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方文论看李商隐的几首诗(二)_李商隐论文

从西方文论看李商隐的几首诗(二)_李商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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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生在唐宪宗的时代,死在唐宣宗的时代。他先后经历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几个皇帝。他死的时候虚岁46岁,实岁只有45岁。短短40几年就换了6个皇帝。他生在晚唐,那个时候唐朝已经没落了,外面有蕃镇之患, 里边是宦官专权,朝廷上有政党之间的党争。大臣的升降不是真正由皇帝做主,就连皇帝自身的生杀废立都操纵在宦官手里。这是他生活的时代背景。李商隐自己的家庭,他的父亲李嗣是一个小小的官吏,曾经在浙江附近的获嘉做过官,后来死在浙江了。李商隐是河南人,他是家里的长子。李商隐写过一篇《祭裴氏姊文》,他说:“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我的年岁应该是跟老师去读书的时候,我们家庭的灾难转眼就来到我的头上。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而作为家庭的长子,他要负担起家庭的一切责任和苦难。“躬奉板舆,以引丹旐,他作为一个长子就要把他父亲的灵柩从南方的浙江运回到北方的河南去。当他回到故乡的时候,“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守丧三年,三年期满,“旨甘是急”。父亲死了,母亲还要奉养。他就“占数东甸”“佣书贩舂”,给人做抄写、舂米的工作。李商隐是从这样的生活过来的,他读书真是苦读,十几岁写的文章已经极有可观了。史书上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写过《才论》、《圣论》,我们就可以知道李商隐所追寻的是“才”、“圣”。什么叫做“圣”?什么是真的“才”?他所追求的是人生的一个基本问题。当李商隐17岁左右的时候,有一个到河南做官的人叫做令狐楚,欣赏了他的才华。后来令狐楚做到天平军节度使,就把年轻的李商隐带到他的幕下。令狐楚教给他说,现在社会上官场上流行的不是古文,是骈文。晚唐时候流行骈体文,连奏疏都是用骈体文。令狐楚就教李商隐写骈体的文章,对他非常好,非常欣赏他。李商隐参加过几次科举考试,结果都没有考上,一直到他20多岁。有一年一个叫高锴的主持科举考试,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也在朝廷之中做官,高锴就问令狐绹:“八郎啊,谁是你最好的朋友?”令狐绹排行第八,人家称他八郎。令狐绹说是李商隐,而且说了三次,这一年李商隐就考上了。李商隐考上以后,本来还可以回到令狐楚部下去的,可是令狐楚不久就死了。令狐楚死了以后,李商隐去参加了他的丧事。在令狐楚的丧事后回到长安的途中,李商隐写了一首长诗《行次西郊一百韵》。那是开成二年的冬天,开成是唐文宗的年号,而文宗开始的年号本来叫做太和。李商隐生在宪宗的时候,宪宗是被宦官杀死的,穆宗小皇帝做了短短的两年就去世了,敬宗做得很短,也是被宦官杀死的。然后就到了文宗,文宗想要消除这些宦官,就跟一些大臣商量谋划,想出一个计策,不想计划泄露,这就是历史上的“甘露之变”。李商隐早期所写的诗很多都是感慨政治的。“甘露之变”以后他写过一首《曲江》:“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当时诛戮的人真是非常的多,听见的都是鬼哭神嚎。李商隐从小是一个有才华有志意的人,关怀朝廷和政治,可是他经历的是皇帝被宦官杀死,朝廷上的百官大臣也在“甘露之变”中被纷纷诛戮。《在行次西郊一百韵》之中,他将百姓的痛苦,盗贼的强悍,自己的悲愤写了出了。李商隐有这样的对国家朝廷的关怀,可是他一生壮志未申。我们刚才只说到令狐楚,李商隐考中进士是令狐绹给他做的推举,他考中进士的那一年令狐楚就死了。当时有另外一个官员叫王茂元,欣赏他的才华,于是就招纳他为女婿,把女儿嫁给了李商隐。我们知道晚唐的朝廷是充满政治斗争的,王茂元是属于李德裕李党的,令狐楚他们家是属于牛僧儒的牛党,在牛李的党争之中,李商隐是一个年轻人,他有才华,被令狐楚赏识了,也被王茂元赏识了,他没有意识到就陷入了党争之中。李商隐一生仕宦不得意,漂泊在天平、兗海、桂管、武宁、东川各地的幕府之中。我现在每一次看到李商隐的《樊南文集》,就替李商隐难过。你看李商隐的诗写得多么有才华有志意,你再看他那些文集里边收的什么?都是给他那些府主写的应酬文字,真是一生怀抱未能酬。他到40多岁的时候,令狐楚虽然死了,而他的儿子令狐绹在宣宗时代做到了宰相的高位,一做就是10年之久。可是现在李商隐这样的失意,令狐绹没有一点同情,这是党争的恩怨。李商隐曾几次向令狐绹陈情,希望令狐绹能够谅解他,希望他们能够恢复旧日的感情。但是令狐绹终于还是不谅解,这个误会一直存在。李商隐也有诗可以证明,他写过一首《九日》:“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他是怀念令狐楚,令狐楚当年非常欣赏他,不论有什么机会总把年轻的有才华的李商隐带在身边,他回忆从前跟随令狐楚的时候,座旁一位白衣少年就是令狐楚所欣赏的李商隐。