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未刻诗”考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郑板桥论文,未刻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489(2004)03-0061-03
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卢康华君告诉我：《民国诗话丛编》载蒋抱玄《听雨楼诗话》，有一则云：“曩年向兴化袁氏购得郑板桥未刻诗一册，系先生壮年之作。是时字体系松雪参东坡，不类晚年放纵。余甚宝贵之。册中多精心结构之作，而全集俱未收入，盖随时吟咏，大半散佚，所得者或视为秘宝，不欲共诸同好也。”[1]他问我真伪？我回答：从“字体”看，蒋抱玄所得之“郑板桥未刻诗一册”是伪造。
赵孟頫 (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板桥《与舍弟书十六通·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云：“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设以房、杜、姚、宋在前，韩、范、富、欧阳在后，而以二子厕乎其间，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门馆才情，游客伎俩，只合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何足数哉！何足数哉！”[2]可见板桥鄙视松雪之人品。又，板桥《四书手读序》云：“板桥……鄙松雪之滑熟。”（影印本）板桥既鄙视松雪之人品，又鄙视松雪之书法，他郑重地表示：“赵孟頫，宋宗室，元宰相，书法秀绝一时，予未尝学，而海内尊之。”[3]（上海博物馆藏墨迹，载于《书法丛刊》第五辑）而“未刻诗一册”的“字体系松雪”，怎么可能是板桥的真迹呢！是一个潦倒文人，拼凑了若干首诗，冒充郑板桥未刻作品，欺人卖钱。
蒋抱玄选录了伪书中十五题、十六首诗。我分为两类，进行考辨：
一、与板桥家世、生平不合
《庚辰初夏陪人饮家少华兄斋中》：“昼梦馀绳榻，闲吟出草堂。久慵行实懒，相挈兴初长。乱屐荒苔迹，虚簷落日照光。夜凉生户牖，春草护池塘。海馔来朝市，村沽续暮觞。谑言残蜡暗，骤饮小童忙。眼病开曾缓（自注：时予病目），颜衰醉亦苍。一天星皎洁，独立正茫茫。”
孝萱案：板桥生于清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一生中两逢庚辰：一为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此年板桥八岁，不可能“陪人”饮酒赋诗；一为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此年板桥六十八岁，不能称为“壮年”。又，板桥《诗钞·怀舍弟墨》云：“我无亲弟兄，同堂仅二人。”[2]堂弟为郑墨。板桥没有这个“少华兄”。
《哭妹婿金楚原》第二首云：“旷怀嫌俗扰，小筑寄情孤。花底罇仍在，亭边径欲芜。青箱遗旧业，黄糈积新逋。贫苦悲吾妹，孀姑待尔扶。”
孝萱案：据《昭阳郑氏谱》，板桥无姊妹、堂姊妹而且他家没有一个女婿姓金。郑重一是由苏州迁兴化的第一世，至板桥为十四世。其中，六世郑轩，“女一，适朱”。七世郑鹤龄，“女一，适徐”。八世郑大元“女三，一适徐，二适王，三适赵。”九世郑毓瀛，“女二，一适夏，二适李。”[4]可见板桥姻亲中也没有姓金的。板桥没有这个“妹婿金楚原”。
《击壶歌》云：“既不能作官与吏，显扬声名高门弟。又不学作商与贾，经营什一豪乡里。三冬文史足何用，转瞬明年四十矣。百亩薄田范堤西，洪波浸没久成溪。稻梁十斛同珠玉，梦逼西风饥鸟啼。拂衣掩卷出门去，世路多艰谁可语？击壶究有壮心存，歌罢不知夜几许。”
孝萱案：板桥《与舍弟书十六通·范县署中寄舍弟墨》云：“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他穷得葬父母的坟地都没有，怎可能拥有“百亩薄田”！[2]当时只有大地主才占田百亩。
二、与板桥思想不合
《闰七夕》云：“似怜牛女别离多，故闰佳期使遮河。未必漏声饶几滴，欢娱其奈五更何？”
