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人学及其当代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主义论文,人学论文,当代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摘要 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学说整个归结为“人学”,但它包含深刻的人学思想。马克思主义人学观源于西方思想文化传统,以“有生命的个人存在”为思想起点,视“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为人的本性,以“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为价值目标。与现代西方其它人本主义学说不同,它并不孤立抽象地谈人的自由本性和个人解放及价值实现,而是把人放到自身的生存活动及现实关系中考察,揭示人的异化的现实根源,在个人解放与社会解放的辩证统一中,探寻争取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的现实道路。它对于我们思考解决当代中国社会变革中的人学课题仍具有现实意义。
关键词 存在 现实关系 自由 异化 个人解放 社会解放 全面发展
一
马克思主义有没有人学?如果说有,它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学?这无论是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那里,还是在我国学术界,都是一个争议颇多的问题。
西方存在主义者(如萨特)就曾指责马克思主义只研究“物”,不关心“人”,因此,只有唯物主义而没有人学,认为“人”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空白点”,他们自诩其存在主义学说就是为了填补这样一个“空白”。实际上,存在主义者所说的“人”,是他们所理解的那种以个人为本位、以个人价值实现为目标指向的人,这在马克思主义学说中当然难以找到,仅仅据此而指责马克思主义不关心人和没有人学,显然是一种虚妄之言。与此相反,另一些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又极力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一种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学说,他们的做法常常是割裂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体系,抛开其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戴上他们自制的人学“眼镜”来研究马克思主义学说,从中“发现”他们所想要寻找的“人”,然后将其纳入现代人本主义思想体系加以阐释,经过这样一番改造打扮之后,他们便把这个“人”推到前台来当众宣布说:看,这就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很显然,他们这种以个体本位的人和个人主义价值观为宗旨加以解释的马克思主义,不说是有意的歪曲,至少也是严重的误读,马克思主义本来所具有的科学和革命意义被消解了。
在我国,也有人极力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一种人道主义,宣布“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和归宿。这里的问题也许并不在于是不是从“人”的观点去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学说,而在于用怎样的人学观点去研究和解释。从我国人道主义思潮中的实际情况来看,依然是偏向于用西方现代人本主义的人学观和价值观来阐释马克思主义,因之它的局限和弊端亦与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并无二致。反过来,一些比较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为了维护马克思主义的“纯洁性”,抵御来自现代人本主义思潮的渗透和冲击,则又极力否认马克思主义有人道主义和人学思想。这样做则无疑是坐认了如前所说的来自存在主义者的指责,使自己陷入了被动地位。而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来自挑战性的指责,还是出于抵御性的否认,当然还有现代人本主义的阐释,都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客观实际。
