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4年经济哲学手稿”的生态视角:马克思思想的生态轨迹之一_生态学论文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生态视角:马克思思想的生态轨迹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论文,生态论文,手稿论文,视角论文,轨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A811.2 [文献标示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09)01-0078-12

一、绪论:当代环境运动的起源

1970年是当代环境运动史中别具意义的一年。自这一年起,“地球”脱离往日的配角定位,正式登上头版成为主角(Sachs,1994)。然而,地球的粉墨登场,不是因为它的清新脱俗,而是因为它的残破与衰败。

1970年代的美国,各大城市宛若雾都一般烟雾弥漫,因为它们笼罩在自己所排放出的废气之中。全美大小溪流也同样历经令人怵目惊心的污染,公害的问题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由于深感公害问题的严重性,美国政府当局与民众开始重视环境问题,并采取行动来具体改善日益严重的环境破坏。从1970年“地球日”这天起,环境问题正式成为美国民众关注的全国性议题。不过,既然地球日关怀的是整个“地球”的问题,此时此刻浮上台面的议题,就不可能继续聚焦在零星的公害问题之上。人们突然发现,当下我们面对的其实是一场全球性的挑战。①

自此,人们开始意识到当下面临的生态危机是一个多层次、多面向的议题,这个危机与危机间夹缠而成的挑战,使整个地球都卷入了一场宛如革命般的激变之中(法兰茨·布吕格迈耶尔,2000;尤金·鄂顿,2000)。这个“全球层次的生态挑战”不但对当代人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产生了重大冲击,对现存思想也带来了严峻挑战(ジョン·ベラミ·フォスタ一,2001;Forster,1998;多明尼克·西蒙内,1994;いいだもも,1985)。

既然环境问题带来了挑战,那么迄今为止所有的思想、自然观及社会制度都可能是造成污染的元凶,因此也同样遭受严厉的批判。一时之间,所有的学说都站在“环境法庭”之上,为自己的续存价值辩护,环境似乎成了衡量一切的尺度。由于环境的挑战已经形成而且无从回避,当今各种思想流派应当有所响应(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的場昭弘,2001)。

马克思主义当然也不例外,承受了自四面八方涌来的批判。“面对全球的生态挑战,我们到底还需不需要马克思?”这一问题成了当时争论的焦点(Giddens,1981:59-60;Gimenez,2000;Benton,1989;Grundmann,1991a;1991b;いいだもも,1985)。一般认为,由于马克思强调进步、重视利用自然以增进生产,因此他的思想有强烈的反生态(anti-ecological)色彩(Barry,1999):

资料来源:Barry,1999:68

图1 环境主义者对马克思理论的看法

由于马克思主义被认为隐含了强烈的决定论与开发主义,在这种看法之下,马克思思想受到生态主义者的强烈排拒。基此,马克思主义除了必须积极总结出本身的环境观之外,还必须找到自己在当代绿色思潮中的定位(Pepper,1984;1993;鬼頭秀一,1996)。

本系列论文正是在这个语境下,企望为当代马学重新定位作初步尝试。本文锁定马克思青年时期之《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②,并沿着马克思思想的生态轨迹,首先探讨了当代生态学的意义,紧接着转入《手稿》的原典中,思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探究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我们将焦点放在马克思的唯物论、劳动辩证法以及两者间的辩证关系之上。最后,本文由当代生态学的角度出发,尝试对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作一总结。

二、当代生态学的意义

在尚未论及马克思的生态观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生态学作一番理解。简单来说,生态学是对生物存在与其环境之间关系态样进行研究的学科(梅棹忠夫ほか,1976;北川隆吉 ,1987)。在这层意义上,生态学虽然与自然、环境、物种、环保等等概念相关,却又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举例来说,生态学与环保等词语在概念上虽有重叠,但两者并不相等也不宜混用。根据英国牛津字典的解释,ecology〔生态学〕指的是:The branch of biology that deals with the relations of organisms to one another and to their physical surroundings.[处理有机体间相互关系与其他物理环境间关系的生物学支派](粗体出自本文作者手笔)。③就此,我们可以看出“生态学”不直接等同于“环保思想”(字典的界说中,甚至没提到环境保护问题),而是一门强调“关系”的学科。换言之,生态学与过往学科最大的区别在于:它并不单刀直入地去问“自然是什么”、“人是什么”等问题,而是问: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因此,当我们提到诸如环境与自然等用语时,涉及人与环境关系之生态学是在生物学里(而不是在物理结构中)寻找其定位(尤金·鄂顿,2000)。

