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蚩尤传说的新解释——兼论神话传说中的语源迷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源论文,传说中论文,蚩尤论文,神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古籍中对于黄帝伐蚩尤有许多记载。这在出土文献中也有不少发现。李零先生在《考古发现与神话传说》(《学人》第五辑)一文中将《鱼鼎匕》与《十大经》联系起来,使我们对于黄帝伐蚩尤的有关传说有了更新的认识。
《鱼鼎匕》铭文云:
曰:诞有昆屍,坠王鱼鼎。曰:钦哉!出游水虫。下民无知,参蚩尤命。薄命入羹,忽入忽出,母处其所。(铭文尽量用通行字写出。其中与本文讨论有关的字,如昆屍、蚩尤在铭文中分别作“尸”、“蚘”之形。)
其中“参(蚩)蚘(尤)命”李零先生以为即《十大经·五政》:“黄帝于是出其锵钺,奋其戎兵,身提鼓鞄(枹),以禺(遇)之(蚩)尤,因而禽(擒)之。”及《正乱》之“黄帝身禺(遇)之(蚩)尤,因而(擒)之。(剥)其□革以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赏。雋(翦)其发而建之天,名曰之(蚩)尤之(旌)。充其胃以为鞫(鞠),使人执之,多中者赏。腐其骨肉,投之苦酭(醢),使天下()之。”其说甚是。
但是,这只解决了“蚩尤醢”的问题。但烹鱼之鼎与“蚩尤醢”有何关系呢?最近我们阅读《焦氏易林》,才有所发现。
《焦氏易林·坤之临》:“白龙赤虎,战斗俱怒。蚩尤败走,死于鱼口。”又《蒙之坎》:“白龙黑虎,起鬐暴怒。战于阪泉,蚩尤败走。居止不殆,君安其所。”又《同人之比》:“白龙黑虎,起伏俱怒。战于阪泉,蚩尤败走,死于鱼首。”(《益之比》略同,但无“战于阪泉”一语)一云“死于鱼口”,一云“死于鱼首”,则《鱼鼎匕》之铭文与“参蚩尤命”之关系已非常明确。至此这一疑难问题才获圆满解决。
“蚩尤醢”的有关问题可与古籍相联系。《皇览·冢墓记》云:“蚩尤冢,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续夷坚志》卷四云:“华州界有蚩尤城,古老言蚩尤阚姓,故又谓之阚蚩尤城。城旁阚氏尚多。”谓“蚩尤阚姓”,不见于任何先秦古籍。我们认为“阚”应读为“噉”,“阚蚩尤城”即“噉蚩尤城”,“阚乡”也即“噉乡”,这和《十大经》所说的“腐其骨肉,投之苦醢,使天下之”是一致的。
这种吃人的习俗,不仅仅是原始社会末期战争复仇残酷性的表现,而且具有某种宗教意义。从民族志看,新西兰的大酋长战死常被敌人屠吃,希望获得他的勇气与智慧(林惠祥《文化人类学》)。而被吃的人却正是他们的崇拜对象。蚩尤也是如此,曾被祠为“兵主”(《史记·封禅书》),也就是战神,“噉蚩尤”其实正是为了分享蚩尤的勇气和力量。
既然蚩尤已为人所吃,那怎么又产生出蚩尤“死于鱼口”的传说呢?一种可能是为了祭祀河伯一类的水神,将“蚩尤醢”倒进水里,故而产生出蚩尤“死于鱼口”的传说。
但是上述解释也有一些缺陷。首先是未见古籍中有以蚩尤祭祀水神的记载。其次一般祭祀水神,都是把人整个沉进水中,如《史记·滑稽列传》及《水经注·浊漳水》等所载“河伯娶妇”之例,而仅将“蚩尤醢”投诸水中以祭水神,恐与习俗不合。
因此我们在此提出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我们认为这也有可能是出于某种语源迷误(fallacy of etymology)。所谓语源迷误是指某些词语或者典故在演变过程中,本义渐泯,本事渐灭,后人在重新阐释时出现了理解上的偏差,因而在时间上就会出现语源中断现象。我们试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山海经·海内经》云:“鲧复(腹)生禹”,而《归藏·启筮》云:“鲧殛死,三岁不腐,副〈剖〉之以吴刀,是用出禹。”以往的学者在解释这一神话传说时,从各种角度予以分析研究。其中比较有影响的一种说法是以人类学、民族学上的“产翁制”来解释。但这种说法实际上有着极大的缺陷。首先我们没有任何鲧曾为产翁的有关文献记载,而且“腹生”与产翁是否相关还有待证明。其次“鲧复(腹)生禹”是在鲧死之后,我们还没有见到有关死人也可作产翁的文献记载。至于其他的各种说法许多也难以经得起一驳。而我们认为这就是一种典型的语源迷误。《说文·鱼部》:“鲧,鱼也。”又《虫部》:“禹,虫也。”“鲧腹生禹”的深层结构是指鲧鱼的腹中由于腐烂已经生了禹这种虫。“三岁不腐”正透露了这一玄机。所谓“不腐”只是指表面上未腐,其实鲧鱼的内脏早已腐烂生虫了。因而“副〈剖〉之以吴刀,是用出禹”只不过是腐鱼生虫的一个证明罢了。所以这一神话传说其实是以腐鱼生虫这一自然现象附会出来的。其深层结构为腐鱼生虫这样的生物属性,其表层结构为“鲧腹生禹”这样的人物关系。也就是说,“鲧腹生禹”这一神话传说事实上是以鲧、禹这些人名中本来的生物学含义附会出来的,到后来本义渐泯了。
