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愚昧的抨击和对智慧的沉思——赫拉克利特哲学残篇梳理和解读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愚昧论文,沉思论文,哲学论文,智慧论文,赫拉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 (2000)01-0022-04
在古希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赫拉克利特无疑是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然而,他也是最难被读懂的“晦涩哲学家”。可否从赫氏一百几十条思想残篇中整理出一个既直接明快地展现其较为整全的的思想面貌,又能在逻辑的叙述中使每一条确有意义而完整地残篇自然得到解读呢?本文试欲为之。
我把赫氏全部思想内容分为两大部分:基于哲学立场上的思想和纯哲学的思想。这里着重展现第一部分的两个思想内容,即:抨击愚昧和沉思智慧。
一 固志定主旨
依亚里士多德之见,古希腊哲人对智慧的追求和对知识的热爱,原本只是为了帮助同胞脱愚获智。脱愚获智与批判建设往往粘连在一起,成为当时的哲学任务,也是当时的哲学功能之所在。赫拉克利特的哲学思想完整地体现了这一点。
对愚昧的反思,在赫氏那里是以一种愤世嫉俗的批判方式来表现的。这与他的社会理想和经历有关。从其思想总体看,他希望自己的爱菲斯城邦乃至整个希腊民族完全处在智慧(理性)的指引之下,既不屈服于波斯人的威胁或统治,但又要像波斯人那样勇于依“自然秉性”(即不断进击、求变和求斗争)去生活,成为一个精进的强而有力的民族。他关于“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王”[1](D53)和“战争是普遍的,正义就是斗争”[1](D80)的言论以及他对必须遵从“逻各斯”的呼唤,就是这一社会理想的真实写照。然而,在他眼中,社会现实完全与之背道而驰,整个爱菲斯城邦无律无序,全体成员一盘散沙;身处不可避免的动变斗争之中,却成天痴想太平、安宁、富足和无争。
赫拉克利特并非自始就是一个远离社会政治、纯为学术而学术的哲学家。依笔者之见,他高贵的出身、渊厚的学识、尤其是特殊而复杂的社会时代背景和政治实践经历,酿成了他那风格独特的哲学。其实,赫氏哲学并不是通常所认为的那种谈论自然宇宙的“自然哲学”,而是一种以自然哲学形式来表现的“社会政治哲学”。
有证据表明,赫拉克利特曾介入过政治斗争,在波斯人取代吕底亚人统治爱菲斯之后,城邦究竟该就范于强大的波斯人统治还是与母邦雅典结为一体积极反抗的问题上,他显然持后一立场。虽然他的思想残篇中没有留下抵制波斯人的任何言论,但主张抵抗波斯人的七贤之一彼亚斯却受过他的赞赏,称他“比别人有更高的逻各斯”[1](D39);赫氏晚年曾婉拒新波斯王大流士要求他前去帝国宫庭讲学的邀请,可视为不屑与之为伍的举动。赫氏中青年时期,由于爱菲斯城邦不满波斯人的统治,一度亲近母邦雅典,并接受母邦派来的显贵公民阿里斯塔库的改革指导。阿氏帮助爱菲斯恢复原来在梭伦政制基础上的法律制度后,将保持和推进这一成就的工作交给了朋友赫尔莫多洛。对于这两个人的工作,赫拉克利特是持支持态度的,他关于“一个人如果最优秀,我看就抵得上一万人”[1](D49)的言论,或许就是为捧扬而说的,他关于“扑灭放肆急于扑灭火灾”[1](D43)和“人民应当为法律而战,就像为自己的城垣而战一样”[1](D44)的口号,都是为配合他们的工作而给予的舆论支持。
或许是雅典母邦的影响毕竟敌不过波斯帝国的强权压制之故,抑或母邦那一套法制并不适用于爱菲斯的原因,赫尔莫多洛最后被驱逐了,改革以失败而告终。此时的赫拉克利特很可能满怀愤懑地退出了政坛,在失望和愤怒的情绪中产生了下述言论和表现:“如果爱菲斯的成年人都吊死,把他们的城邦让给未成年的少年去管理那就对了。因为他们放逐了赫尔莫多洛,放逐了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人。”看来,“我们中间不需要最优秀的人,要是有的话,就让他上别处去和别人在一起吧”[1] (D121)。
