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写“黑暗之心”——评简#183;里斯的《黑暗中的航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里斯论文,之心论文,黑暗论文,黑暗中论文,评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2643(2010)05-0076-07
1.0引言
出生在加勒比海地区的英国作家简·里斯(Jean Rhys,1890-1979)以其代表作《茫茫藻海》(Wide Sargasso Sea,1966)确立了“杰出女性主义作家和后殖民作家”的崇高声望。此后,她的旧作纷纷再版,短篇作品、自传和书信集都陆续问世,传记、研究文章和专著层出不穷,势头至今不减。在后殖民文学研究领域,国内外的里斯学者们把目光集中投向了《茫茫藻海》,使其成为后殖民文学研究的经典文本;而相比之下,她的另外一部西印度小说《黑暗中的航行》(Voyage in the Dark,1934)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黑暗中的航行》是里斯的第三部小说。作品讲述了20世纪初一位来自西印度岛国多米尼克的少女安娜·摩根(Anna Morgan)在英国白人主宰的世界中所遭受的疏离及无法融合的故事。虽然《黑暗中的航行》的出版时间先于《茫茫藻海》,但两部作品之间存在很多重要的关联:1)《黑暗中的航行》是在30年AI写作成并出版的,而《茫茫藻海》尽管出版于1966年,但里斯自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了这部作品的创作,历时近30年,期间数易其稿,最终在60年代中期出版。①因此两部小说基本上同属一个创作阶段的作品;2)安娜与《茫茫藻海》的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的身份相似,都是有着西印度背景的克里奥尔人(Creole),两者的故事有着紧密的联系;3)从故事发生的时间和社会背景来看,安娜可以看作安托瓦内特的“后代”,两人的经历分别代表了帝国边缘和帝国中心两个“接触区”(contact zone)②内的殖民遭遇。如果把两部作品结合起来阅读和研究,我们能够更好地把握里斯后殖民小说的全貌。
反话语(counter-discourse)③是后殖民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要课题。本文试分析《黑暗中的航行》中蕴涵的反话语形式。安娜在回到“母国”后被视作“异己”,受到了种族、文化歧视,目睹了伦敦的黑暗;另一方面,尽管生活在“母国”的底层,安娜并未沉默失语。她通过揭露殖民罪恶、挪用欧洲文化、坚守西印度文化等方式在帝国中心一次又一次地抗争,“逆写”(write back)④了“黑暗的心脏”,构成了一种后殖民反话语。
2.0“母国”里的“异己”
在伦敦这个大英帝国的中心,英国文化是一种规范和标准。对照这准标准,安娜的“他性”(otherness)就凸现出来了。作为一个来自西印度殖民地的居民,她说话的口音和做事的方式很容易使自己和别人区分开来。在“母国”里,安娜是以一个“异己”的形象存在的,来自英国人的歧视和偏见是最终造成安娜悲剧的根源。
安娜试图尝试与她的英国朋友们分享自己对家乡和过去的记忆,而这种努力总是被轻视和误解。男友瓦尔特跟安娜刚认识不久便开始对她品头论足:“你的牙齿长得不错”。(P19)⑤这句话使人不由得想到一个典型的场景:奴隶主选购奴隶就像在骡马市买牲口一样,他们凭借观看奴隶的牙齿、体格等外在特征来判断奴隶的好坏。当自己的牙齿成为别人评价自己的标准时,便与那些被奴隶主评价的奴隶无异了。因而,这种奴-主关系从一开始就在他们中间确立了。当安娜向瓦尔特讲述她的家人、庄园和多米尼克的美丽风光时,后者说话时戏谑的口吻表现出他对这一切的轻蔑:
“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西印度人,”我不停地说道。“从我母亲那边算的话,我是第五代了。”
“真的吗?”他说,依然有点嘲弄的样子。
“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康斯坦茨庄园,”我说。“那是个旧庄园——我母亲的家族财产。它漂亮极了。我希望你能去看看。”
“希望如此吧,”他说。“我相信它是漂亮的。”(P45)
当宣称自己是“地地道道”的西印度人时,安娜表现出了一种自豪感,而这在瓦尔特看来恰恰显示了她的外域、异己、低下的特质。对他而言,这样的一个女人做英国绅士的伴侣绝对是不合适的,这也正是后来安娜被始乱终弃的主要原因。
在伦敦,安娜几乎没有发言的机会,经常被英国人表述和命名。她在乐团里的女朋友们经常称她为“霍屯督人”(Hottentot):“她出生在一个炎热的地方……女孩子们都叫她霍屯督人。”(P13)这个细节经常会被忽略,但如果我们了解一下“霍屯督人”这个名字的来历,就会理解到其中蕴涵的种族主义寓意。欧洲人用“霍屯督人”一词指代西南非洲卡拉哈里(Kalahari)沙漠里生活的部落。在19世纪乃至20世纪的种族史上,霍屯督人一直被认为是人类进化过程中最低级的种族。吉尔曼(Gilman,1985)的著作辟专章讲述了有着“霍屯督维纳斯”之称的萨提·巴特曼(Saatjie Baartman)的例子⑥。巴特曼因为有特大的臀部与阴部特征,虽然在她的部落里是美的象征,在欧洲人的眼光里却是怪物、更是白人优越的铁证,而被当成珍奇动物般在欧洲转卖、展示。当时欧洲的科学家们称她是“人与猿之间缺失的一环”,并把她“异常”的生理特征与道德联系起来,将其视为黑人妇女乐于纵欲、淫荡不羁的证据。有鉴于此,“霍屯督人”在本质上是一个种族主义的隐喻。由于安娜的西印度背景,尽管只是个克里奥尔白人,她依然被看作是一个劣等的种族,以“他者”形象存在于英国人的世界里。
安娜到英国来投奔的唯一的“亲戚”——继母海斯特是一个自封的英国优越文化的代表。她讨厌西印度人,总是用挑剔的目光看待他们。当看到黑人仆人们用头顶搬运物品时,她用轻蔑的口气说:“这些人的脑袋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白人是不可能那样用头顶来搬东西的。他们的头肯定是木头或是什么东西做的。”(P56)她认为自己有责任给安娜一个“真正的机会”,让她到英国来接受“体面的教育”,把她培养成一个英国式的“淑女”。这是她“文明使命”的重要内容:
我曾尽力阻止你学黑鬼的作风,想使你说话行事都像个有身份的女人,不过,我没能办到。简直没法让你离开那些仆人。听听你那唱歌似的腔调,和黑鬼们一模一样——至今也未改变。你说话的腔调和那个该死的黑鬼弗兰辛一个样儿。当你们俩在餐具室里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时,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当我把你带到英国来的时候,我的确想给你一个真正的机会。(P56)
在海斯特看来,语言和行为是区别白人与黑人的突出标志。安娜从黑人女仆弗兰辛那里学来的“唱歌似的腔调”使她降格到了黑人的地位。因而,有必要通过英国的教育来纯化这个被污染了的克里奥尔姑娘。然而,海斯特失望地发现,她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她的“善意”换来的是安娜的拒绝:“她刚开始什么也没说,后来说了句,‘喝杯茶再走吧。’‘不用了,谢谢,’我说。”(P58)
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在伦敦人的眼里,安娜是来自殖民地的“他者”,她所代表的差异性在帝国的中心是不被接受的。
3.0西印度视角下的帝国中心