既然生态学的概念反映出的是一种“关系哲学”,那么环境的概念在生态学中就必须以主体(人类)与其之外的外在世界来加以界说了(内山節,1986;1993)。换言之,人类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是生态学的关注主题。由于生物与环境之间的联系是一种相应关系,也就是某种有机体与无机环境间相应而动的状态;因此,当一个生物与环境间发生相应而动的关系时,两者之间所产生的影响不但会使环境发生变化,这个变化本身同时又会反过来对生物自体发生作用。我们可以把这种生物间的“连动关系”,看成是生物、无机环境还有其他生物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能量交换过程。从而,物质的生态系是一个统一的内在自我运动的存在(Foster and Burkett,2000;Clark and York,2008;北川隆吉 ,1987:446)。当然,由于客观的自然(作为一个概念)与环境这两个词语被放在不同的平面上使用,因此两者之间不容混淆。

借由这样的关系脉络,生态学展现出其特殊性,也就是它不研究孤立的主题,而是去考虑某一主题在特定体系(system)里的相互影响关系。由于整个生态系被看成是一个由多种元素与多种关系组成的复合整体,因此这个复合整体中部分与全体之间的循环与相互作用,就体现了体系研究的特征。这种对体系的研究超越了现象和原因的简单分析,同时能让我们及早模拟并控制种种行动的后果(Lee,1980;多明尼克·西蒙内,1994:14-16)。

着重各个生命体与物理、化学环境间互动过程的体系研究,可以被具体化为四大生态学原理:(1)万物息息相关(everything is connected to everything else)原则,标举出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都相互依存;(2)万物皆有所终(everything must go somewhere)原则,除了是物理学第一定律的重述之外,也标明物质与能量只能被转换,但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无中生有的特性;(3)大自然最了解它自己(nature knows best)原则,提示了大自然平衡的复合性与多样性是整个自然系统稳定的保证,人们不能从自己的立场来衡量其他物种乃至整个生态系的价值;(4)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free lunch)原则,指出生态系是一个相互联结的整体,任何一样失去的东西事后都必须付出代价。因为在一个深具整体性与相互依赖性的恒定构造中,每一个果都源自于系统构造中的因。虽然人们可能因为因果关系中的时间差而暂时延缓(恶)果的实现,但人类的行为必须对果付出代价却是无可避免的(黄瑞祺、黄之栋,2005b:12-13;Commoner,1971:33-48)。

有了上面的生态学理解之后,我们就可以经由考察马克思思想中的关系哲学,来厘定其思想里的“人-自然”之间的关联。借由原典的爬梳,我们还将指出人在生态系中应有的位置与作为。同时,我们也将以马克思的原典,来回答那些宣称马克思学说具有反生态特质的批评。

三、青年马克思的自然主义理路

(一)《手稿》的定位

马克思在26岁那一年写下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展现的思想,受到了费尔巴哈、黑斯等人的影响,被认为是马克思早期人道主义作品的代表作。在这本著作(?④)中,马克思对以英国古典经济学为中心的亚当·斯密和黑格尔等人的哲学,进行了批判的撷取,巧妙地将唯物论与观念论统合成他独特的自然主义。尤其是本文所提及的异化观点显然受到唯心主义的影响,因而引申出马克思早期异化思想和后期历史唯物主义之间如何转折与继承的争议(アルフレ一ト·シュミツト,1978;いいだもも,1985)。

资料来源:作者自摄

图2 亚当·斯密墓园中一角

简单来说,对于马克思的理论,有一些人认为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学说与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学说有一个思想上的断裂(因此延伸出应该重视哪一时期的“马克思”的争论);也有另一群人认为两期之间其实没有不同,有的只是不同的着重点而已。因为观点的不同,使得马学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分歧。而这些将马克思著作二分的研究法,被认为是我们所必须摆脱的自二次大战以来,长久笼罩在马克思研究上的“恶灵”(Giddens,1981)。

