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本主义、美学与道教_美学论文

论人本主义、美学与道教_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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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中国的人学、美学和道学蓄积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研究它关系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中国的人学从天命论中解放出来,包含变革天命和保持人与天的正常关系这双重意义。中国古代人学是中国古代美学的母体,中国古代美学以人和人的价值为中心议题。

中国古代美学的理论框架,是在世俗真、善、美之上,耸立着“大全大美”这一层次,其特征是:以人为中心,由人连通艺术:真、善、美以善为核心;世俗的真、善、美与超世俗的大全构成理论框架。

不了解中国的人学,对于中国的美学简直“不得其门而入”;理解了中国的美学,则对于中国神秘的道学,“虽不中,不远矣”。

中国的人学、美学和道学蓄积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研究中国的人学、美学和道学,不能当作一般的学术活动,不是可有可无的学术论题,它关系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

一、人性与人学

中国的人学,最初是从天命论中解放出来的。它和“革命”联系在一起。所谓革命,包含着相反相成的两重意义:一是变革天命,以求破除迷信;二是保持人与天的正常关系,从而确立天地人一体而又以人为中心的人文主义精神。尽管这种古朴的人文主义精神与近代西方的人文主义比较起来,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明显的历史局限性,但在这种精神的照耀下,中国思想史无疑地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由天人相分逐步转向天人合一,由天性与人性的分离逐步转向天性与人性的一致,人由历史的被动者逐步转为历史的主动者。

从生成论方面看,中国人学认定天人之间根本上不是对立关系而是亲缘关系,作为这种亲缘关系的纽带就是所谓“气”。“气”是听之无声、视之无形的生命力。天有天气,上为列星;地有地气,下生五谷;人有人气,创造世界。天地人一气相通,彼此都不是对方的纯粹异在,彼此都不是一成不变、僵死不化的存在物。这是天人所以能够合一的原因。“气”分阴阳,万事万物无不产生于阴阳交感。天气为阳,地气为阴;天气下降,地气上升,阴阳二气交感于天地之中,于是而有万物与人类的诞生。人以天地为父母,这种思想始发于殷朝末年。据《尚书》记载,周武王伐殷,师渡孟津,作《泰誓》三篇。誓词的开头两句真是金声玉振:“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在公元前1000多年前,在地球的东方,在华夏文明的摇篮——黄河之滨,炎黄子孙提出了天人合一、以人为贵的伟大思想,在世界史上是空前的,其光辉照亮了中华民族坎坷不平却又自强不息的历史行程。周武王于天人之际沉痛地批判了殷纣王的荒淫无道,庄严地表明了自己的历史责任,呼唤“同心同德”,反对“离心离德”,指出“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宣布“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泰誓》三篇在中国文明史上是划时代的文献,而在世界文明史上说它是第一篇人权宣言并不过份。

“惟天地万物父母”的中心思想是肯定万物(包括人)与天地的亲和关系;“惟人万物之灵”的要义是肯定人是万物中的最高价值存在;呼唤“同心同德”,意在提倡群落内部的团结以及群落之间的大联合;“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肯定人民的愿望高于一切,谁也不能违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显然是在号召人们超越狭小的亲缘关系,以便确立更高级、更广泛的仁爱关系;“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抒发了革命首脑人物的伟大情怀,明确宣布自己对于人民的命运负有全面的无可推卸的责任。如果说,周代以前许多圣君贤相的故事,不免夹杂着一些后人的理想,还多半带有传说的性质,那么,周武王则是中国文明史上第一位实实在在的伟大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他所作的《泰誓》三篇,理所当然地成了中国人学的奠基之作。