“曾共山翁把酒时”,我记得当年跟我的府主我的恩主令狐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是陪侍在旁边。“霜天”,已经是秋天了;“白菊”,白色的菊花长满在台阶的旁边,是秋天的景色。“十年泉下无人问”,令狐楚已死了10年,埋葬在九泉,过去的往事,过去那一段恩情没有人再记得,我也无从再诉说。“九日樽前有所思”,但是每当重九节我看到霜天白菊,都会想到从前,所以是“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最后两句说:“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得再窥”,“郎君”是年轻的小伙子,这里指的是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令狐绹现在做了宰相的高官,为什么令狐绹在宣宗朝能够做那么长久的宰相?宣宗是宪宗的儿子,宪宗死后,中间经过好几个皇帝,穆宗、敬宗、文宗、武宗才是宣宗,但是宣宗是宪宗的儿子。当宣宗继位以后,当时白行简做宰相,有一天宣宗就问他,他说我记得我父亲去世,灵柩运去进葬的时候,忽然间来了暴风雨,所有送葬的人都跑去避雨了,只有一个“颀身长髯”的人还陪伴我父亲的灵柩没有离开,这个景象给宣宗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就问白行简那个人是谁?白行简说那个人是令狐楚。他又问令狐楚有儿子吗?白行简说有,叫令狐绹。又问令狐绹在哪里?说令狐绹在外面,宣宗说把他调回来。没想到多年以后宣宗还记得这一幕景象,就把令狐绹从外面调进京城委以政事,做到宰相,而且一做就是10年。以令狐绹当年跟李商隐的交情,李商隐考试时他曾经三次提起李商隐,可是现在李商隐向他陈情,李商隐的诗里面有很多悱恻缠绵的都是怀念这旧日的一段感情,而他现在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李商隐还有一首《昨夜》:“不辞鹈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他的愤慨怎么表达?王茂元当年对他也不错。后来王茂元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当他的岳父、他的妻子死了以后,他还到他岳父家里去过一次。他也写过一首诗《正月崇让宅》,那是写得很妙的一首诗,中间有很妙的两句:“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写他在岳父家里见到蝙蝠在帘子上飞过,蝙蝠是夜里才出来的,那种黑暗那种隐曲的感觉;老鼠在窗边走过,引起他的惊心。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诗句?李商隐的意思是说他在党争之中处于夹缝里边,结果牛党的人鄙弃他,李党的人也鄙弃他,所以他一生都不得志。有人就从他的诗中猜想,可能王家的人后来对他也不好,要不然他为什么写这样的诗。“不辞鹈鴂妒年芳”,“年芳”一年的芳华,最美好的日子,万紫千红的。“鹈鴂”,屈原《离骚》上说:“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我恐怕鹈鴂鸟叫的时候,所有的花草就零落了。李商隐非常执著,他不逃避。“不辞鹈鴂妒年芳”,鹈鴂鸟叫使一年的芳华都零落了,我所逃避的不是这个,“但惜流尘暗烛房”,我所悲哀所惋惜的是蜡烛的烛心被尘土遮暗了。人总会老死的,美好的事情总是会消失的,所以“不辞鹈鴂妒年芳”,我如果消失了,这没有什么,人生自古皆有死,我所惋惜的是为什么我的心迹不能够表白,为什么我内心深处这一份情意没有人可以体会可以谅解?“昨夜西池凉露满”,“西池”也可能真有一个西池,但是在诗歌里边习惯用“东”指日出之地,表示兴旺的、茂盛的、有希望的;“西”指日落之地,表示衰微的、隐晦的、衰飒的,是不是真有一个西池并不重要。在这首诗的感情背景之中,他选择了“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相传月中有桂花树,可是月中桂花的香气被寒风吹断了,人天之中永远隔绝,那个香气我再也不能感受到,李商隐一生就在这样的哀怨之中。他还有一首《赋得鸡》:“稻粱犹足活诸雏,妒敌专场好自娱。可要五更惊晓梦,不辞风雪为阳乌。”对于“鸡”,前人的解释有很多种,我只说我的感觉。名字叫做鸡,那么鸡的职责是什么?左思《咏史》说:“铅刀贵一割。”你虽然是一把铅刀,但是你的名字既然叫做刀,你总要有一个刀的用处。你这一辈子一刀都没有切下去,你凭什么叫做刀啊?如果叫做鸡,鸡就应该报晓,可是现在鸡一个个都在做什么?“稻粱犹足活诸雏”,只知道争食,自己吃饱了还不算,还替子孙收集了很多。而且收集这些粮食的时候,是“妒敌专场”,对于对手是嫉妒的,都想自己霸占这片权势,“好自娱”,以这为他们的快乐,你还记得叫做鸡的名字的职责吗?“可要五更惊晓梦”,你可知道你要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把黑暗之中睡梦的人叫醒。“不辞风雪为阳乌”,不怕寒风冰雪,你要出来报晓,是你呼唤把大家叫醒的。传说太阳里面有一个三足乌,“阳乌”就是太阳。难道你就只是为了抢粮食?你还要尽到你的责任。可见李商隐是一个有才华、有理想,关怀政治、关怀社会、关怀老百姓的人,平生不得志,才写了这样悲哀愁苦的诗篇,而且很多愁苦还不能明白的表达。因为令狐家是他知遇的恩人,王茂元是他妻子的父亲,他有很多痛苦没有办法向人述说。所以崔珏给他写诗《哭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他真是有才情,然而一生都不得志,这就是李商隐。