身为作者,我们不希望用一种全盘接受或是全面否定的方式来处理此问题,亦不想只采择某个思想家的几个零星命题或结论,就立即对该思想家作出断裂与否的定论。系统地归结出思想的内在理路才是需要被关注的核心。对此,我们采取了“辩证法的继承观”。换言之,作者认为讨论马克思前后期的思想有无断裂的问题并不具太大意义,因为这其实反映了一种静态的观点。但马克思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思想当然会因为时间推移与学问积累而出现变化。

既然如此,前期的马克思思想应该是被后期马克思“辩证(式)地继承”的过程,也就是后期马克思对前期思想的提升,而整个马克思的学说也处在这个向上提升的过程之中。因此,如果我们只撷取某一时期的作品与另一时期来比较,当然会出现断裂与否的争论。从而,我们以为《手稿》代表了马克思一生中所持哲学基盘的确立,即使到了后期唯物史观形成以及资本主义体制批判确立之后,本书仍是他一生哲学的基础。

(二)马克思的唯物论:人与自然的联系

既然生态学代表了一种关系哲学,这便意味着在讨论青年马克思哲学时不但要问:“自然是什么?”更重要的问题是:“作为生命存在的人类,在自然界中处于什么位置?”这种人与自然之关系的讨论,是生态学的重心所在。因此,在探讨马克思思想的生态意蕴之前,必须先究明:人这种动物在自然体系中的位置何在?也就是要先问:“人类是怎样的存在?”(広涉,1988)此一问题,关系着人类本质为何的讨论,一直是马克思学说中的关键点,马克思在《手稿》中对此进行了讨论:

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⑤;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这些对象是他的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对象。(马克思、恩格斯,1979:167-168)

相对于人而言,自然可分为内在自然(internal nature)和外在自然(external nature)。说人是自然的存在或者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所指的是人的内在自然。从另一方面而言,人也必须依赖外在自然而生存(后详)。

从哲学史的角度来看,包括费尔巴哈等唯物论者在内的过往唯物论,都采取了一刀切的方式,斩断了人与自然的联系,因此在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人与自然好像分属于两个半球,各不相关。但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在对人的存在位置进行分析时,点明了人不可能与自然分离的事实(Lee,1980;Foster,2000a;2000b;Burkett,1999;内山 節,1986;1993)。

资料来源:作者自行设计

图3 过往唯物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

马克思具体指出:人就是自然存在物的一种,也就是自然的一分子,因此,人作为一个物种,与其他的生物在本质上并没有差别,都具有主动与被动的两种特性。也就是说,作为一种自然存在物,人虽然有生命力又可活动自如,但人的肉体却没有办法单靠肉体的活动与运动来维持生存。

由于人类生活所必需的衣、食、住等生活资料,都不存在于其自身之中,因此他必须从外界获取生活资料。这种从环境中获得生活资料的行为,必然会与外界(自然)发生关系,因此我们可以知道自然对于人而言,并不是那种可以一分为二的存在,也不是那种和人类毫无瓜葛的自然。借此,“自然—人”之间产生了某种关联。这种关联性的提出本身,就带有强烈的(生态)关系哲学性质。

不过他的论述不止于此。人作为一种自然的存在,强调其两面性也是一个具有生态学意涵的论述方式:

……(人)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占有对象。对人的现实性的占有,它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性的实现,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马克思、恩格斯,1979:124)

青年马克思哲学观下的人,是属于自然的一部分的人(也就是自然的动物之人),是拥有自然的力量与生命力的人。因此,人有其能动性。这种能动性存在于人的身上,成为他本性的一部分。这种本性,是人在自然(天然)之中的本性,既是自然的中心,又与自然合而为一,是故人性就是天性,人性也是自然。

不过,即使说明了人的主动面向,由于人拥有躯体和感觉,又必须依靠外物来满足他本身新陈代谢的需要,因此,人同时也是一个有限的、受苦受难(受动;leidend)的生物。这些客体物是人基本的、必须的对象,对这些对象与客体物的摄取,成为人基本能力的展现与证实(洪德,1997:87-89;141;内山 節,1986;1993;Leiss,1972;Sayers,1998)。

