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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 2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60X(2004)03-0060-05
中国传统文化是围绕人而展开的,文化即是人化。什么是人,怎么做人,做什么样的人,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问题。中国的文化传统,就其对后代发生重大影响而言,主要有两个系统,一个是儒家系统,一个是道家系统。
儒家的人文精神
在儒家学派看来,人是异于并高于动物的族类。人之所以异于并高于动物者,就在于人作为人,具有严格的人伦操守。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这里所去所存者,即是人的人伦操守。荀子说:“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荀子·非相》)人之有辨,是指人具有明辨是非然否的能力。荀子还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荀子·王制》)人之所贵者,在于人有义。何为义?韩愈说:“行而宜之之为义。”(《原道》)义者,为其所当为、行其所当行。人之为人,并不在于人有知觉、有生命,而在于人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进而言之,人作为人,首先是社会成员。人作为社会成员,就应当遵守、履行人的一系列行为规范。这些行为规范,在儒家看来,就是所谓的礼。何谓礼?《左传·隐公十一年》:“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礼记·曲礼上》:“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是社会成员的行为准则,也是维护社会秩序的可靠保障,作为社会成员,任何人都不得肆意违反礼。季氏八佾舞于庭,孔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在孔子看来,季氏做了一个臣子不该做的事,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人作为人,就应当严守自己的人伦操守,不仅要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且要为其所当为、行其所当行。所以荀子说:“君子者治礼义者也,非治非礼义者也。”(《荀子·不苟》)《礼记》更为明确地指出:“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孝弟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礼记·冠义》)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一个人,只有当一个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并且切实做到为其所当为、行其所当行的时候,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人作为人,当然存在着各种欲望,但是在儒家看来,人应当以保守自己的人伦操守作为自己最大的欲望,甚至应当不惜为此而牺牲一切。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闻道”,即是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人生意义、人生价值的根本就在于懂得并履行人的社会责任。
强调个体对于社会、对于团体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是儒家人文精神的根本。儒家强调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由此,儒家特别推崇人的角色意识。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君之为君,就要家个君,就要做君所当做之事;臣之为臣,就要家个臣,就要做臣当做之事;父之为父,就要像个父,就要做父当做之事;子之为子,就要像个子,就要做子当做之事。每个人都是社会集体的一个成员,每个人都应当努力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结婚生子,在西方人看来,完全是个人的私事,而在中国人看来,则是家族的大事,结婚所承担的历史使命是传宗接代。你可以不结婚,但是那样一来,你做父亲的责任就没有完成。结婚之所以要听父母之命,因为父母是站在家族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一问题的。而你只是家族的一个成员,你必须服从家族的利益。《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为什么不能结合?虽然他们相互爱慕,但是从家族的利益来看,薛宝钗显然比林黛玉更适合作贾家的媳妇,不管是贾母、贾政还是王夫人,他们绝不会选林黛玉,而只会选薛宝钗。就对于家族的责任而言,一个人并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父亲的儿子,你爷爷的孙子。一个人,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必须承担这份责任。整个社会也以这样一种眼光来看待每一个人,以这种期望来要求每一个人。就是现在,我们一个人回到家乡,家乡人并不说你回来了,而是说某某的儿子回来了,某某的孙子回来了。家乡的人来城里找你办事,他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你应该替他们办事,因为他是你叔父、你姨丈,而你是他的侄子、他的外甥。甚至只是一个同乡,他们也有充足的理由要求你为他们办事,因为他们毕竟是你的同乡。
