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肇淛文言小说《麈馀》考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言论文,小说论文,谢肇淛论文,麈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03)04-0038-04
谢肇淛,福建长乐人。字在杭,号武林,因其父“司教钱塘时生肇淛,故名与字皆志所出也”(同治《长乐县志》卷十四本传)。生于明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卒于明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他出生在世代书香之家,据称乃晋代衣冠士族之首“旧时王谢”之谢的后裔。其父谢汝韶,明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举人,后入仕途。舅氏徐熥、徐乃当时著名的闽中诗派的后劲。成年后的谢肇淛颇得他们的器重、培溉,并同居闽中诗坛七子之列,还曾与徐等六人结社芝山。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成进士,先任湖州推官,后官南京刑部主事、兵部郎中,补北工部屯田司、工部郎中,再迁云南参政、广西按察使,终广西左布政使。他为官清正廉明,敢于直言,多所建树,颇有政声。
肇淛自幼秉承庭训,努力向学,诚如他本人所说:“余自八九岁即好观史书,至于离乱战争之事,尤喜读之,目经数过,无不成诵。”(《五杂组(注:“组”,坊间俱作“俎”,实误,详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五杂组·出版说明》。)》卷二十三)纵观其一生,不论是为诸生时抑或出仕后,也不论是在京官任上或者游宦各地,他都手不释卷。同时他癖好藏书,“聚书常数万卷”(谢肇淛:《文海披沙》卷七“聚书”条),甚至精心抄写,数量多达数百卷,成为当时享有盛名的藏书家,“藏弁之富耀于东南”(徐:《徐氏笔精》卷七“藏书”条)。他还充分利用自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优长,辛勤著述,笔耕不辍。尤为难得的是,他每出任一地,都十分注意了解当地风土人情,搜罗掌故轶闻,随时笔之于纸,《滇略》等书就是这样写成的。其中《小草斋集》与《小草斋诗话》在当时给他带来很高声誉,但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倒是《五杂组》和那篇原收编于《小草斋集》里的《〈金瓶梅〉跋》。
其实,不但谢肇淛这些有关小说理论方面的论述常为后人所称引,他在这个领域所做出的重要贡献,世所公认;而且他还亲自操觚染翰,写有文言小说《麈馀》(注:据福建师大文学院陈庆元教授赐知.尚有《麈馀续集》二卷.惜无人披露其刻印与流传详情,不知今尚存世否。),关于这一点,学术界尚少提及。这主要是由于这部小说入清以来鲜见记载,也未再付之梨枣。近年有关我国古代文言小说的研究甚为兴盛,成果蔚为大观。但是,关于此书的记载和研究多付阙如,偶有个别论者提及,也大多语焉不详,甚至连近年出版的福建地方文学研究之作,也都未论及此书。推测其原因,当是由于没有见过该书的原本或其翻刻本。其实,此书自初版以后,虽未在国内再版,仅有《续说郛》收录一卷,所收条文甚少,殊难借窥原豹。但该书曾传入东邻日本,颇受欢迎,曾经翻刻。其中一次是经“啸山三宅先生校点”,由平安书肆之五车楼与文锦堂—博厚堂分别翻刻出版,可惜它们都仅仅刻印了该书的前二卷。最近我得台湾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主任兼中文研究所所长罗敬之教授的热诚帮助,终于得到收藏在台北“国家图书馆”的“文锦堂—博厚堂本”(以下简称“文—博本”)的复印件;随后又得日本友人、冈山大学汉学家冈本不二明教授赐寄“五车楼本”复印件;更令笔者感动的是,冈本先生还主动告知,《麈馀》四卷全本的明刻本曾经传到日本,他业已代为办妥全书的复印事宜。因此,如果说笔者现在能有机会向学术界同仁和广大读者报告有关《麈馀》的一些情况,不能不感谢海峡彼岸的罗教授和一衣带水之隔的冈本教授。
