,《清华学报》第1 卷第1期,第38—69页,北京,1924年6月。)崇祯四年(1631年)冬十月辛丑朔月食,徐光启使用望远镜观测,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注:《明史》卷三十一,《历志·历法沿革一》。)即其著例。关于这一点,罗雅谷曾举过一个更加形象的例子:
问:天汉何物也?曰:古人以天汉非星,不置诸列宿天之上也。意其光与映日之轻云相类,谓在空中日天之下,为恒清气而已。今则不然,远镜(即望远镜)既出,用以仰窥,明见为无数小星。(注:罗雅谷:《五纬历指》卷3《恒星之三》。)
由此后,中国人对银河之看法为之一变。可见,西洋望远镜作为西洋传教士“知识传教”策略借以实施的工具,代表的是西方先进的科学知识。它的传入,推动了中国天文学的发展,以致阮元诗中出现了“天球”、“地球”、“(月)球”、“恒星”等名词术语,并由此产生了对中国传统月亮神话的质疑。
根据中国传统说法,月食是月中蟾蜍或玉兔食月,(注:如《管子》卷18《九守》第五十五、《史记》卷128《龟策列传》。 )而认为月亮系女性,是古代许多民族的共同观念,以至于当代美国历史人类学家M.A.哈婷博士指出,月亮是超越一切的女性象征符号。(注:M.A.哈婷:《月亮神话——女性的神话》,蒙子、龙天、芝子中译本第1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中国古代亦然,认为月为嫦娥,有广寒宫、有玉兔、有吴刚等,清乾隆时代学者杭世骏(1696—1772年)考论甚详,所著《订讹类编》有“月为常仪”篇,曰:
《梦蕉诗话》云:李义山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诚为绝唱。杨道孚极爱赏之,然穷理君子于所谓嫦娥者不得不辨。按汉志:黄帝使羲和占日,常仪占月,区本占星。故世之人因以羲和称日,常仪称月。仪字音娥也。周官注:仪、俄二字古皆音娥,……反覆参议,则知常仪之仪字本旨作俄。后世因音之同,又以月为太阴,女像也,沿此于二字各加以女旁,遂呼为嫦娥。其说始于刘安怪诞之书,成书于许慎附会之注,至张衡作《灵宪论》转相引证。隋唐以后,骚人墨客类多借事托意,而羿妻奔月之惑竟莫解矣,于乎谬哉。(注:杭世骏:《订讹类编》卷5,陈抗点校本第154—155页,中华书局,1997年。)
杭世骏对月亮神话考证的结果,即常仪、常娥乃一人。其实,在王充《论衡》、张衡《灵宪论》等书中,(注:见《论衡》卷11《说日第三十二》、《后汉书》卷59《张衡列传》诸篇。)对月亮、月食、潮汐等均有较为科学的解释,反映出中国古代在天文、物理等科学领域的成就,只不过宋代理学、明代心学的空谈出现后,中国思想界学风亦转而务虚,以致对汉唐科技成就逐渐湮没与淡忘。
而自从明末“西学东渐”以来,中国学术界受到了极大震动,于是学风逐渐转变为讲求经世致用的实学,清代汉学的代表,如梅文鼎、王锡阐、戴震、江永、焦循以及阮元等人均受到了西洋科学的影响,可以说乾嘉时代,汉学诸儒,大多悉谙西学,可称中学、西学均通,因此,他们对所谓传统月亮神话,早已不拘泥了。在考证“月为常仪”的同时,杭世骏还提出“月中无桂”的见解。(注:M.A.哈婷:《月亮神话——女性的神话》,蒙子、龙天、芝子中译本第156页,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阮元则在《望月歌》中表示,“广寒玉兔尽空谈”。由于月球与地球类似,阮元也进一步浮想翩翩:月球也应有“人民”存在,昼夜也“当分十五日”,也应有主持天文历算的“畴人”,说不定月中畴人与自己拿“五尺窥天筒”来“窥天”相类似,也正拿着望远镜来“窥地”呢。而月中畴人望远镜“若更精”,他们甚至可以看清自己的面容呢!只可惜两球隔天,无舟可通。
《望月歌》反映了阮元具有较高的西学造诣,可从与其后清朝使臣望月观感的比较中看出。光绪十七年初(1891年),出使英法意比大臣薛福成曾在法国巴黎北之“亚拍岁候佛笃瑰尔天文台”,使用“千里镜”,“移镜窥月,大于寻常所见者约数十倍,光所映处,纹如冰裂,分出无数块垒。”(注: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卷6,张玄浩、张英宇标点本第292—293页,岳麓书社,1985年。)这反映出乾嘉时代之阮元与晚清之薛福成二人西学之水平。
在吸取、接纳西学的同时,阮元并不迷信西学,与所谓“康熙、乾隆间言历者无不称引西法”者有所不同。(注:张维华:《明清之际中西关系简史》,第192页,齐鲁书社,1987年。 )他在为精于“推步数术”的昔日同窗焦里堂《学算记》所做的序中,曾这样说:
