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草堂诗余》成书的原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成书论文,草堂论文,原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草堂诗余》是南宋中期即庆元年间(1195—1200)以前书坊选编的一本词集,大约在南宋 后 期或宋末元初,建安何士信对它进行了增修笺注(注:关于《草堂诗余》的编者,笔者另有文章探讨,见《文献》1999年第3期,页273。),流传渐广;在明代嘉靖二十九年(1550) 又经上海顾从敬分调编次,遂风行于世。它对元明清三朝词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可以说,它 不仅是一个重要的词集选本,而且是一种重要的词学现象,然而学界对它在词史上的重要地 位还不够重视,中田勇次郎、刘少雄、孙克强等人偶有文章论及《草堂诗余》的版本和影响 (注:中田勇次郎《〈草堂诗余〉的版本的研究》,载《大谷大学研究年报》第四期,页170。 刘少雄《〈草堂诗余〉的版本、性质和影响》,载《中国文学研究》第五辑(抽印本)。刘少 雄《〈草堂诗余〉版本论著目录初编》,载《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三卷第一期,页49。 孙克强《〈草堂诗余〉的盛衰和清初词风的转变》,载《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二卷第一期 ,页135。)
;但关于它在南宋中后期成书的原因,迄今尚无专文论述,笔者不揣浅陋,聊抒一得之见 ,就教于同行专家。
要谈《草堂诗余》成书的原因,首先须从《草堂诗余》本身诸特征谈起。顾从敬以前,《 草堂诗余》均为分类本。分类本中,明洪武壬申(1392)遵正书堂本保存原貌较多,本文以明 嘉靖末春山居士荆聚校刊本(翻洪武本)为举例对象。经过谨慎分析,我认为形成后的《草堂 诗余》至少有如下几点值得引起注意:1.所录词以传统的婉约词为主,雅俗共赏,不看重豪 放派和清空派词;2.分类编次,有笺注,后附词话;3.有浓厚的地域特征即闽派特色。
先谈第一点。从入选作者来看,《草堂诗余》中录词最多的词人前十名依次是:周邦彦46 首(四印斋本有58首),苏东坡22首(四印斋本有23首),柳永17首(四印斋本有16首),秦观16 首(四印斋本有24首),康伯可11首(四印斋本有10首),辛弃疾8首(四印斋本同),欧阳修8首 ( 四印斋本有9首),张子野7首(四印斋本有10首),黄山谷7首(四印斋本有9首),李清照5首( 四印斋本有7首)。十人之中,在过去的词学批评中被称作豪放派词人的,只有苏轼和辛弃疾 两人,从他们被入选的词来看,除《念奴娇·赤壁怀古》一首豪放词因名声太大不得不入选 以 外,其它都是婉约之作。其余八人都可算作婉约词人,柳永、黄山谷、康伯可并以俗词著称 于世。
从《草堂诗余》的内容来看,大致不出传统抒情词写景言情两端,功业、抱负、气节、理 想等绝少有之。更具体地说,《草堂诗余》中的写景抒情,又有特定的范围。从它的分类名 目上就可看出这一点。《草堂诗余》分类,前集为时令,如春景、夏景、秋景、冬景等等, 每 季以下又分八种细目(冬景只五种),如春景类分为初春、早春、芳春、赏春、春思、春恨、 春闺、送春等。后集七大类,节序类分元宵、立春、寒食、清明等;天文类分雪月、雨晴、 晓夜、咏雨等;地理类分金陵、赤壁、西湖、钱塘亭等;人物类分隐逸、渔父、佳人、妓女 等;人事类分宫词、风情、旅况、警悟等;饮馔器用类分茶酒、渔舟、庆寿、吉席、赠送、 感旧等;花禽类分花卉、禽鸟、荷花、桂花等。