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语到普遍语篇--拉康第十七课四种话语理论分析_精神分析论文

从主人话语到普遍性话语——对拉康的《讲座XVII》中四种话语理论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话语论文,普遍性论文,四种论文,讲座论文,主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一、拉康的四种话语

1991年,拉康的女婿让-雅克·米勒(Jean-Jacques Miller)编订了拉康讲座集的第十七册,并取名为《精神分析的背面》(L'Envers de la Psychanalyse)。在这部讲座集中,主要收录了拉康在1969年到1970年间的讲座。拉康在这本讲座集中提出了一种新的分析方式,即四种不同的话语方式,包括主人话语、歇斯底里话语、分析话语、普遍性话语;这四种话语方式并不是纯粹面对精神分析的个体而提出来的,这里的话语有着强烈的历史重量,即这四种话语方式承载着拉康的历史观(后来巴迪欧称之为拉康的历史唯物主义),更重要的是,拉康的四种话语分析承载着一个明确的历史使命,即对当下资本主义世界的批判。值得注意的是,拉康在这里使用了劳动和价值的概念,尤其是剩余价值的概念,我们意外地发现,拉康有意识地与马克思接驳了。但是,我们不能将这种接驳简单看成拉康在革命红潮中选择向马克思主义的妥协,与此相反,拉康是用自己的快感(jouissance)学说重新阐释了资本对剩余价值的剥削问题,即拉康认为,剩余价值的根本在于剩余快感(plus-de-jouir)。

目前,拉康的普遍性话语分析已经成为了西方左翼思想家批判全球化资本主义的一个主要的理论渊源,不过对于普遍性话语的理解,正如齐泽克所说的那样,被广泛地误读①。不过,要对拉康的普遍性话语有一个比较准确的理解,必须要依赖于对拉康的四种话语的整体理解,以及拉康对四种话语公式的变型上的处理。拉康将他的四种话语的基本结构用一个总的结构来表示:

位于左边分数线上的行动者位置是一种话语的主导性成分,它是该话语的起因;而左边分数线下的真理位置是拉康意义上真(réel)的真理;而右边上面的他者相对于行动者是一个绝对的外在性,但是他者的存在也指向了行动者;最后,处于右边下方的位置是这种话语的产物,或者说是这种话语的直接结果。对于拉康而言,这个基本公式的四个位置,可以由四种不同的元素来取代。这四种元素分别是代表主人能指的S[,1],代表知识或者所知之物的S[,2],代表被分割或者被阉割的主体的$,以及代表剩余快感的对象a。四种元素,按照某种顺序,进入到上面的基本公式中。每当不同的元素占据了不同的位置,就会得出不同的话语方式,因此,总共有四种话语方式。分别是:

1.主人话语

2.歇斯底里话语

3.普遍性话语

4.分析话语

不能简单地将四种话语的公式看成是不同元素之间的位移。事实上,拉康这种十分简化的表述方式已经蕴含了一种革命性的张力,这种张力不仅针对当时的资本主义体制,同时也将矛头指向了苏联和社会主义,尤其是那些自己认为是革命者的学生。因此,对于这些公式所蕴含的革命性的力量,我们需要逐一来分析。

二、主人话语

主人话语是拉康最经典的话语模式,实际上,这个话语模式也在他的其他地方出现过。在这种话语中,主人是决定性的力量,他占据了行为者的位置,也就是说,整个话语模式是以主人为中心来开展的。在这种模式中,主人是圆满的,他的欲望可以得到充分的满足。与主人相对的是奴隶的位置,如果主人是圆满的,那势必意味着奴隶是残缺和扭曲的。换句话说,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占据自己所欲望的对象,而奴隶却不能。尤其是主人和奴隶欲望同一个对象时,占主动的是主人那一方。那势必意味着,奴隶必然是一个残缺的存在,因为他所欲望的对象的位置上,永远是一个残缺,因为那个对象已经属于主人了。在劳动的案例中,奴隶劳动,但是劳动产品是属于主人的,留给奴隶的是一个永远的残缺。这意味着奴隶的主体是一种永远的被阉割的主体,拉康采用了他的一个经典符号,即带有斜杆的$② 来表示奴隶的状态。