春天已经走了,夏日来临,李商隐笔下的夏天是什么样的?“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普通人写夏天,是写夏天的炎热、夏天的阳光,你看明明是那么炎热、太阳光那么强烈的夏天,李商隐写得真是不一样,他写的是一个阴雨的夏天。“前阁雨帘愁不卷”,从房子的前面望去是“雨帘愁不卷”。“雨帘愁不卷”用西方的诠释学、符号学来讲有两种可能:一是说帘前果然有雨,真有一个帘,帘前有雨,那当然是雨帘;二来也可以说下雨像帘一样。如果“雨帘”有两种可能,“愁不卷”就有两种可能:如果真是有帘,帘外有雨,而帘没有卷起,这就是“前阁雨帘愁不卷”,不卷的就是这个帘;可是如果说这个帘根本就不是我们平时挂的帘,而是雨形成的帘,雨幕如帘,这就是说雨一直没有停。“后堂芳树阴阴见”,从后面看过去,后堂有芳树,“芳”是芬芳的美好的,“芳”可能是有花,即使没有花的话,也是满枝绿叶,长得那么森茂的树。“阴阴”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树阴茂密的样子,同时也是阴暗的样子。树是美好的、茂密的,也是阴暗的。在夏天,尽管应该是炎热的、明亮的,可是在李商隐看来是“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也不是完全的阴暗,还有芳树。我们刚才讲“显微结构”,就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感受之中一种微妙的感觉。在这样美好的季节,有美好的芳树,尽管有美好的芳树,但毕竟是阴暗的。他后面接着写:“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石城”有两种可能:一个“石城”说的是“石头城”指的是南京,另外的一个“石城”指的是湖北的竟陵。竟陵这个石城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里有个女孩子叫做莫愁。《旧唐书·音乐志》记载,石城有女子叫做莫愁,当时有个歌谣:“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这个女子叫莫愁就很妙了,莫愁就是没有忧愁,这都是一种语言符号微妙的作用、微妙的联想。“石城”应该是美好的,石城的女子也是美好的,何况她的名字又叫做“莫愁”。“石城景物类黄泉”,本来莫愁应该是没有忧愁的、快乐的,可是现在为什么石城的景物看起来就跟黄泉一样?黄泉是在地下,九泉之下,为什么这么美好的人间的石城景物就类黄泉了呢?应该是光明的夏天,他却说“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美好的石城景物就“类黄泉”,像黄泉一样阴暗。“夜半行郎空柘弹”,“柘”是一种树,树枝非常有弹性的,用这种树木做成的弓是富有弹性的,这个叫弹弓,它跟普通的弓不一样。普通的弓是射箭的,弹弓是用弹丸弹射的,用来打鸟的。关于打鸟的弹丸也有一个典故,《西京杂记》上记载:“长安五陵人以柘木为弹,真珠为丸,以弹鸟雀。”可见打鸟的年轻人都是贵族公子。《晋书》上记载一个故事,晋朝有一个诗人叫做潘岳。在中国的诗人里面有的以容貌的美丽著名,也有的以容貌的丑陋著名。比如王粲有人说他比较丑,而潘岳则是貌美的。“貌比潘安”,潘岳字安仁,少一个字就是潘安。有一次潘安带着弹弓出去游赏打猎,道旁的妇女看到他就把他围起来,把鲜花美果都丢到他的车上。潘安是一个美貌的男子,这个美貌的男子,他如果白天出去,大家看见他的美貌,都来欣赏他,把花果丢得他满车都是。可是现在呢?“夜半行郎空柘弹”,虽然他是美貌的年轻人,可是夜半出来,白白的有柘弹了,最好的弹弓和弹丸代表这个年轻人身手好。王国维《浣溪沙》说:“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少年的时候有好的身手,出去大家都赞美,岂不是很好的事情?可是现在是“夜半行郎空柘弹”,没有一个人看见你。这是第一段,写的是在炎夏之中的阴暗,一种不得知赏不得知遇的寂寞和悲哀。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洄旋。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夏天来了需要扇子,“绫扇”是用帛绫做的扇子,最美丽最珍贵的扇子,“绫扇”当然是扇风用的。而这里李商隐不说扇风,而说“唤风”,这个用字就很妙。他真是有自己个人的感受,不一定用固定的说法。“唤风”是形容绫扇的摇动好像一种呼唤,把天上的风都召唤下来了。“阊阖”就是天门,如果天上的风被你呼唤下来了,怎么样?“轻帷翠幕波洄旋”,帷幔是用最薄的丝织品做的,帐幕是美丽的帐幕,“绫扇唤风”就不只是用绫扇去扇风而已。杜甫《伤春》说:“天青风卷幔,草碧水通池”,从天上下来的风很飘拂,把帐幕都吹起来,这样的动荡,当翠色的轻帷帐幕在风中摇荡的时候,就好像一股水波在洄旋。在这样美丽景色中的人呢?“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杜鹃鸟叫的时候春天就迟暮了,夏天来了。