从这些分类情况来看,偏重于阴柔,阳刚之 处少见。以地理类为例,金陵是六朝古都,在历史文化长河中,它常笼罩着一层沧凉变幻 的悲剧色彩,与赤壁一样,往往是咏叹兴亡、凭吊古今的题材;而西湖钱塘,历来是温柔宝 贵之乡。在这里没有长江黄河等壮观景象,有的是“南国特色”的亭台水榭。其它如时令节 序类择其伤春悲秋,人物类抛弃了古之圣贤君臣,趣味落在隐士、渔父、佳人、妓女等人身 上,而前两种人在传统文化中是失意者的代称,后两种人是时代享乐生活的反映。儿女之情 ,离别之绪,随处可见。这里展示的是一个伤感的世界。以上分类内容往往是婉约词的基本 题材。
《草堂诗余》所收词在风格及表现手法上,总的特点是不发露、贵含蓄,措辞轻灵曼妙, 婉转流动。这得力于《草堂诗余》诸词在句法上多运用双调句式,择调上多选表现声情舒缓 的词调,其结果是阅读时给人一种缓慢曲折、一唱三叹的味道。而这些,不正是婉约词之所 长吗?“画屏金鹧鸪”,《花间》语也;“蓬蓬远春,采采流水”,《草堂》语也。缪钺《 诗词散论》中论词的特征云:“一曰其体小,二曰其质轻,三曰其径狭,四曰其境隐”,缪 钺 先生的话虽然是用来概括所有的词,但我认为用来评婉约词特别是《草堂诗余》中的词,倒 是 最合适不过了。王鹏运四印斋本《草堂诗余》卷下附录岳飞《满江红》、范仲淹《渔家傲》 、文天祥《沁园春》等词,殊为蛇足,与《草堂诗余》本来面目格格不入。
《草堂诗余》编集之际,正是辛派词风大畅之时。在辛派词以前,尚有渡江之初的爱国词 派;辛派词之同时,尚有姜夔等风雅派词人。然而《草堂诗余》不录或极少录之;待到增修 笺注时,才增进辛弃疾词八首,而且增选的八首辛词也以婉约见长。可见词坛尚婉约南北宋 是一致的,特别是民间词坛更是如此。文人词风已有新变,而对民间影响似乎不大。《草堂 诗余》原编,正是出自坊间无名氏之手,冷落此二派词人,本在情理之中。《四库全书总目 》卷 一九九《竹屋词》提要云:“词自鄱阳姜夔句琢字炼,始归醇雅,而达祖、观国为之羽翼… …乃《草堂》于白石、梅溪概未寓目,竹屋词亦只选其《玉蝴蝶》一阕。盖其时方尚酣熟, 与风尚相左也。”“方尚酣熟”,正是《草堂诗余》产生以及增修时的词坛趣味。何以见得 ?
盖词之产生,本在歌筵酒席之间。五代欧阳炯《花间集·序》即云:“镂玉雕琼,拟化工 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 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这段话反映了一种典型的词体 “生态环境”,唱词的场所是歌筵舞席,欣赏者是公子佳人,演唱者为举纤纤玉指之女性, 所唱内容则是“镂玉雕琼,裁花剪叶”,音韵清绝,舞态娇娆,这当然是指五代而言,但其 风终宋之世不变。北宋人论词,大抵仍以《花间集》为正(注:曾季狸《艇斋夜话》云:“东莱晚年长短句尤浑然天成,不减唐《花间》之作。”李之
《姑溪居士文集》卷四十《跋吴思道小词》:“至唐末,遂因其声之长短句而以意填之,始
一变,以成音律。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殆及南宋,虽然文人词时时在 发 生新变,但“娱宾遣兴”、“词之本色”等词学现念一直在支配着部分词人的创作,特别是 在民间或民间词人中,根深蒂固。陈模《怀古录》成于宋宝祐二年(1254),细观其书,重 清真轻稼轩为当时通论:“近时作词者,只说周美成、姜尧章,而以稼轩词为豪迈,非词家 本色。紫岩潘牥云:“‘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此说固当。盖曲者曲也,固当以委 曲为体。”(注:宋陈模《怀古录》,中华书局1993年版,页61。)