这里,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科耶夫的主奴辩证法,拉康显然对于科耶夫的学说也是十分熟悉的。在科耶夫的主奴辩证法中,也阐述了这个原理。科耶夫认为,主人在这里占据并享有了奴隶的劳动产品,奴隶只生产产品,但不享用产品。但是这里有一个关键问题,如果没有奴隶,就没有可以供主人享用的产品。这样在主人和产品之间,存在一个中介,这个中介就是奴隶。如果把这个问题倒过来说,就是如果没有奴隶,主人便无法享有产品。因此,奴隶才是那个产品的关键原因,尽管主人占据并享有产品,但是,是奴隶的劳动使产品成为可能。因此,科耶夫说:“主人把奴隶放在物体和他自己之间,然后仅仅与物体的依赖性方面相结合,因此,他以一种纯粹的方式享受物体。至于物体的独立性方面,主人把它留给了用劳动改造物体的奴隶。”③ 如果我们在这里把那个物体(即产品)的物质的独立性方面理解为拉康意义上的真实(réel)会更有意思,即主人对产品的享有关系,这种表面上的主人的圆满性来自于这样一个真实的支撑——是奴隶在其物质方面生产了产品。这意味着,在表面上的那种主人的圆满性和自为性,是一种虚假的幻象,而奴隶的劳动才是这个虚假幻象下所遮蔽的真实。

可是,拉康的目的并不是想用他的精神分析学说来阐释科耶夫的理论。拉康需要引出来的是,主人话语公式处于右边的分数式。换句话说,拉康想知道,主人从奴隶那里偷走的仅仅是那个物质产品吗?奴隶仅仅因为物质产品的缺乏就会甘心为奴吗?对于拉康而言,这个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主人从奴隶那里拿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产品,这个产品就是知识。在古代社会中,奴隶是没有知识的,而真正拥有知识的只能是主人。但是,进一步的问题是,古代的这些知识是从哪里来的,是主人自己的创造吗?按照拉康的说法,知识不可能凭空产生,知识和欲望一样,它必须有一个现实的物质性的基底。但是正如我们前面分析的那样,主人并不生产,当然也不会接触世界的物质性的层面,而唯一可以接触物质性层面的是奴隶,即奴隶在自己的劳动过程,生产出来的一种知道如何去做(savoir faire)的“知识”,也就是说,原初的“知识”是与物质性劳动紧密相连的,它有一个物质性的根,而它的任何生长,都与这个根密切相关。但是,在古代,如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显然都是一种高度抽象的知识,它们是否也具有这种物质性的根呢?拉康认为,恰恰是主人在这个问题上偷换了概念,即主人利用了某种认识结构(episteme),对奴隶的如何去做的“知识”进行了蒸馏化的处理,让知识远离了物质性劳动的根源,飘浮在空中,成为一种纯粹的抽象知识。相反,这套知识的工具使得知识成为主人的专属品,而奴隶丧失了对知识的所有权。因此,拉康说:

在这里,我们可以单独来看看这个叫认识结构(episteme)的词,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词,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充分思考过这个词的意思……正是由于这个词,才可以让知识变成主人的知识。认识结构的全部功能就是进行知识的转换(我们可以在柏拉图的对话中看到),通常知识是从工匠们(也就是奴隶)那里借过来的。重要的是,在这里,知识的本质摇身一变成为了主人的知识。④

