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博尔赫斯“无穷的后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赫斯论文,博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博尔赫斯的倒退式思维首先体现在叙事游戏上,它是博尔赫斯早期所设想的无限性叙 事模式的形态之一。
无限性叙事模式由1936年的小说《接近阿尔莫塔辛》和1941年发表的《赫尔伯特·奎 因作品分析》等作品虚拟提供,是博尔赫斯通过文论—作品(也可称为学术性小说、论 文式小说或书评小说)的形式虚构出来的。表面上看,这种叙事模式可分为无穷推进和 无穷后退两种。形式上的无穷推进叙事模式的操作程序相对简单明了,即让主人公的同 质行动无限地持续下去,达不到结局;同时作者也并不把这种无止境的行为、叙事视为 荒诞。以《接近阿尔莫塔辛》为例,小说中虚拟的小说亦名为《接近阿尔莫塔辛》,假 托由印度孟买律师巴哈杜尔·阿里所写。它的大学生主人公在第一章中杀死了一名印度 教徒,随即逃走,之后遇到一名盗尸贼和一个贱女人。在其余19章里,这位大学生也不 断遇到诸种“悲剧式的人物”(如失明的星卜人等),渐渐感到下流的人不再下流,遂与 之厮混在一起。他能够从令人讨厌的人身上发现神性,据此推测此人受到了另一个人的 影响,另一个人又受到第三者的影响并以此类推,认为其终点必然是神或一位大师,于 是决定终生寻找这位“阿尔莫塔辛”。小说作者在描述大学生“接近阿尔莫塔辛”的过 程中采用了渐进的方式,安排他遭遇永无穷尽的俗人序列,如“书店老板”、“一个圣 徒”等,博尔赫斯指出,这种追寻是一个永远也达不到目的的进程,表现在叙事上就是 叙述行为的行进性、开放性和不可终结性。但这个方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就已经存 在,还不能说是博尔赫斯独有的特点。
博尔赫斯的整个安排存在三个微妙之处:
一是大学生接近阿尔莫塔辛的方式。博尔赫斯是这样描述的:“在阿尔莫塔辛出现之 前,大学生找到了一个彬彬有礼、日子过得非常舒坦的书店老板,在见到书店老板之前 见到了一个圣徒……”(注:《接近阿尔莫塔辛》,《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陈 众议编,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第541、542、542页。)这种无法抵达第一见 证人的回溯决不是一种偶然的修辞现象,应理解为是隐藏在无穷的推进过程中的无穷的 后退叙事意图的某种表露,这一点还需要其它更重要的能够直接显示其意图的迹象和设 计的回应。
二是博尔赫斯对“阿尔莫塔辛”一词的解释。“‘阿尔莫塔辛’,这是阿尔巴锡达王 朝第八个国王的名字,他赢得了8次战争,生了8男8女,有8000名战俘,一共统治了8年 8个月零8天”,除了这种行文本身就是一个无限推延倒退的修辞游戏之外,博尔赫斯下 面的解释更加重要:“这个词从词源学的这个角度进行考察,其原意为‘寻找庇护的人 ’。在1932年推出的这部小说里,朝圣者去朝拜的这个圣人自己就是个东奔西跑的朝圣 人,这适时地表明大学生找到这个圣人是困难重重的。”(注:《接近阿尔莫塔辛》 ,《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陈众议编,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第541、5 42、542页。)这种解释表明,“阿尔莫塔辛”是个神性缺场(他本身也在寻求庇护)和位 置未定、东奔西跑的人,表明大学生所寻找的人本来就是一个虚无的不存在对象,或者 就是寻找他自己(一个寻找庇护的人寻找一个本身正在寻找庇护的人);作为终点,这个 确定的神或大师、某种神性或终极自我是不可企及的。神和神性的危机无条件地决定了 叙事的危机,它必将为叙事项留一个空前开放的前景,从而告别传统叙事的目的论的、 专断的完成论定性的锁闭,在这里,叙事的结局将是不可抵达的。