这部现藏日本内阁文库的明刻本《麈馀》计分四卷,卷前为谢肇淛好友赵世显写于“万历丁未(公元1607年)仲秋望日”的序,后为作者自己的引,文末仅署“陈留谢肇淛志”,没有写作此引的时间,估计也当写成于赵世显作序的前后。这应该就是此书的初刻本(实际也是唯一的一次刻本)。
赵序全文如下:
孔子对季桓子曰:“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墳羊。”圣人曷尝不语怪乎?第弗常语耳。要之,圣人之所语者,皆本事实可以传信。后有作者,吾盖不能无惑焉。《山海》僻而辩,其失也罔;《齐谐》闳而肆,其失也诞;《夷坚》幽而秘,其失也诬。以资麈谈,均之无足尚焉耳。友人谢在杭养邃三馀,识周二酉。宅忧栖息,枕籍典墳。忧欣延接,高轩坌集,胜侣云从。论悉灿花,辞征献璧。麈停笔运,裒集斯编。受而三复,遐穷舆盖,迩标户牖。显昭听睹,隐彻幽冥。事核而奇,语详而俊。眩目骇耳,动魄惊心。洵谈苑之卮辞,稗官之奥撰。以此宝爱而传远辟,则炙觾翠之在御,而八珍避隽失矣;千里三期之入啜,湩醴让矣;诡石怪树之迎眸,而平楚逊异矣。帐中之秘,名山之藏,乌能舍是乎?予虽抱子舆采薪之忧,未忘宋明釐之嗜。故深有味乎是编,而为之叙其概如此。
万历丁未仲秋望日友弟赵世显序
谢肇淛的《麈馀引》全文如下:
鸡骨支离,百念灰废,惟是名根词障未尽蠲除。宾友过从,下榻相对,时征僻事,各记新闻。不能言者,强之说鬼。退则稍为删润,上之侧釐。久乃成帙,命曰《麈馀》。“麈馀”者,麈之馀也。夫《虞初》、《齐谐》,缪悠不经;《山海》、《宛委》,窅漫骇俗。什九卮言,强半道听。是帙也,耳目近事,岁月有稽,征且信矣。世固有餍粱肉而嗜者。
陈留谢肇淛志
“五车楼本”与“文—博本”除在正文之前照收“赵序”、“谢引”外,还都在这二文之前加镌了“平安皆川愿题”于“宽政戊午(公元1798年)仲冬廿七日”的《麈馀序》和“平安三宅芳隆撰”于“宽政八年(公元1796年)丙辰秋九月”的《麈馀叙。“文—博本”的封面右署“明谢肇淛著”,中为“新刻麈馀”,左书“平安书肆文锦堂博厚堂”;书后的版权页刻有“宽政八丙辰季冬”字样,可证此本当为宽政八年的初次翻刻本。而“五车楼本”封面右侧则作“啸山三宅先生校点”,中为“谢肇淛麈馀”,左侧是“平安书肆五车楼”;书后的版权页标明它被收入《和刻本汉籍随笔集》第四集,“昭和四十七年(1972年)十一月第一刷发行 昭和四十九年(1974年)十二月第二刷发行”。因此,此当为宽政八年本的后来翻刻本。
关于此书的写作缘起,据有关史料记载,知是作者于明万历年间丁父忧时所作。“谢引”中对他此时的境况及此书材料的来源等,均有明确的说明。这里首先说明,他之写作此书,主要是在服丧期间为排遣伤感,消磨光阴而作,是属于游戏笔墨。其次,其材料来源都是得之于宾友来访时当面告诉他的,而且都是“耳目近事,岁月有稽”的“征且信”之事。至于内容,则是“新闻”、“说鬼”一类。
把谢氏的这番话与书中所收故事加以对照,便可发现他的话符合实际。查现存四卷明刻本共收文二百六十七条,其中卷一收七十二条,卷二有八十一条,卷三计五十六条,卷四为五十八条。两种日刻本的两卷条数全部同于此明刻本前两卷,只是在翻刻时由于刻工的疏忽大意,导致个别字词错漏等;而且从差错情况的不同,又可证明它们都是以明刻本为底本,而非后刻的五车楼本以文—博本为底本。这二百多条记事中,一半以上明白标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其中几乎都是明代,尤以作者生活的万历朝为多,其次是稍前的嘉靖时期;实际上,没有明确交代年代的,大多数也都可以明显看出是发生在万历年间。由此可见,此书约有一半以上的故事发生时间都离成书年代较近。而从统计的结果又可发现,故事发生的地点集中在福建、浙江和山东三省;其次为北京、顺天(今河北)、河南、江苏、安徽与山西,至于东北、西北(陕、甘除外)和西南以及两广则几乎没有,这也证明它们都是出自作者亲身见闻与宾朋的耳闻目睹。从全书的编排看不出以何原则为据,大约就是如作者所说的:随时记录,然后稍加整理罢了。
