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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在学术上关怀的两个主要问题
据我个人的体会,学术上的许多争论表现为观点的分歧,其实是关怀不同。我所关怀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原生性问题,是引导我走上哲学之路的问题;另一个是次生性问题,是我走上哲学之路后遇到的新问题。
我的原生性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所提供的人生和社会理想从理论上看是那样的完美,那样令人信服和让人向往,可社会主义实践,包括在中国的实践,特别是头一个时期严格按照理论原则来进行的实践,又是那么的坎坷,充满那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甚至发生了像“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那样的灾难,这二者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差?就人类试图在全球范围内按照一种理论学说来对社会进行全方位的革命性改造而言,我们作为当事人所经历的这场运动是史无前例的。可这个“反差”有人研究过吗?好像没有。自由主义只是简单地把问题归结为马克思主义的错误,甚至贬之为幼稚的错误;与之相对的观点则把问题归结为操作上的失误。这两方面都不反省我说的那个“反差”——一流的理论和成问题的实践之间的“反差”。这个问题扩展开去,就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基本哲学问题:理想人生和理想社会的理论设计和追求理想人生、建设理想社会的实践操作之间究竟该是什么关系?我们从历史和现实的所有这类“反差”事件中究竟能够提取出什么样的经验教训呢?
近年来,随着中国开放程度的提高,全球化的景观进入了我的学术视野,转化成了这样一个问题:全球化是否仅仅服从一种单一的理论原则?即是否如果寻找到了或建构起了一套所谓正确揭示全球化进程的必然趋势和价值目标的理论体系,比如美国式的新自由主义,全人类就都该接受这个体系,并仅仅照这个体系去做?这就是我所关怀的次生问题。
次生问题和原生问题在学理上内在沟通于上述那个基本问题,可以转写成:人类生动复杂的实践是否能够还原为某种单一的理论?是否应该仅由某种单一的理论开出?原生问题是这个基本问题主要在既往历史中的表现,尽管它在现实中还在延续;次生问题则是我们当下的实际。
二、上下求索的初步成果
为回答这些问题,主要是原生问题,我摸索过两条不同的路子。一是向下求索,即通过研究历史、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实证学科来寻找问题发生的具体原因。二是向上求索,即从形上学、本体论层面找寻产生问题的思维方式根源。这两条路子从我开始学习哲学到博士毕业的十多年间一直是并行而互补的。
求索的一个初步成果是我的博士学位论文。该文完成于2000年初,以《理论思维与工程思维》之名于200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这本书中,我从工程出发构造了一个理论框架。工程是我们有计划建构的设施。要建造工程,必先设计工程。设计所要明确的东西包括:该工程是什么样子的——形状、结构、特征、功能是什么?用什么材料、哪些材料、多少材料去建?靠谁去建——谁支付费用、谁指挥、谁设计、谁施工、谁受益、谁承担责任?这些因素都是具体的个别事物,我称之为“实体”。设计不是对这些实体的简单堆积,而是从工程意图出发根据所牵涉的各种因素之间的客观联系所作的有序构想,这些联系一般都表现为既有的科学原理。也就是说,工程总是要按照特定原理来设计,这些原理我称之为“虚体”。任何一项工程都不可能只由一个实体或一类实体来构造,它所关涉的实体一定是复数的和异质的(即不同种类的);同时,任何一项工程都不可能只按照一套或一种学科理论来设计,它所牵涉的学科和原理一定是复数的和异质的,即这些学科和原理一定无法从逻辑上还原为某科某派的某套单一理论。所以,只要我们从工程建构出发去看世界,世界就是由绝对多元的实体和绝对多元的虚体相互交织而成的,工程设计就是这两种多元性因素在特定建构个案中的综合统一。