三是博尔赫斯对阿里原结局安排所作的修改。在阿里的预先安排中,这篇写阿尔莫塔 辛的小说存在一个假性关闭的结局,即那位圣人被大学生“找到”了。但由于后文交待 “阿尔莫塔辛”姓名的特殊含义是“缺场”,所以,“找到”的结局只能是一个假结局 。为此,博尔赫斯提出了一个关于这一阿里式的不真实的结局的修正案:“若作另一种 安排则似乎更好一些。我们可以假定,上帝正在寻找某某人,这某某人又在寻找另一位 更高一级的(或者是同一级的但却是不可或缺的)某某人。如此一个接一个地寻找下去, 一直寻找到时间的尽头(或者无限制地延长下去)或者形成某种循环。”(注:《接近 阿尔莫塔辛》,《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陈众议编,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年,第541、542、542页。)需要注意的是,原本凡人对于上帝的寻找在这里被上帝对于 凡人的寻找的这种由终点向起始点回溯的倒退形式取代了;再者,这种修改方案也更加 明确地将人物行为以及叙事的无终结性揭示了出来。上帝对于人的倒退式的周而复始的 永恒寻找无疑决定了叙事的无休止倒退和循环,博尔赫斯的很多作品(如下文提到的《 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及其它侦探作品,还有受其影响的法国罗伯-格里耶的系列 小说)已经系统性地回到重复的倒退的叙事循环上来了。
上述博尔赫斯的安排及设想中的这三个微妙之处涉及到他无穷的后退思维逻辑中的两 个基本方面,一是在叙事的设计上由结局向起始部位倒退或追溯开去,但不是回忆;二 是叙事永远达不到这个起始点,正如主人公永远也达不到神性一样。
因此,这是一个对本真时间之领悟和与非在场的生存论神学之哲理意义相配套的、具 有无穷推进的叙事外观并且有“无穷的后退”隐藏其间的叙事模式。其令人深思之处在 于,它揭示了目的论人道主义的终结,点化了人类存在的赤裸裸的无拯救、无庇护的生 存真相。或许《接近阿尔莫塔辛》中的设计还残留着一定的元叙事的完整性、思辩成份 或源自自身体验的某种存在主义精神,但这种体验无疑已被净化为纯形式,使人无法体 会到其中的焦虑感。从叙事的技术角度来考虑,这种假想中的对于无穷的推进与无穷的 后退格局的混和使用,应当说是后现代主义叙事实验的先声。
无穷的后退是极限叙事中的独特形式。通过上文可以看到,无穷的推进与无穷的后退 是可以结合在一起的,不过前者显然是作为叙事外观或总体格局而存在的。无穷的后退 也有可能作为总体格局而被呈现,并且可能在《接近阿尔莫塔辛》这种显然还处在后退 式操作演练的酝酿阶段的作品的基础上达到更加形式化的层次,这种情况出现在《赫尔 伯特·奎因作品分析》这篇小说中。该作貌似一篇以他人作品为评论对象的赏析文章。 而在假托为奎因所写、具有倒退式标题的小说《四月三月》中,博尔赫斯虚构了一种“ 多线索”的“倒叙手法”。他特别指出,这种倒叙与传统的倒叙不同,传统的倒叙只是 临时、偶然、有限的叙事策略,而《四月三月》则是无穷的倒退。这篇小说被设想为13 章:第一章是对话(Z),第二章是对话前夕发生的事,为倒叙(),第三章是对话的另 一个前夕发生的事,亦为倒叙(),第四章是对话的又一个前夕发生的事,还是倒叙( )。就这四章来看,对话的时间(Z)是后三章时间的共同起点,形式是一分为三,即 一个共同的时间基点分裂出三个倒叙。从第五章开始,这个一分为三的倒叙格局又被复 制三份,如,第二章中的那个前夕()又一分为三个前夕,成为三个“前夕的前夕” ,分别是、、,第三章和第四章也分别依法炮制,产生出其它的“前夕的前 夕”,从一直到。第二次分裂所产生的9个“前夕的前夕”被博尔赫斯称为“9部 小说”,每个三合一的单元中的共同基点(、、)使它的每一个X类的次级别小 说(比如、、)的开端章节都相同(“第一章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这9部小说 每部1章,加上上述四章,共13章。虽然博尔赫斯只设想《四月三月》为13章,但读者 可以想象,“前夕的前夕”还可后退为“前夕的前夕的前夕”,以至无穷,于是这个倒 退的叙述即成为无止境的。也就是说,《四月三月》可以提供出无穷的故事。那么博尔 赫斯又是如何看待这种由他自己虚构的无穷倒退呢?在解释这篇小说的章节之前,博尔 赫斯有言:“在评论这本小说时,谁也不否认这是一场文字游戏,而作者本人(即奎因 ——引者)也从来都是这么看的。我曾听他说,‘我在这部小说中,使用了玩弄一场游 戏所需的基本手法:对称和谐,随心所欲的喜新厌旧。’”(注:《赫尔伯特·奎因 作品分析》,《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14、114页。)博尔赫斯假借奎因之口作 的这种解释与他的倒退式叙事的虚构一样,本身都带有游戏性质。