王炎《双溪诗余自序》云:“今之为长短句者,字字言闺阃事,故语懦而意卑 ;或者欲为豪壮以矫之。夫古律且不以豪壮语为贵,长短句命名曰曲。取其曲尽人情,惟婉 转妩媚为善,豪壮语何贵焉?”詹傅序《笑笑词》云:“如辛稼轩,非不可喜,然其失也粗 豪。”刘克庄《翁应星乐府序》云:“然长短句当使雪儿、啭春莺辈可歌,方是本色……余 谓君当参取柳晏,以和其声,不但词进,而君亦自此官达矣!”又,《题汤野孙长短句》云 :“孙花翁死,世无填词手。后有黄孝迈,近又有汤野孙……今诸公贵人,怜才者少,卫道 者多。二君词虽工,如世不好何?然二君皆约而在下,世故忧患,不入其心;姑以流连光景 ,歌咏太平为乐。安知他日无蜀公辈人,击节赏音乐?”刘克庄认为,词当以女音婉转而歌 ,学习途径就是参法柳永、晏氏父子等人的词。以此来衡量,则当时填词手,只有孙花翁、 黄孝迈、汤野孙三人而已。何也?因为他们能做到“世故忧患,不入其心,姑以流连光景, 歌咏太平为乐”。晏殊词有富贵气自不待言,晏几道词自序云:“叔原往者沉浮酒中,病世 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 一时怀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范蜀公晚喜柳永词,客至则歌之,自言身在政府四十 多年,不能出一语道仁宗太平景象,乃于柳永词中得之(注: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十,《四库全书》本。)。刘克庄的话很能代表江湖词人(
民间词人)对词的态度。《草堂诗余》中增修之词仍以周邦彦、柳永等人为多,正是当时大 众“尚酣熟”的反映。何以这样说?我们的眼光还可跳出词坛之外,在广泛的民间文学的大 背景下来考察直到南宋后期,词坛仍崇尚周柳秦晏等婉约词人这一事实,即《草堂诗余》生 成的环境。
兹以“说话”为例。从《东京梦华录》和《梦梁录》等书的记载可知,说话在当时是很流 行的民间艺术形式,话本则是“说话”艺人的底本。话本在开篇前,常有好几段诗或词,这 就是说话技艺的“入话”,入话的目的是招徕顾客,吸引听众进入故事氛围。此处所引之词 ,必然是大众喜爱之词,否则无以吸引顾客。反过来说,从话本中所引词,我们可以看出大 众到底喜爱什么样的词(注:宋人话本,原本流传下来的不多,大都经过了元明人改动,如《宣和遗事》、《古今小
说》、《清平山堂话本》等。但其基本面目尚可把握,文中所举,乃公认为北宋话本者。)。如《翟持诏生死冤家》开篇几首词:第一首无名氏《鹧鸪天》云 : “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堤上柳,未 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树,红杏枝头未着花。”此词语言平易,且不避重字 ,以其浅俗故也。第二首是张孝祥的《鹧鸪天》,乃是“说仲春景致”,其句云:“每日青 梅醉梦中,不知帘外已春浓。”第三首是黄夫人的《鹧鸪天》,“言季春景致”。第四首是 苏小妹的《蝶恋花》,其句云:“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细品这些入 话词,皆平熟易懂,雅俗共赏。最可注意者,《一窟鬼懒道人除怪》入话十八首词,皆出自 北宋人,如沈公述、陈克、李易安、宝月禅师、欧阳永叔、柳耆卿、晏几道、秦少游、周美 成等人。词中多景语情语,其精神与《草堂诗余》绝相类似。其它话本如《简帖僧巧骗皇甫 妻》中所引词情况大致相近。这说明南宋后期江湖民间确实重婉约,尚酣熟。《草堂诗余》 真实地反映了当时词坛风尚。
