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宗教文化与晚清地方社会——以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榕腔”文献为中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燕京论文,哈佛大学论文,晚清论文,美国论文,方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5;H07;B9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6-0122-13
福建省福州市简称为“榕城”,以往福州地方史学界多认为因北宋治平四年(1067)知府张伯玉在福州广植榕树故而得名,其实不然,在《太平寰宇记》中就有“榕城”的记载,结合《全唐诗》等资料说明,实际上晚唐五代福州即称“榕城”①。因福州简称“榕城”,福州方言遂称为“榕腔”,而用福州方言撰写的文献自然也就可以称为“榕腔文献”。
明清时期,福州是个科甲鼎盛之区,在明代,福州府在全国科举排行榜上排名第六位。及至清代,则跃升至第三位②。明清时代科举的兴盛,使得当地的社会文化呈现出一种空前的繁荣。迎神赛会以及与之相关的戏剧演出,为方言文献的大量产生提供了重要的条件。与此同时,随着海外贸易以及移民的输出,福州方言曾流行于世界上的一些地方。譬如,在日本江户时代,长崎世袭的唐通事有60家以上,其中第一代能判明出生地的有30家。个中,福建人占了23家,而福州人又占到10家,占全部的三分之一③。长崎当地有“唐话会”,福州人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据日人筱崎东海《朝野杂记抄》所载,“长崎通事唐话会”中就有福州方言的对话④。20世纪60年代,著名作家冰心曾提供过一首以福州方言吟唱的民歌,内容是有关福州人在美国旧金山开矿造铁路的悲惨遭遇。这些,都反映了福州方言在世界上一些地方的流行。
以上的方言传播,是通过移民外出、商业交往而产生的。而本文讨论的“榕腔文献”,则主要是中西文化交流背景下的产物。
19世纪中叶五口通商之后,大批传教士进入福州,这些教士主要分属于美部会、美以美会和安立甘会⑤。他们开设医馆、学校⑥,积极传教。据《同治十一年礼拜单》⑦,耶教美部传道公会在福州府属城乡各处设堂宣道,逢礼拜日礼拜上帝。当时,闽县、侯官境内就有九处“书堂”。
在这份《同治十一年礼拜单》后另注明:“本会设有圣教医馆,每礼拜二、拜五未初,在南台铺前顶救主堂内施医,凡就诊者,按期务必早到为要。如遇险要重症,则不拘日到馆,均可诊视,至于割瘤、补嘴等症,无不悉心医治。此布。”关于“圣教医馆”,哈佛燕京图书馆另收藏有《保福山医馆略述十七编》(福州美华书局光绪十八年活板),记载了保福山圣教医馆之设,始自同治九年(1870)。另外,同治十年由美国医士柯为樑校订的《医馆略述》中,也有《西医历中国设院送诊叙由》,该文首先从清嘉庆九年(1804)英国人前来中国传种牛痘说起,接着概述国内一些地方医院的设立,最后则详细论及福州医馆之开设及其发展历程。
在哈佛的收藏中,另见有一《同治十一年圣教医馆施医单》,亦由柯为樑发布,规定每逢礼拜二、拜五之期,在南台铺前顶救主堂施医,礼拜一之日,定在南台琼浦街福音堂施医。凡是前来就诊者,必须早到聆听宣讲圣经,听完之后,就可以进去由医士对症下药。
除了在南台的圣教医馆外,后来,在福州城内白塔附近也建有教会医院⑧。为了向平民布道,传教士努力学习和掌握方言,用方言讲解《圣经》和教义⑨,编写了福州方言的汉英字典⑩和许多的榕腔文献。在这种背景下,大批的榕腔文献遂保留迄今。
一、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的“榕腔”文献
美国波士顿是美部会总部之所在,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传教士编写的榕腔文献,有数十种保存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关于这批榕腔文献,我曾作过比较系统的收集和阅读。管见所及,这批榕腔文献,大致可分为四个门类:
一类是方言课本,如《榕腔初学撮要》(Manual of the Foochow dialect)一册,清同治十年(1871),摩嘉立(Rev.C.C.Baldwin)编译,福州美华书局(Foochow:Methodist Episcopal mission press)印行,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书。摩嘉立是《福州方言字典》的编纂者之一,《榕腔初学撮要》晚于前书一年出版。该书的28为Forms of prayer,内容包括:(1)The lord's prayer(主祷文);(2)Morning prayer(早祷);(3)Evening prayer(晚祷);(4)Grace at meals(感恩祷告)。不过,类似的宗教内容仅占全书的一小部分,其他的均为日常生活方面实用性的内容。该书第21《与先生对话》(Talk with a teacher)中写道:
奴是外国只来福州。(I am a foreigner just come to Foochow)
卖晓的讲只块话。(And do not know how to speak this dialect)
仱请先生。(And onw I invite the Teacher)
教奴讲话连读书。(To teach me to speak the language and read books)
乞先生看奴仱只起手。(According to the Teacher's opinion,now that I am just beginning)
着先学世乇好?(What would it be best for me to learn first?)