但须注意,博尔赫斯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严肃思索与文字游戏之间的某种剥离,博尔赫 斯将他自己对于时间问题的严肃思考(《对时间的新驳斥》、《时间》等)与文字游戏区 分开来,他在生活中严肃地思考了时间、人类及自我的生存问题,但写作时却将它升华 为形式,几乎可以脱离所指而存在(我们在上述小说中看不到博尔赫斯对于时间的看法 是什么),因而我们可以放心地在《四月三月》这样的后退游戏中拔除潜存于博尔赫斯 语言中的“逻各斯”,将他划入反元叙事的实验作家的最前列。但同时又不能不说,博 尔赫斯的叙事游戏确是出自于他对时间问题的严肃思考(他像布拉德雷那样反对牛顿的 一维的行进的时间观,力主时间的多元论,对时间是倒行的这种看法表示同情,⑤(注 :《时间》,《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王永年等译,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 1996年,第194、193、194—195页。)下文有所涉及),也表明了他比一般的后现代主义 作家更有理论深度和原创性,因为这些游戏是他深刻思考的附带产物,而不是从他人那 里模仿来的。我们不能不说,后现代主义的写作严重地依赖于博尔赫斯的这种能力,它 同现代主义一样,也需要某个别人的创造和发明。
二
博尔赫斯富有原创性的艺术思考奠基于他对一些哲学问题和诡辩哲学家的同情与理解 。
首先是芝诺的悖论。芝诺否定运动的可能性,并把这种否定形诸“阿喀琉斯与乌龟” 和“飞箭不动”的悖论式思考。芝诺认为,阿喀琉斯如果与乌龟赛跑,只要乌龟先他一 步,便永远追不上龟,原因在于这样一种假设:向一个目的地运动的东西,首先必须经 过到达目的地的路程的一半,然而要经过这路程的一半,必先经过一半的一半,依此类 推,以至无穷。博尔赫斯说芝诺的悖论是就空间而言的,他认为可以用这个悖论来解释 时间。以五分钟为例:为了让时间过去五分钟,必得先过去它们的一半;为了让时间过 去两分半钟,又必得先过去它的一半;为了让这一半过去,又必得先过去一半的一半, 如是推之,直达无限,五分钟就永远不会过去。(注:《时间》,《博尔赫斯文集》( 文论自述卷),王永年等译,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第194、193、194—195 页。)博尔赫斯的这种解释是为了说明时间的虚假性或者无时间,并驳斥牛顿的时间观 。芝诺的悖论,就精神实质而言,影响了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就该悖论的说明方法或形 式而言,则影响了博尔赫斯所设计的叙事模式;而作为怀疑主义的引信,它则导致、影 响了博尔赫斯的神学观和人生论,使他认为神性是不可达的,人生是无望的,只能在迷 宫中被无限期地拖住、循环、后退,永远也达不到彼岸。
其次是英国哲学家詹姆斯·布拉德雷的理论。与牛顿式时间从过去走向未来的序列式 行进不同,布拉德雷主张时间是从未来走向过去的,他说,我们所谓的现在,实际上是 未来转化为过去的一刹那。照布拉德雷看来,人只能回忆未来,而对过去却不可意识或 不可以预见,时间显然是退着走的。博尔赫斯的《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直接受到 了布拉德雷时间观的影响,同时,这种影响也体现于假想的小说《四月三月》的设计中 ,然后他把这种博学委之于奎因:奎因在序言里回顾了布拉德雷的颠倒过来的世界,即 死先于生,伤疤先于伤口,伤口先于打击(《现象与现实》第215页,1891年版)。显然 ,这一理论是《四月三月》叙事模式的直接原型。