对于拉康来说,真正知识的生产只有在劳动的直接欢乐中才能体会到,在《讲座XVII》中,拉康多次将劳动与欢乐等同起来,即在劳动中,人的力比多的无意识欢乐可以挥发出来。但是,这种欢乐被主人的认识结构的蒸馏过的知识所阉割了。于是,在主人那里,知识不再是纯粹欢乐的产物,而是一种被抽离了其中无意识根源地纯粹结构,亦即一种能指链结构。不过从关系上而言,这个结构是外在于主人的,而巧妙的是,主人在对其进行蒸馏处理之后,很自然地将自己认同于那个知识结构。一个外在的他者出现了,这个他者就是知识(S[,2])。主人蒸馏过的知识成为了主人能指的合法性的证明,比如说,我们总能从一些记载的知识中找到一些主人缘何成为主人,如亚里士多德概括的四种德性,主人拥有了高贵的德性,而正是这些德性让主人超越于其他人成为主人。主人的地位通过蒸馏过的知识得到巩固,因此,在知识面前,主人不再起到对奴隶的直接的鞭挞来驱使其劳动的作用,相反,主人在知识诞生之后,已经退居幕后,而真正起作用的是知识的能指。知识为主人的统治找到了合法性,那么这种知识的合法性取代了直接暴力性的鞭子。

不过正由于这种知识是一种蒸馏过的知识,那么也就意味着,相对于知识真正的根源——奴隶的劳作,有许多内容被知识所滤过了,这样的内容在知识体系中无法得到理解,但是它仍然存在于奴隶身上,奴隶知道劳作中的真理,但是他们并不拥有知识的生产权。知识的生产为奴隶们保留了一部分废品和残余物,而在这个残余物中保留有奴隶那最纯真的欢乐,于是,由于主人的认识结构对于真正知识的切割,产生了一个额外的产物,即一种无法被知识体系所消化的对象——拉康命名为对象a(objet petit a)。原本真实的劳作中,作为知识剩余的对象a是不存在的,正是因为主人的知识的生产,被裁剪和蒸馏的残余物变成了对象a,亦即一种拉康意义上的剩余快感(plus-de-jouir)。对于拉康来说,对象a不是清晰的,它甚至在我们的知识体系中无法呈现出来,因为我们的知识体系无法将之看成一个合格的对象,但是他仍然残留在作为知识直接真理的奴隶身上,它呈现为奴隶的剩余快感。不过,这种剩余快感并不具有独立性,它依附于那个主人话语之中,它是作为主人能指的填充物出现的,亦即对象a是位于自为而圆满的主人能指与那个真实之间的裂缝而存在的。

三、歇斯底里话语

在主人话语的模式下,我们可以与之并行地看到另一种话语模式,即歇斯底里的话语模式。歇斯底里的话语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一种完美的自为存在而出现的。正如前面的公式所表示的那样,在歇斯底里话语中,占据行动者位置的是那个被阉割的残缺的主体($)。在主人能指的压抑下,残缺的被阉割的主体并不是没有声音,他们拥有自己的声音,但是这种声音却是以歇斯底里的话语方式来表达的。因此,尽管在歇斯底里话语的公式中,四个元素没有发生变化,但是其意义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歇斯底里话语是一种症候性话语,这种话语的基本结构依赖于被阉割的主体的残缺性,正因为他的残缺,他必须用某种方式来弥合这种残缺,否则,这种残缺对于主体而言就是致命的。但是问题是,这个残缺真正指向的欲望对象已经不复存在了——已经被主人占据和享有了,那么歇斯底里的话语如何来弥补这个残缺?难道说,位于被阉割的主体身上那个缺口成为了永久性的空洞,一种无底的深渊(abyss)?当然不会,因为在歇斯底里的话语中,被阉割的主体会找到一种特殊的填补残缺的方式。

这种特殊的填补残缺方式的关键在于那个被主人的知识能指链切割所剩下来的对象a。尽管蒸馏的知识作为一种脱离于原始劳作的抽象知识已经与奴隶割裂开来,但是,被知识所蒸馏剩下的剩余快感仍然存留在奴隶身上。由于奴隶身上那个由于对象被剥夺留下的空洞的存在,剩余快感可以在这种空洞中进行自由地创造。于是剩余快感在奴隶身上找到了最佳的发挥方式,而这种发挥方式正好是主人话语的知识体系下所不容的东西,当然这种无法被主人的知识体系所消化或容忍的话语方式,自然被主人归结为一种歇斯底里的症状。因为,对于那个残缺的被阉割的主体来说,他的满足方式不是主人那种圆满的自为的满足方式,而是一种被置换的满足方式,因为,原生性的对象已经永久性地从奴隶身上被剥夺走,而奴隶只能用其他的东西来填补对象被剥夺后留下来的空缺。这样,对于主人话语来说,就形成了一种畸形的结合,一种原生性的欲望与变异或被替代的对象的结合,这种结合产生了所谓的症候合成人(拉康用了一个新词来形容这种人,即sinthome),而这种症候合成人正是以歇斯底里的话语方式来言说自己的。