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脏》讲述了马洛的帝国中心-边缘之旅及帝国凝视下黑暗的非洲腹地;而里斯的《黑暗中的航行》则反其道而行之,用安娜的边缘-中心的航行“逆写”了这部帝国“经典”文本,从西印度的视角反观了帝国的中心,显现了帝国的黑暗本质。
“这就是英国,我现在就躺在一间干净宜人的英国房间里,所有的脏土都扫到床底下去了。”(P27)安娜的这句话用讽刺的语气为帝国中心的两面性绘制了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干净”、“宜人”的伪装下是一副“肮脏”、“邪恶”的嘴脸。伴随着安娜的“母国”之旅,帝国的黑暗本质一点一滴地显露了出来。归结起来,我们可以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来审视“黑暗的心脏”。
3.1帝国的黑暗表现在对差异的排斥及对外来者安娜的剥削与压迫
初到英国,安娜就对这里的寒冷和单调深感失望。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毫无差异:“这儿的一切看上去总是那么相似——这一点是我不能适应的,还有这儿的寒冷;房子都是一个模样,通往东、西、南、北的街道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我们去过的那些市镇也都是一个样子,就好像你永远穿梭在两个永远没有差别的地方。”(P8)让人无法忍受的严寒和单调的英国城镇使安娜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和愉悦,而更让她失望的是,这里是一个白人主宰一切的世界:“这就是伦敦——成千上万的白人白人急匆匆地在大街上走着,那些黑色的房子都一个模样一间接一间地挤压在一起……哦,我不会喜欢这个地方我不会喜欢这个地方我不会喜欢这个地方。”(P17)为了突出自己的感受,“白人”二字连着用了两遍,“我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则重复了三遍。“挤压在一起的黑房子”象征了英国人的敌意和盛气凌人。生活在这群白人中间,安娜感到难受和压抑:“他们看你的眼神,说话的声音,就像高不可攀的围墙,把你围在中间,向你直压下来,让你喘不过气来。”(P68)安娜对英国的印象集中体现在两个显著特征上:一是建筑和景物的“同一性”。这种一致性象征着帝国对差异的排斥和压制。二是“白”。在英国,“白”是一种规范和标准,是“无标记的”(unmarked),对照这种标准,一切“不白”或“不太白”的东西因其异质性而被突显了出来,成为“有标记的”(marked),成为被规训和压制的对象。
作为一个外来者,一个异己,安娜在这个白人的世界里受尽剥削和压迫。首先她唯一的亲人海斯特迫不及待地要和她划清“界线”,在情感和经济上遗弃了她。两人一见面,海斯特就气急败坏地跟安娜算账:
我还得偿还你父亲的债务。我离开那小岛时口袋里只有不足300镑从中我为你付了来英国的旅费送你进了学校你连一件过冬的衣服都没有得买整套的衣服——里里外外还为你支付了一学期的费用……我的收入一年不到300镑而那是我的收入去年我从那笔钱里两次分别给你寄了30镑你在纽卡斯尔病倒我给你付了开销和医疗费用还有那次你看牙也是我付的钱……(P57)
这一席话几乎没有标点,如连珠炮倾泻而出,可见海斯特在心里早已不知打了多少遍底稿了。一笔账算下来,她不仅与安娜“两清”,而且是超额支付。既然账目已经结清,安娜从此就得孑然一身地在英国讨生活了。在这种不利的条件下,安娜又接二连三地遭遇了来自英国人的剥削:她的英国情人仅把她看作取乐的工具,在玩腻了之后便抛弃了她;而她的英国姐妹们也想法设法地欺骗、诈取她的钱财,然后离她而去。
3.2帝国的黑暗表现在伦敦的社会罪恶上
帝国的黑暗首先突出表现为对女性的“物化”(objectification)。在像英国这样一个宣扬自由与平等的“文明国度”,安娜失望地发现妇女还没有她们穿的衣服值钱。试看下面两个英国男人的对话:
“真有意思,”他说,“你有没有想到一个姑娘穿的衣服比她本人还要值钱?”