根据这一理论前设,理论思维就仅仅是认知虚体的思维,讲逻辑、讲道理、一以贯之、客观有效,但这种思维不能用来设计工程,因为工程中的因素尽管可以由不同的理论去分类说明,但没有任何一套单一的理论可以逻辑统一地说明工程设计所必须处置的全部异质性因素。因此,工程设计所需要的理论一定是复数的、异质的、多元的,其思维方式一定是不同于理论思维的另一种思维,我称之为工程思维。工程思维的根本特点在于:针对特定的工程个案,依据建构意图,遵循所有相关的学科理论,对所有要素进行不同于逻辑推理的复合集成,最后形成一套最优化的、可操作的设计方案。反之,也不能用工程思维去构造理论,因为理论原理要有效,必须具有逻辑必然性,工程思维把不同的因素连接在一起,靠的不是逻辑必然,因此,用工程思维搞出的理论一定是站不住脚的。
这样一来,我就用自己的这套理论仅从思维方式的角度初步回答了自己所关怀的原生问题:杰出的理论为什么不能取得其所预期的实践效果?这是由于理论思维僭越的结果,即:用理论思维去设计工程,使得工程设计漏洞百出,无法实施,或实施后达不到预期目的。同时还回答了另外一个相关问题:为什么那些纯粹出于论证工程意图的合理性而搞的所谓理论研究总是信誉不佳?这是由于工程思维僭越的结果。本书的基本结论是:理论思维和工程思维必须划界——理论思维用来认知客观规律,工程思维用来筹划人类生活,二者应实现一种结构性互补。
不过,本书并未直接讨论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问题,而是以柏拉图的《理想国》为范例,意在讲清这个划界的道理本身。尽管这本书已是几年前的成果,但其中的观点我至今仍然坚持。
三、对实践哲学的历史考察和形上批判
博士毕业后,也就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我的学术兴趣逐渐集中到了纯粹形而上的领域,开始系统清理哲学史上的有关问题和资源,希望能把我所关怀的问题放到整个哲学史中加以定位和求解,特别是希望从哲学的根基性问题中将我的问题及其解答分析出来。我觉得,关于成败是非的形下议论固然很重要、不可替代,但终归要容易些,我自己则愿意尽毕生的努力去挑战西方人专擅的形上领域,以其所得帮助提升形下研究的思维水准。
到目前为止,我已参照英文读完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全部著作;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已译为中文的著作亦已读全,一些重要著作也参阅了英文;哲学史上其他重要人物的著作已读了一部分,余下的打算再花若干年来读。同时还读了一批国内外学者的相关专著。做这些工作,是希望把自己的研究建立在更加扎实牢固的学术基础之上。这也是我近年来强调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学术性的动因。
读到现在,我的一个重要心得是:西方人对实践问题的思考是跟对being( on, sein, 是、有、存在) 问题的思考密切关联在一起的,因此,弄清这一关联是今天重新理解理论与实践关系的关键。我已有几篇论文讨论这个问题。
在希腊人的哲学思维中,存在一个“制作图式”,即一个按照匠人造物的方式去理解世界的模式。柏拉图把“相”( idea, eidos, 通常译为“理念”) 看作原型而把具体事物看作摹本,亚里士多德把具体事物看成依据“形式”( eidos) 加工质料的结果,都是这种制作图式的表现。这种图式的最重要特质在于:原型可以用以" S是P" 为基本句式的语言合乎逻辑地加以刻画,包括定义、三段推理、构造体系,甚至数量化、几何化等。这样一来,这种制作图式就决不仅仅是一个比方,而是一种跟语言逻辑内在地融为一体的思维方式。这就是实践跟being的原初关联。柏拉图用这种图式去解释“相”的世界,又用对“相”的解释去指导对现实世界的改造,于是理论和实践就在这种图式中被统一了起来。亚里士多德的情况要复杂一些,他只用这种图式去说明各种事物都是用形式和质料合成的,而不主张用某种来自理论规定的形式去指导人的实践活动,实践活动由不同于理论知识的别的理性方式来指导,包括实践智慧和技艺。