《离骚》说:“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蜀魂”指的杜鹃,杜鹃是啼血的,传说杜鹃是蜀国望帝的魂魄所化。望帝失去了自己的国家化为杜鹃鸟,它一直啼叫着“不如归去”,而且啼到滴血出来。“蜀魂寂寞有伴未”,你那种悲哀的呼唤有人回答吗?有人理解吗?“几夜瘴花开木棉”,“瘴花”是南方的花,南方有一种高大的植物叫木棉,这都是切合夏天的景物来写的。从白天到了晚上,他说:“桂宫流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李商隐的用字是很妙的。有的诗人像李贺,我们刚才举的还是他比较通顺的句子,他有的诗句如《金铜仙人辞汉歌》:“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这就不是用认知的符号写出来的。他说画栏桂树上悬挂着秋香,秋香是什么?是桂花。可是他不说桂树上开了花,他说“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土花是什么?是青苔。他用了很多不常见的符号,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他的字句之间给人很多感觉上的感受。再看李商隐所写的“桂宫留影光难取”,“桂宫”是指月宫,我们都知道月亮里面有桂花树,从月宫里面洒下来的光影,如水一样。虽然月光留下的影子很美,但是月光你能够掌握吗?不能。因为它只是光与影,所以是“桂宫流影光难取”。有一种追寻好像可以追到,但是又没有追到,又好像听到了,听到的是“嫣薰兰破轻轻语”。“嫣”是美丽的,“薰”是芳香的,“兰破”是兰花绽开,花好像有一种语言,那嫣然美丽的带着清香的兰花在绽放。在这种情景之中,“桂宫流影”的美丽,“嫣薰兰破轻轻语”的亲切,这是一种象征。如果有这样的光影、这样的声音,我真的想把它抓住,把它握在我的手中,拥入到我的怀中。我要追寻,“直教银汉堕怀中”,我真的想把它抓住,我想把天上的银河拥入到我的怀中。“直教”是它并没有堕入我的怀中,是我想要让它堕入我的怀中。如果银汉能够堕入我的怀中,那织女在银河的旁边,“星妃”指的就是织女。“未遣星妃镇来去”,“镇”是常常,她常常来了那么短就走了,如果真的能够按照我的感情愿望把她留住的话,我就不要“星妃”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我们可以看出李商隐跟李贺就是不同,李贺用很生疏的字面,可是他不带有感情在里面,李商隐带有感情在里面。他后面说:“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我毕竟没有能够把银河拥抱在我的怀中,因为我们本来是不同的,不能够在一起,一个是“浊水”,一个是“清波”。你要知道诗人用字各有重点,有的时候重点在“清”“浊”,比如杜甫的《秋雨叹》:“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杜甫的重点在于清浊,他是用这样的诗句来慨叹当时朝廷的政治,他的重点是在清浊。可是李商隐这里重点不在清浊,李商隐用清和浊来表示不同的性质、不同的归属。一个是浊水,一个是清波,源头不同,方向走的也不同,济河和黄河的方向是不同的。可是他还是不能放弃,一直要追寻,“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軿呼太君”。怎样才能在不同之中找到并结合在一起呢?有一天我真的把那个女子迎来了,当她来的时候,她那样轻飘那样美丽的“缃裙”,“湘”是一种淡黄的颜色,那么娇柔的颜色,好像带着一种薄雾的样子,怎么能够看见这个女子真的来了?看见她的薄雾缃裙。当她到的时候我亲自来迎接她的云軿。“云軿”是仙女乘坐的车,“太君”是神话中对仙女的称呼,能够亲自把她迎来,能够在一起。但是在这所有的事情前面他加上了一个“安得”,“安得”正是未得的意思,所以这就只是李商隐的一种向往而已。

后面就到了秋天。为什么李商隐要写春、夏、秋、冬呢?我个人以为春、夏、秋、冬是一种循环,一年四季不断的追寻,那种周而复始,不停止的追寻。我们来看“秋”。“月浪衡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人们都说秋天的月亮是最明朗的,当秋天的时候,看天上的月亮是“月浪衡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有的版本是“冲天”,“冲天”也未尝不可,可是我感觉“冲”字的力量太强大了一点,而这个“衡”字通横过去的“横”字,所以是“月浪衡天”。我们都说月光如水,月光好像是水的波浪,布满了整个天空。如果我们把月光比做水,而它横布在天上,感觉好像要滴下来,“天宇湿”,连天边都湿了,真是觉得月光像水,从天上到地面都被月光给沾湿了。李商隐另外有一首《嫦娥》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月浪衡天天宇湿”,只是说月光很美,而对着这样的月光,他后面所写的是一位女子一夜没有睡眠。“凉蟾落尽疏星入”,“蟾”是代表月亮,我们说月亮里面有蟾蜍,我们把月宫叫做蟾宫。秋天的月亮当然是凉月,当月亮落尽的时候,天上还有一片疏星,“入”是从天上从窗外进到窗里来。“云屏不动掩孤颦”,这个女子在房中整夜未眠,看到“月浪衡天天宇湿”,直到“凉蟾落尽疏星入”,云屏所遮掩的是那个孤颦女子忧伤的面貌。