有过这样一种说法,宋室南渡,词乐大都失传,北宋人词鲜能付南宋人歌喉(注:例如蔡嵩云《乐府指迷笺》所云,页13。)。北说流行 颇广,然实为皮相之谈。就拿小词唱法来说,南北宋并无差别。柳永《鹤冲天》词云:“忍 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浅酌低唱”,正是市井唱小词的基本唱法。李方叔《品令》词 云:“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直到南宋末, 这种唱法仍是市井小唱的特色。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妓乐”条云:“更有小唱、唱叫 、执板、慢曲、曲破,大率轻起重杀,正谓之浅酌低唱。若舞四十六大曲,皆为一体。但唱 令曲小词,须是声音软美,与叫果子、唱耍令不犯腔一同也。”《草堂诗余》在选编上正是 为此而设。
二
再谈《草堂诗余》的第二个特点。从形式上看,《草堂诗余》分类编次,有笺注,有词话 。分类编次作品,在宋代是一种很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唐人很少把自己的文集分类,到宋 人 编唐人集子时,分类编次就很盛行了。《唐文粹》、《文苑英华》、《类注杜甫诗史》、《 罗唐二茂才重校唐宋类诗二十卷》、《李太白文集》、《孟东野诗集》……都是按类编次的 。宋人自己的文集,分类编次者亦不少,如洪迈的《野处类稿》、李洪的《芸庵类稿》、杨 冠卿的《客亭类稿》、卫博的《定庵类稿》;它如《豫章文类》、《回文类聚》等。诗文类 编既有长久的传统,又有广泛的实践,它不能不影响到《草堂诗余》的编次方式。
自晚唐以来,文人宴集唱和成一时风气,至宋代,此风更甚。文人在集会或酒席之上,当 场吟诗作词是风雅之举必不可少的一环。例如《西昆酬唱集》便是当时唱和的产物。一般而 言,这类场合的吟咏,大都有一定的固定模式和习惯用语,这就需要文人平时留心类似诗词 ,用心研习,到时活套活用,托名谢枋得的《翰苑新书》等即出于临时应景的需要而编。不 过,词在当时是红牙小口手按檀板于花间尊前所唱,故《草堂诗余》类编,是方便歌者在酒 席上、或相关场合、或相关时令应景唱词,其性质实为歌本。清代宋翔凤《乐府余论》云: “《草堂诗余》一集,盖为征歌而设,故别题春景、夏景等名,随时节即景歌以娱客,题吉 席、庆寿更是此意。”赵万里《校辑宋金人词·引用书目》《草堂诗余》条下注云:“分类 本以时令、天文、地理、人物等类标目,与周邦彦《片玉词》、赵长卿《惜香乐府》略同, 盖所以取便歌者。”龙榆生(沐勋)《选词标准论》亦云:“以《清真集》编纂体例相比与勘 ,此(指《草堂诗余》——引者)虽不注宫调,而以时序景物分题,且出自书坊,必为当时 比较流行之歌曲,书贾牟利,类录以为传习之资……吾人但以为当日之类编歌本可也。”(注:《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页5。)此言极是,唯《草堂诗余》所选词,其音调在当时为大众特别是歌者所熟知,无需另列宫调 ;白石十七词之所以记旁谱,是因为其为自度曲,他人未易晓故也。《直斋书录解题》卷二 十一云:“《草堂诗余》二卷,《类分乐章》二十卷,《群公诗余前后集》二十五卷,《五 十大曲》十六卷,《万曲类编》十卷,皆为坊间编集者。”可见在当时坊间编选的类似于《 草堂诗余》的歌本还真不少,大都按类编排,便于歌者。
以上分析,只属于浅层次的类比研究。研究事件,尚须进入其深层文化背景。那么,《草 堂诗余》分类编排的深层原因又是什么呢?我认为,它是当时节日文化高度发达的结果。先 让我们来看看《草堂诗余》究竟分哪几类。
前集 春景类:初春、早春、芳春、赏春、春思、春恨、春闺、送春;夏景类:初夏、避 暑、夏夜、首夏、夏宴、适兴、村景、残夏;秋景类:初秋、感旧、旅思、秋情、秋别、秋 夜、晚秋、秋怨;冬景类:小冬、冬雪、雪景、小春、暮冬。