为了更清楚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借用安徒生童话中,那个道出国王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的话语来分析歇斯底里话语。在这个结构中,国王处于主人的位置上,他生产出一种知识,一种本来作为骗子的言语,但是在王国之内已经被普遍化的知识性话语——只有傻子才看不到衣服。那个被我们看成天真而无知的小孩却毫不客气地道出了真理——国王没有穿衣服,而小孩之所以能够说出这种话语正是因为他的“无知”,他处于王国的知识体系之外,一个没有被知识化的角落,而只有这样的角落才诞生了并道出了真理。不过,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只有小孩,而其他人没有道出真理呢?难道是其他人没有看到国王没有穿衣服吗?显然不是,他们不仅看见了,而且看得很清楚。但是由于知识体系的作用,他们无法道出真理,因为,在他们那里:“说出真理=傻子”。如果说,在小孩的口中,是一种力比多的快感流露的话,其他人的话语则显示出一种奇特的歇斯底里的症状。即他们无法言说那个事实,因为在知识体系下,他们说出那个事实的欲望被剥夺了。不过,他们不能说出国王没有穿衣服不等于他们什么也不能说。相反,可以相信,有些人会私下说:“国王的肚子太大”。这样,尽管他们没有彻底道出真理,但是他们说的也是一种真理,但是这种真理是不完全的,按拉康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半言说(mi-dire)——他们说了他们可以说出来的东西。

尽管半言说不是彻底的真实,但是,半言说却是我们唯一切近真实的手段。正如拉康所说:“唯一可以切近真理的方式就是半言说的方式,即我们不可能说彻底,因为超过了我们所说的东西我们便无话可说,我们说不出我们无法说的东西。”⑤ 因为那个彻底的言说(如那个小孩子一样,他能说,只是因为他在知识之外)是我们处于主人话语压抑之下的扭曲的被阉割的主体无法接触到的不可能之真,而歇斯底里话语带来的就是这种半言说的方式。这样,半言说填充了由于欲望对象被剥夺之后留在被阉割主体身上的空洞,这种空洞尽管不是彻底的满足,但是它毕竟或多或少弥补了裂痕。歇斯底里的话语尽管把矛头指向了主人,但是我们需要认识的是,歇斯底里话语并不是一种真正的反抗形式。然而,歇斯底里的话语并不打算在主人的话语之外来寻找欢乐,他们唯一的欢乐就是利用残余在自己身上的剩余快感来调侃。

四、普遍性话语

在拉康的四种话语中,最受关注的话语正是普遍性话语。他不仅仅是拉康在《讲座XVII》中提出的一个新的内容,更关键的是,拉康将普遍性话语的分析同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发展密切联系了起来。如果我们说主人话语与歇斯底里话语是一种前资本主义的话语方式的话,那么在资本主义的背景下,最典型的话语方式就是普遍性话语。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主人话语在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消亡,恰恰相反,主人话语与普遍性话语达成了某种默契,在资本主义这种新的统治形式下彼此共存。