尽管如此,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加质料学说由于内涵着制作图式,因而还是不可避免要被后世用来针对实践。所以,希腊哲学思维因其制作图式而天生有一种实践本能,这对西方人两千多年中理解和处理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是指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接着柏拉图完成了对制作图式的语言逻辑化工作,但他同时还预留了两条其他进路,加在一起关于being就有三条道路。
在《后分析篇》第二卷第八章中,亚里士多德区分了事物的“存在”和“本质”。这两个概念都跟希腊语的“是”有关,可以分别用“S是”和“S是P”句式来表达。“S是”也可以表述为“S存在”,这里“是”、“存在”是动词,是“显现出来”的意思,S之真实在于自身显现。这条路就是后来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之路,可简称“存在之路”,最突出的代表是海德格尔。当然,亚里士多德作此区分本意不是讲“存在主义”,而是告诉我们定义和三段论证明的关系,即告诉我们如何才能知道事物的“本质”,如何通过知道“本质”来知道真正的“存在”。这条路就是“本质主义”之路,或称“本质之路”,也就是形而上学之路、科学之路、理论之路,其思维程序就是逻辑推理,此间涉及的“是”就是判断的系词。存在主义之路从作为动词的“是”去把握being的意义,确实追问到了根基处,但这根基既然只能显现,那就是我们的语言难以说清的,所以,对存在主义来说,“问到底”是其所长,但一定以“说不清”为代价。本质主义之路从作为系词的“是”去把握being的意义,确实讲得很清楚,以至于形成了确定性的知识和原则,但既然这种确定性只是语言的确定性,那就没有理由断言它同时也是事物本身的确定性,所以,对本质主义来说,“说清楚”是其所长,但一定以“不到底”为代价。
这两条路本来各有长短,但走路的人总不免有一种偏好,一种“本体论的”( ontological, 在研究ont、being或“是”的学问方面的) 优越感,都觉得自己那条路既“问到底”了又“说清楚”了,而别人走的路则不然。比如,亚里士多德就觉得他的“形式”既是“本体”( ousia) 又是定义,海德格尔也觉得自己所说的那个Sein( being, 存在) 既是本根又是最真。西方哲学史的主题之一就是这“两条路线”的斗争,其源头可以溯及巴门尼德。不过,我愿意在此作一个调解:亚里士多德只能说自己的“形式”可定义而不能说是“本体”,海德格尔只能说自己的“存在”是本根而不能说是最真。也只有这样才能为其他可能的进路敞开思考的空间。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与being相关的还有第三条路,即“实践之路”。在《范畴篇》中,亚里士多德把on( being、“是”) 分为十种,亦即对同一事物的陈述有十种完全不同的种类,有的讲事物的“是什么”,有的讲性质,有的讲数量、关系等。这十个种类之上没有一个可以逻辑地统帅它们的“是”本身。可是,这十种陈述在同一个对象身上又是按照什么方式相互关联成一个整体的呢?对此,亚里士多德没有说。在《后分析篇》中,亚里士多德根据三段论的中词理论提出了著名的“一种一科”( one genus to one science) 原则,意思是事物分成不同的种,种与种之间不可通约,每个种都要有一门独立的学科去研究,不同的学科之间也不可通约。不过,亚里士多德也没有讲:当一个事物或一件事情牵涉到不同种类的众多学科时,这些不同种类的学科知识或信息如何才能相互关联成一个整体?在他的几部伦理学著作中,他都强调了必须对“善”加以分类,就像对“是”加以分类一样,不同种类的“善”之间也不可通约,不存在那种可以从理论上统一诸“善”的柏拉图式的“善”本身。在这个方面,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实践智慧”( phronesis) 概念,讲到了如何对实践中所涉及的诸“善”进行整体考虑的问题,但他没有将这方面的思想跟他在上述《工具论》中的思想结合起来,因而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讲清、讲透。所以,我们还得接着讲。