历史从来不走笔直的路。周代经过几百年的安定和生息,出现了春秋动乱,战国纷争的局面。但是任何形式的动乱,任何形式的战争,可以毁坏物质建设,可以摧残人的躯体,无论如何消灭不了一个民族的源远流长的文化精神。为了消除诸侯国之间的对立,为了结束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仇杀,为了结束分裂、谋求统一,孔子创立了他的仁学,同时周游列国,到处宣传他的仁政思想。毫无疑问,他的思想一方面源于现实的需要,一方面又是周武王所作《泰誓》的延续;他的精神力量一方面源于他的庄严的历史责任感,一方面源于“天人合一”和以人为贵的传统的信念。他的“当仁不让”的精神,他的“杀身成仁”的壮志,他的达观态度;他的删诗书、订礼乐、作《春秋》的文化成果;他所发出的“有教无类”的宣言,无一处不关系着中国的人学,以及与人学有着密切联系的华夏大一统思想。

到了汉代,华夏大一统的局面已经形成。为了巩固这种局面,思想家们进一步营造“天人合一”思想体系。董仲舒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在中国思想史上率先提出了“凡物必有合”这样一个影响深远的命题。“合”,就是配合、融合,就是各种各样的两端的中和,而得其“合”就是“德道”。他在《春秋繁露·基义篇》中认为:“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同而通理,动而相益,顺而相受,谓之德道”。这是说,在天人关系上,只有“合同”方能“通理”,只有“动顺”方能受益。他从汉语的文字结构上作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论断,那就是有名的“王道通三”:“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在先秦时期的儒家经典中,“王道”和“霸道”对立,儒家推崇“王道”,反对“霸道”。因为王道“以德服人”,而霸道则是“以力服人”。“以德服人”,能够使人心服;“以力服人”,必将归于失败。汉代是中国历史上社会政治体制定型的时代,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由博返约的时代。大一统的思想框架和大一统的政治局面一经牢固地形成,它就开始铸造并且长期培育着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由此形成了中华民族历久不衰的凝聚力。

我们可以追问历史:天高难测,在科学技术处于萌芽状态的古代,人们根据什么去“谈天”?中国古代圣贤答曰:天地既是人之父母,天性与人性必然相通,根据人性去感知天性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对此,孟子说得最为明确:“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1 〕但是人性的社会本质是什么?孟子根据社会生活经验论定人的本性是“善”。善可以分解为“四端”:“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2〕孟子在这里对人与非人划出了一个旷古未有的本质界限: 为人皆有善性,无善性不能为人。善性不是抽象的,它具体地表现为仁义礼智四端。仁义礼智植根于人心,显现为行为的当下选择。人之行为的当下表现如果违背了仁义礼智,那就说明它失去了自己的本性和本心,轻则沦为乡愿,重则沦为杀人越货者,甚至堕落为独夫民贼。所谓尽心,就是在自己的心田上牢固地竖立起一个指路明灯,视听言动必须符合仁义礼智的要求。假如人的思想和行为不折不扣实现了“立诚”要求,那么,他的人性的光辉就会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天性呢?天何言哉!光辉无所不照,雨露无所不滋,四时代谢,阴阳无错无差。天心何在?以百姓之心为心;天理何在?以百姓之理为理;天德何在?以百姓之德为德。天性天心与人性人心,从其光明面上看来,真是本无二致。因此,从人性可以返观天性,从人心可以推知天心,所以王充说“天人同道,好恶均心”。〔3〕