后集 节序类:元宵、立春、寒食、上已、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除夕;天文 类:雪月、雨晴、晓夜、咏雨;地理类:金陵、赤壁、西湖、钱塘亭;人物类:隐逸、渔父 、佳人、妓女;人事类:宫词、风情、旅况、警悟;饮馔器用类:茶酒、筝笛、渔舟、庆寿 、吉席、赠送、感旧;花禽类:花卉、禽鸟、荷花、桂花。
初看这些分类,一定会对它何以分得这样详细深表疑惑;其实,只要稍稍了解一下宋代的 民间习俗,就不难发现,与他们众多的节日及享乐方式相比,这些分类是必然会有的。宋人 特别是北宋人,似乎对季节与节日特别敏感,节日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今择《梦粱录 》卷一所载春季节日之重要者列举如下,以见当时节日游乐之盛:
正月: 不论贫富,游玩琳宫梵宇,竟日不绝。家家欢宴,笑语喧哗。元日:大朝会,百 官 皆冠朝服,诸州进奏,吏皆执方物之贡,外国正副贺正使随班入贺。新春:临安府进春牛于 禁庭。立春前一日,以镇鼓锣吹妓乐迎春牛往衙前迎春馆里。元宵:正月十五日元夕节…… 上御宣德楼观灯……以队舞言之,如清音、遏云、棹刀、鲍老、胡女、刘衮、乔三教、乔迎 酒、乔亲事、焦□架儿、仕女杵歌、诸国朝竹马儿、村田乐、神鬼、十斋郎;各社不下数十 。……府第有家乐儿童,亦各动笙簧丝竹,清音嘹亮,最可人听。拦街嬉耍,竟夕不眠。家 家灯火,处处管弦……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装,竞夸华丽。公子王孙,五陵年少, 列以纱笼喝道,带将佳人美女,遍地游赏。十七日:车驾出和宁门诣景灵宫,行春孟朝飨礼 。
二月:二月朔谓之中和节:民间以青囊盛百果瓜子种互相遗送,宫女以百草斗戏。二月八 日:祠山圣诞……其日都城内外诣庙献送繁盛……各以彩旗、鼓吹、妓乐、舞队等社,奇花 异果,珍禽水族,精巧面作,诸色□石车驾迎。引歌叫卖,声效京师故礼,风流锦绮,他处 所无。正是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赏心之时,岂可虚度;至于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挟子, 况竟日嬉游,不醉不归。二月十五日: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 最堪游赏:
三月:三月上巳节,踏青,又值佑圣真君诞日。三月清明节:彩舟画舫,款款撑驾,随处 行乐。此日又有龙舟赛,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酒贪食,不觉 日晚。红霞映水,月挂柳梢;歌韵清圆,乐声嘹亮。三月十八日:东岳圣帝诞辰。暮春:百 花开尽……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当此之时,雕梁燕语,绮栏莺啼 ;静夜明轩,溶溶泄泄;对景行乐,未易一言尽也。
以上就当时春季节日择其要者录之,若加上其它类似节日的日子如春闱,则其数目更是可 观了;若把全年节日都加起来,数量更多。《草堂诗余》分八大类七十二小类,初看稍嫌烦 琐,当我们了解到宋代游玩享乐的真实情况后,就很容易理解了:《草堂诗余》分类明显地 打上了当时民俗的烙印。《草堂诗余》“雅俗共赏”的特点不但体现在其不喜“豪放”、“ 清空(醇雅)”上,还体现在它与当时民俗的相吻合上。每个节日,每个时刻,几乎都可以在 《草堂诗余》中找到相对应的词。“取便时俗”,洵非虚言。《草堂诗余》初编时,大概就 是为此而来了。