另外,博尔赫斯还很了解柏拉图《政治家》篇中的一位对话者所描述的类似的倒退法 :“大地之子或土生土长的居民遵循宇宙反方向旋转的法则从老年到成年,从成年到童 年,至空无”;同时,博尔赫斯又提到古希腊历史学家特奥蓬波在《费利皮卡》一文中 的说法,该文说存在一种北方的果子,吃了它便会产生从老年回归童年再归于无的过程 ,这是一个时间的倒退的过程。(注:《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博尔赫斯文 集》(小说卷),第114、114页。)
上述这些有关时间的反常理解,连同芝诺的悖论一起,严重地影响了博尔赫斯的写作 ,使他的许多作品都或明或暗地透出这些“奇谈怪论”的影子。除了直接显示为《接近 阿尔莫塔辛》和《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中的无限倒退式叙事想象之外(虽则前一 篇作品采用了无限推进的外观),上述理论又通过其它略有变化的方式渗入各种作品。 在侦探小说《死亡与罗盘》中,芝诺的悖论蜕变为以杜邦自居但却被罪犯抓获的侦探伦 罗特在临死前为罪犯设计的犯罪方法,他建议凶手夏拉赫在下一次杀他时制造这样一个 死亡迷宫,即,罪犯可“先在甲地假造(或者犯下)一件罪案,然后在离甲地八公里的乙 地干第二件,接着在离甲乙二地各四公里,也就是两地中间的丙地干第三件。然后在离 甲丙二地各二公里,也就是那两地中间的丁地等着我。”(注:《死亡与罗盘》,见 《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75—176页。)如果真像博尔赫斯所说芝诺的悖论(阿喀 琉斯与乌龟)是针对空间而言的话,那么在这里,受害人替凶手设计、其目的是为了捕 获受害人自身(即设计者)的死亡迷宫恰好与芝诺的悖论合为一体:这个被设计出的凶杀 系列也采用了一个倒退的格局,不断地向甲地靠近,但不论杀死多少人,都不会到达甲 地。“飞箭不动”的静止观则使博尔赫斯在《秘密奇迹》中也安排了一个时间的静止: 在所有武器都已瞄准拉迪克的时候,上帝却给了他一个秘密奇迹,让德国人准时的枪弹 从发射命令到执行命令,在他的思想里延续了整整一年,他利用这个时间完成了自己的 剧本。飞箭不动悖论的本质也与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一样,在于目的之不可抵达与不断 的推迟,区别是形式的和表面的,一个是静止,一个则是倒退(反向推理或归缪法)。
从纯形式的角度着眼,“一半的一半”、“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以及“前夕的前夕 ”、“前夕的前夕的前夕”又是一个无限增殖的过程,在博尔赫斯的话语里,它既可以 蜕变为作为修辞癖好的其它多种连环的表述,也是一种无穷的后退式自省行为,从而为 具有开拓意义的元小说创作提供了精神前提。我们首先谈谈博尔赫斯的修辞癖好的一面 ,再由此过渡到博尔赫斯对于元小说的思考。
比如说博尔赫斯最喜欢的形象——“镜子”,这种形象也可以制造一个无限后退的连 环形象系列:通过设置两面对立的镜子,“镜子中的镜子”和“镜子中的镜子中的镜子 ”(以至无穷)的连锁系列就会出现,如果在两面对照的镜子中间矗立一件物体,无限的 连锁形象就会变得更加触目。这是生活中实际存在的半魔幻场景,它曾使幼年的博尔赫 斯惊慌不安。(注:见詹姆斯·伍德尔《博尔赫斯:书镜中人》,王纯译,中央编译 出版社,1999年,第16页。)估计在博尔赫斯看来,芝诺的悖论不仅带有诡辩性,也许 还具有半魔幻特点,这个特点与博尔赫斯向来感受到的世界的半魔幻性不谋而合,让他 忍不住喜欢。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镜子”形象的使用太过普遍,乃是因为它能暗示 生活的魔幻和虚假,复数的镜子之所以得到青睐,是因为它能组成具有无穷倒退景象的 迷宫。“镜子中的镜子”与“镜子中的镜子中的镜子”意象在《阿莱夫》中也得到显示 :“我”通过阿莱夫“看到我的空无一人的卧室,我看到阿尔克马尔一个房间里两面镜 子之间的一个地球仪,互相反映,直至无穷”。(注:《阿莱夫》,《博尔赫斯文集 》(小说卷),第336、336页。)