人总是生活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之中。这些关系的内容不管多么复杂,其形式都可以概括为“两端”。人的生命力随着两端运动而展开,人的命运则决定于两端运动的结果。在人的一生中最难避免的是这样几对两端运动:天人关系方面的两端运动如果处理不好,可以酿成天灾;人我关系方面的两端运动如果处理不好,可以形成人祸;自我身心关系方面的两端运动如果处理不好,可以产生自戕。可见天灾、人祸、自戕这些负面现象的产生,并不是命定的。身处其中的人类如能加以恰当调节,则可以变负面现象为正面价值,而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关键在于人的素质的提高,于是“修身”问题成了人生的根本问题。修身的内容主要是汲取知识和修养德性,以知识去守护德性,以德性去应用知识。这就是《礼记·大学》里所说的“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随着人的素质的全面提高,同时也就提高了人的潜在的社会价值。但是仅仅是一种潜在价值,是没有太大的社会意义的,修身的目的在于参与改造社会的实践活动,那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实践中,人的价值培养才能转换为价值实现,并且进一步发展为价值的再创造。由此可见,中国的文化传统总是和政教传统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概括地说,就是学习为了治国,学成可以治国。这种文化传统和政教传统,年深日久地造就了中国人的爱祖国、爱家乡的性格,造就了中国人的“博学而后从政”的价值观。脱离这种广阔深厚的文化背景,那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不管自己的命运如何坎坷,遭遇多么不幸,对于自己的祖国和家乡总是表现得无怨无悔?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尽管常常受到政治的牵累,但在实际工作中却又总是不能忘情于政治?北极(北辰)本是天文学上的一个星座,在孔子看来却是“为政以德”的最佳象征;天地无声无臭,在子思看来天之高明、地之博厚,正是人性修养的最佳样板。“鸟飞”、“孤死”,本是动物界的寻常之事,然而深深地触动了屈原的爱国主义情怀!

中国人的性格,中国人的价值观,总是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和抱负联系在一起的。千条理万条理,无益于此不算理;千般善万般善,无益于此不称善;千种人万种人,无益于此不能成为中国人!这就是中国人学中的美学精神。

二、人学与美学

中国古代人学是中国古代美学的母体。中国古代美学以人和人的价值为中心议题,文学艺术并不是美学研究的直接对象,其价值依据于它对人所起的作用才能得到有效的评估。这一点与近代西方美学存在着明显的区别。

“惟人万物之灵”是中国古代人学的中心议题,同时也是中国古代美学的思想纲领。抓住这个纲领,既可以发现它的承先,又可以看到它的启后。

唐尧虞舜是传说中上古时代的两位明君,其政绩常为后人所称道。他们辉煌的原因主要在“知人”、“安民”两条:“知人”为了任贤,任贤则能够“安民”。可见治国安邦乃以“知人”为先。“知人”的办法是通过其言行以察知其品性。而可取的品性概括起来就是《尚书·皋陶谟》中所说的“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治)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寒、强而义”。如果我们从语言学方面将“九德”加以解构,就会发现每项一分为二以后都是相对的两端。这九对两端,在常人品性中往往各执一端、不成其德,所以谲而不正。倘要造就贤人品性,则必须经过切磋琢磨,调适两端以成其德,方能正而不谲。调适就是“和”,通过“和”变两端相仇为两端相亲,从而别开生面合二而一而成新质。“和”区别于“同”:“和”者以可去否,“同”者以否济否。所以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能成德,所以说“德者,和也”。“和”能生美,所以说“同于不同之谓大”。〔4〕“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从《尚书·虞书》看来,虞舜的伟大主要表现为下述三点:首先是知人善任,故得皋陶陈其谋,大禹成其功;其次是善政养民,集中在管好“水、火、金、木、土、谷”六府,做好“正德、利用、厚生”三事;第三是重视教育,通过教育进行劝戒,正己律人,防邪防奸。以上三点,在理论上可以归结为两条:一是以和成德,这是他的政治方略;二是以和为美,这是他的美学原则。两条互相制约形成了统一的政教关系:为政必须育人,育人通过诗教和乐教,而其精神一归于和。试观《尚书·舜典》: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则由帝王所宣布的文教方面的指令,加之出于虞舜之口,对后世影响自然更为远大。关于音乐,主要着眼于它的教化功能;虽然教化的对象专指贵族子弟,但其精神却是普遍的。直、宽、刚、简与温、栗、虐、傲构成四对两端,要皆指向人的品性。为防止执其一端以致造成过与不及,所以要求通过乐教加以调节,使之无过无不及,以期养成中和品性,超越两端,归于一原。这就是:正直而又温和,宽弘而又庄栗,刚毅而不苛虐,简易而不傲慢。对照“九德”之说,可以认为:在中国,自从有了成文的音乐理论,人们便开始把音乐的社会价值作为它的社会存在的依据;而所谓社会价值,又主要集中在对于人的道德品性的教化方面。不言而喻,音乐美感在于两端的中和,失去了中和也就失去了音乐的美。多年以后,孔子论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思想渊源是显而易见的。对此,我们能够说些什么呢?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看来,美是人类文明的产物,离开了人,不必论美,也无从论美。“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5 〕人们承认这是孟子所说的共同美。我们可以设想,必须有人的参与才能产生共同美;但是不能推断,即使没有人参与仍然存在着共同美。山间的一点红,只有因人而存在才能产生美不美的问题,隔绝人类的纯粹自然存在,谁去讨论它的美与丑?