在普遍性话语中,一个显著性的变化是,原先被具体的主体(要么是作为自为性的圆满的主人,要么是残缺的被阉割的奴隶)占据的行动者的位置,如今被抽象的知识,即S[,2]所占据。如何来理解从主人话语到普遍性话语的这一关键性的变化?在主人话语中,我们可以理解,是主人的命令让奴隶服从,奴隶之所以去劳作,正是出于主人的直接要求。不过,在资本主义社会之中,这种主人与奴隶的关系的直接性已经不复存在了。随着革命与解放运动的爆发,直接人身关系的主人和奴隶关系已经在资本主义社会开创之初就日暮西山了。可以说,资本主义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生活方式,对于这一点,显然,拉康是有所察觉的。不过,这是否意味着人们获得了彻底的自由,拉康的答案却是否定的。拉康指出:“经典的主人话语与现代的新主人(我们可以把这个新主人称作为资本主义)之间的转换,不过是知识地位的改变而已。”⑥ 当S[,2]占据了行动者的位置,它改变的不仅仅是公式的结构,最重要的是,S[,2]为我们展现的是一种匿名的暴力,也就是说,它只不过用于一种看不见的,隐匿的霸权代替了主人那显性的霸权。但是,对于承受着扭曲运动的被阉割的主体($)而言,情况会变得更糟。齐泽克在评述拉康的普遍性话语的时候,曾说过:“普遍性话语的建构性的谎言就在于它否定了外显性的维度,而其所展现出来的正是其有效地将政治权力建立在一个看起来是事实性的国度之上。”⑦ 齐泽克的意思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表面上的统治,已经逐步被一种被当作是事实性的科学知识所替代。这样,科学知识就是一种纯粹事实性的知识,正是因为科学知识是事实而客观的,人们在科学知识面前已经丧失了话语权,相反,只有那些掌握了科学知识的人才拥有真正的治理与管理的权力。说得更明确些,齐泽克指出的是,拉康的普遍性话语与现代性话语中那种专家治国的思想密切相关,这种专家治国的话语蕴含了一种绝对知识的暴力,也就是说,知识成为了一种唯一性的衡量标准,它对我们的世界做出了祛魅(disenchantment)的处理,这种祛魅也就意味着一种新的普罗科鲁斯忒斯之床,科学知识将只有符合它标准的作为正确的言说。总而言之,现代科学将自己转为一种普遍性话语,并将这种话语沁入到社会的每一个毛细血管之中,并成功地将整个社会合理化。

如何看待这种新产生的知识,按照拉康的看法,这里存在几种知识的区别。在涉及主人话语部分的时候,我们看到,拉康区别了直接来源于奴隶的如何去做(savoire faire)的知识,这种知识是纯粹与劳作相联系的知识;另外一种是被主人的认识结构蒸馏化处理过的知识,通过蒸馏化处理,知识与它的劳作的根源被切断了,而主人将知识抽象化,并宣称自己是知识的主人。不过我们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面对的知识是另一种情况,对于这种知识,拉康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描述:

在历史的某一点上,主人话语发生了某种变化。……这个重要的点就是,我们在某天发现我们剩余快感成为可以计算的,可以被计数,被合计。这就是所谓的资本积累的开始。⑧

可见,拉康的意思是,所谓的普遍性话语下的知识,是一种可以计量的知识,而这种计量的知识的流行,实质上是资本的积累对于整个社会的颠覆性的改变。在这种改变下,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变成了具体的数量关系,而这个数量关系使得资本对整个生活更容易操作。普遍性话语的结构性关系现在发生了变化,事实上,拉康反对的并不是知识,更不是科学知识,拉康反对的是普遍性话语中的知识,一种被资本挪用了的量化科学的版本,一种以资本为中心构筑起来的知识大厦。

在普遍性话语中,我们看到,一种破坏性的理论的剩余快感,即对象a出现在他者的位置上,变成了我们在生活中可以追寻的目标。在主人话语中,剩余快感在主人话语中是无法言说的。同样,在歇斯底里的话语中,剩余快感只是一种半言说,它依然无法被完整地道出。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之前,作为剩余快感的对象a一直都是被隐匿的,它处在圣洁光环的背后,扮演着一种卑劣的剩余物的角色。但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性话语却改变了这一切,即对象a作为我们可以欲求的目标,堂而皇之地成为了我们欲望的他者,一个被公开化了的欲望对象。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对象a不仅可以被显在化,也可以按照普遍性知识的规律来进行计数,在资本的知识构建中,一切东西,包括那个无法被前现代的话语所言说的对象a也变得可以计数,即它可以被资本主义通用的一个量——价值衡量。那种原先的破坏性的剩余快感获得了一个新的形式,拉康说:“一旦到了一个更高的阶段,剩余快感不再是剩余快感,而是一种被刻画成价值的东西。”⑨ 也就是说,我们在资本主义下所欲望的那个对象,已经不是我们真正所需要的对象,而是一种被资本主义的价值所改造过的欲望对象,而这个被改造的对象,成功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填充了我们身上的那个由于对象的匮乏产生的空缺。