与之相关的是“阿莱夫”这个圆球,它的表面如一面镜 子,能照见宇宙万象,这里涉及到类似的问题,如果阿莱夫能够包罗宇宙万象,那么它 就能够把自身(作为宇宙的一部分)反映在内,于是存在一个“阿莱夫中的阿莱夫”和一 个由这种原理所引发的无穷连锁的后退过程。博尔赫斯这样描述:通过阿莱夫,“我看 到了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 夫中又看到世界……”,“阿莱夫中的阿莱夫中的阿莱夫”(注:《阿莱夫》,《 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336、336页。)层出不穷,包括主体、世界、阿莱夫在内 ,每一个都有无穷的份数。
由此又引出“影子的影子”和“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说法。博尔赫斯赞同柏拉图的 影子说,视“理念”为“范型”,现实为影子。(注:《时间》,《博尔赫斯文集 》(文论自述卷),王永年等译,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第194、193、194—1 95页。)在30年代的短篇《戴假面具的洗染工哈金·德·梅尔夫》中,在解释哈金的宇 宙观时,博尔赫斯提出了“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概念,即上帝的9道影子造就了999层 天,每后面的一层都是前面一层的影子,其神性也越来越少,999意味着上帝的影子的 无穷数目。(注:《带假面具的洗染工哈金·德·梅尔夫》,《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36页。)除了神的无限后退和神性之不可抵达这层意指以外,用9这个数字所 作的描述就像有关“影子”的描述一样,袭用了无穷倒退的修辞格局。
那么,博尔赫斯式修辞的倒退特点难道仅仅是一种修辞癖好?其实问题还不能作如此简 单的理解。上文也已涉及这种倒退与迷宫的微妙关系。因为若从整体上来看待博尔赫斯 的世界,则可以说,单纯的叙事游戏和单纯的语言游戏并不存在,表面上看似游戏的方 面其实与博尔赫斯对于世界和生存的理解密切相关,“镜子”、“阿莱夫”、“影子” 的倒退式修辞癖好乃是以博尔赫斯对于世界的独特理解为基础的。他认为关于世界的实 在性、确定性、不可重复性的常规理解是靠不住的,正如他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世 界本来就是迷宫”,(注:《死于自己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博尔赫 斯文集》(小说卷),第308页。)而迷宫的特点正在于它的非实在性、不确定性和重复性 、循环性,而迷宫正是当代人不可逃脱的处境,这是博尔赫斯独特的领悟。
在《吉诃德的部分魔术》这篇论文中,博尔赫斯又提到美国哲学家乔赛亚·罗伊斯在 《世界与个人》第一卷中提出的“地图中的地图中的地图”的倒退性观点:“设想英国 有一块土地经过精心平整,由一名地图绘制员在上面画了一幅英国地图。地图画得十全 十美,再小的细节都丝毫不差;一草一木在地图上都有对应表现。既然如此,那幅地图 应该包含地图中的地图,而第二幅地图应该包括图中之图的地图,以此类推,直至无限 ”。(注:《吉诃德的部分魔术》(“Partial Magic in the Quixate”),见《博 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第32—33页。)博尔赫斯提出倒退的地图概念的目的,是 为了解释一种文学技巧,即元小说叙事技巧(虽然他没有使用“元小说”这个词)。元小 说的方法是一种自省的、反观的、后退的方法,它实际上包含着“地图中的地图中的地 图”(或“镜子中的镜子中的镜子”)所揭示的魔幻性倒退过程。这种倒退是罗伯特·阿 尔特认为元小说带有“部分魔幻”性的根源之一,阿尔特在其采用了博尔赫斯式词汇(P artial Magic)作标题的论著中指出:后现代主义小说拥有这样一种理想,即,小说应 当是“一面忠实地反映‘作为自然的忠实反映物’的镜子”,(注:Robert Alter,Partial Magic:The Novel as a Self-Conscious Genr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 ifornia Press,1975,p.245.)