在宋代,诗文类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供初学者研摹学习,或为应举考试之教材。这种 性 质的类书在宋代是很多的。如《事文类聚》、《古今合璧事例备要》、《锦秀万花谷》、《 记纂渊海》、《山堂考索》等,这些大型类书,皆为举子学者“獭祭之资”,使宋人作诗尽 情地夸博炫多。刘辰翁为教子应举,编《须溪四景诗集》四卷,以四时写景之句命名,春景 六十三题,夏景三十二题,秋景四十题,冬景十六题。其分类与《草堂诗余》极其相似,只 不过更繁富些罢了。盖《草堂诗余》初编,乃征歌而设,为当时类编歌本,此为“应歌”时 期;自南宋后期起,词乐分离趋势渐渐明显,《草堂诗余》的性质由歌本逐渐向创作模范之 本的角色转化,《草堂诗余》进入“应社”时期。当然,应歌与应社的两种功能也许会并存 一段时间;至南宋末,增修笺注本《草堂诗余》出,《草堂诗余》类编的意义,与诗文集选 编的意义就毫无二致了。
宋人作诗好逞才学,其结果之一便是为诗文作注的风气普遍流行,以致有“千家注杜,五 百家注韩”的说法。然而作为“艳科”的小词,染指者并不多。其原因复杂,难以备述,主 要恐怕还是以下因素所致:诗庄词媚的观念束缚着人们的手脚,词只不过是歌儿舞女花间尊 前所唱,文人作词大多以游戏态度为之,人们对这种新兴文体的重要性认识还不够,等等 ,打开今存不多的宋版词集,作注者寥寥无几,或者最多在词调下注明“春思”、“春恨” 、“赠某某”等。然而,受当时注释之风的影响,时人对大作家的词也不是一概不注。《直 斋书录解题》卷二一就记载有:《注坡词》二卷,仙溪傅干撰;《注琴趣外编》三卷,江阴 曹鸿注叶石林词;《注清真词》二卷,曹杓季中注,自称一壶居士。又据陈鹄《耆旧续闻》 卷二称:在傅干《注坡词》后,尚有顾禧的《补注》;《艇斋诗话》称:“章质夫家子弟有 注少游词者。”沈义父《乐府指迷》称:“学者看词,当以《周词集解》为冠。”这些注本 大都没有流传下来,只有宋嘉定年间陈元龙的《详注周美成词片玉词》十卷保存下来了(下 文还将论及此书,此处从略)。受诗文笺注的影响,这是增修笺注《草堂诗余》的原因之一 。
原因之二,与当时词乐分离的大趋势有关。词到南宋中后期,越来越文人化、技巧化、文 学化,相比之下,原先那种“可歌性”逐渐在减弱,“可读性”逐渐显现。词的文学性受到 了越来越多的文人的注意,从创作上看,以诗法、诗境入词,如辛弃疾(豪放派)词打破词体 的传统特性,无事无意不可入词;姜夔词(风雅派)以江西诗法入词,健笔写柔情;吴文英参 李商隐诗境入词,等等。从批评上看,就是以诗的标准来衡量词。词乐分流从另一个侧面看 就是诗词合流。在这种背景下,《详注周美成词》、《周词集解》、《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 堂诗余》之类便产生了。
进一步看,《草堂诗余》的笺注还与江湖诗派的影响有内在的联系。仔细研究《草堂诗余 》 的注释,可以发现笺注中引用了大量与中晚唐有关的典故或诗句,温飞卿、郑谷、李商隐、 杜牧、韦应物等人及其诗句被频频用到,盛唐则只有杜甫、李白为较多。我们知道,宗杜甫 是江西诗派以来的一贯风气,无需多说;而重中晚唐则是江湖诗派的特点之一。沈义父《乐 府指迷》亦谈到:“(作词)要求字面,当看温飞卿、李长吉、李商隐及唐诸家诗句中字面好 而不俗者,采摘用之。”(注:《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页279。)按南宋人言唐诗,多指晚唐诗,钱钟书《谈艺录》第123—125页 已言之,钱氏又云,南宋人极重晚唐,确为至论。沈义父此处所指唐诗,亦即晚唐诗。何士 信与沈义父时代相近,又同受江湖诗派影响,则《草堂诗余》笺注中多用中晚唐诗,良有以 也。顺便应提到,有人从笺注中某些字句推测,说增修笺注本《草堂诗余》中已参元人注释 ,似嫌证据不足(注:中田勇次郎认为:辛卯本后集胡浩然《万年欢》词注释中已引用“宋陶谷词‘若得鸾胶