“你可以花5镑钱弄个漂亮妞;你要是有本事,甚至一分钱不花就可以把一个漂亮妞搞到手……人比东西可便宜多了。我说,有些狗比人还要金贵许多,不是吗?”(P40)
在帝国的边缘,殖民地的黑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被当作货物出售。而在帝国的中心,妇女也逃脱不了被物化的厄运。难怪安娜听了他们的对话后说道:“我不喜欢伦敦。这是个糟糕的地方;有时候看上去很可怕。我真希望自己没到这儿来。”(P40)
帝国远不是殖民者所鼓吹的天堂,也不是殖民地人民想象中的乐土。相反,伦敦是冷酷之都、罪恶之都。安娜在旅馆房间抽屉里发现了前一个房客留下的一首关于伦敦的诗:
灰色的大街上,
老人们哭泣着,
向毫不理睬的上帝祈祷,
无人注意。
肉铺里臭气熏天,
鱼店里臭气更浓,
只是味道不同。
令人作呕的伦敦,
污秽、恶臭的粪坑……(P41)
在这首诗里,伦敦被刻画成一个散发着臭气的粪坑,这跟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在诗中所描绘的开满水仙花的童话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一句“老人们哭泣着,向毫不理睬的上帝祈祷,无人注意”则暴露了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老无所养”。不仅如此,作为弱势群体的残疾人也同样被这个社会所遗弃。在海德公园门前,安娜遇到一个盲人,他虽然目不能视,但对这个罪恶的社会有着深刻的感受,他用审判的语气诅咒着社会的罪恶:“你们犯下的罪恶最终会把你们供出来。对死亡和地狱的恐惧已经在你们的心里升起,对上帝的惧怕已经像烈火般在你们的胸中燃烧。”(P42)看了这些例子后,我们不禁质问:这样一个“老无所养”、“残无所助”的国度怎么能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是“文明的典范”、“人间的天堂”呢?
4.0来自边缘的抗争
尽管生活在“母国”的底层,被视为“异己”,安娜并未就此沉默和失语。相反,她以西印度文化为根基,在帝国中心一次又一次地与殖民霸权抗争,用一种后殖民反话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黑暗中的航行》中并存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中的英国,一个是记忆中的西印度故乡多米尼克。如果前者是“文本”(text)的话,后者则是“潜文本”(subtext)。在叙述英国现实的时候,对多米尼克的记忆不时地出现,进入前者的“领地”,与之平行或交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潜文本隐藏着重要的颠覆功能,它走进主流话语,与之对抗,标志着另一种真实和力量的存在。玛丽·埃默瑞(Mary Lou Emery)指出,在《黑暗中的航行》中可以分辨出三个叙述声音:一个讲述当前在英国发生的事,另外一个涉及安娜在多米尼克的童年生活,还有一个则以讽刺的口吻发表议论。(Emery,1990:68)有一段描写安娜在伦敦生病的情形清楚地发出了这三种声音:
……这时已是近三点钟了。不过当我吃了奎宁重新躺下时,我觉得那么难受,根本不在意他来不来了。
这就是英国,我现在就躺在一间干净宜人的英国房间里,所有的脏土都扫到床底下去了。
……我觉得腿好沉,动不得。就好像那次在家发烧那是下午百叶窗拉着黄色的光线从窗隙中射进一条一条地映照在地板上……后来弗兰辛走进来……给我换了头上的绷带绷带冰凉冰凉的她又开始用一把芭蕉扇为我扇风。(P27)