李白有一首《怨情》诗:“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李太白写的也是一个女子的颦眉,这个女子在云母屏风之内,在深闺之中孤独与忧伤。作者不但有所见,还有所听,“西楼一夜风筝急”。秋天是西方,所以是“独上西楼”。我们常常说在中国的古典诗歌之中每个字都有它的感情,它的暗示。“风筝”现在是小孩子在天上放的,但古人所说的“风筝”是一种会因风而鸣的檐间铁马之类,风一吹就响的,挂在窗前。在秋天的西楼,当你看尽了这一夜,而到了“凉蟾落尽疏星入”的时候,你所听到的是风筝的声音。在这样环境之中的女子是“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她真是有相思的感情,这种相思之情当然是美的,像花一样美,她就要把她所有相思的感情都织到花纹里面,织成一朵美丽的花,寄给远方所怀念的人。“终日相思却相怨”,整日的相思,整日内心都充满了哀怨,相思为什么要相怨呢?我想这从《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身上就可以看出来,黛玉对宝玉有很深的感情,可是她每次见到宝玉,两个人常常就会争吵起来,正是因为爱之深才会有怨,没有爱就没有怨,所以“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这样的相思就会有这样的哀怨,她在楼上能够听到天上北斗星的转动。杜甫有一首《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他说北斗星就在我的窗外,我听见天上银河的声音,像西流一样。我们知道地球有自转公转,所以你看北斗星斗柄所指的方向,每个夜晚从天黑到天亮,它一夜要转很多方向,一年也要转很多方向。北斗不停地在转也就是光阴不断的消逝,积时成日,积日成月,积月成年,这么长久的相思,这么长久的哀怨,银河可以喻我们的阻隔,那么天上的银河能不能云清水浅呢?我们不用鹊桥就可以过去。“北斗声回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可是银河的水并没有浅,我们还是如《古诗十九首》所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古时候的人把锁都做成鱼的形状,为什么要把锁做成鱼的形状呢?据说鱼这种动物从来是不闭眼睛的,所以把锁做成鱼的形状它就会整夜的给你看守。而金鱼锁的什么呢?“金鱼锁断红桂春”,“桂花”这么芬芳的花,“红”这么美艳的颜色,“春”这么美好的季节,所有的“红”“桂”“春”这么芬芳这么美好的事物,都被金鱼给锁断了。“古时尘满鸳鸯茵”,“鸳鸯茵”也是美好的,可是上面已经布满了尘土,证明长久以来就没有人睡在上面。李商隐写那种孤独寂寞的感觉真是写得好,那不是一天的尘土,是“古时尘满鸳鸯茵”。“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他说我们所悲哀的是小苑都做了长道。“小苑”,杜甫诗说的:“芙蓉小苑入边愁”(《秋兴八首》),“芙蓉苑”是美好的花园,是皇帝的宫苑。可是有一天国家灭亡了,皇帝的宫苑毁弃了,当年的宫苑都变成了行人大道,这真是可悲哀的,人世间的沧桑变化,那些盛衰的不久长,多少事情都过去了。“玉树”是用陈后主的典故,陈后主作有《玉树后庭花》,陈后主后来是亡国了,李商隐所悲哀的还不仅仅是那个唱《玉树后庭花》的亡国之人,他悲哀的是小苑化作长道。李商隐《曲江》诗说:“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天荒地变也不可悲哀,我悲哀的还是伤春。天荒地变只是一时的变故,伤春是人世间美好事物的消逝。陈后主的亡国只是一个国家的衰亡,可是小苑变成长道是千古的兴亡、千古的盛衰。“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阮籍的《咏怀》诗中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当你内心有一种感情,很激动,不能安定下来的时候,你可以弹琴,用音乐来消解。“愔愔”是安和的样子,琴声是很温和的。李商隐说得很妙了,他总是把两个相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表面听起来瑶琴的声音是“愔愔”,可是就在外表听起来很安和的琴声里面隐藏了多少的悲哀和感慨。“弄”是一个曲调,“楚弄”就是楚调。而自从屈原的《离骚》以来,楚音楚调似乎就一直代表着一种忧愁幽思的音调,陶渊明写诗说“怨诗楚调”,瑶琴的“愔愔”里面暗藏了哀怨的声音。“越罗冷薄金泥重”,李商隐的诗歌就是很奇妙,他用一些语言的符码,而他这些语言的符码都带有很锐敏的感觉,很深厚的感情,给读者有一种独特的感受。越地是出产丝罗的地方,“越罗”是那么薄那么冷。他总是从相反的方向来说,瑶琴愔愔的安和之中藏有楚弄的哀怨,身上的越罗在秋天更加感觉到它的冷薄。我们可以想象女子在弹琴,她穿着罗衣,越罗上面的花纹是用薄的金粉或者金屑染在上面的,她所穿的冷薄越罗的衣服上面有非常贵重的金泥的花纹。金之富丽与罗之凄冷是一层对比,金之沉重与罗之轻软又是一层对比,在这两层对比之中表达出李商隐心中极为错综复杂的情意。“帘钩鹦鹉夜惊霜”,古代有很多贵族的女子在家里养鹦鹉,深更半夜冷的时候,鹦鹉在寒冷之中会叫起来,可以听到霜天月夜鹦鹉惊起的叫声。“唤起南云绕云梦”,它所呼唤起的是什么呢?