(阮)元思天文算学,至今日而大备,而谈西学者辄诋古法为粗疏不足道,于是中西两家遂多异同之论。然元尝稽考算氏之遗文,泛鉴欧逻之述作,而知夫中之与西,枝条虽分,而本干则一也。如地为园体,则《曾子》十篇中已言之;七政各有本天,与郄萌日月不附天体之说相合;月食入于地景,与张衡蔽于地之说不别;熊三拔简平仪说寓浑于平,而崔灵恩已立义以浑盖为一矣;的谷四方行测剏蒙气反光之差,而姜岌已云地有游气蒙蒙四合矣。然则中之与西,不同者其名,而同者其实。乃强生畛域,安所习而毁所不见,何其陋欤?(注:阮元:《研经室三集》卷5,邓经元点校本下册,第681—682页。)
阮元序中之熊三拔(Sabbathin de Ursis 1575—1620), 乃意大利传教士,著《简平仪说》;的谷(Tycho Brache 1546—1601), 乃丹麦天文学家,于1582年主张地心说而为耶稣会所重,其余《曾子》等中国典籍,郄萌、张衡、崔灵恩、姜岌等中国学者的科学成就,已由阮元的异代知音——李约瑟(Joseph Needham)在《中国科技史》中予以阐述。阮元所论,“中之与西,不同者其名,而同者其实”,指出了中西文化交流之实质,与历史事实也是大致相符的。
以望远镜而言,李约瑟就指出,“望远镜的前身——带窥管的转仪钟”是中国人发明的,而1681年欧洲天文学家罗默(Romes )的第一架固定在子午面的望远镜装置,就吸取了中国的学术成就。(注:李约瑟(Joseph Needham)著,翻译小组译:《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第四卷“天学”,第二分册,第696 、489页,科学出版社,1975年。)这与阮元所论“夫中之与西, 枝条虽分,而本干则一也”是相通的。
李约瑟还指出,“在文化交流史上,看来没有一件事足以和17世纪时耶稣会传教士那样一批欧洲人的入华相比,因为他们既充满了宗教热情,同时又精通那些随欧洲文艺复兴和资本主义兴起而发展起来的科学”,“望远境的传入是这方面的最高峰”。当耶稣会传教士在中国开始传教时,欧洲天文学有两项极其重要的特点:一是发明并使用了望远镜,二是接受了哥白尼的日心说。来华的传教士仅将前者带到中国,而对后者闭口不谈。(注:李约瑟(Joseph Needham)著,翻译小组译:《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第四卷“天学”,第二分册,第640—641、643、659页,科学出版社,1975年。)有趣的是,李氏所言的两项特点均在阮元一人身上得到验证。阮元对西洋望远镜的盛赞已如前述,而由于汤若望等耶稣会士对哥白尼日心说的闭口不谈及有意掩盖,使未能了解此一先进学说的阮元,后来反而驳斥在华详细介绍此说的传教士蒋友仁(Michel Benoist 1715—1774 )。(注:《畴人传》卷45《蒋友仁传论》。)对此,论者或以为阮元“排斥之态度,殆与教会若矣”,并“代表了当时一般言历者之见解。此非国人故步自封,乃西士有所忌讳,不敢畅言,未能为充分之介绍耳”;(注:张维华:《明清之际中西关系简史》,第 190 页, 齐鲁书社,1987年。)或以为“使中国昧于近代科学的,其咎不在中国科学家,而在于这批西学媒介者”。 (注:冯佐哲:《清代政治与中外关系》第17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可见,于此历史中, 阮元固然有责任,而耶稣会士更难辞其咎。
所以,阮元《望月歌》的内容,与他的西学观是一致的。阮元在承认西学有其可用之处的同时,又坚持新、旧之学的连续性及中、西之学的双向性,实为折中中西之学,融汇二说,求归一是,确是用心良苦。
需要指出的是,西洋望远镜传入后对中国传统月亮神话的质疑,仅限于思想界或上层士大夫阶层,其意义也主要在于文化象征。而广大的民间仍奉信如故,陆启浤《北京岁华记》、顾禄《清嘉录》、王韬《瀛壖杂志》述嘉庆、道光、咸同年间,北京、苏州、上海等地于中秋节时或“置月宫符像,符上兔如人立”、“(月)饼面绘月中蟾兔,男女肃拜烧香,旦而焚之”,或“比户瓶花、香蜡,望空顶礼,小儿女膜拜月下,嬉戏灯前,谓之‘斋月宫’”之举,(注:顾禄:《清嘉录》卷8《八月·斋月宫》,蔡鸿生:《广州与海洋文明》序,第130页,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年。)表明民间信奉的月亮神话,早已凝固在世代传承的民俗中了。
(本文之写作,得到了笹川教育基金的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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