上述引文中的乐教和诗教是互相关联的。它们的社会功能,除了调适人的品性以端正人与人的关系而外,还负有调适人与各种异在力量之关系的使命,那就是“百兽率舞”、“神人以和”。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精神最有影响的儒道两家,尽管门户森严,但在以和为美,强调两端中和方面却是完全一致的。试观下列两节文献资料:

《礼记·中庸》:“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淮南子·说山训》:“是故不同于和而可以成事者,天下无之矣。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求丑则不得丑,求不丑则有丑矣。不求美又不求丑,则无美无丑矣——是谓玄同”。

这是说美以善为准,所以在古代文献中“善恶”亦曰“美恶”。道家的“玄同”就是儒家的“中和”。中和与中庸同义,孔子称之为“至德”,当然就是“善”。在中国古代思想家看来,一切是非、善恶、美丑的划分最后应以是否合乎人性为界限:脱离人性的美就会走向反面而不成其为美;同样,一切真理、一切知识,脱离了人性就会变为邪恶。不错,科学的任务在于求真,但是科学一旦脱离人性就会成为人类互相残杀的工具。道家认为人性无邪,儒家认为人性皆善,人的一切思想、情感、意志和行为都必须以人性为归趋才有正确性可言。由此不难看出,在真善美关系的认识和处理上,中国古代美学与近代西方美学存在着根本的区别:前者以善为核心,真和美服从于善;后者以真为核心,善和美服从于真。前者是人文主义的美学,后者是科学主义的美学。在艺术创作上,前者突出创造、主张表现;后者则突出模仿、主张再现。比较起来,两者虽然存在着互补之处,但人文主义美学更加符合文化的本性。

以善为中心的真善美三大观念只能算作世俗层次的理论框架,因为它们同假恶丑相比较而存在,依靠自身无法摆脱两端魔鬼的纠缠,因而只能具有相对的性质。鉴于世俗层次的真善美具有不全不粹的性质,人们有理由提出超越它的要求。那就是:超越世俗的真善美,追求全真——无伪之真,追求至善——无恶之善,追求大美——无丑之美。通过什么途径达到这种要求呢?我们从儒家的“十六字真传”和道家八字诀中可以探知这方面的信息。

《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宋儒朱熹在《中庸·序》中将这一节文字定为儒家的“十六字真传”。文意明确:人心危殆难安,道心幽微难测,只有执两用中,方能臻于全粹。全粹之真,就是全真;全粹之善,就是至善;全粹之美,就是大美。总而言之,就是大全。

《庄子·天道篇》: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道家八字诀的义理可以阐释如下:虚静,就是净化精神;恬淡,就是不慕荣利;寂寞,就是不谋私欲;无为,就是不加粉饰。八字诀包含“四德”,“四德”异名而同实,要皆归之于“朴素”——“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八字诀在《庄子·刻意篇》中重出,并申其义曰:“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这就进一步说明,具备“四德”的人,能够超越相对的世俗的真善美,不偏不倚,不无不有,因其“淡然无极”,翻能成其大全。由此可见,儒家的“十六字真传”与道家的八字诀,义理明显相通:超越两端的中和之德乃是人间的至德,至德产生大美;大美超越了世俗的真善美而成大全,此即人之“大本大宗”。立于大全,则气度雍容,既能与天和而得天乐,又能与人和而得人乐。由此又可见,中国古代美学的理论框架乃是二层建筑:在世俗的真善美之上耸立着大全之美。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