续断弦,是何年’”一语,可见辛卯本已参元人注释。按:周密为南宋人,他也说过“宋谢
太后北觐”之类的话(见《词话丛编》第229页),是知仅凭一句话还很难说辛卯本已参元人注释。)。
三
地域与文学之关系,早为学者所共知。然《草堂诗余》与宋代福建之关系,恐谈及者不多 (注:此文写成于1996年夏,并《文学遗产》决定用稿亦在1998年。近见《吴熊和词学论集》( 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4月第一版)第120—123页《增修本〈草堂诗余〉跋》一文,其中有些 论述与本节所述相近似。吴先生乃词学名家,跋文写作时间当早,但笔者撰此文时尚未及见 之。特补记于此。)
,请浅述之。宋代三种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文学已有人论及,它们是:江西文学、齐鲁文 学和蜀地文学。依我之见,除上述三大地域文学之外,宋代尚有未引起学人注意的闽地文学 的存在。具体来说,闽地文学的存在,既有其可能性,又有其必然性。古代福建在是古闽越 之地,直到晋代才接触中原文化。据记载,有三次移民给福建带来了先进的中原文化。第一 次是永嘉之乱,中原士族林、黄、陈、郑等八大姓入闽;第二次是唐末王审知、王延翰父子 入闽,开馆育才,很多“浮光世族,与之俱南”;第三次是北宋靖康之难,“华俗由是丕变 ”(彭韶《八闽通志序》)。《宋史·卷八十九·地理类五》云:“福建路,盖古闽越之地, 其 ……其俗信鬼尚祀,重浮图之教,与江南三略同。然多乡学,喜讲诵,好为文辞,登科第者 尤 多。”何以见得?《淳熙三山志》卷三十六“人物·科名类”云:“唐自神龙迄后唐天成二 百二十有三年,州擢第者三十六人,何才之难进耶?……由(宋)太平兴国五年至今淳熙八年 几二百有年,以科目进者一千三百三十有九人,内元符以前一百二十三年才三百二人耳!(外 恩科有八十三人。)而建中靖国至今止八十有三年乃一千三十有七人,犹有漏逸不载者。” (注:《宋元方志丛刊·第八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南渡后八十多年,福州一地中进士者猛增到一千三百多人,显然与中原士族、皇室入闽有 关。福州如此,整个福建人才之盛可以想见。在此文化高涨的背景下,“闽学”作为风格特 异的学派产生了。朱熹(生于建安,长于建安)、真德秀、蔡元定、刘克庄、胡安国等均为此 派 著名学者;加之泉州又是当时世界性贸易大港,经济活跃,文化鼎盛,使福建一下子成了“ 海滨邹鲁”。在开化之前,福建本地主导文化是“信鬼尚祀,重浮图之数”一类的巫鬼文化 ;宣和以后,中原士大夫特别是皇室纷纷南渡,(《福建通志》卷五引《中兴小记》云:“ 及渡江以来,迁徙不常。是年西外宗居福建,南外宗居泉州。”)他们带来的是北宋极为流 行的享乐文化,当然,士大夫们的高雅文化也会随之而入,但能在闽地迅速扎根的必然是通 俗娱乐性文化,因为它们与福建本地固有的“鬼祀”民俗文化性质更为接近。在今天福建仍 较为完整地保存了不少宋代的戏剧和舞蹈,如泉州的梨园戏曾使宋元南戏宛然可睹,可目为 宋代戏剧的活标本(注:曾永仪《宋代福建的乐舞杂技和戏剧》,载《宋代的文学与思想》,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版,页2—29。)
。龙榆生先生也说:“在福建泉州所传的《南词四十四套》中,还保存 着吴文英等常用的《秋思耗》、《双媚姝》两个调子的歌词和节拍。可见词乐直到现在,有 的还活在某些古老剧种中。”(注:龙榆生《词曲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页10。)