孝萱案：板桥《与舍弟书十六通·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云：“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本勤民，星象昭昭可鉴矣。”[2]既然板桥反对唐人“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岂有自己作《闰七夕》诗，重复唐人《七夕》诗的老调子呢！又，板桥曾写信给“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说：“赐示《七夕》诗，可谓词严义正，脱尽前人窠臼，不似唐人作为一派亵狎语也。夫织女乃衣之源，牵牛乃食之本；在天星为最贵，奈何作此不经之说乎！如作者云云，真能助我张目者，惜世人从未道及，殊可叹也。我辈读书怀古，岂容随声附和乎！”[5]板桥赞赏一位无名作者所作《七夕》诗，“不似唐人作为一派亵狎语”，“真能助我张目者”，岂有自己作《闰七夕》诗，写出“欢娱其奈五更何”这样的“亵狎语”呢！他对金农郑重表示：“读书怀古，岂容随声附和”！怎能自食其言，作“随声附和”唐人“咏牛郎织女”的“可怜之语”呢！
《护菊》云：“篱下几经日几回，荷锄还带小童来。为愁嫩叶风前萎，况值新芳雨后裁。扶蕊删残三径竹，护根
破一庭苔。欲期九日秋光好，全在春深着意培。”
《瓶梅》云：“折得花枝到筚门，一瓶春水即为根。寒香总带风前韵，瘦影疑来月下魂。书点落英闲白昼，炉薰冻蕊破黄昏。罗浮不作林间梦，近貯佳人在小轩。”
孝萱案：板桥《与舍弟书十六通·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云：“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3]既然板桥反对别人写“赏花”诗，怎会自己写出《护菊》、《瓶梅》等无益于“风教”之作呢！有比较才能鉴别。板桥喜画兰、竹、石，并题诗寓意。略举数例如下：
对百姓生活的关怀。《板桥题画·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3]
对社会现实的嘲讽。《板桥题画·兰》：“屈宋文章草木高，千秋《兰谱》压《风》《骚》，如何烂贱从人卖，十字街头论担挑！”
对世间不平的感叹。故宫博物院藏板桥画竹墨迹：“两枝修竹出重霄，几叶新篁倒挂梢，本是同根复同气，有何卑下有何高？”山东博物馆藏板桥画兰墨迹：“峭壁垂兰万箭多，山根碧蕊亦婀娜，天公雨露无私意，分别高低世为何？”
对高尚品格的歌颂。《板桥题画·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中国美术家协会藏板桥画竹墨迹：“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对新生力量的爱护。《板桥题画·八畹兰》：“九畹兰花江上田，写来八畹未成全，世间万事何时足，留取栽培待后贤。”扬州博物馆藏板桥画竹墨迹：“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对理想人生的追求。金山寺文物馆藏板桥画竹拓片：“晨起江边看竹枝，一团青翠影离离，牡丹芍药夸颜色，我亦清和得意时。”镇江博物馆藏板桥竹石墨迹：“竹枝石块两相宜，群卉群芳尽弃之，春夏秋时全不变，雪中风味更清奇。”
以上各诗，皆托物言志，“言近旨远”，是“板桥诗文，自出己意，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杨荫溥藏板桥自叙墨迹）的代表作，与伪造的《护菊》、《瓶梅》等诗相比较，境界有天渊之别。
综合以上，伪造“郑板桥未刻诗”者，不了解郑板桥，漏洞很多，不一一列举。
“甚宝贵”这本伪书的蒋抱玄，亦不了解郑板桥。他说此书“系（板桥）先生壮年之作，……全集俱未收入”，殊不知板桥自选的《诗钞》刻本中，已选入“壮年”的“精心结构之作”，例如《七歌》（首句为“郑生三十无一营”）可以为证。怎会有十五题、十六首“壮年”的“精心结构之作”，“俱未收入”集中呢！蒋又说“（未刻）诸诗皆宛转缠绵，绕有风致。”他不知板桥论诗宗旨。今案：板桥《与舍弟书十六通·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云：“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他推崇李、杜“沉雄”。《词钞自序》又提出，作词“必有屈曲达心、沉着痛快之妙。”[2]他心摹手追的是沉着痛快风格。宛转缠绵，绝非板桥诗之特色。蒋抱玄评为“宛转缠绵”的郑板桥“未刻诗一册”，肯定是伪造。
［收稿日期］2004-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