这里的三种声音都很分明。第一段是常规叙述。第二段是安娜当时安慰、说服自己的话。这短短一句话非常耐人寻味。它不完全是“她”的话,而是她将别人的话“内化”(internalized)了。“干净宜人”不可能是安娜的真意(她曾再三地表示不喜欢阴冷的英国),而应该是瓦尔特或英国房东的断言。安娜重复这句话,试图来安慰自己;但后半句话(“脏土都扫到床底下去了”)表露了她的真实想法。床底下的“脏土”对“干净宜人”进行了否定。第三段主要是安娜的回忆,动词用的是过去时,几乎没用标点。这是安娜感冒发烧状态中产生的半谵妄的自由联想。这段话中亲切的语调传达了她深切的怀旧之情,特别是对黑人保姆弗兰辛的依恋。“由安娜的第一人称角度发出的多种声音在叙述中共存,展现了她内心展开的强烈的文化冲突。”(Emery,1990:64)可以说,她的声音是一个话语的竞技场,登台的既有被“内化”了的社会主流话语,也有源自西印度群岛殖民地文化、对抗主流话语的语言、形象和逻辑。如果借用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Scott)关于“公开话语”(public transcript)和“隐秘话语”(hidden transcript)的理论⑦,可以说,在安娜的话语中,公开话语和隐秘话语交织在一起,前者被后者所颠覆。
西印度文化是安娜赖以生存和反抗的根基。在遭受瓦尔特的性剥削时,安娜不由得想到了童年时看到过的一张奴隶名单,这张名单如同难以摆脱的梦魇缠绕着她:“迈约特·博伊德,18岁,混血种,女仆。”(P46)这种联想在安娜和奴隶迈约特之间建立了一种认同关系,使她对自己被奴役的地位有了更清醒的认识。被瓦尔特抛弃后,安娜在愤怒中又一次想到了故乡多米尼克,特别是加勒比人反抗白人统治的光荣历史:“这个小岛的土著居民叫加勒比人,他们是一个善战的部落,对白人统治的抵抗尽管时断时续却异常激烈。在19世纪初,他们曾袭击了附近的一个英属小岛,打败了那里的驻军,把总督连同他的老婆和三个孩子给绑架了……”(P91)与前面的关于奴隶迈约特的联想相比,这一次的联想使安娜在心里与勇敢的加勒比人认同,从被奴役的地位中摆脱出来走向反抗。
在《黑暗中的航行》的两种结尾部分⑧都有一个加勒比狂欢节的场景。里斯把狂欢节的景象置于此处“是对殖民文化的一种挑战,是一种反世界观(counter-world-view)”。(Emery,1990:4)在《拉伯雷和他的世界》(Rabelais and His World)中,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分析了欧洲狂欢节的特点,认为在节日期间,“唯一的法则就是自由,不同的声音,来自社会各阶层的语言可以自由嬉戏”。(Bakhtin,1965:7)加勒比地区的狂欢节是殖民历史的产物。从欧洲带来的这个节日在西印度群岛复杂的种族、文化土壤里经历了变形,被“克里奥尔化”(creolization),成为多元文化融合的产物。对于那里的人们来说,狂欢节成为一种生存的隐喻,他们可以“戴着面具在一个压制性的殖民世界里生存下来,维护一种能够避开心理和社会经济束缚的个人自由”。(Weiss,1992:44)在接受流产手术时,安娜因大量流血而引发高烧和精神错乱,恍惚中她又回到了加勒比故乡,回到了狂欢节的庆祝场面。文中用大段几乎不带标点的斜体字叙述了这个场景。刚开始,安娜只是跟家人一起观看街上的表演,后来便加入了狂欢的人群:“我们继续舞动着前后前后地旋转个不停”。(P157)她从旁观者到参与者的变化标志着一种重要的选择。狂欢中的黑人戴着白色的面具,上面画着欧洲人的面孔。他们有两张嘴,在“一张红色的心形小嘴下面还有一道缝隙这样她们可以从里面朝你吐舌头”。(P157)黑人们戴的这种面具是对白人社会的“戏仿”(parody),在“模拟的表象背后隐藏着的是颠覆性的嘲弄”。(Howells,1991:89)狂欢节喧闹和混乱的表面下是一种冷静和理性的逻辑,而安娜对于狂欢节的理解——“我明白为什么这些面具在笑了”(P157)——则“把她和加勒比黑人的文化态度联系在了一起”。(Hawthorne,1988:130)
5.0结语
安娜从西印度群岛来到帝国的心脏,经历了一次黑暗之旅,目睹了“文明世界”的世态炎凉,体验了帝国中心的冷酷无情。最后,她的灵魂回到了故乡的怀抱,跟多元的、异质的、狂欢的加勒比文化融为一体。
里斯的《黑暗中的航行》描绘了后殖民视野中的大英帝国,改写了由主流话语不断刻写的殖民历史,发出了西印度人民自己的声音,与《茫茫藻海》一起成为后殖民反话语的两个典范。
注释:
①里斯在她的信件中对这段时间的创作有详细的交待,详见J.Rhys(1985)相关内容。