对于被价值化的欲望对象,或者说被价值化的剩余快感,拉康称之为拟快感。不过拉康这里的拟快感并不是马尔库塞意义上的真实需求和虚假需求的区别,而是说,我们可能是真实的快感,但因为被价值化,也会变成拟快感。这种拟快感的重点是,它将原先具有破坏性的剩余快感变得稳定化了,这使得我们的剩余快感变成了一只被拔去毒针的黄蜂,它对资本主义体制的伤害已经被降低到最低了。这样,在前现代一种破坏性的力量——位于我们身上的剩余快感,已经被资本主义的普遍性话语所招安,它们不仅不再是破坏性的力量,反而变成了维系资本主义动力的最核心的要素。这是因为,在拉康的理解中,剩余快感之所以具有破坏力,是由于其总是期望将一种不可能性(即溢出)带到我们面前,这种溢出对于主人的象征秩序是破坏性的,因为在不可能中,意味着主人话语被边缘化,一种新的象征秩序会取代原先的主人话语中的象征秩序。而资本主义社会从来就不是一种以固定的话语来维系的社会状况,资本主义本身的动力就在于不断地革新自己。不过这种革新,并不是由资本来完成,而促使资本主义进行革新的正是我们的剩余快感。当我们希望在资本主义的外部来创造一种可能性时,资本主义已经将这个外部内在化了。而我们本身创造资本主义的外部的可能性的运动本身被资本主义所吸纳。或许阿迪达斯那句著名的广告词:“impossible is nothing”已经生动地诠释了这一切,当我们需要创造一个不可能的欲望对象时,资本主义却创造了这种可能,而新可能也完全成为了在资本主义内部运作的一种方式。资本主义已经可以按照量身定做的方式为我们创造了消费的可能性,而这种不断创造可能的、弹性化的、灵活的(reflective)资本主义,已经将我们剩余快感作为了它运作的全部基底。

我们这里看到的是拉康的一种无快乐的快感,一种被资本主义的金钱和价值所收编了的快感,剩余快感的破坏力,那种可以在社会体制的连贯性上打一个大洞的能力消失了。资本主义的普遍性话语将一种变得无害的对象a放置到他者的位置上,让我们围绕着一个有几个被消过毒了的伪对象a来进行旋转。所以,祖潘西奇(Zupancic)才会说,在资本主义的普遍性话语中,仿佛一个主妇,在商店里看到了打折的商品,会说不买这个商品的话,就亏了100元,不过,当她买了这个商品后,会洋洋得意地说,今天我又省了100元。于是“花费变成了节约,而节约变成了花费”。⑩

五、分析话语

在拉康的四个话语中,最后一个出场的是分析话语。不过他的分析话语并不是单独存在,而是和资本主义的普遍性话语共在的。按照拉康的原本意思,他之所以强调分析话语,就是为了指明,精神分析不是一种哲学或者科学,而是一种话语。

相对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拉康认为,弗洛伊德本人及其以后的精神分析学派(包括将拉康开除的国际精神分析学会)都试图通过语言的手段来解释无意识现象。对于拉康而言,这个路径根本是错误的,因为,无意识之所以是无意识,就在于无法用有意义的连贯性语言将之表达出来,而国际精神分析学会的错误更加令人无法忍受,他们试图让精神分析对象来适应于“正常的”社会生活。对于拉康而言,精神分析的主要目的,不是让出于无意识症候下的主体变成一种象征秩序下的合格的主体,而这个运动正好是拉康意义上的对主体的阉割。拉康主张“回到弗洛伊德”就是在这个情境下提出的,对拉康而言,精神分析的目的毋宁是将精神分析对象的无意识的真及其认识的象征秩序的裂缝摆出来,让精神分析对象自己去完成这个主体建构过程。因此,精神分析师所起到的作用不过是将他的欲望对象呈现出来的过程。因此,在分析话语中,占据行动者位置的正是被患者所欲望的对象a,在这个对象a之下隐藏的真理是那个将对象a切割下来的知识体系——亦即社会的象征秩序,当我们把这种象征秩序的残余物摆出来的时候,这个残余物指向的他者就是患者本身,即那个被阉割的主体($),最终精神分析的结果是让被阉割的主体获得满足,即一个完整而自为的主体(S[,1])出现了。精神分析话语被拉康看成是它四个话语的最后一环,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呈现精神分析的途径和目的。