“云”非常渺茫,“南”是南方,温暖的地方,多情的地方,大家都以为南方是温暖多情的,北方是寒冷荒漠的,所以它就唤起“南云”。苏东坡有一首《永遇乐》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苏东坡说“梦云”,因为梦是渺茫的,难以掌握的,所以梦就像云。“南云”就是梦境,梦到的是什么?“唤起南云绕云梦”,“云梦”就是一个符码,可以引起读者的联想。宋玉的《高唐赋》说楚王在云梦山上遇见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如果你有这样一个多情浪漫的梦,你就应该想给所爱的那个人写一封信,“双珰丁丁联尺素”,“丁丁”两个字念zhen,《诗经》里说“伐木丁丁”,形容伐木的声音。“珰”是耳环,“双珰”,因为耳环都是一对的,耳环放在一起发出丁丁的声音,她要把一对耳环寄给她所爱的人。李商隐还有一首《春雨》:“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这个女子把她的耳环封在书信里寄给她所怀念的人,“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她在信里面写下他们当年相见的地方。于是很多人就考证李商隐在湘川认识的女子是谁?这是不必的。《楚辞》上有“湘君”“湘夫人”,湘川这个地方是非常浪漫的,有想像力的。“歌唇一世衔雨看”,“歌唇”是女子的歌唇,我记忆之中永远看见她的歌唇,可是因为我们分别了,所以我想到她的歌唇的时候,我是带着我如雨的泪眼看她,歌唇是那么美丽的,我看到歌唇是“衔雨看”,含着满眼的泪水看。这就是李商隐,他总是把两个相反的事情写在一起,有美丽的、浪漫的、多情的一面,也有寒冷的、寂寞的、悲哀的一面。“可惜馨香手中故”,“馨香”那么芬芳美好,“故”陈旧了、失去了,这当然是可惜,那样的芬芳美好那样的珍重爱惜就这样在你的手里面失去了,你亲眼看到了它的消逝。

现在来看最后一首“冬”:“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我们说过李贺也写朦胧诗,但他就没有这种力量,李商隐有时候用感情的字样,有时候他没有用感情的字样,也一样带有强大的感发的力量,感发的力量不在于他的字样。索绪尔说语言有语序轴和联想轴,有时候感发的力量是从联想轴带出来,有时候也可以从语序轴带出来。“天东日出天西下”,一个“出”,一个“下”,真的是可怕,“天东日出”转眼间就“天西下”,这样的无常。有人认为这里面没有一个有感情的字样,但我们同样可以感到强大的感发的力量。“雌凤孤飞女龙寡”,看他的用字,一个是“凤”,一个是“龙”,类别是不同的;“雌”是女,“女”也是女,性别是相同的,“雌凤”和“女龙”在不同类别而相同性别的情形之下的不幸则是共同的,所有的单一的性别都是孤独的,“雌凤”是孤飞,“女龙”是孤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古代有《青溪小姑》的曲调,青溪边有一个美丽的女子;“白石”,有一个曲调叫《白石郎》,“白石”是一个美丽的男子。龙凤应该匹配,雄雌应该匹配,可是“雌凤孤飞女龙寡”,青溪边美丽的女子应该跟白石这样美丽的男子匹配的,可是“青溪白石不相望”,两个人永远见不到。“堂中远甚苍梧野”,“苍梧”是舜死的地方,舜南巡就死在苍梧的野地里。古人写的乐府歌曲里面有《远别离》、《今别离》、《生别离》、《永别离》等各种离别的歌曲,而李太白的《远别离》写的是帝舜与娥皇、女英的离别。人间的离别有的是生别,有的是死别,就算是死了也会把尸骨运回来。可是舜是死在苍梧之间,葬在九嶷山上,不用说尸骨没有回来,就连坟墓都不知道在哪里。所以娥皇、女英在湘水边哭泣,泣竹成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离别呢?李商隐说“堂中远甚苍梧野”,本来堂中应该非常近,可是就在这么近的“堂中”竟然好像比生死隔绝的苍梧的山野还要遥远,这种隔绝与孤独真是写得很好。“天东日出天西下”的无常,“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的隔绝,那么在隔绝之中怎么样?已经到了冬天,“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墙上冻了有“霜华”,是“冻壁”,墙壁本来就是一种隔绝、封锁,那么寒冷的封锁,李商隐写得那么美,用的是“霜华”,因为凡是大自然的结晶都有一种六角的花纹,霜也是“霜华”,跟雪花一样,都有一种花纹;“交隐”,交叉错综的、隐约的,“起”一层一层增加霜的厚度,那么浓密的交隐在一起的霜华,这样寒冷的冬天在这样的隔绝之下,有情的生命再也无法延续了。