②“接触区”(contact zone)一词源自玛丽·普拉特(Pratt,1992)的《帝国之眼:旅行书写与文化转化》(Imperial Eyes:Travel 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一书,指的是“殖民遭遇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地理上或历史上隔离的民族和截然不同而且强弱悬殊的文化走到了一起,建立了互相作用,互相影响的关系”。
③“反话语”(counter-discourse)理论出自美国学者理查德·特迪曼(Terdiman,1985)。他在《话语/反话语:19世纪法国象征抵抗的理论与实践》(Discourse/Counter-Discourse: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ymbolic Resistance in Nineteenth-Century France)一书中通过分析19世纪法国文学,指出在支配话语内部存在一种反话语,其作用在于动摇支配话语表述体系的权威性和稳固性。后殖民文学理论借用了这一术语,意指对于殖民主义经典文本以及一切帝国话语的挑战和颠覆。详见:海伦·蒂芬(Tiffin,1987)的文章。
④“逆写”(write back)一词源自英国著名作家萨尔曼·拉什迪的话“帝国向中心逆写”(The empire writes back to the center)。这句话后来成为阿希克洛夫特(Ashcroft,et al.,2002)等人编写的《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The Empire 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一书的题目。“逆写”二字体现了后殖民文学所具有的反思、反拨和重写历史的创作意图与特征。
⑤本文所引述的作品中的语句均出自Rhys(1969)企鹅版的《黑暗中的航行》,以下只标明页码,译文系笔者自译。
⑥萨提·巴特曼(1789-1816)出生在南非的一个游牧狩猎部落——科伊桑部落,小时候发育长成了非常奇特的体形:臀部异常肥大,并且出现小阴唇畸形生长像“帘子”一样肥大下垂的特征。20岁时,欧洲人贩子以带她去伦敦赚大钱为诱饵,把她骗到伦敦,作为“奇怪动物”在台子上展览,并轻蔑地给她起了一个艺名叫“霍屯督维纳斯”,意为非洲西南部来的“美人”。巴特曼于1816年因疲病死于巴黎,终年27岁。她的尸体被送到法国博物馆,由动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古维埃做成石膏像之后,将尸体解剖,制成骨架标本;她的大脑和巨大的生殖器则被放进两个大玻璃瓶里,用福尔马林溶液浸泡保存。几乎是在整个19世纪,这个南非部落悲惨女子的遗骸成了一些人类学家撰写种族主义科学理论的“依据”。直到2002年,在南非政府长达七年的努力争取下,经过法国国会两院两次投票,巴特曼才获得回到她的故乡南非的权利,这是一个被文明人当作“生物标本”的非洲妇女最终争得的荣誉,她将在自己的土地上安息。
⑦在其著作《统治和抵抗的技艺:隐秘话语》(Domination and the Arts of Resistance:Hidden Transcript)(1990)一书中,斯科特对不同类型的话语如何被用作控制及反控制的实践进行了精辟的分析。他创立了“公开话语”(public transcript)这一概念,用来指称权力者为其控制的合法性所提出的公开解释。除了公开话语,权力关系也会产生出“隐秘话语”(hidden transcript),它所传达的是无权者自己对世界的“说法”。隐秘话语经常是些只言片语,语词本身不足以引起权力者的注意,却会被那些共享隐秘话语的人们心领神会,激发深层次的意义和联想。
⑧小说有两种结局。本来的结局是安娜在流产手术中痛苦地死去,但由于英国出版商的反对,这种结局的手稿未能刊行。对此,里斯深表愤怒,但迫于压力只好写了第二种结局:安娜活了下来,又可以“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