不过,齐泽克让那个本来属于对普遍性话语下的症候合成人解决的分析话语重新跌落到深渊中,齐泽克的分析首先是从马佐赫的《穿裘皮的维纳斯》开始的,那个受虐狂的主人公将自己扮演为一种对象,即他希望自己成为对方的欲望之物(a),齐泽克说道:

其行动者,即受虐式的施用者占据了他者欲望的对象工具性的位置,通过这样的方式,即通过服务于其(女性)对象,他将她作为了某种“不知道她要什么”的歇斯底里的/被阉割的主体。相反,这个施用者,对她而言,知道他假装从关于他者欲望的知识的位置(这使得他可以服侍她)上来述说的,最终,这种社会联系的产物就是主人能指,以及歇斯底里的主体被抬高到主人的位置上(统治的母体),即那个施用者所服侍的母体。相对于歇斯底里的话语,受虐施用者完全知道他在为大他者服用:这是一种支撑他完全了解他是大他者(一种分裂的主体)享乐对象。(11)

那个被抬高到主人位置上的他者,实际上是出于受虐的行动者的扭曲下的主体,即他设定的一个他者是一个被他自己所扭曲和阉割的主体,他根据自己的需求设定了他者的需要,并在这个需要中成为了对象欲望的对象。这个过程被颠倒了过来,表面上看,他者那一方在受虐过程中是主动的,但是实际上,整个受虐的设定却是由被欲望的对象,即受虐对象本身来完成的。关键是,受虐的行动者,依照什么来设定对方将自己欲望成对象呢?这里有一种知识,这个知识来源于受虐行动者自己,他是按照某种知识的能指,将作为他者的对方的需求设定出来。于是,知识成为了受虐行动者隐藏的真理,而处于他者位置上的女性则按照这种知识的设定来完成自己的欲望。也就是说,欲望及其对象,在那个被设定为主人的女性身上是一种空无,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对象成为了她所欲望的对象。

齐泽克在此进行了成功的乾坤大挪移,即齐泽克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受虐关系中的男女关系,而是资本主义社会本身。资本主义社会仿佛那个受虐的施用者,将自己妆扮成一个欲望之物,而它所需要做的就是,让出于他者位置上的被阉割的主体来欲望它自己。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资本主义通过知识的象征秩序,将那个看似处在主人位置上的芸芸众生转化为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主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永远是那个看似永远存在着欲望的主人在消费。当资本主义的商家说,“顾客永远是上帝”,这绝不是虚伪和客套,而这句话正是资本主义的本质所在。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那种对某物的欲望已经在分析话语中被替代成对空缺的欲望,我们需要的不是某物,而是在资本主义体制下不断地制造空缺。这样,资本主义的动力问题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如果在普遍性话语中,对某物的欲望在得到某物之后会得到满足,那么资本主义的动力机制就停止了。正是通过分析话语,资本主义完成了另一次不可能的转变,即我们是不可能被满足的主体,相反,我们永远需要有一个沟壑,一个残缺,这样,我们才有不断去填充这个残缺的动力。在消费资本主义中,这种不断地对空缺的欲望变成了现代人不知餍足的消费欲望,这不仅仅是一种物质丰裕带来的转变,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由于资本主义机制的内在转化完成的转变,即借用分析话语的注入,现代社会下的症候合成人的症候变成双重的了,不仅我们需要某物替代性地来填充我们的沟壑,那个残缺的空洞,更重要的是,我们还需要这个空洞本身,因为,没有这个沟壑,这个空洞,我们就不知道我们自己是什么。于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变成了资本主义下欲望的主体,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欲望始终在我们这里游荡,而那个真正的具有破坏性的剩余快感彻底地被我们的欲望所遮蔽,而我们的欲望本身,作为那个被消过毒的剩余快感的产品本身,变成了资本主义大机器上的齿轮,我们都成为了一种无法自拔的症候合成人,一种双重的症候合成人。