这种本能地与外界发生关联的天性,除了回过头去证实人是自然的一分子之外,客体性的强调本身也提供了一种生态学思考。在这种想法之下,自然相对于人成了一种“先在(性)”的存在,并强调了自然本身所具有的根源性。因为人虽然可以用其生命力来掌握自然力,并对自然进行改造,但光是拥有劳动力仍然是不足以成事的,因为:

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创造。它是工人用来实现自己的劳动、在其中展开劳动活动、由其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

但是,自然界一方面在这样的意义上给劳动提供生活资料,即没有劳动加工的对象,劳动就不能存在,另一方面,自然界也在更狭隘的意义上提供生活资料,即提供工人本身的肉体生存所需的资料。(马克思、恩格斯,1979:92)

所以人需要以自然为其劳动的对象,并从自然界获取生活资料。借由人具有其客体性的一部分天性,人类不得不利用他所拥有的自然力与生命力,来对外在自然进行劳动。这种人的对外活动,对马克思来说就是一种生产劳动。人与自然的关系,正是借由劳动来联系的。人(作为一种自然存在)对外在自然以生产活动来建立关系,借着劳动来向自然“索食”。在此过程中,人从自然产生出自己生活所不可或缺的物质基础(牧野広義,1998;施密特,1989)。

既然生产劳动是在具有目的意识的状态下对自然进行工作的过程,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在劳动中人类改造了自然,把自然给人化了,并产出了自己的生产手段和生活手段。在人化自然的过程里,人类借由劳动的过程进行了人类与外在自然间的交流,这个有意识的生产活动成为人与其他动物区别之所在:

无论是在人那里还是在动物那里,类生活从肉体方面说来就在于:人(和动物一样)靠无机界生活,而人比动物越有普遍性,人赖以生活的无机界的范围就越广阔。从理论领域说来,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必须事先进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粮;同样,从实践领域说来,这些东西也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人在肉体上只有靠这些自然产品才能生活,不管这些产品是以食物、燃料、衣着的形式还是以住房等等的形式表现出来。(马克思、恩格斯,1979:95)

从而,在《手稿》中自然(无机界)成了人类生活的素材、对象与工具。不但如此,此时的马克思还用了“人类无机的身体”这个概念来把握人与自然的关系:

在实践上,人的普遍性正表现在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材料、对象和工具——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不断交往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也就等于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马克思、恩格斯,1979:95)

在这里,马克思强调了“人(要)通过实践来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以及“(作为)人的无机身体”的自然。这些概念因为是站在“自然的人类本质”这样的想法之上的,因此可以说是出自于人类观点的一种“人类中心主义”。换言之,不管是“人的身体”还是“人类无机的身体”都是作为自然存在一部分的人类,借由自然所提供的生存物质来继续生存与繁衍,因此可说是一种为了生存而进行的不得不然的“自然交流”(Foster and Burkett,2000;Foster,2000a;広涉,1988;内山 節,1986;1993)。

资料来源:黄瑞祺、黄之栋,2005b:34

图4 《手稿》中对人的三种理解及其生态意涵

虽然,这种有人类中心主义倾向的自然观,看似把自然当成手段,但其中也具有生态意义,特别是马克思着眼在劳动所带来的中介作用,把被劳动所中介的人的自然和外在自然环境(人的身体与人的非有机的身体)连结在一起,使人的自然与外在自然之间不再是断裂的存在,而是关联的存在。最后,马克思把人的自然与自然的自然这两种自然的关系讨论转变为“自然与自然自身的关联性”探讨(牧野広義,1998)。

具体来说,因为人是自然的动物,而自然又是人的“无机的身体”,所以无机的身体当然得提供人生存所必需的直接资料与手段。基此,自然一方面是人活动的物质、对象和工具;但另一方面,因为人与自然的交往,无论是形体上或是精神上的接触,都是“自然与其本身的联系(因为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洪德,1997:87-89;Burkett,1999;Foster,1995;1998;韩立新,2000)。因此,现在的问题被转化成:(以劳动为中介的)自然与自然自身的关联性为何。这点与生态学把人类当成是生态系中的一员、自然的一部分的生态视点,有了根本的一致性。