当他衣衫褴缕地在狩猎女神庙附近与孩子们玩掷骰子的游戏而被人嘲笑时,他轻蔑地说:“无赖,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岂不比和你们一起搞政治更为正当吗?”当城邦同胞要求他为城邦立法时,他不履行原先“人民应当为法律而战斗”的诺言,拒绝为他们立法。当公民为如何节衣缩食以度危机时,他却以嘲弄的姿态坐在场边故意大饮大嚼。
上述话语和表现既透现了赫氏介入政治实践的惨败经历,也令人见出赫氏对城邦同胞心灰意冷的态度。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离开了人群聚集的地方,隐居荒僻之处,开始了他孤独之后的伟大精神建树。
二 寻根除愚昧
赫拉克利特非常执着于自己的理想,并把自己的理想提升为一种哲学理论。他认定自己的理想是最切实际的设想,自己的学说是真理含金量最高的明智理论。对于同胞不能理解和接受其学说的情况,他视之为无知愚昧的结果。为此,赫氏对人们的种种愚昧表现和观念进行了猛烈抨击,这些抨击主要集中在两大方面:世俗人的奉神蠢举和对“自然”本貌及真知的全然无视。
对于神,赫氏并不完全否认其存在性。但他心中之神与世俗人所奉之神大相径庭。大体说来,他心目中的神是一种充满智慧并代表理智和“自然本性”的最高精神之神。神是无形的,那掌握了神的智慧并依照神的“自然本性”活动的人,就是神之有形的化身。基于这种神的观念,他认为世俗一般人所信奉的神因其均萎弱人之斗争、奋斗的生命力,故而都是虚假的,那些围绕神而展开的活动实乃愚蠢之举。针对人们在祭神中将牲畜的血涂抹在身上以求神祐的做法、向泥塑神像祷告以求福祉的举动,以及每年一度向酒神献祭并为之狂歌乱舞的活动,他批判说,向神献祭虽属必要,但不是一种“物质的献祭”,更不是一种为了某种个人目的而去献祭,而是那种“内心完全净化的人”与神私下个别交往的纯精神性的活动[1](D69);让牲畜的血“来使自己纯洁是徒劳的”,“向神像祷告”无异于“和空房子说话”[1](D5)。 其实,神像既“不会回报”什么,“也不能提出任何要求”[1](D128 ),至于人们“为了酒神”而狂歌醉舞,更是失智之举[1](D15)。赫氏曾针对埃及人的神灵观念质问道,“如果有神灵,你们为什么向他们哭?你们要是向他们哭,就是不再把他们当作神灵了”[1](D127)。 言下之意,神既保佑,何必乞怜?向其哭诉,无异于求人之举。如此待神,实是将神不当神。赫拉克利特对世俗同胞最恼火的地方还在于他们的浅陋,这种浅陋主要表现在,对明明白白呈现在他们面前的“自然”本性视而不见、对眼前的一切现象懒于思考和不求真知,一味沉迷于虚假不实的美好幻想之中。赫氏郑重指出,自然的本貌是永远不息的流变和不可消弥的、永恒存在着的对立斗争,它不为任何一般人心中的神或人所创造、所左右,它服从它自己内在存有的机理[1](D30)。人只有与“自然”融为一体、识其本性并依此来活动,才不会偏离人之生存的正道。赫氏把自己关于“自然”本性和机理的见解概括在“逻各斯”这一名下,并据此批判自己的同胞说,“这个‘逻各斯’虽然永恒地存在着”、“万物都根据”它“而产生”、是“指导一切的东西”,“也是人人共有的”、“顷刻不能离的……东西”和“每天都要遇到的……东西”,但是人们却完全不了解它,“即便听见了它”,也“像聋子一样”不予理会。他们对此“显得很生疏”,甚至“格格不入”。他们活得浑浑噩噩,正象谚语所说的那样,“人在场而却又不在场。”[1](D1、D2、D72、D34)人是躲不过“那永远不息的东西”的, 但“多数人对自己所遇到的事情不加思索,即使受到教训之后也还不了解,虽然他们自以为了解。”[1](D16、D17)