要求每个人都应当努力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这样一种价值观念,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成为一种束缚。一个人同时具有多重身份,一个人在不同场合,具有不同的身份,就只能做自己身份必须做的事,而不能做自己身份不允许做的事。所谓人,在儒家看来,就是各种身份的一种集合,就是要时时刻刻努力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一个人的人生意义和人生价值,就在于不折不扣地推行仁义,完成自己的社会角色义务。除此之外,孔子以至儒家学派并不认为个人还有独立的个人追求、个人独立的生存价值和生存意义。由此,孔子特别强调对于自我之尽力克制,强调“克己复礼”,并再三申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强调“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总之,就是要冥灭自我,消除一切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人是各种身份的集合,除各种身份外,人便一无所有。在孔子看来,人没有、也不该有任何真正属于自己个人的东西。
然而,身份不过是一张皮、一件外衣、一块遮羞布,但它最终却使人符号化,使人成为某种观念的符号和象征,使人成为机器,成为部件,成为碎片,成为一个螺丝钉。人时刻都在演戏,都在扮演角色,但由此人却丢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为谁。人什么都可以扮演,却唯独找不到自己,却唯独不能扮演自己。所以,在儒家那里,虽然具有极强的理性人格,虽然极为突出人之积极入世,强调人之刚健有为,但却没有真正的个体人格。突出群体,是以冥灭个性作为基本前提的。
道家的人文精神
与儒家对于人工具性对待形成强烈反差,道家则大力张扬人的自主性与独立性,强调人的自主、自由与自尊。在道家看来,人本身即是人最高的目的,道家所竭力反对者,正是对人的工具性对待。
道家的创始人老子认为,自然无为乃支配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也是人类应当信守的基本行为准则。从无为的原则出发,老子反对一切有为,因为有为破坏了人的原始的自然纯朴,造成了人格分裂,带来了虚伪、狡诈、贪欲、罪恶等种种社会丑恶现象。“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十八章)天下有道,一切都自然而然。不标榜仁义,而自有仁义。等到以仁义相标榜,则意味着仁义已不复存在。六亲和睦,孝慈之名不立;国家平泰,忠臣之节不显。唯其如此,所以说:“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三十八章)失道只得讲德,失德只得讲仁,失仁只得讲义,失义只得讲礼。道、德、仁、义、礼,递减递退,至于礼,已不得不用有效的外在形式来约束人的行为。礼是人类文明的结果,然而文明的外表下,却隐蔽着虚伪、狡诈、贪欲等种种丑恶行径。儒家强调仁、义、礼。在儒家看来,强调仁、义、礼就够了,而在道家看来,更应当强调道与德。虽然仁与义中也有诚的因素,但道与德所突出的正是行为与情感中诚的方面。你心里怎么想,你就怎么做,这就是诚,这就是自然,这就是道德。
老子的这种思想,在庄子那里得到了进一步发挥。在庄子看来,人自身之存在与发展,就是人最高之目的。如果离开这一最高目的而片面追求功名利禄,都只能是对人的无情的损伤和糟践。庄子有言曰:“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然其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庄子·骈拇》)天下自小人以至君子,都只对自己之生命作工具性对待,都对自身之生命做了无情的糟践,都使自身成为某种外在于自己的东西的奴隶。君子、小人、伯夷、盗跖,在世人眼里,有天壤之别,而在庄子眼里,他们并不存在差异之分。“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庄子·骈拇》)不管是死于名,还是死于利,都是“残生伤性”;不管是殉利,还是殉名,还是殉家,以至殉天下,都是“伤性以身为殉”。在“残生伤性”、“以身为殉”方面,上述人等是没有任何差别的。君子之行亦是小人之行,俗之所谓君子,实际上亦不过是小人。
康德认为,世界上之一切,都不过是工具或手段;只有人,方才是唯一之目的。“人,实则一切有理性者,所以存在,是由于自身是个目的,并不是只供这个或那个意志任意利用的工具。”[1]只有人才是目的,这种思想,庄子早已有之。在庄子看来,个人生存之意义与目的,显然不在于任何外在于人的东西。个人并不是被随意驱使的工具,不仅不是他人随意驱使的工具,甚至亦不是自己情欲或意志,的工具。个体生命本身即具有圆满自足性。个人之存在不是为了他人之存在,也不是为了某一集体或社会的存在,更不是为了生前的利益或死后的名声。个体本身即具有独立之价值与意义,存在本身即是存在之最高价值。人自身之存在与发展,就是人之最高目的,就是人生之终极意义。
据《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所载: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手?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愿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卿相之位是多少人所梦寐以求的。孔子周游列国,不过是为了寻求施展自己治国方略的地位和权势。而庄子对如此尊位却不屑一顾,将做官为相比之为郊祭之牺牛。他宁肯做游戏于污渎之中的小猪,而不愿做郊祭之牺牛。原因正在于污渎之中的小猪,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而郊祭之牺牛,却没有半点自由。宁愿生于贫贱而逍遥自在,不肯贵为卿相而为物所累,这就是庄子的性情,这就是庄子的人生追求。
尧让天下于其师许由,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逍遥游》)鹪鹩之于深林,所求不过一枝;偃鼠之于大河,腹满即是其极。许由不求于名,不逐于利,于天下无所用,反而受其所羁,故而不受;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息。日出而作,日人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让王》)善卷春耕种而秋收敛,日出而作,日人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这不仅是一种生活,更是一种人生境界。在这里,“心意自得”是最为重要的。他又怎么肯舍弃这种自得而为天下事费心劳神呢?这些人之所为,正是庄子的心理追求。