综合上述,我们可以将中国古代美学的特点粗陈于下:以人为中心,由人连通艺术,而不是相反;以善为核心的真善美关系,而不是以真为核心的真善美模式;世俗的真善美与超世俗的大全,构成二层建筑的理论框架。而不以单层的真善美踯躅于两端困惑之中。

三、美学与道学

中国古代美学的特点,最清楚不过地表现在孟子关于六种人的论说中。其言见于《孟子·尽心下》: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孟子在这里所说的六种人显然都是社会上的正面角色。汉人赵岐认为六种人就是六个等级的人;此说庶几近之,但未及深思。窃以为六种人可以归纳为两个层次:善人、信人、美人实为贤人层次。善相对于恶,信相对于伪,美相对于丑。善、信、美约当于近代西方的真、善、美,区别在于前者善居第一位,后者居第一位的却是真。善人、信人、美人,都是修身有素的人,但尚未彻底摆脱两端困惑;论其修己诚为可嘉,用以化人则难当重任。因此,他们只能算作“下学”的贤人,而不能称为“上达”的圣人;他们是世俗社会中的佼佼者,但尚未进入出神入化的超世俗的境界。为了深入领会孟子的思想,不妨参考《列子·仲尼篇》中的一节颇富启发性的文字: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贤于丘也。”曰:“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辩贤于丘也”。曰:“子路之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贤于丘也。”曰:“子张之为人奚若?”子曰:“师之庄贤于丘也”。子夏避席而问曰:“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曰:“居,吾语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赐能辩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评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

引文中的颜回、子贡、子路、子张,均为孔门中的贤人,四子各自具有仁辩勇庄四种美德。然而仁与反相对,辩与讷相对,勇与怯相对,庄与同相对,仁反、辩讷、勇怯、庄同各自构成两端。四子虽具四德,仍有“执一”之嫌,未能中和两端自然难以免俗;因其德不全,故须深造以道。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领会,善、信、美实属德性层次,而未进至道化层次;善人、信人、美人只能称为有德的贤人,却不能尊为有道的圣人;贤人常常固守一隅,圣人每临大事则变通神化,以合时宜。

宋儒朱熹集“四书”,《大学》被列为“四书”之首,阐述《大学》又有“三纲、八目”之说。关于“八目”,前文已经述及;至于“三纲”,则是指《大学》开篇的一节名言,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新)民,在止于至善”。这分明是说,“善”之上还有“至善”一层,而“止于至善”,就是终极关怀,就是“道”。道的特点是求通、求变、求明、求新。孟子所说的大人、圣人、神人,名称尽管不同,实质都可以归结为圣人层次。在古文言中,圣与道均可训为“通”,所谓圣人也就是有道之人。于是不难理解:大人有道,德性内充,才智形于外,有如日月星辰,光辉无幽不烛,天下因之由黑暗变为光明;圣人有道,与时俱化,德行所至,有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万民因之由无序而变为有序;神人有道,经天纬地,变化无方,功业巍巍荡荡,泽被万物,民无能名。