“芳根中断香心死”,李商隐说的真是无可奈何,一切都断绝了,连根都断了,从它最中心的一点就中断。这样芬芳美好的生命竟然连根都中断了,落到这样的下场,那么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我们期待信赖的呢?所以李商隐说:“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浪”是徒然的,你不是向往天上的月亮吗?你不是说“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吗?你不是一直在怀念蟾蜍吗?蟾蜍代表天上的明月,你说月光如水,“月浪衡天天宇湿”,你说如果能够坐着一艘画船到月宫去就一定要找到那美丽的嫦娥。“浪乘”,你白白的说你要坐着画船,你白白的怀念嫦娥。不但是得不到,李商隐现在又说:“月娥未必婵娟子”,就是找到了,也许跟你想的不一样。我们只是说有一个理想没有找到,李商隐却说就是你找到了,也未必是你当初所想象的。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写过一首《浣溪沙》词:“谁信今朝花下见,不如夙昔梦中来,空花今后为谁开。”从前我总是在梦中梦到,没有想到今天真的在花下见到了,但是跟我梦中所想的不一样,“谁信今朝花下见”,不如我从前梦中的感觉,从前这个梦是空幻的,现在真是见到了就感到失落,“空花今后为谁开”,连空花都幻灭了。“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写得非常绝望,本来还有一个理想,有一个追寻,现在说理想追寻不到了,就算追寻到了,也未必就真是你的理想。“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罢舞腰支在”,不管你弹的什么音乐,是管乐还是弦乐,是楚的音乐还是蛮的音乐。“楚管蛮弦”,于是有人就考证这个女子是不是到了楚地?到了江南?李商隐想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正如我刚才所说,一个诗人当他用字的时候是有他的情意的。李商隐说“济河水清黄河浑”,他的重点不在清浊而在两个不同的类别,可是杜甫用“浊泾清渭何当分”,他的重点就在清浊。所以你不一定要考察济河在哪里?那个女子在不在济河?在不在黄河?楚在哪里?蛮在哪里?那个女子是不是到了楚的地方?不用管它。作者用字都有他自己的意思。“楚”、“蛮”是两个不同的地方,“管”、“弦”是两种不同的音乐,不管是“楚管”也好,不管是“蛮弦”也好,“愁一概”,无论用什么样的乐器,演奏什么地方的音乐,悲愁是相同的。“空城罢舞腰支在”,舞是给人看的,舞的地方在哪里?舞的地方怎么在空城,空城是给谁看的?姜白石有一首题为《灯词》的诗说:“灯已阑珊月气寒,舞儿往往夜深还。只因不尽婆娑意,更向街心弄影看。”你是舞在空城之中,而空城之中还不说,空城还是“罢舞”,如果没有看的人,也就没有舞了,尽管你不能再舞的时候,但是你的腰肢仍在。这就是陆放翁《卜算子》说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尽管不能再舞了,可是腰肢仍在。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说:“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尤其不能放弃你曾经以为珍贵美好的东西,你一直没有放弃,“空城罢舞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当年的那些欢笑都消失了,在哪里去了?就是在你的掌中消失了,在你的掌中也没有办法把握住,究竟有多少?“桃叶桃根双姊妹”。苏雪林女士认为这一定是两个女子,是姐妹,是皇宫里的飞鸾、轻凤。其实“桃叶桃根”跟“楚管蛮弦”一样,不用考察。不用说一个女子不存在,就是“桃叶桃根”一对姊妹都是不存在的,他只是用“桃叶桃根”这双姊妹来加重美好东西的消失。李商隐还有《端居》一首诗:“远书归梦两悠悠”,我等待远方的书信,书信没有来;我希望今天晚上做一个归家的梦,我的梦也没有成,“只有空床敌素秋”,我只有一张寒冷的空床,而我面对的周围的环境是什么?是那样肃杀寒冷的秋天的萧瑟。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剩下的还有什么?“破鬟矮堕凌朝寒”,美丽的字有美丽的字之好处,不美的字有不美的字之好处。李后主《玉楼春》说“晚装初了明肌雪”,“晚装”是严妆,多么完整,一点破绽都没有的美丽,消磨到现在是“破鬟矮堕凌朝寒”,发鬟已经不成形了,“矮堕”是斜下来的,你要用残破来面对什么?