与此类似的还有一些。如《楚辞·天问》中“舜服厥弟”的传说。我们认为这也是一种语源迷误。所谓“舜服厥弟”其实不过是“舜服象”这一事实的传讹而已,它应是我国古代驯象史实的反映。此“服象”犹“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吕氏春秋·古乐》)之“服象”,与“服牛乘马”之义略同。皇甫谧《帝王世纪》云:“舜葬苍梧下,群象常为之耕”,此殆“舜服象”之正解。舜弟名象,与“舜服象”之群象有着语源上的密切关系,可算是语义双关,因而深层结构上的舜驯服大象被阐释为表层结构上的舜制服其弟象,由某一农业史实派生出伦理意义来。徐中舒先生《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云:“传说又有舜弟象封于有庳,或作有鼻。庳、鼻,古实一字。象与鼻有显著之联想关系,疑此传说,即由服象之事附会而起(徐中舒《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此传说事实上也是把人名之象与动物之象联系起来,由此而产生的某种俗语源(folk etymology)的解释而已。
谈到这里,读者应该不难理解我们所谓的语源迷误了。所谓语源迷误,就是在字源或词源上所产生的一种错误解释。而这种错误解释习非成是后,成为一种流行的说法,反而使原来的字源或词源中断消失了。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为语源迷误。造成语源迷误的原因很多,我们这里不想赘述。这里我们只想谈谈语源迷误是如何创造出蚩尤“死于鱼口”的传说的。
值得注意的是,《鱼鼎匕》铭文中“”(蚩)从寺从,显然是以“寺”为声旁。“寺”与“蚩”并从之得声,从“”与从“虫”同意。《说文·虫部》云:“蚩,虫也。从虫之声。”则“蚩”字本义为某种昆虫无疑。在汉代金文中“蚩尤”之“蚩”有作“”者(容庚《汉金文录》卷六)。《说文·羽部》:“,飞盛貌。从羽之声。”段《注》改为“羽盛貌”。从羽与从、从虫亦同意。“蚘”字除见于铭文外,尚见《周礼·春官·肆师》“表貉”郑注:“貉,师祭也。其神盖蚩蚘,或曰黄帝。”此字亦见《集韵·尤韵》:“蚘,蚩蚘,古诸侯号。通作‘尤’。”此为读作“于求切”之“蚘”。另有读为“户恢切”之“蚘”字。《广韵·灰韵》:“蚘,人腹中长虫。”《集韵·灰韵》:“蛕,或作蚘、蛔。”《说文·虫部》:“蛕,腹中长虫也。从虫有声。”可见“蚩”、“蚘”本义均当为某种虫类。“蚘”或当读为“蜮”,与“户恢切”之“蚘”或有不同。“蚘”从尤得声,上古为匣母之部字;“蜮”为匣母职部字,声母相同,之、职阴入对转。《诗·小雅·何人斯》:“为鬼为蜮。”陆德明《释文》:“蜮,状如鳖,三足。一名射工,俗呼之水弩。在水中含沙射人。一云射人影。”《抱朴子·登涉》:“又有短狐,一名蜮,一名射工,一名射影,其实水虫也。状如鸣蜩状,似三合杯,有翼能飞,无目而利耳,口中有横物角弩。如闻人声,缘口中物如角弩,以气为矢,则因水而射人。中人身者即发疮,中影者亦病,而不即发疮,不晓治之者人。其病似大伤寒,不十日皆死。”所以“蚩蚘”或者得名于水虫,此犹《颜氏家训·风操》所言“至若卫侯、魏公子、楚太子,皆名虮虱”之类(注: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77页案云:“《荀子·议兵篇》言世俗之善用兵者,有燕之缪虮,命名亦同此类,足证春秋、战国时,以虮虱命名者不少矣。”“魏”当作“韩”,《集解》引赵曦明、郝懿行说已明。),是属于《左传》桓公六年申繻论五名中的“取于物为假”一类的命名。昆虫,尤其是水虫,一般多“死于鱼口”。所以我们怀疑蚩尤“死于鱼口”的传说,是人们望文生义,利用物类相制的特性编造出来的。与其说这种神话传说反映了某种史实,倒不如说它们反映了人们日常生活中所观察到的朴素的自然现象而已。后来由于
去古既久,本义渐泯,本事渐灭,受俗语源的影响,才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有关神话、传说了。