不过,齐泽克在这里并不是说我们没有希望在资本主义社会之外创造一个新世界,齐泽克认为,去缔造替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秩序的钥匙就在资本主义内部,尽管他不想像哈特和奈格里那样寄托非物质劳动创造的“一般智力”的合作性联合,并造就大众起义可以自动地摧毁资本主义的神话。齐泽克借用拉康的分析话语来维系的信念是,那个作为我们剩余快感的小尾巴的对象a并没有因此彻底消失,它只是暂时被掩盖,或许有一天,一个事件爆发之后,新的社会秩序被建立起来,那个看不到的对象a会再次呈现出来,承袭着其作为剩余快感的使命。

注释:

① 普遍性,拉康和齐泽克用的词都是université,这个词在字面上是大学的意思,但是从拉康和齐泽克的解释来看,他们都否定了这个词是与现行的大学体制相关,而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知识话语,因此,我们在这里应该把这个词翻译成普遍性话语。齐泽克说:“尽管拉康的‘普遍性话语’的观念已经在今天非常流行,但很少有人真正明白它的意思(设定了一种特殊‘话语’,社会联系)。作为一种规则,普遍性话语作为某种言说的模糊观念,成为了当今学术解释体系中的一部分。相对于这个用途,我们通常应该扪心自问,对于拉康而言,普遍性话语并不直接与作为社会体制的大学发生直接联系。”见Slavoj Zizek,“Objet α in Social links”,in Justin Clemens & Russell Grigg eds.,Jacques Lacan and the Other Side of Psychoanalysis:Reflections on Seminar XVII,Duke University Press,2006,p.107。

② 符号$在拉康的其他著作中虽然也指那种被分割和被阉割的主体,但是都没有像在《讲座XVII》中的主人话语中来专指奴隶的状态。

③ 科耶夫:《黑格尔导读》,姜志辉译,译林出版社2005版,第19页。

④ Jacques Lacan,Le Séminaire de Jacques Lacan,Livre XVII,L' Envers de la Psychanalyse,1969-1970,Paris:Sueil,1991,p.21.

⑤ Jacques Lacan,Le Séminaire de Jacques Lacan,Livre XVII,L' Envers de la Psychanalyse,1969-1970,Paris:Sueil,1991,p.57.

⑥ Jacques Lacan,Le Séminaire de Jacques Lacan,Livre XVII,L' Envers de la Psychanalyse,1969-1970,Paris:Sueil,1991,p.57.

⑦ Slovaj Zizek,“The Structure of Dimination Today:A Lacanian View”,in Studies in East European Thought,vol.56:4,p.394.

⑧ Jacques Lacan,Le Séminaire de Jacques Lacan,Livre XVII,L' Envers de la Psychanalyse,1969-1970,Paris:Sueil,1991,p.177.

⑨ Jacques Lacan,Le Séminaire de Jacques Lacan,Livre XVII,L' Envers de la Psychanalyse,1969-1970,Paris:Sueil,1991,p.92.

⑩ Alenka Zupancic,“When Surplus Enjoyment Meets Surplus Value”,in Justin Clemens & Russell Grigg eds.Jacques Lacan and the Other Side of Psychoanalysis:Reflections on Seminar XVII,Duke University Press,2006,p.172.

(11) Slavoj Zizek,“Objet α in Social links”,in Justin Clemens & Russell Grigg eds.Jacques Lacan and the Other Side of Psychoanalysis:Reflections on Seminar XVII,Duke University Press,2006,p.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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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主语到普遍语篇--拉康第十七课四种话语理论分析_精神分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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