要紧着先呼八音。(It is important first to repeat over the eight tones)
字头字母着读分明。(And to read the initials and finals intelligibly)
伓通含湖。(Must not do it confusedly(so as to confound them with each other))
的着读至一年半载。(Must certainly study these a year or half a year)
字头字母晓的。(And know how to combine initials with finals)
只驶的。(Only then will it do,i.e,will you have studied these enough)
八音箬坏字头共字母?(The eight tone(book)has how many initials and finals?)
三十六字母十五字头。(There are 36 finals(only 33 in use)and 15 initials)
呼熟熟着。(Being able to repeat these perfectly)
自然讲话读书卖走音。(Then of course in speaking and reading you will not miss the tone)
……(11)
此系从一名外国人的角度,状摹学习福州方言的过程,而这应当是不少前来福州的传教士或其他外国人共同的经历。此处提及的“八音”以及“三十六字母十五字头”,源自明末编成的福州地方韵书——《戚林八音》。《戚林八音》的声调为八类,也就是所谓八音(平上去入各分清浊(高下))。分声母为十五类,亦称十五声。分韵则为三十六字母,其中的“金同宾”、“梅同杯”、“遮同奇”,故而实际上只有三十三韵(12)。对此,《榕腔初学撮要》第一部分的语法有详细的说明,书中提及的字典和词典,除了《说文解字》、《佩文韵府》、《康熙字典》外,就是《戚林八音八订》。从中可见,传教士制定的福州话拼音方案之依据,即来自《戚林八音》。
第二类是宗教著作,主要是传教方面的读物,这方面的资料最多:
《灵魂篇(附普度施食论):福州平话》,福州,亚比丝喜美总会镌,咸丰三年(1853)。
《守礼拜日论:福州平话》,福州,亚比丝喜美总会镌,咸丰三年。
《神论:福州平话》,福州,亚比丝喜美总会镌,咸丰三年。
《入耶稣教小引:福州平话》,福州,亚比丝喜美总会镌,咸丰四年(1854)。
《劝善良言:福州平话》,福州,亚比丝喜美总会镌,咸丰六年(1856)。
《救主堂会规》,福州,亚比丝喜美总会镌,咸丰十一年(1861)。中有《信录平话》。
《耶稣上山传道:榕腔》,福州救主堂藏板,同治元年(1862)。
《圣经新约全书》,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二年(1863)。亦即《圣经新约福州平话》。
《创世传翻译福州平话》,福州,亚比丝喜美总会,同治二年。
《马太传福音书:翻译榕腔》,福州金粟山,同治二年。另有一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五年(1866)本。
《圣学问答:榕腔》,8卷,福州铺前顶救主堂藏板,同治三年(1864)。
《榕腔神诗》,福州福音堂藏板,同治四年(1865)。另有一同治九年(1870)和一光绪元年(1875)本。
《新约全书:榕腔》,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五年(1866)。另有同治八年(1869)本。
《约翰传福音书》,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五年。
《路加传福音书》,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五年。
《马可传福音书》,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五年。
《约伯记略:榕腔》,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五年。