我想这里有两点首先需要澄清和明确:第一,虽然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的整个思想学说归结为“人学”,但应当肯定地说,马克思主义中包含着“人学”。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学说中,既有对人的本质及其价值的思考,也有对人的现实关系(包括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个人与集体、他人等等)的考察;既有对人类发展历史的宏观研究,更有对现实关系中人的异化的关注,对人类解放道路的探寻,对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前景的展望等等,因此,无论拿它与哪一种人学理论比较,它都称得上是一种极为深刻的、既具有理论品格又特别富有现实精神和革命意义的人学。第二,马克思主义人学虽然从总体上说并没有脱离西方思想文化的传统,但它绝不同于西方思想文化史上的任何一种人道主义学说,更不同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中的任何一种理论,就是说马克思主义人学具有自己的观点思路、价值座标和理论体系。当然这并不是说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当初自觉地构建了一套系统的人学理论,而是说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学说中,包含着具有内在逻辑关系和系统结构的人学观,这需要我们按照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本身的要求,对它加以开掘、梳理和阐发,从中可以发现它的当代意义,同时也有助于矫正来自其他各种人本主义学派对它的有意或无意的“误读”——这正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责任。
二
探讨马克思主义人学的基本思路,有两个问题大概是不能回避的。
首先,马克思主义人学的出发点是什么?是从个体的人出发还是从群体的人出发的?应当说它在思想起点上是从个体的人出发的。在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看来,作为彻底的唯物主义学说,不应当从某种先验的观念或信仰出发去研究历史,而应当是,事物的进程从哪里开始,思想也应当从哪里开始。面对人类存在的现实乃至历史,他们首先看到的正是“有生命的个人存在”。所以马、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阐发他们刚刚开始形成的唯物史观时便不容置疑地强调说:“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题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定的具体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受肉体组织制约的他们与自然界的关系。”〔1〕不仅如此, 他们甚至强调:“‘历史’并不是把人当做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2〕这就是说,有生命的个人存在, 既是历史存在的前提,也决定了历史活动的过程和历史发展的目标指向;个人并不是历史的工具,恰恰相反,历史不过是人追求和实现自己目的的过程。这个目的总的来说就是人的解放和自由发展。马克思在展望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人类发展前景时一再强调说,那将是一个“个人的独创的和自由的发展不再是一句空话的唯一社会”〔3〕;是一个“更高级的、 以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4〕“在那里, 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5〕从这里可以看出, 马克思主义无论是从历史的起点,还是从历史发展的终极意义上,都把个人的存在和发展视为一切社会历史存在与发展的前提和价值尺度,最彻底最充分地肯定了个人的价值。
不过,马克思主义与别的人本主义学说的根本区别在于,它在肯定个人存在这个前提之后,并不仅仅停留在对个体的人作孤立的、抽象思辩的研究,在抽象的人性、人权、人的价值等理论范畴中兜圈子,而是从人自身的存在方式和现实活动中去考察人的生命本质、现实关系和发展趋向。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在把“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确定为“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之后,是这样展开分析的:个人作为有生命的肉体存在,首先需要吃、穿、住等等,这就需要进行生产活动来满足这种生存需求。而一旦进行生产活动,人与人便必然结成一定的生产关系,特定的生产关系构成社会的经济基础,并产生与此相适应的上层建筑,形成复杂的社会结构系统和运行机制。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改变,以及种种其它社会内部的矛盾运动,促使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的变革发展,形成人类历史的演进过程。从人的生存发展角度来看,人一旦参与集体的生产活动,与他人构成一定的生产关系,他就不再是孤立的个人存在,而是必然要受到他所处的现实关系的制约,正因此,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当然,应当承认,在任何时候,个人都具有相对独立的意义,他具有个人的性格、气质、情感、意志,以及选择干什么或不干什么的自主权利。但是作为在社会关系中存在的人,一方面个人的任何主体性因素都只能说是在他所处的现实关系中形成的,选择干什么或不干什么,也都是面对他当下的现实关系作出的;另一方面,个人选择的任何一种行为(无动于衷也是一种行为方式)既是针对现实关系所发出,也必然对现实关系发生影响,反过来,变化了的现实关系又会对个人发生作用。总之,个人与他人、与现实关系,总是处在一种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就象谁也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地球一样,谁也脱离不了这种现实关系。这里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马克思主义让人们认识到自己所处的现实关系,并不是为了使人们放弃个人的主体权利而完全屈从这种关系,恰恰相反,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革命学说,主张认识世界的目的在于改造世界,因而认识现实关系的目的也恰恰在于改变这种关系以适应人的生存发展要求。