中国知识分子,深受“学而优则仕”的影响,常感叹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多少人官场失意而遁于道、释,可又有几人真正领悟到庄子的心迹?中国知识分子缺乏自己独立的人格。上下几千年,又有几人不为地位、权势、名利所动,而只醉心于艺术与科学?此乃艺术与科学的不幸,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不幸。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出路与归宿似乎只有一条,就是投身政治,就是逐于仕途。“学而优则仕”,不仕又何优?社会如是看,知识分子本身亦如是看。所谓怀才不遇,所谓生不逢时,不过是仕途不顺、官场失意的代名词。相比而言,庄子的这种人生追求就显得非常难得了。
在庄子看来,人类的烦恼与不幸并不是自然界造成的,而完全是人类自己铸就的。实际上,庄子把个性的自由与逍遥看得比其他任何一切都更为重要。庄子宁愿贫贱而不肯贵为卿相,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所以,庄子所倡导、所追求的人格,决不是纯粹的无为,也不是无所好恶、无所追求的自然。自然无为是针对于名利而言的,自然其实并不自然,无为本身即是有为。这种有为,就是不为物欲、名利所动,就是精神的自由、自在与洒脱,就是心性的宁静与淡泊。
席勒认为:“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2]在文明社会,物对于人的统治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没有个性,没有思想,终日为功名利禄所困扰而不得解脱。人创造了物,本该是要物为人服务,现在人却要为物而奔忙。物与人的关系被颠倒了。并且人自己也成为上足了发条的钟表,只是身不由已地、无休止地、没有思想地做着机械运动。物,不仅成为统治人的东西,并且人本身也成了物件,成了机器和碎片。庄子高举逍遥游的旗帜,其根本意义就在于对抗物对于人的统治。所以庄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正是人的最高境界。这种人生境界的到达,标志着人格真正意义上的圆满与完善。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反思
儒家强调人的责任意识,强调人的积极进取,这是儒家人文精神的基本方面。但是儒家对于人的独立性、自主性重视不够。道家强调人的独立性、自主性,强调人首先应当是人,不是任何他人,甚至也不是自身物欲观念的奴隶。但道家对人的社会责任则重视不够。可以看出,儒家之所长,正是道家之所短;道家之所长,正是儒家之所短。正是在这一点上,儒道两家可以相得益彰,可以互补。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具体问题。我们现在所遇到的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我们所遇到的问题与80年前胡适、鲁迅所遇到的问题不同。五四运动期间,胡适、鲁迅、陈序经等人,对中国传统文化持基本的否定态度。当时的问题是世界列强企图瓜分中国,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而中国传统文化并不能解救中国。中国要富强,必须向西方学习。胡适、陈序经提出“全盘西化”,是有感于当时保守势力的顽固与强大而发的,所体现的是一种忧愤的情怀。在他们看来,中国人只有彻底放弃自己的狂妄自大与顽固不化,才有可能真正向西方学习。所以,提倡“全盘西化”的人并不比其他任何人不爱国,他们无疑比文化保守主义者更爱国。
时代改变了,我们现在的问题不同于五四时代的问题。如果现在再有人提出“全盘西化”,那肯定是反动的。我们现在的普遍问题是责任心不强、缺乏诚信、以自我为中心、缺乏对他人甚至是亲人应有的敬重、爱护与关心,人与人之间缺乏温情、急功近利。
我们应当提倡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父母与子女之间,人格是平等的,但地位是不平等的,子女孝敬父母应当是天经地义的。以自我为中心,年轻父母对于子女的过分溺爱,已经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也是关系到国民基本素质的重大问题。一个连自己父母都不爱的人,是一个缺乏爱心的人;一个缺乏爱心的人,是一个心灵不健全的人;一个心灵不健全的人比生理不健全的人更容易造成社会问题。生理不健全的人,最多只是需要得到社会救助;心理不健全的人,则必将直接对社会造成危害。
我们应当积极提倡人的责任感,提高人的事业心,提倡每个人都应当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们应当提倡人的独立自主性,强调人的精神的自由、自主与独立。
对于这一切,我们都能从中国传统文化那里找到有益的资源。
然而,我们并不是要复兴传统文化。复兴传统文化既不可能,亦无必要。每种文化的生存发展均有其自身的环境、条件。作为制度化的儒家早就已经解体,作为观念性的儒家文化,既遭受过强烈的冲击,又暴露出很多不合时宜的因素。复兴传统文化是以对传统做全面肯定为前提的,而这一前提实际上并不成立。复兴传统文化是一种狭隘、偏执的思想心理。
我们应当具有一种开放、开阔的胸怀。应当具有全球的眼光,应当将中国传统文化放在全球背景下,对其进行审视和考察。儒家所倡导的责任意识、道家所倡导的精神自由,与西方文明所倡导的自由、平等、公正,并不是不可相容的,而是可以相互补充的。
一个现代人,应当以自由、平等、公正、责任、真诚作为自己的基本信念,作为自己生命、生活的基本价值标准。一个心灵健全的人才是一个真正健康的人,一个真正健康的人才是一个快乐的人。快乐地面对人生,你才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
收稿日期:2004-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