如果我们将两个层次再作归结,那就可以说:以善为核心的善信美,属于“修身”层次,是基本修养;以至善为核心的大圣神,属于“齐家、治国、平天下”层次,是伟大志向。对于人的精神来说,两个层次,两种境界。儒家提出“三纲”、“八目”在于教人建立高尚的人生观,而要达到这个目的还须建立有序可循的知识论,于是在“三纲”的“止于至善”之后紧接着指明;“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里已经涉及到了人的认知活动,涉及到了人的思维,但只是原则的说明,尚未作出关于认知行程的具体规定。相对于儒家而言,道家说得较为细致而明确。我们不妨将儒家的“三纲”、“八目”与道家的“三外”、“九重”对照起来加以研究。试观《庄子·大宗师》中闻道的女偊同问道的南伯子葵的一段对话: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评;聂评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这就是庄子关于人的认识活动的“九重”之说。前六为受教明理,据理力行,行之有效,这种破愚为知、知行合一的过程,可以名之曰:一破。具体地说,就是:通过阅读和背诵文本以积累知识;待读诵精熟,功劳积久,渐明其理,于是产生自信,情不自禁地依理遵循,勤行不怠;因行之有效,遂使盛惠显彰、讴歌满路。细察一破的过程,虽能破我之愚、由不知到知,然而知识具有两重性格,它既能破我之愚,也能成我之迂。同时,所知之理具有时位性,不见得任何真理都能放诸四海而皆准。所以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学习是为了求知明理,但所明之理倘不能适时制变,则固执不通,翻成“理障”。为了“适道”,又必须拆除“理障”,即破我之迂,以求通变。这个过程,可以名之曰二破。故前六重不可停步,必须继而跃进到后三重:由六重的德行内融、芳声外显转入七重的“玄冥”,一个名无而非无的“黑洞”。由“有”返“无”,是关键性一步,但未达极境,仍须深造“参寥”。此乃“重玄”之境,《成疏》有极妙的解释:“参,三也;寥,绝也。一者绝有,二者绝无,三者非有非无,故谓之三绝也。”细味“参寥”,成见虽已弃绝,但仍未彻底摆脱有无两端之累,故须更上层楼,由“参寥”跻升到“疑始”。始者,即逻辑起点;疑始,放弃逻辑起点,无所依傍,独辟蹊径,从而达道通玄,进入众妙之门。

“九重”之说,玄学味很重,必须参照“三外”之谈,方能领会其大要:

……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巳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巳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巳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外”,就是遗忘。“忘记天下”、“忘记外物”是为了超越主客两端的对立,使“天下”、“外物”与我融为一体,变成我的生命的一部份;我既不为“天下”、“外物”所累,精神活动也就由不自由而渐趋自由。人的精神面对着成败得失、进退荣辱、祸福、寿夭等无数两端困惑,其中生死两端常常伴随人的一生最难解脱。“忘记生死”,则无所畏惧,精神无挂无碍,处于自在潇洒的最佳状态;于是眼光空前敏锐,捕捉机遇的能力空前增强,而且运用机遇、进行运作的胆识也远远超过常人。创造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所创业绩自然显得灿烂辉煌。“三外”之谈的大要,是主张一切认识活动,倘要获得创造性结果,那就必须摒弃成见、放下包袱,解放思想,轻装前进,方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作用,从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这个过程,就是庄子所说的“三外”而后能“朝彻”、“见独”以至于“无古今”。通过这个过程所达到的境界就是自由的境界:彻底超越两端,身心处于中和状态,所以运运新新,无今无古;不去不来,无死无生。这正是活泼泼的生命存在,这正是鸢飞鱼跃的道的呈现。

如果我们将“三外”、“九重”中的两个层次根据道家思想特点加以归结,那就可以说:前六重为“德”的层次,后三重为“道”的层次,儒家的“善”对应着道家的“德”,儒家的“至善”对应着道家的“道”。它们在人生观上一气贯通,而在美学领域中则形成美学理论框架的二层建筑。