(三)劳动辩证法

说明了劳动在人类“生存”意义上的不可欠缺性之后,马克思再三强调:所谓的“生产劳动”,是指(作为主体的)人类在利用(作为客体的)工具时的活动(即自然=劳动对象)。当劳动力把自然对象化并生产出劳动生产物时,这些被对象化了的自然,同时重新塑造了人的自然,使主体发生了变革。据此,劳动成了自我实现的活动之一。换言之,在生产劳动中,和主体的客体化(人类本质诸力的对象化)同时发生的是客体的主体化(对象的非对象化)。也就是说,在自然变革的当下,人类自身也发生了变化(岩佐 茂,1994:127-128;Foster,2000a;2000b;Lee,1980)。

具体言之,既然人已经可以利用劳动这种过程为手段对自然进行变革,那么今天的劳动主体“(是一个)站在一个已改造过的坚固大地之上,具备着可以呼吸一切自然力量的有血有肉的真实之人”(马克思,2000:128)。也就是说,现实的人会使用劳动来对外在自然进行加工,在外在自然中注入自己的内在本质,按照自己的愿望改变自然的形态(木田 元,2003:205;大西 広,1995)。

但是,这种改变的过程并不只循着单方面的路径在进行,而是在人改变自然的同时也被自然所改变的双向交流。正如先人筚路蓝缕以辟山林,将丛林化为良田之时,先民知晓了自然法则的运作,但为了要开拓良田美地,人类也不得不“克己复礼”,为了将来而压抑自身的直接欲望。经过了忍耐再忍耐的过程之后,人类不但积累了丰富的知识,也锻炼了强健的体魄和钢铁般的意志。在汇聚了这一切应该具有的特质之后,人类才能因而进化成长,而这一切,都要拜人们对外在自然进行了劳动的成果之所赐。

这样的劳动过程,使人与自然之间产生了联系,使得自然有人的作用在其中,并因此而成为“人化的自然”;与此同时,由于人与自然间也产生了交流,因此人也因之而自然化。当然,这种人的自然化指的不是人野生的、暴力的本能展现,而是朝更像人的方向前进的过程。同样的,自然的人化指的也不是自然的庭园化这类不自然的改变,而是一种自然所保有之可能性的释放与实现(大西 広,1995)。

借由这样的劳动过程,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交流得以实现,人的本质与自然的本质都将在这种交流中得以完善化。这种经由劳动而与自然进行的沟通行为,并不是偶一为之的外在表现,而是人类为了提升自己成为更完满的人,而不得不进行的内在本质活动。当然,人们之所以非做这种交流不可,是因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使然。也正因为如此,人与自然之间其实还存在着那尚未被剪断的脐带,正是这条连接线架起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桥梁(的場昭弘,2001)。

其实,马克思在说明人的存在本质时,曾说过人的种类本质是一种“(作为)类的存在”(种类本质;Gattungswesen;ガットウングスヴエ一ゼン):

人是类存在物,不仅因为人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把类——自身的类以及其他物的类——当作自己的对象;而且因为——这只是同一件事情的另一种说法——人把自身当作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马克思、恩格斯,1979:95)

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也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马克思、恩格斯,1979:96)

因此,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马克思、恩格斯,1979:97)

人作为一种以类为单位的存在,代表人不是那种可以孤伶独立的存在,而是作为“(种)类”的存在。这种类的关系不只展现在人己之间,也展现在人与自然的种类关系之上。从而,人与自然的血缘关系也应该为我们所强调,而这正是马克思在《手稿》中反复强调“人就是自然的存在”之原因(木田 元,2003:205-206)。人类经由劳动将自己身上所具备的自然特质,和外在于他那部分的自然特质相交流,使自己的本质得以完整,因为与自然之间的交流是其内在本质的一部分。

资料来源:作者自行绘制

图5 劳动辩证法: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

所以,我们知道青年马克思笔下的人,是一种具有生产客体的能力、可以活动、有自我意识的自然物。人不但是自然物,也是为其自身而存在的种类之物,借由其本质与知识而证实与操作其本身,因此,人乃是透过集体劳动而自我创造的长期历史过程的产物。换言之,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外在自然以及内在自然(本性、能力),是经过人开发利用的自然,也就是通过劳动,人改变外在环境,也增益内在的本领。在这一意义下,人是一个能自我创造的自然物。他在成长中既依靠自然,而又能脱离自然而独立;他具有潜能,能够达成目标,能有意识地、理性地自决(洪德,2000:52;島崎隆,1997;島崎隆1995;2002)。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是观念论,也不是物质论,而是两者综合的真理,这正是马克思独特的人本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观。