我们现在再回到铭文中,解读有关问题。《鱼鼎匕》铭文中的“尸(屍)”,旧释“人”,此字无论是从字形还是从文例来看,均以释“尸(屍)”为宜。《说文·尸部》:“屍,终主也。”段《注》云:“今经传多作‘尸’。”《礼记·曲礼下》:“在床曰尸,在棺曰柩。”《玉篇·尸部》作“在床曰屍。”是其证。“”,《说文·虫部》云“读若昆”,即昆虫之昆的本字。“诞有昆屍”,意为“从前有个小虫的屍体”,它与下文的“坠王鱼鼎”及“出游水虫”语意密切相关,人们之所以要把“昆屍”、“水虫”与“蚩尤”联系在一起,应即由于蚩尤一名有水虫之义,小虫掉在鱼鼎里与蚩尤死于鱼口的传说有着密切的同构关系。但是蚩尤“死于鱼口”的传说,又恰恰是从蚩尤的名字中所附会出来的一种语源迷误,并非实有其事的史实。
我们不太清楚蚩尤“死于鱼口”一类传说的具体起源时间。如果其产生于黄帝伐蚩尤之后,那么这很可能是出于语源迷误。但如果此类传说产生于黄帝伐蚩尤之前,那么其流行实际上是利用名字禁忌所施行的一种厌劾巫术而已。在原始文化中,人们对于与名字有关的谐音双关等禁忌极严。在英国入侵印度时,英国的莱克(Lake)将军不费吹灰之力攻取一座城池,原因是其名字在当地土人言语中是鳄鱼之意。这城原来有一个预言,说城池要为鳄鱼所攻破云云,故当地土人未事抵抗即予投降(郑振铎《释讳篇》),性质与此类似。同样,人们也可以有意识地利用名字中的谐音双关诅咒敌人,蚩尤“死于鱼口”的传说完全有可能是人们诅咒蚩尤的一种反映。由于水虫往往为鱼所食,所以人们或者就造出了蚩尤“死于鱼口”的恶咒。如果这一看法成立的话,它就是某种黑巫术(black magic)的体现。总之,不管是哪种情况,我们并不认为蚩尤“死于鱼口”是历史事实,相反我们认为它只是一种语言虚构。这一传说是人们有意识地利用“蚩尤”一名的内在形式所作的别解,也就是说,蚩尤“死于鱼口”的传说其实是一个语源迷误,并非实有其事的。
从语源迷误这一观点来看,许多神话、传说的历史演变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如众所周知的“终葵”讹为“钟馗”的传说一样,很多神话传说去古既久,本义渐泯,本事渐灭,流俗语源也随之兴起。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将另文论述,这里就不多说了。需要指出的一点是不少人早已注意到神话、传说中的语源迷误。希腊的悲剧家欧里庇得斯以为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巴卡斯缝在宙斯的肢上(òunpos),实是弄错了字的缘故,大概原来的话是说宙斯给一个誓unpòs)。因而在西方的神话学者中,就有一派认为“神话是语言有病的结果,犹珍珠是蚌有病的结果”。原是古人一句平常的话,但因口耳相传,发音上有了一点小错误,后人不知真义,后加曲解,又添了些注释——藻饰,于是一句平常简单的话就变成一则故事了。这便是“语言有病,故产生神话”(茅盾《中国神话研究初探》)。我们古代此例亦颇多。最有名的即属孔子解“夔一足”为“夔一而足矣”(《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之例,解“黄帝四面”为“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尸子》)亦同此类。这种语源迷误,后世中亦多有。如庄绰《鸡肋编》卷中云:“钱氏时‘握发殿’,吴人语讹,乃云‘恶发殿’,谓钱王怒即升殿也。”则此传说实亦与语源迷误有关,将“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甫”(《韩诗外传》卷三)之“握发”误传为“恶发”,虽出无稽,实为有因。
但是,我们这里所说的“语源迷误”,是用语言学的方法来阐释神话、传说,以语言学来消解某些神话、传说。当年顾颉刚先生等人认为“禹是一条虫”、“鲧是一条鱼”之类的看法,虽为人倍加议,但其初衷也正是想以语言学来消解神话、传说。但他因此认为禹、鲧本人都只是动物,企图从根本上颠覆古史,则又走向了极端。我们的看法与顾颉刚先生等又有所不同,那就是我们认为某些神话、传说是由于语言迷误而附会出来,至于那些神话、传说中某些人物或时代,我们则并不加以否定。这是我们与顾颉刚先生等的不同。
语源迷误是在神话、传说、古史中一个重要的现象,是在研究中国古代早期文明时需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本文的目的也旨在抛砖引玉,如果能有更多的人关注这一问题,我们的心愿也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