总之,马克思主义不象有人所指责的那样只讲群体的人,不讲个体的人,只讲社会关系,不讲人的自由,是用社会关系否定和淹没了个人。相反,马克思主义无论是在起始还是终极的意义上都充分肯定个人的存在及其价值,把每个人和一切人的解放及自由发展作为历史发展的目标指向。只不过,它看到了人在以自己的活动争取自由解放的过程中,始终受现实关系的制约,并且人的自我解放与现实关系的改变也始终互相联系:人要追求自我解放必然要指向改变现实关系,而现实关系的改变也就意味着人自身在某种程度上的解放。
第二,关于人的本质及其价值尺度问题。要说明人的生存意义与发展趋向,当然就需要回答什么是人的本质。确定人的本质,也就是为整个人学价值座标确定了一个支点。
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本质的观点,过去人们最为熟知的就是关于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著名论断。其实,这只是马克思在社会学的层面上,对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的现实本质所作的说明,它并不能代替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关于人的本质的观点。因为只有从本体论的层面揭示人的一般本性,然后才有可能确立与这种人的本性相一致的理想目标和价值尺度。马克思曾经说:“假如我们想知道什么东西对狗有用,我们就必须探究狗的本性。这种本性本身是不能从‘效用原则’中虚构出来的。如果我们想把这一原则运用到人身上来,想根据效用原则来评价人的一切行为、运动和关系等等。就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在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6 〕并且在他看来,“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7〕
那么,马克思是如何看待人的本性的呢?这需要追溯到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阐发的观点。在这部被称为“马克思主义诞生地”的早期著作中,马克思认为,对于一切有生命的存在物,应当根据其生命活动的性质来探究它的一般特性,因为“生命活动的性质包含着一个物种的全部特性,它的类的特性,而自由自觉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的特性。”〔8〕在这里, 马克思把人的本质特性确定为“自由自觉的活动”,其中包含着两个基本规定,即“自觉”和“自由”。
首先,人的生命活动是“自觉”的,即“有意识”的,这是人之区别于动物的基本标志。马克思说:“动物是和它的生命活动直接同一的。它没有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活动之间的区别”,而“人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直接把人跟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9〕人的这种“自觉”或“有意识”的特性,大致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表现为人的活动是有目的和价值追求的,因而也是富于创造性和建设性的。从个体的意义上来说,每个人的生命活动都有自己所追求的价值目标;从人类社会来看,也总是在不断追求更合理更美好的社会理想,正因此,人类从动物界分离出来之后才能发展到今天这样的文明程度。二是由于人的“有意识”,还发展出有别于外部物质世界的“第二世界”,即精神的世界,这其中有“理性”的王国,“情感”的王国等等。人既有了精神的存在,便又有了精神的需求,与此相适应,也就有了精神生产和精神消费,使人类生活更为复杂,也更为丰富。由此也使得人不仅在物质世界的发展中具有无限前景,而且在自身精神世界的丰富发展方面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其次是关于“自由”。这是与“自觉”相联系的,因为人的生命活动是有目的和价值追求的,那么从最根本的、终极的意义上来说,这个目的和价值追求更是“自由”。“自由”作为一个价值范畴之所以成为人的本性,就因为人的生命活动一开始就内含着这种价值追求,并始终是人类发展的价值尺度。恩格斯曾经说:自由“是历史发展的产物。最初的,从动物界分离出来的人,在一切本质方面是和动物本身一样不自由的;但是文化上的每一个进步,都是迈向自由的一步。”人类征服和改造自然以及在物质世界的一切创造活动,无疑都是为了改变自身的生存条件,从中获得更多的自由;同时,人们在精神领域的创造活动,同样是指向精神本质力量的实现,即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总之,“自由自觉的活动”既是人的生命活动的一般特性,也内含着人的生命存在的意义价值。它既标志着人类发展的起点,即以此与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开始走上人类文明发展的道路;同时,它也寓示着人类发展的方向和理想目标。马克思预言人类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将实现每个人及一切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即是源于他关于人的生命活动本性的理解,对人类发展前景的一种理想展望。