“是”、“善”、“真”、“知”等都是要分类的,只有分类才能“说清楚”,仅仅让“它”自己显现对“它”也许是最真的,但对我们只能是一笔糊涂帐。不过事情还有另一面。分类固然便于“说清楚”,定义、推理、量化、实验等办法都可发挥作用,但在同一个前提下被“说清楚”了的那个东西却只是我们所分析出的某一特定种类,只是关于具体事物和事情之整体的某一特定方面,整体本身并没有以这种方式被“说清楚”。也就是说,当我们发现我们从理论上说清楚了某种东西时,那种东西决不可能是关于事物整体的,而只可能是关于该整体的某一方面或某一陈述类型的,即某一范畴的。实践之为实践的麻烦就在于:任何在实践中出场的人、物、事都是整体出场的,没有任何事物或事情是按照理论上的陈述分类、学科分类、价值分类来出场的,即没有按范畴出场的。也就是说,不可能有这种情况在实践中发生:事物先是本体出场,等本体搞清楚后再性质出场,然后是数量出场,如此类推;或者先是哲学涉及的问题出场,等解决后再是经济学涉及的问题出场,然后是物理学涉及的问题出场,如此类推;或者先是身体的“善”(如健康、美丽)出场,等得到后再是外在的“善”(如财富、朋友)出场,然后是灵魂的“善”(如智慧、正义)出场,如此类推。反过来说,实践中涉及的事物或事情又不能仅仅通过让“它”显现来把握,显现固然连动着整体,但人不管怎么“活”其整体都在显现,这跟实践有什么关系呢?实践总归是人在“显现”的过程中有所筹划、有所设计、有所成就。因此,对实践来说,问题只能是:我们究竟用什么样的思维方式去对待和把握实践所牵涉的那种具体的整体性?或者说如何才能把各种理论地“说清楚”了的东西运用到具体的实践的整体计虑和谋划之中?我的回答很简单:工程思维,或更宽泛地说:实践思维、实践智慧。所以,从纯粹学理上讲,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到我提出的工程思维可能代表了being问题上的第三条道路,即一条在实践中处理异质性的beings(复数的“是”)的道路,一条把不同种类的复杂因素在一个实践操作单元中“想周全”的路。当然,这条路能否走通还要探察。
再回头看看我的原生性问题。一流的理论为什么导不出成功的实践?在于西方思维的主流是理论思维,长于哲学和科学,长于“说清楚”,并且惯于把“说清楚”等同于“问到底”,并进而代替“想周全”。这就是我研习哲学史的初步收获。这样我就将自己的理论建构跟哲学史的批判分析结合了起来。
再照应一下开头讲的次生性问题。全球化时代是天地神人等各种异质性因素在全球范围内交织缠绕的时代。谁能设想仅仅一套理论就能逻辑一贯地“说清楚”这一切,并且正确指引这一切?自由主义理论如果想要包办设计人类实践的蓝图,到头来也一定逃不出我说的这个“反差”。马克思主义如果专心发挥其理论的所长,也不可能失去生命力。至于全球化时代的实践,无论美国的还是中国的,都需要更多的“想周全”、更多的工程思维、更多的实践智慧。
四、理论和实践的关系新解
经过史论结合的初步研究,关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我的基本结论如下:
第一,相对于任何一种理论来说,理论是一,实践是多,一种理论可以对多个实践有效。反之,相对于一个实践来说,实践是一,理论是多,一种实践必定牵涉多种理论。理论和实践的一多关系是双向交织的一多关系,而不是单一理论主宰一切实践的关系。
第二,是理论就要“讲清楚”,就要合逻辑,就要公共地验证,就要力求放之四海而皆准,就要“同而不和”。是实践就要“想周全”,就不能认死理——只要一家、拒斥其余,就要综合考虑一切出场的因素,并博采各家之长,以求事情本身的集成优化,就要“和而不同”。既不能用实践的方式搞理论,也不能用理论的方式搞实践,要分工而互补。
第三,理论也好,实践也好,都是人事,都是人不得不做之事,也是人仅可一做之事。可人是有限的,人的作为也是有限的,人是在大化流行中有所知、有所为,从哪里来还得回哪里去,故不能遗忘了根基,必须永葆“问到底”的超越精神和“天命”意识,并以之作为理论和实践的最终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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