从内容来划分,全书主要为二类,一是写社会世态,一是记鬼狐怪异,而以后者为多。从思想内容着眼,写社会世态的故事中有相当数量较为可取,细分约有六个方面。一是对弊政的揭露和批判,如以下这条:
张兴为孝廉时好请谒,为有司所厌。嘉禾民有大辟求脱者,卜莫吉,卜求张孝廉而吉,以二百金为赂。张入郡投刺,郡宁李者怒不出。适李同年王使君,江右人也,亦至。俱坐。客次,王不知为张也,卒问曰:“君处张兴死未?”曰:“未死。”曰:“如许纰缪得解头,若为不死?”因极数之,张唯唯而已。既而问姓,曰:“某即张兴。”王大惭,无以自容,称死罪不已。俄李太守出,张为大辟居间,李殊不可,王使君力怂恿之。既别去,张往谒王,极缱绻。王愈愧,复贻书郡守,强以必从,曰:“倘不得请,某将以死谢张矣!”太守不得已,竟为出之。(卷一)
一个本来对无赖之极的文痞深恶痛绝的太守,居然转眼之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当前者受贿为犯大辟重罪者说项时,不但不加制止,反而凭借自己与主事者的特殊关系,使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作者行文间虽不露声色,但腹非之意不难看出。
也有的条文是对一些贤吏能员的称颂。这些官吏断案的情形虽然各有不同,但认真、审慎的态度则是一样的。如一条记辰州太守审一穷人担纸途中被盗案,竟抬失窃处石头当堂拷问,似乎荒唐可笑,其实是先麻痹盗贼,然后假托官府购纸,终于引诱盗贼自投罗网,智破此案。又如,一条写张举为句章令时遇一杀夫案:妻子与人私通,杀夫后纵火焚尸,诈称系失火殒命。张将一死一活二猪置火中焚烧,查验二者的差异,终于让杀人者低头认罪。此类条目在书中甚为引人注目,清楚可见谢肇淛的赞许之意。
本书对于当时普遍存在的由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而引发的妻妾争宠、悍妒问题,也有所反映,当然其立场不无可疵,但从真实暴露了社会痼弊这一点来说,又有其不容否定的价值。请看下面这条:
刑部郎林某者,四十无子,纳一妾。其妻外为优容而内忮甚。妾孕且娩,妻嘱收生妪,若得男幸取他人女来易,且许十金。妪利其金。适妪女亦弥月,预戒以俟。先一日妪女得女,次日林男生。窃易之,以女报。林懊恼不已。妻复强慰解之,阳为焚香吁天,林不疑也。无何,妪醉,泄其事于同部郎王某之妻。王与林最善,闻之,亟召妪讯问。妪不能隐,吐实。王谕其善视儿,仍分月俸赡焉。逾五六载迁外秩,诣王辞。王密召儿匿室中,留林饮。酒中,林语以无子之故。王曰:“卿自有子,那得云无?”林以为戏己,忿诋之,王笑不已。再三诘问,令召儿出。视之,貌殊肖己,骇问其故。王曰:“但问卿内。”林归,饮泣,以事诘妻,妻始具道始末,且云今已悔之无及。林乃召妪及子至,父子相持而哭。仍将妪女取为子妇,赡妪终生。(卷一)
书中还有数条是揭露佛教中人渔色、谋财的恶德秽行的。众所周知,作者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宗教迷狂甚嚣尘上的时期,最高统治者躬践于前,一批达官贵人紧步后尘,掀起了一浪又一浪的佞佛狂潮,把个朝野上下弄得一片乌烟瘴气。因此,谢氏在这里所写的虽然只是个别僧侣践踏教规行径,但在当时无疑是有其明确的矛头指向和鲜明的臧否态度的。这里选录一条,借以窥豹一斑:
嘉靖间,滇中举子十人偕计入京,仆从行李甚都。憩近京七十里外一寺中,四僻甚,僧众三十余。稔知滇中偕计者,资斧非百金外不可,而所携珠石、琥珀,多贵重物。遂备酒肴,醉其主仆,尽杀之,投井中。检尸少一举子,众僧持炬遍索,寺门扃钥甚坚。举子伏于蔷薇架上,僧屡照不得,相顾曰:“惟此处有一水道,彼恶知之?”乃持炬而前。举子下,由水道中出。急走三里许,一茅屋灯火,有绩纺声。叩门求救。一妇人开门纳举子,其人可三十馀;一女披发及面,坐土炕绩。妇人曰:“公坐,我取酒劳公。异日贵,勿忘我。”遂钥门而去。久之,炕上女谓举子曰:“公死矣。”举子愕然,问所以。女曰:“此吾后母,最不良,与僧甚密,此去呼僧来擒公也。吾不忍公死,故告公。炕下有斧,可批窗出,勿携斧去。”举子叩头谢,取斧批窗,跃出,掷斧于地而去。女用斧自戕其额,血流被面,卧于炕。无何,僧数十人持兵至,见女子卧不起,鲜血尚流,惊问之。曰:“秀才批窗欲出,我阻之,遂刃我,去久矣。”僧骇异,四出寻觅。而举子南窜二十里,见一官人,貂裘怒马,引十余人持火炬行。举子大呼求救,具言所以。官大惊,遂点庄客百馀,各持兵刃,以从骑载举子,亟趋寺中。至中途遇僧七八人,即擒之。寺僧出其不意,尽数擒获,无一脱者。启井中尸,陈于发殿。缚僧众三十馀人,并擒前妇,械之京。法司具奏以闻,肃庙震怒,命磔众僧于市,并杀妇人,焚其寺。官以闲住指挥拜大将,前女子无父,遂养指挥家。后举子妻死,乃娶为妻。后为大官。失其姓名云。(卷三)
另有一类是对于险恶世道、丑陋人心的鞭挞。一条揭露京城两个狡诈之徒狼狈为奸,故意认一孤苦老乞丐为父,然后到商店购物。设法骗取店主信任后,诈称还要到别的店铺购物,以乞丐及假银两留店为质,带着骗来的财物逃之夭夭。而另一条对谋财害命者的强烈义愤更是溢于言表:
嘉靖庚申年,倭寇入闽。有南台林姓者,携妻、包裹,逃于侯官龙湖溪上。遇六都黄岸黄姓者,亦携妻子避难,同居舟中。人传南台民居俱灰烬,林哭。妻云:“汝尚有包裹在,但得夫妻无恙,房屋付之无可奈何矣。”黄闻其言,心动。偶倭至,林夫遁去,妻遂与黄逃匿。黄阳极词宽慰,遂携妻子并林妇入山。经一险道,傍有峭壁,下临深潭。黄嘱林妇曰:“道险,汝一女子,安能携重?待我负之。”令林妇前行,推落岩下,骨肉齑粉。黄一家据岩而视。倭退,乡人皆赤贫无依,黄独架屋买田。不二年,十一月内,有一少妇,日暮,手持火笼,过辽沙乡村,问乡人,黄岸黄某人家在何处。乡人叩问其故,少妇嘻吁数声,致问不已。乡人指前村新屋即是。次日,黄夫妻并三男三妇及一女俱病瘟,各自言:“我不幸夫死于倭,投难托汝,汝利吾财,何忍推我于万仞岩下耶?”病者旬日俱死,只留一女,适于陈。乡人始知黄致富之由。(卷一)
不论故事的结局是作者自己设计出来的,还是他从别人那儿得知的,但完全符合谢的褒贬态度,则是毫无疑问的。
众所周知,明代中后期倭寇为患,对我国东部沿海造成的危害尤以闽、浙两省为烈。作为一个关心百姓疾苦,占籍福建,本人出生于浙,又在江浙仕宦多年的人,自会对此有切肤之痛。《麈馀》中即有不止一篇描写到这一事件,真切反映了当地民众所受的灾难,表达了作者对他们的一腔同情。上面那条还主要是以倭患为故事背景,更多的条目正面描写了这种灾难。有一条乃作者友人目睹并为作《袜带歌》以纪之的:
嘉靖己未,倭奴寇闽,杀掠无算。闽吴山林氏女许嫁宋氏,未笄而夫妇同被掠,两不相识。夜半,群贼熟睡。各通姓名,两人知为夫妇,相持饮泣。女以金珥赠宋,宋贫无物,解袜带一只遗之,约曰:“今生倘有见期,无相忘也。”次夜,贼以长绳系宋舟后。女密操利刃断绳,宋得越他舟逃去。贼以女归,配与帐下苏泗为妻——苏亦泉人被掠者也。居三十载,生二子。然每持袜带辄痛哭移时。泗知其故,心亦义之。万历丁亥,海估巨舶自日本来,泗夫妇附归。至南台万寿桥,林氏手持袜带,备陈始末,号哭道周,观者如堵。忽有斑白老人跃出,曰:“我宋某也。”相向擗恸,绝而复苏。一时数千人无不为挥涕者。苏泗曰:“吾所为百计图归者,为此带也。今天作之合矣。卿有故夫,吾亦有故妻,请从此辞。”遂挈二子还泉,而林竟归宋,偕老焉。……(卷四)
读完上面的文字,相信每一个人都会为人物的悲欢离合感叹唏嘘,也可以清楚感到作者胸中奔腾激荡的思潮。
占本书大量篇幅的鬼狐怪异故事,虽大多无多少可值称道者,但也偶有积极健康的内容。如有的表现善有善报,行恶作孽者终究不会有好下场,虽然有宣扬因果报应迷信思想之弊,但毕竟反映了广大民众的心声,还是应予肯定的。
收稿日期:2002-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