三
在考察了马克思主义人学的出发点和关于人的本质的观点,明确了马克思主义人学的价值指向之后,接下来我们再对马克思主义人学的基本思路作一个大致的梳理。
在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从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的特性出发,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价值尺度,大致勾划了人类发展的历程,这就是:人在自己的生命活动(实践)中不断展开、实现和确证自己的本质力量,但在特定的现实关系中则又使人“自由自觉活动”的特性发生异化,这样便促使人产生自我解放的要求并指向争取解放的斗争,从而使人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解放,复归人的自由本性,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马克思从人学思路勾划的这个过程,和他后来从唯物史观的意义上对人类社会发展历程及一般规律的分析,应当说是相吻合的,或者说是相印证的。按我们的理解,这不仅仅是就整个人类的生成发展而言,其实,每一个体的生命活动及生命历程,也应当放到这个结构系统和价值座标中去,才能对其生命意义作出评判和阐释。
如果说:“自由自觉的活动”还只是人的一种抽象本性,那么它的实现和确证方式便是人自身的实践。而实践的根源则又在人的需要,这就是前面说到的,人作为有生命的肉体存在,首先需要吃、穿、住等等,因此就要通过自己的生产劳动,改造或创造对象世界,满足自身的需要。实际上,人的需要即使仅就物质方面而言,也并不仅限于吃、穿、住,还会有其它多方面的要求;而且就是吃、穿、住本身的要求也是不断提高的。除此之外,人还有精神方面的需求,从而有满足这种需求的精神生产。总之,人的需求是无限丰富不断发展的,因此人的实践活动也是无限展开的。
人的实践活动从一开始就具有双重意义和特性:一方面,它是人自身本质力量的实现和确证,人改造和创造对象世界满足自身需要,也就是从自己的创造活动中获得和实现自由,从而确证自己“自由自觉”的本质。而另一方面,在这一实践过程中,人的自由自觉的本质特性则又不断展开和丰富,把人的实践发展导向新的发展阶段。当然,这无论对什么人,都不可能是孤立地自我发展,而是一个为现实关系所制约的社会化的过程。
正由于人的发展是受现实关系制约的,这就使得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这一本性的实现和展开并不完全是一个正向的过程,而在其中也产生某些反向作用的力量,限制甚至束缚人的自由发展,马克思借用黑格尔哲学中的概念将这种现象称之为人的“异化”。
根据马、恩的分析,造成人的异化主要有以下社会因素。一是社会分工。当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为了提高生产力水平必然出现劳动分工,而分工一开始就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它使生产力获得极大发展,从而创造出更多的社会财富,为满足人的生存发展需要创造了条件;而另一方面,分工又把个人的活动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使人的自由活动和发展的特性受到压抑。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观点看来,这种悖反现象是难以避免的,人类的进步发展离不开分工(虽然它在一定的发展阶段内要以人的异化为代价),而未来分工和人的异化的消灭,也只能以分工所带来的社会发展和所创造的成果作为前提条件。在这里,异化和异化的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二是不合理的社会关系造成人的异化。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着重分析了私有制条件下的雇佣劳动给劳动者带来的异化,其实这只是一个方面。在不合理的社会关系中,除了经济活动中的被奴役榨取,还有政治压迫、文化专制、种族歧视、宗教迫害、违反人性的道德禁锢等等,都会造成人在自己的生命活动中失去自由自觉的本性,造成人性的被束缚压抑、被扭曲摧残,总之,造成人的异化。
正是由于存在着人的被束缚被压抑,存在着人的异化,因此就带来了关于人的解放的问题。马克思主义人学的落脚点,恰恰就在于关注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