须要质疑的是:“道”究竟是什么?在中国思想史上,几乎没有一个思想家不大谈其道。作为一个词汇和概念,在浩如烟海的古代文献里,道的出现次数简直多得不胜枚举;在纷纷扬扬的现实言语中,道的使用频率同样高到难以测定。奇怪的是,尽管古代圣贤关于道所给出的定义愈多,内涵却愈不明确。当代学者基于科学的要求,通过清理重新作出许多界定,但仍然歧义迭出,莫衷一是。有两种说法比较具有代表性,即:道是“宇宙的母力”,道是“自然和社会发展变化的总规律”。“母力”说,是《老子》“玄牝门、天地根”的翻版,没有什么新意。“规律”说,倒是取得了许多人的认同。但是“规律”属于认识论中的真理观领域,真理总是可知、可求的,然而道家多次声明“道不可知”、“道不可求”。可见现代化的“规律”说同样难以令人满意。外国学者不甘寂寞、不怕麻烦,对于中国的道怀有浓厚的兴趣,他们关于道所作的定义,据统计不下17种之多。〔6〕真是见仁见智,似是而非。 说来说去还是道家祖师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说得较为通达。

看来,我们很难回答“道究竟是什么”,却可以说明“道究竟是怎样的”?道者,路也,这是道的字源学意义。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人也就无所谓路,可见道不离人、离人无道。虽说道有天道、地道、人道之分,但天道、地道只不过是人道的延伸。路是道的初始意义,路有无数的分叉,四通八达,走向无穷,很难预测,很难说定,全在乎人的当下选择。可见,路是混沌,道属于混沌学,只是并非西方科学主义的混沌学,而是东方人文主义的混沌学。

孔子慨叹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此说来,他对于道在认识上并不明确。可是他又作过这样的慨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7〕由此看来,他对于道在认识上又是明确的。 这种既明确又不明确的混沌性,表现出道作为中国古代文化思想的最高范畴,超越了一般的认识论,同时突破了一般的思维框架。

道,并不就是真理,却又离不开真理。所以说:“知道者必达于理”。真理具有可分析性,未必同时具有善和美的性质:道是混沌的真善美全体,而且具有不可分析性。所以说:“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8〕所谓“无为”, 并非消极观望,而是积极期待,期待着有利于推行真理之时机的到来,以免因得理而贸然行事。所以《淮南子·说山训》认为道在有无之间,“吾直有所遇之耳”。“遇”,就是时机,今之所谓机遇。任何人即使拥有真理,倘若缺乏相应的机遇,也决不会迎来好的命运。真理具有时位性,这就局限着一定之理不能随着时位的变化而自动变化;道则与化为体,自身本就包含着变化,故执道而行,有益而无害。在中国思想史上屡见“经权”之辨,而“反经合道”,已在暗示真理是“经”,见机而作为“权”,而道则是经权合一以后所产生的价值。以上所述,意在揭示两点:道,就是真理扣合机遇之后所产生的当然价值;西方科学主义的真理与中国人文主义的道理有关连,却又不是一回事。对此,《列子·说符篇》中的有关论述对我们很富启发性:“理无常是”,得时、见功为是;“事无常非”,失时无效为非;事理的是非转化,以人的用智为中介。这里已经点出人的心智与道的关系至为密切。

人的心智活动主要是思维活动。真理是理性思维的结果,对于道来说,却又只能算作开端。因为依靠单纯的理性认识不能保证得时、见功。主体若要“得时”,除了带着真理而外,还必须具备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这样才有可能于事物的千变万化中“逗机而悟”、“见机而作”;若要“见功”,还必须进一步借助于丰富的想象力和坚强的毅力,以便满腔热情地把事物的运动导向预定的目的地。“得时”,要依靠带着理性的“特觉”;“见功”,要依靠应用特觉以进行操作的能力。这个过程远远超过了一般的思维框架,不妨称之为后思维。后思维不像一般思维那样单纯,其中包含着天人、知行、情理三个合一,所以它表现为超理性的混沌。

注释:

〔1〕《孟子·尽心上》。

〔2〕《孟子·公孙丑上》。

〔3〕《论衡·超奇篇》。

〔4〕《庄子·天地篇》。

〔5〕《和何长官六言》。

〔6〕〔美〕阿契·匹姆:《释道》,见《江西社会科学》1993 年第12期,胡辉华译,詹世友校。

〔7〕《论语·公冶长篇》。

〔8〕《庄子·则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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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本主义、美学与道教_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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