由此看来,南戏《张协状元》首出福建也不是偶然的了
。宋代陈起《江湖小集》、朱熹《朱子语类》、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宋史·乐志 》等,都记载着福建在宋代盛行杂技、杂剧、乐舞的情况。闽地文学的最大特点是“俗”— —平民性。就以词人为例,在宋代,以“俗”名满当时的福建词人就有柳永、阮阅、康与之 、曹元宠、陈莹中等。可以看出,这是福建作家的普遍现象。产生于福建的《草堂诗余》(注:《草堂诗余》的增修笺注者何士信为建安人,其原编亦似出于建安书坊,“自宋及明六 百年间,建安书林擅天下之富”(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五)。今存《草堂诗余》的数十种版 本中,出于建安书坊者占大半。)
,其文化背景大抵如此。细按《草堂诗余》,还可以看出它与福建特别是建安另有更为直接 的关系。
从《草堂诗余》所选作家来看,福建籍作家最多。特别是增修时,很不出名的福建词人如 马庄父等也在入选之列。清代林葆恒编《闽词综》、叶申芗《闽词钞》,录福建词人甚详, 取《草堂诗余》核之,则《草堂诗余》中所收福建词人有:柳永、张元干、曹组、康伯可、 黄玉林、徐昌图、陈莹中、俞克成、冯伟寿、刘克庄、潘庭坚、邓肃、吴彦高、章质夫、阮 逸女、马庄父等。就入选词人数目而论,《草堂诗余》偏重福建词人是很显然的。从书中所 引笺注及词话来看,书中引用黄昇《花庵词选》(有时称“黄玉林”、“玉林词客”、“玉 林词选”、“花庵”、“花庵词客”等)和魏庆之《诗人玉屑》较多。按:黄昇字玉林,号 “花庵词客”,建安人。早弃科举,吟咏自适,公元1250年编成《绝妙词选》。《草堂诗余 》的增修笺注者“建安古梅何士信”与黄昇同里,且《草堂诗余》所增选之词,大都来自 黄氏之书。二者关系密切。《诗人玉屑》的作者魏庆之(菊庄),也是建安人。今传南宋嘉定 本《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署名为“庐陵陈元龙少章笺注,建安蔡庆之宗甫校正”。显然此 书出自建安书林。拿它与《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比较,则可发现二书有很多相 似之处。在分类上,《片玉集》分为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单题、杂赋六大类,《草堂 诗余》同前四种;再比较二书分类细目,则相同者还有:春思、春恨、秋怨、冬雪、元宵、 立春、寒食、上巳、端午、七夕、中秋、重阳、除夕、咏雪、晴景、夜景、宫词、金陵、西 湖、钱塘、隐逸、渔父、佳人、妓女、风情、旅况、警悟、茶酒、筝笛、渔舟、荷花、桂花 ,等等。再者从二书所载周邦彦词来看,所录周词秩序大致相同,特别是增修笺注部分的差 别不大,是知《草堂诗余》增修笺注时,参考《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处极多。《草堂 诗余》与福建之关系,何可忽视哉?
总之,研究《草堂诗余》在南宋中后期成书的原因,可以略窥一代词坛风尚。南宋中后期 ,词坛尚酣熟,故出自民间书坊的《草堂诗余》不收姜吴词,并且明显地排斥豪放词;至于 《草堂诗余》的分类,既是受诗文分类影响的结果,又是当时节日文化高度发达的必然产物 ;它的增修笺注,既与词乐分离(诗词合流)的大趋势有关,又与江湖诗派崇晚唐有关;此外 ,福建文人特别是建安书林与《草堂诗余》的成书有直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