(四)人本主义与自然主义的辩证统一

青年马克思的自然观以人类活动的层次来撷取劳动的意义,因此劳动所带有的人类性格在其著作中被反复强调。这种劳动观对生态学概念的形成,有其独特的意义。

由于劳动而变革的自然被人化了,因此被纳入人类社会中,成为人类社会变革的一部分。自然的变革、自然的人化或被纳入社会变革中的自然概念,可以与上面作为人类无机的身体的自然、自然的人类本质等构想作一个连接,而这个串联并不是在人类中心主义的想法下进行的,而是一种“自然的人类本质”与“人类的自然本质”间的“自然的人本主义”⑥与“人类的自然主义”的统一:

……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说来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说来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说来才是他的人的存在,而自然界对他说来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马克思、恩格斯,1979:122)

这时的马克思强调人与社会间的相互影响。人实为一种社会动物,人产生社会,而社会也产生人。人的活动、人的享受基本上都是社会的,如果自然还残留在人身当中,那就是指人的天性而言。人性就是人的社会性。

在这种了解之下,社会是人与自然合一的表现,是人性的复归,是自然主义的完成,也是自然的人本主义之完成。是故,马克思所说的“人类的自然本质”、“人类的自然主义”等说法,是把人类当成“自然存在”、“自然的一部分”来思考,因此“自然的人本主义”就是肯定了“自然的人类本质”。当然,“自然的人类本质”并不是指大自然里包含了何种人类的论理,而是经由人类劳动而被变革、被人化、被摄入社会的自然诸力。换言之,马克思指出了人类的本质诸力是作为被对象化的对象与素材的自然,所拥有的可能性(岩佐 茂,1994:128-129;岩佐茂,2001;2002)。

青年马克思被人化、被吸纳入社会中的自然,是联结人类社会相互间的接点,也是“人类现实中不可或缺的要素”、“人类自身能活的像人(一样)之存在基础”。这种人类相互间的关系与被人化的自然相结合的社会(共产主义),当然也就成了人与自然本质性一体化与自然真正复活的关键:

……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马克思、恩格斯,1979:120)

人的存在方式与自然的存在方式在此得到了统一。因而,马克思不是仅把人当成自然的一部分来看待而已,自然被看成被人的本质诸力对象化的对象和素材,而这个对象和素材又会反过来影响人类,因此自然与人之间的交错关系终告确定。

当然,人不再只是像动物一样,只能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臣属于自然之下,两者之间呈现的是交流与相互影响的关系,因此人的自然面向和人本身的(存在)面向得到统一,最后人类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的人本主义也终将统一。显然在这里,马克思又向前跨出了一步,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范畴:

我们在这里看到,彻底的自然主义⑦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的真理。我们同时也看到,只有自然主义能够理解世界历史的行动。(马克思、恩格斯,1979:167)

青年时期的马克思提出了自然主义即人道主义的观点,最后又主张自然主义才是理解世界历史行动的关键。因此,对青年马克思而言,现实的人类既是人的自然,也是自然其本身,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木田 元,2003:200-202)。在这个意义下,我们可以说人与自然的历史是共同演进(coevolution)的(Foster,2002a)。

四、结论

本文评论了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并由生态学所揭示的关系主义内涵,探讨了《手稿》中人与自然间的关系。总的来说,人与自然的交互关系一直是《手稿》最重要的研究范畴之一。通过劳动所形成的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对于马克思来说是认识历史的关键。

《手稿》的自然观基本上可以从三个层次来理解。首先,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人会与自然环境相互制约影响。在概念上,我们可以把此处所称的自然区分为二:自然的自然与人的自然。这两种自然既不是静止不动的、也不是互不相关的存在,由于物质代谢和交互影响不断地在进行,因此这两种自然都是马克思主义的生态学所必须关注的焦点之所在。作者认为缺少了此种辩证的理解,就很容易陷入环境主义者对马克思的误解。