简言之,它是忠实反映物的忠实反映物,是反映的反映和 镜子的镜子,这与博尔赫斯的无穷的后退取义相同。按照《吉诃德的部分魔术》所指认 的,《唐吉诃德》、《哈姆雷特》、《罗摩衍那》、《一千零一夜》中的小说中的小说 、戏中戏、诗中诗、故事中的故事(不同层面上的小说、戏、诗、故事是同质的复制)就 是“地图中的地图”,这种写作的反省在叙事上属于自行倒退的图中图写法。显然博尔 赫斯这种对于“元小说”实质的率先披露仍然要比迄今流行的解释要巧妙、要精彩。
“无穷的倒退”也是博尔赫斯独特的阐释学(阐释的循环)和符号学的逻辑格式,用来 表示文学本体和意义的无穷后退。这一点仍要靠我们到他的小说中去发掘。博尔赫斯的 阐释学(《巴别图书馆》这篇小说可以理解为这方面的文献)认为,若想解释或理解一本 书,从这本书本身出发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连锁查阅、解释、理解另一本书,而若想 理解这另一本书,又需查阅其它的另一本书,以此类推,以至无穷。博氏的这种看法不 可谓不是他富有解构意义的阐释学,同时也不可谓不是他富有后现代主义特征的文本观 、互文观,即,互文是创作者文本对于他人文本的依赖,而他人文本原本依赖于另外某 些作者的文本,或者,现在的文本依赖过去的文本,过去的文本又依赖更早的文本,这 是一个无穷溯源式的依赖过程。或者这种思维可视为博尔赫斯独特的符号学,即,一个 符号必须依靠别的符号才能促成意指,它的意义并没有事先得到固定,符号之间的关系 只可视为能指链关系。因而,博尔赫斯的“无穷的后退”实际上可以被释为“意义的无 穷后退”。那么,上述所谓博尔赫斯的一系列跟文本解读和创作相关的看法所表达的有 关意义的无穷后退的思想,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有没有更具体、更直观的点化、更清楚 的显现呢?实际是有的,博尔赫斯在1941年写成的《巴别图书馆》中就有这样的解释和 描述:有人深信在“巴别图书馆”中存在一本神书,许多人为了找到这本神书的类似物 ,在这个无边的图书馆中找了一个世纪,后来,“有人提出一种退一步的方法(实际应 译为‘倒退法’——引者):为了找到甲书,先查阅指明甲书所在地的乙书。为了找到 乙书,先查阅丙书。就这样查阅下去,一直到无限……我就是在这样的冒险中浪费和消 磨我的岁月的”。(注:《巴别图书馆》,《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25、12 5—126页。)在博尔赫斯所想象的阐释学和符号学中,这本神书就是意义所在,除非在 能指链上寻找,否则没有别的寻找办法,但即使如此,穷其一生也还是难以找到意义所 在(那本神书),因为在博尔赫斯看来,神已经死去,要么就是患了“精神错乱”,(注:《巴别图书馆》,《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25、125—126页。)在这两种 情况下,符号要么已经空洞,要么就是胡乱指涉。
如果归纳一下,我们看到,“无穷的倒退”可以代表一种业已模式化了的叙事游戏、 一种时间观(源于布拉德雷)、一种运动观(源于芝诺)、一种生存神话(源于柏拉图)、一 种镜象迷宫体验、一种宇宙观(源于柏拉图并体现到博尔赫斯笔下哈金的观点中)、一种 倒退式反省的元小说观、一种互文理论、一种解释学、一种符号学等等,总之可以用来 指代各种不同的意图。同时,在对世界所作的复杂理解中,在关于文本现象的研究中以 及在文本的想象和编织中,“无穷的后退”无不被博尔赫斯当作一种可资表述的语言和 叙述语法加以使用。其结果是,博尔赫斯三四十年AI写作出的《接近阿尔莫塔辛》、《赫 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巴别图书馆》等作品及其它文论,通过“无穷的后退”的 思维框架,竟然包含了五六十年代以后盛行于欧美理论界和文学界的多种具有解构特征 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