赫氏除了诅咒愚昧还将愚昧的原因揭示出来,即,受盲目迷信的驱使。不过,在他看来,迷信是靠意见传播的,因此,他留下了对意见予以抨击的言论。他视“意见”为令人憎恶的“污泥”、“尘土”和“儿戏”一样的东西[1](D37、D70),并认为,它们遮蔽了真理的阳光,使人们不去追求“永恒的光荣”——智慧,而使人只知“像牲畜一样狼吞虎咽”[1](D29)。
赫氏还深入分析了“意见”的来源问题。从残篇情况看,一共可以找到三个来源:一是来自社会上一些“夜游者、波斯教士、酒神祭司、酒神女侍、传秘密教的人”的迷信宣传和恐吓[1](D14);二是过分相信感官直接提供的并不正确的信息,不知道“眼睛和耳朵对于人们乃是坏的见证,如果他们有着粗鄙的灵魂的话”[1](D107); 三是名人偶像提供的那些浅陋和虚妄不实的观念影响。三个原因中,赫氏比较看重第三个。在他看来,有必要打倒人们心目中那些最有影响的偶像。他诅咒赫西阿德甚至不知道日和夜是同一个东西[1](D57);他鄙视荷马的智力连孩子们说出的谜语都猜不出来[1](D56);他嘲笑毕达哥拉斯的学说只不过是“博闻强记、矫揉造作”的东西[1](D129); 他说他听过许多自称有智慧的人的演讲,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智慧是什么东西[1](D108)。他称这些智慧者像与人媲美的猴子丑陋无比,像站在大人面前的孩子,幼稚可笑[1](D82、D83、D79),因此均应加以驱逐[1](D42)。
赫氏感到人们在意见中陷得太深,积重难返。因此,他发出感叹说:人们总是这样,“既不懂得怎样去听,也不懂得怎样说话”[1](D19)。“他们相信街头卖唱的人,以庸众为师”[1](D104)。 他们除了随流从众,没有任何主见。赫氏倾向于认为一般“人的心没有智慧”,智慧只属于有“神之心”的极个别人[1](D78)。因为在他看来,“对于神,一切都是美的、善的和公正的,人们则认为一些东西公正,另一些不公正”[1](D102)。 他在智慧与愚昧之间做出“好人”与“坏人”的区分,认为极少数智慧者是客观求实、能说出真理的好人;绝大多数愚昧者则可归于坏人一类[1](D104);但最坏的人是那些假冒智慧、传播迷信、宣扬虚妄知识和观念的人。他称“坏人是诚实人的对头”[1](D133),二者势不两立。
对一般人如此沉疴深重的愚昧,赫拉克利特虽然给予无情地揭露和鞭挞,但并没有对人的未来丧失信心。因为他认定“人人都秉赋着认识自己的能力”[1](D116),“思想是人人所共有的”[1](D113),现实人的愚昧可以设法减轻甚至消弥。不过他把希望寄托在少年儿童身上,并只与他们交往。
赫氏认为,人们要想变得聪慧起来,或在智力上有所改善(即所谓“获得好名誉……做好人”[1](D135), 就必须在如下几个方面做出努力:一是打倒自己原本认为是智慧而实则并不智慧的权威偶像,因为这些看来是“最可信的人认识和坚持的事只不过是一些幻想。然而,正义一定会击倒那些作谎言和作假证的人”[1](D28);二是根本不去相信民间那些“以一种不虔诚的方式来传授……秘法”的人的胡诌,并让这些人知道,他们“死后要受罚,火将焚烧他们”[1](D14);三是不要执迷于物欲象猪一样“在污泥中取乐”[1](D13),或象驴子一样“宁要草料不要黄金”[1](D9);四是要净化自己的灵魂, 使之“干燥”沌洁。为此,最好不要喝酒,因为“一个人喝醉了酒,便为一个未成年的儿童所领导。……因为他的灵魂是潮湿的”[1](D117)。 要保持灵魂的“干燥”和“光辉”(明净),因为这样的灵魂才“是最智慧、最优秀的灵魂”[1](D118);五是接受教育, 养成敢于斗争的良好性格。因为,一方面“教养是有教养的人的第二个太阳”[1](D134),另一方面,“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守护神”[1](D119); 六是永不自满地去追求真正的智慧并听从智慧的引导[1](D131、D2、D112)。
三 智慧再沉思
抨击愚昧的目的是呼唤真正的智慧。可真正的智慧究竟该如何界定?