“凌朝寒”,夜已经消失了,夜里你怀念的是“浪乘画舸忆蟾蜍”,可现在是清晨,你的“矮堕”的发鬟已经残破不整了,虽然你的发鬟上还有“白玉燕钗黄金蝉”,有那么美好的东西,可是毕竟是破鬟了。“白玉燕钗”是古代一个传说,在《洞冥记》里有记载,汉武帝时候有一根玉钗放在一个盒子里,等到武帝死了,昭帝继位以后,打开盒子一看,玉钗变成一只白燕飞走了,“白玉燕钗”是美丽的,“黄金蝉”,黄金是一种装饰,蝉形的装饰,现在只剩下那些没有感情的东西,玉钗还在,蝉也还在,但是你却“破鬟矮堕凌朝寒”。“风车雨马不持去”,本来我们说风雨是阻隔,而李商隐却把风想象成车,把雨想象成马,如果风是车雨是马,那么奔腾驰骤,是不是能够把我带到我所爱的人那里去呢?希望风变成车,雨变成马,但是没有,风不能变成车,雨不能变成马,只有风雨,只有朝寒,“不持去”,它们不能够把你带走。“蜡烛啼红怨天曙”,这时候长夜将尽,蜡烛也快完了,“蜡炬成灰泪始干”,滴下来的都是红色的眼泪,蜡烛的生命快结束了,天也快亮了。

我当年在写李商隐的《燕台》的时候,接到一期《现代文学》杂志,那一期中介绍了犹太籍的德国作家卡夫卡(Frans Kafka)。我就由西方的小说家想到了唐代的古典的诗人,我以为他们中间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第一,李商隐与卡夫卡之所以成为出色的文学家的原因是他们本然所禀赋的一种迥异于常人的心灵。他们取胜于人,他的作品之所以好就在于此。一部作品好有很多的原因,内容、词句、思想、意义等等。可是我认为像卡夫卡和李商隐这样的作者,他们取胜于人是因为他们自己最本质的心灵。在那本杂志上刊登了梁景峰翻译的《卡夫卡简介》,他引用了卡夫卡自己的日记,卡夫卡说他自己的创作是“我梦幻般的内在生活的表现”。所以著者就说,像卡夫卡这样的作品,我们不能用理性去领悟,我们追寻它的内容的概要是没有多大作用的,我们只有竭尽我们自己的心力去体会作者作品之中象征性的语言,它的语言的造型,才能够打开作品来加以探究。我想李商隐的《燕台》四首也正是属于这一类的作品,而这样的作品我们不能够用理性去了解,我们所要追寻的是它作品之中的象征性和语言的造型。

第二,卡夫卡与李商隐的相似之处,他们非常善于把真实生活的体验糅合在自己充满了梦幻的心灵的幻想之中,所以他们的作品往往不是纯粹的写实,也并不是纯然的幻想,更不是出于理性的寓言和托喻。李商隐的诗不是只能以理性来叙写的现实,也不是以狂妄的梦想制造出来的幻境,也不像一般传统的作者用托喻和寓言做出来的有心的安排,他的作品跟卡夫卡的作品一样,是真实的生活在他梦魇般的心灵之中的反映。而就是在这种经过反射的变态的印象之中,我们可以赋予它不同的意思。他们的作品就是在多面的感受多面解说的可能性之中显示了他们所独有的一份特殊的美感。

第三,从读者对他们的态度来说,卡夫卡和李商隐也有某些相似之处。当时那本《现代文学》杂志上有陆爱玲翻译的爱德文穆尔的《卡夫卡论》,文中说:“假如有人承认他的优点的话,他便毫无选择余地的要把那些优点列于首席。另一方面也有许多人觉得他无甚优点,且认为竟有如许读者尊他为相当有天才的作家是不可思议的。”李商隐在读者群中所得到的遭遇也大致相同。我想这种情形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所写的都是一种心灵的感受,所以要想欣赏他们的作品就应该先有一个与他们相接近的心灵,然后才能进入到属于他们心灵的梦幻的境界之中去,做出深刻的体会和欣赏。而这种心灵不是每个人都相同的,有的人非常欣赏,有的人完全不能理解。这是略举我个人一时联想所及的卡夫卡与李商隐的相似之处。我自己曾经写过一首题为《读义山诗》的绝句:“信有姮娥偏耐冷,体从宋玉觅微辞。千年沧海遗珠泪,未许人笺锦瑟诗。”

我相信世界上果然有一个像嫦娥一样的女子,她“碧海青天夜夜心”,她忍耐了高空的寒冷寂寞,大家不相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休从宋玉觅微辞”,李商隐的诗你不用给他牵强比附,去做指实的解说。“千年沧海遗珠泪”,千年之下他的诗篇好像沧海之中留下的一颗珍珠,一颗眼泪,像珍珠一样的眼泪;“未许人笺锦瑟诗”,是不许人给他做笺释、注解的。既然不许做笺注,我说了这么多,也许是劳而少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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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方文论看李商隐的几首诗(二)_李商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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