由于人的异化主要是社会关系的不合理或异化带来的,因此人的解放也首先是改变不合理的现实关系,实现人的社会解放。从马、恩的社会解放思想来看,大致有两个层面:一是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及现实关系,让所有人、特别是普通劳动者获得自由生存发展的基本权利。在马、恩所处的时代,他们毕生致力于批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主张废除私有制,使广大人民群众都获得解放,这无疑体现了人类发展的合理要求和民众的普遍愿望。在他们之后,人类又走过了一个多世纪的历程,资本主义仍然在发展,在那里劳动者阶级的处境从总体上看比十九世纪无疑是好多了,但是不合理的现实关系并没有改变,人的异化依然存在,只不过又有了新的形态。因此还不能说人的解放问题在那里已失去意义。而在那些宣布废除了私有制的社会中,也并不等于说社会关系就已变得合理适应人们的发展要求了,而是在相当长的时期里都仍可能存在着种种不合理的关系和异化现象,因而社会变革和人的解放也仍将是一个相当艰巨而漫长的过程。二是逐渐打破以至最终消灭社会分工,把人从社会分工的局限中解放出来。这也许是一个更为遥远的理想,需要创造相当的社会条件才能逐步达到。不过,即便从当今的现实来看,在一些比较发达的地方,人们在择业和选择自我发展道路方面就逐渐有了更多一些自由。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和发展,人们有理由期待着从分工的局限中获得越来越多的解放和自由。
按马克思的人学理想,人的解放并不仅限于某一方面或某一层面的解放,而是要求人的全面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这里所谓人的全面解放,就人自身的内在要求来说,又大致包括两个层次。首先,是人身的解放,这是就人的外部关系或外部生存条件而言,包括如前所说的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及现实关系,发展生产力不断改善生存条件等等。使人能在一个合理的生存环境中得到自由的发展。其次是人性的解放,这是就人的内在特性、尤其是人的精神本质而言,指包括人的各种能力、感觉、情感等在内的一切特性的解放。如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举例说明的,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石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它美的特性,忧心仲仲的穷人对最美丽的景色也无动于衷,等等,就意味着在不合理的现实关系中人的审美感觉和能力被压抑了,因此就应当在改变现实关系的同时使人的这种审美感觉和能力得到解放。在马克思看来,人的全面解放也就意味着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作为它的标志和尺度,就不仅仅是获得必要的生存条件,也不仅仅是争得做人的基本权利和自我发展的自由,而且应当指向人的全面特性的发展,如使耳朵成为音乐的耳朵,眼睛成为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等等。人的这种自我解放和自由发展的路途将是漫长的,而且也是永无止境的。
在人的自我解放过程中,个人(个性)解放与群体(社会)解放、阶级解放与人类解放应当说始终是辩证统一的。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个人(个性)解放也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对实现,甚至成为社会解放运动的一个先导,但要真正实现个人的彻底解放,仍有待于他所依存的群体、社会的解放;同样,一个阶级、一个局部范围的解放与整个人类、全局范围解放的关系也是如此。所以,马克思主义一再强调,“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与一切人的自由发展互为条件。马克思主义人学的深刻之处正在于此。
四
对于中国社会来说,二十世纪是一个变革的和向现代社会转型的世纪,从人学意义来说,也可以说是中国人民不断争取自我解放和发展的历史过程。其中有一些历史经验,包括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经验,都是值得认真反思和总结的。
在“五四”前后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启蒙运动中,马克思主义和其它西方现代思潮几乎是同时进入中国的。在当时,以强调个人价值、个人自由的西方个体人本主义的各种思想学说,似乎更受到一些进步知识分子的欢迎,追求个性解放、个人解放、个人自由一时成为时尚,并很快形成一种时代思潮。但是,从实践上来看,许多人的个人解放之路并没有走通,因之,个人解放也没有发展成为时代主潮,而是最终被纳入了人民民主革命的时代潮流之中。而成为人民民主革命指导思想的正是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并很快被普遍接受,成为人民民主革命的指导思想,其根源何在呢?原因就在于马克思主义强调个人解放与社会解放的统一,更切合中国人的传统思想文化观念,也更切合中国社会实践斗争的现实需要。要反帝反封建,还有后来的反军阀统治和抵抗外敌侵略,没有万众一心的人民革命是不可想象的。而离开了这个前提,凭单个人的努力要实现个人的解放和自由则更是不可想象的。从“五四”后自发形成的个人解放思潮最终纳入人民民主革命潮流这一历史流向中,我们不难理解,马克思主义在当时被中国人民普遍接受和认同是必然的。