在赫氏看来,智慧是通过理性思维把握到的关于“自然”(实际上是指与自然混为一谈的社会)的真理和依此真理而有的活动。正如他所说,理性思维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够帮助人们获得智慧(即“思想是最大的优点”),而“智慧就在于说出真理,并按照自然行事,听自然的话”[1](D112)。在这里,赫氏所说的智慧不仅在于能获真知, 而且还在于能依真理行事。
不过,“真理认知”和“按真理行事”毕竟还是两码事。虽然两者都应努力去实现才是完整意义上的智慧,但赫氏主要说明的还是前者。
赫氏对智慧的思考总是与他对真理的说明混在一起的,他关于“智慧只在于一件事,就是认识那善于驾驭一切的思想”[1](D41)就表明了这一点。因此,欲弄清前者,还需先了解他对后者的议论。真理在他眼里就是“那善于驾驭一切的思想”。这里的“思想”即是“真理”的代名词。不过,后来他更愿意选用当时已成为日常语词的“逻各斯”,因为唯有这个语词包含了最多他所需要的意思(如“考虑”“思想”“理性”“公理”“语言”“说明”等)。受先哲们的影响,他有时也用当时的哲学语言将真理说成是“一”或“自然”。他关于只要听从“逻各斯”,“承认一切是一,那就是智慧的”[1](D50),印证的就是“一”的说法;他关于要“按自然行事,听自然的话”印证的就是“自然”的说法。
赫氏认为,真理是“神圣的东西”[1](D86),但它们往往隐蔽在感官不及的深处,如他所言:“自然喜欢躲藏起来”[1](D123)。 虽然他并不一概贬斥凭感官获得的知识,但更欣赏只能凭理智把握到的那看不见的认知,认为这种认知是更好的东西。他关于“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1](D54)一语,就是这一思想情调的流露。基于真理都是隐蔽的东西,赫氏呼吁人们全面启动那“人人所共有的”“思想的能力”,将“思”看作是通向真理因而也是通向智慧的唯一正确的道路。他说,“如果要想理智地说话,就应当用这个人人共有的东西武装起来,就像一座城市用法律武装起来一样,而且还要武装的更强固些”[1](D114)。 赫氏批判那些懒于用思想去把握事物内在机理的人时说:“凡是[在地上]爬行的东西,都被[神的]鞭子赶到牧场上去”[1](D11)。意即,不善于用头脑去思考问题的人与食草动物无异。 他谴责这些人“对于神圣的东西大都……没有信心”[1](D86),并称他们是那种“无论听了什么话都大惊小怪”的“浅薄的人”[1](D87)。相反,他对善于用头脑思考问题的人则大加赞扬,称他们具备了一颗“神的心”,类似于神。因为他们总是能够获得与常人不同或超越常人的见解,如:能从同中见到异,或从异中见到同;能通过个别和局部看到一般和整体,又能从一般和整体来理解个别和局部,并悟见到事物间的联系和存在于它们中间的相对性,他们善于透过表面现象看到带本质或根据性的东西,从变动不居的世界中窥视到真正的不变和永恒。……
赫拉克利特承认,获得真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找金子的人挖掘了许多土,才找到一点点金子”[1](D22)。真理这个东西往往是一种意外得到的东西,但唯有对它有所渴求,才会有这种意外的收获。为了帮助人们寻得真理,赫拉克利特提出一些忠告:第一,“不可象父母膝下的儿童那样行事,……一味单纯地仿效”[1](D74),亦不“可以象睡着的人那样行事和说话”[1](D73);第二,虽然“爱智慧的人应当熟悉很多的事物”[1](D35),但仅仅是“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1](D40)。智慧的获得还在于善“思”;第三,不能自负于自己的感官,“[自负是]一种不好的毛病,[眼睛是骗人的]”[1](D46);第四,在思维运作之时当持慎重态度,“不要对重要的事情过早下判断”[ 1] (D47),以免造成讹传。他主张掩盖自己的无知[1](D95), 认为“掩盖自己的无知要比公开表露无知好些”[1](D109),等等。
赫拉克利特上述被整理出来的残篇思想,不仅露出了其思想主旨,而且展现了他在古希腊哲学发展历史上所做出的推进和贡献。虽然本文尚未涉及本该涉及的所有残篇,涉及的某些残篇也还可商榷,但无疑为我们理解赫氏的其它残篇和其哲学思想掘出了一条较为明晰的进路或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收稿日期:1999-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