以此为起点,我们继续检讨了马克思在论述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所探讨之“人的两面性”。一方面,人可以利用自然来维持自己的生计与生存,因此展现出自己主体与能动的部分。不过这种主体能动性如果被过度强调,就会造成人对自然的过分开发与剥削,当代生态的危机也就由此而生;另一方面,人同时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事实上人本来就是一种人的自然,由于这种自然的存在必须靠外物来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因此是一种受动的存在。对这个受动性的强调,正是未来马克思主义的生态学能够继续开展的关键。

不管是由主动还是被动的面向出发,人为了自身的生存无论如何一定会与自然发生某种关联,这种联系人与自然的方法正是劳动。具体来说,因为人是自然中的一分子,且自然又是人无机的身体,人类当然可以利用这个无机的身体来供给自身生存所必需的直接资料与工具。不过,纵使自然有其作为对象的面貌,但因为人与自然间的交往无论在形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自然与其本身联系的一部分,因此人在改变自然的同时,也同步改变自己。换言之,人虽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但却不臣属在自然之下,两者之间呈现出交流与相互影响的关系。人的自然面向和人本身的(存在)面向得到统一,最后人类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的人本主义也终将统一。

由于《手稿》超越了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范畴,并往非人类中心主义的道路迈进,这使得马学与当代环境主义的第一命题“超越人类中心主义”(鬼頭秀一,1996:Ch1;加藤尚武,1991)有了根本的一致,而两者之间这个重要的接点正是未来马学再兴的契机。

[收稿日期]2009-06-25

注释:

①关于地球日的历史请参见美国环保署(US EPA)的网站介绍:http://www.epa.gov/earthday/。关于地球日的历史意义及相关文献亦请参见US EPA的网站介绍:http://epa.gov/history/topics/earthday/index.htm。

②以下均简称为《手稿》。

③有些学者把日文エコロジ一(ecology之日文音译)移译为中文的“环境保护思想”,并认为由于生态学一词在日文中源自英文的直接音译(外来语),所以可以把在英中指涉环境保护、环保思想与运动的ecology,直接等同于环保一词(如学者韩立新先生于刘大椿、岩佐茂所编之《环境思想研究》一书中,即采此说法)。会产生此种解释差异不是不能理解的,因为在日本《广辞苑》字典中,エコロジ一一词的两个字义解释分别是:生态学与环境保护。若我们再继续查询生态学一词时,其解释与上述英文字典的用法差异不大,可见日文在继受ecology一字时,扩张了(不当地?)原有的意义,以至于产生误解。生态学一词引进日本学界的粗略历史,见《世界大百科事典》。电子版见:http://www.kn-concierge.com/。

④由于这是一本手稿,因此严格来说不算是一本著作。

⑤本文所引用的马克思恩格斯原典,在强调某句话时,被马恩原典的编者加上了粗体或旁点[在马克思的原文(手稿)中加底线的部分]。但因为原典的强调处与本文所希望之强调处不同,因此在引用时我们取消了原有的粗体,转而加在本文作者所希望强调的地方。以下引用都为同一处理。

⑥人本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所指的意涵并不相同,人本主义(humanism;ヒユ—マニズム;又称人道主义)指的是对人性的积极肯定与对人的尊严加以拥护的想法,这种思想代表了历史上人从压抑迈向解放的一环,基本上与人以外的存在物没有关系。而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本身用法虽不明确,但大致可以肯定的是它指涉的是一种人“类”层次上的自利主义,因此多被当成指责的对象。不过,虽然两者有所不同,但也非毫无关联,尤其是在人本主义被绝对化的时候,原本只在人与人间的相互关系层次才适用的人本主义,会被不当扩张到人与其他存在物之间,此时人本主义便转化成人类中心主义(岩佐 茂,1994)。

⑦此处的德文原文是:“der durchgeführte Naturalismus oder Humanismus”。根据木田元(2003:200-202)的考证,当同一个定冠词引导了两个名词之时,oder不被翻成“或”,应该是“或称为”,也就是“即”的意思,中文译本的翻译似有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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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4年经济哲学手稿”的生态视角:马克思思想的生态轨迹之一_生态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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