但是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显然被“中国化”了。一方面,它所注重的社会历史活动中的群体性,阶级解放和社会革命的整体性等被大大地强化了,这在特定的时代条件下,为民主革命和民族解放的特点所决定,无疑具有历史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同样重视和强调的个体解放和自由发展的一面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以至走出了偏向。如果说在民主革命阶段是由当时的斗争形势和任务所决定而不得不如此,那么到建国以后,革命和解放的目标没有最终落到发展生产力和改变人民的生存条件,也没有落到进一步解放个人和有利于人的独创的自由的发展,而是仍然强化阶级斗争,让个人无条件服从政治运动,这就不能说是合理的了。正是由于社会革命没有落到个人的解放和发展上来,不仅人的思想个性被束缚了,同时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也被禁锢了(至于一些人在非常时期的那种政治狂热和冲动那只能说是一种异化现象),因而使生产力和国民经济得不到应有的发展。正因此,也才有文革后的所谓“第二次解放”。
通常所说“第二次解放”往往有多方面的意义,如思想解放、生产力的解放等等,但说到底还是人的解放,是人的思想观念、个性、独立性、主体性、创造性等等的一次大解放,这甚至可以说是社会生产力的解放和发展的一个前提和标志。没有人的解放这个条件,就很难想象会有新时期以来如此快速持续的经济和社会发展,而反过来说,经济和社会的健康发展,又进一步为人的全面解放和自由发展创造着条件。
但现在问题在于,强调个人的发展又存在着矫枉过正的现象,在有些人那里,个人的价值、利益、权利高于一切,任何集体的规章、社会的规范乃至党纪国法,都被视为对人的束缚而弃之不顾。这种极端个人主义带来了社会生活中的许多消极腐败现象,造成对他人权益的侵犯,妨害社会的协调发展。出现这种现象当然有复杂的社会原因,其中之一便是开放之后西方现代个体人本主义思潮再度被引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它甚至成为一些人唯一崇奉的东西,马克思主义学说则被视为僵化的教条而被冷落抛弃。对比世纪初人们对两种思潮的扬弃选择,这种情况确实令人深思。然而,不管怎么说,马克思主义所重视的个人解放与社会解放统一,个人发展与他人发展相协调的思想大概不能说是过时了。在今天的时代条件下,再无视个人的权利和要求,一味用集体主义限制压抑个人的发展,显然是不行了;但如果仅仅强调个人,甚至导向极端个人主义,也会带来许多新的社会问题,从而制约人自身的自由发展。这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恐怕都概莫能外。
从本世纪中国的发展历程看,民主革命的胜利标志着中国人民政治上的解放,但此后却没有顺利转入发展经济以争取经济上的解放,而是在政治运动的误区中转圈一转几十年,不仅耽误了发展经济的时机,而且导致了政治上的极左禁锢。“第二次解放”无疑具有政治上进一步解放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借此及时调整了社会关系,将工作重心转到发展经济上来,使人民生活逐渐脱离贫困,实现温饱,进入小康,这无疑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和愿望。随着人们物质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国民对于包括政治民主改革在内的更深刻广泛的社会变革,必然会有新的更高的要求。
但现在人们在认识上似乎存在两个误区。一是超越经济发展现实,要求激进的社会政治文化变革,以为某种比较高级的政治社会文明可以不依赖于国民经济和国民素质的条件而一步到位地实现,愿望虽合理却并不现实。美国著名当代政治理论家亨廷顿先生在《文明的冲突》一文中认为,一个社会的经济较落后,就难以发展稳定的民主政治制度;而当一些国家已达到一定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水平,引介民主政治的努力则愈形殷切。这看法当说不无道理。当广大群众还没有获得经济上的解放时,他们首先关心的是改善物质生存条件,至于其它,虽不无愿望但至少不是当务之急。因此,新时期的社会改革首先注重发展经济,使人民从贫困中获得解放,这路子无疑是对的,也是必然的。但问题的另一面是,有的人又以为经济解放就是一切,似乎经济发展了,让老百姓丰衣足食了,人们就该知足而不该再有不满,他们对群众中那种“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现象不能理解。殊不知这恰恰是一种正常现象。在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当然首先要求有饭吃,有了饭吃还不满足更希望能吃肉,吃肉也不成问题了,那么他们就有可能关心吃穿以外的事情,如对社会的不合理和丑恶现象表示义愤,要求政治民主、社会公平等等。这正是人的解放和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社会进步发展的根源和动力所在。
总之,无论是从人的社会解放还是个人解放的意义来看,我们今天的社会变革,都正在朝着人的全面解放和自由发展的方向迈进。但毫无疑问,在许多方面,如个人自我发展要求与社会协调发展的关系,社会的变革发展如何适应人的自我解放和自由发展的必然要求,以及人的自由发展究竟应当以什么为尺度和指向,等等,都面临着不少需要探讨解决的新课题。马克思主义人学的基本思想,在今天仍然不无现实意义。
注释:
〔1〕〔5〕《马、恩选集》第1卷第24、237页。
〔2〕《神圣家族》第118页。
〔3〕《德意志意识形态》第506页。
〔4〕〔6〕《马、恩全集》第23卷第649、669页。
〔7〕《马、恩全集》第4卷,第174页。
〔8〕〔9〕《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0页,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