《福音四书:榕腔》,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五年。
《新约五经:榕腔》,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五年。
《上帝圣诫翻译榕腔》,福州金粟山寓所,同治五年。
《诗篇全书:榕腔》,福州美华书局,同治七年(1868)。
《基督教日用神粮书:榕腔》,[美]吴思明抄,福州城内太平街福音堂印,同治八年(1869)。
《童子拓胸歌:榕腔》,福州城内太平街福音堂印,同治十年(1871)。收有“弃偶归真歌”、“孝顺歌”、“十诫歌”、“禁刣(杀人)共淫行歌”、“禁偷乇(偷东西)共贪心歌”、“禁乱证见歌”、“入教歌”和“守礼拜日歌”。
《宗主诗章:榕腔》,福州福音堂、救主堂,同治十年(1871)。另有光绪十七年(1891)美华书局刊本。
《甲乙二友论述》,福州福音堂,同治十年(1871)。
《路得记》,Simeon F.Woodin(即吴思明)译,福州美华书局,同治十三年(1874)。
《十驳五辩歌》,福州太平街福音堂刊印,同治十三年(1874)。
《谢年歌:福州土白》,福州太平街福音堂印,光绪元年(1875)。另有光绪五年(1880)印本。
《祈祷式文》(附教会信录),福州土腔,福州霞浦街礼拜堂印,光绪元年。
《撒母耳前书》,福州美华书局,光绪元年。
《救主行传:榕腔》,[美]吴思明集,福州美华书局印,光绪二年(1876)。
《贫女勒诗嘉:榕腔》,福州美华书局,光绪四年(1878)。
《撒母耳后书》,福州美华书局,光绪四年。
《入道初学》,倪维思撰官音,[美]吴思明译榕腔,福州救主堂,光绪十五年(1889)。
《出埃及记:榕腔拼音本》,福州,Romanized Press,光绪十九年(1893)。
《牧长诗歌:榕腔》,唐意雅译,福州闽北圣书会印发,美华书局,光绪二十六年(1900)。
《至美之德:榕腔》,福州,Romanized Press,光绪二十九年(1903)。
由上可见,除了“榕腔”外,也有的文献注明为“福州平话”。所谓平话,也就是福州话。清人张际亮的《南浦秋波录》卷3曰:“会城俗谓乡音为平讲,又曰平话。外县人多不知,异省人更无论焉。”譬如,1861年的《救主堂会规》,除了前面用文言写成的《铺前顶救主堂教会信录》之外,其后另有《信录平话》,兹举其中的一段以作对照:
该书翻译《马太福音》二十六章二十六节至二十八节,曰:
各正礼(在)食时候,耶稣掏(拿)饼祝谢,擘(要,欲)乞门徒讲吓:掏去食!(这)是我身体。仅(又)掏杯祝谢,乞伊讲吓:汝各啜吓!因是我其血,就是新约其(的)血,替众流,以致赦罪。
此处用了三个“吓”(a)(13)字。对于这个虚词,《榕腔初学撮要》中有一段专门的解释。由于此类虚词及其他方言词(如礼、掏、擘、乞、、仅、其等)的使用,上述《马太福音》中耶稣的言行举止,颇像是一位地道的福州人,这显然拉近了布道者与信众之间的距离。
铺前顶救主堂刊行有不少类似的小册,除前列的榕腔诸本外,还有如光绪七年(1881)刊行的《初学阶梯(首集)》(美国夏察理、福州陈修灵校订)等。
从以上所列的书目来看,咸丰年间,书名均作“平话”,而同治二年之后则多冠以“榕腔”。结合同治九年、十年(1871)刊行的《福州方言字典》和《榕腔初学撮要》,不知是否可以推断——同治以后传教士在对福州方言的定名上,似乎有了一个标准化的称呼?
第三类是历史著作,如:《列王纪略》下卷,福州美华书局,光绪五年(1879);《列王纪略》上卷,福州美华书局,光绪六年(1880);《历代志略》上卷,福州美华书局,光绪七年(1881);《历代志略》下卷,福州美华书局,光绪八年(1882);《万国通鉴》卷一、二,[美]谢卫楼著,林穆吉译成榕腔,摩嘉立(C.C.Baldwin)修订,福州美华书局,光绪十八年(1892)。以《万国通鉴》为例,该书是以福州方言撰写而成的世界通史。
第四类是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如同治十三年(1874)南台保福山印的《(福州平话)西算启蒙》,该书由美国传教士吴思明(Simeon F.Woodin)译著。吴思明于咸丰年间来到福州,主持美部会福州差会兼任学校主理,他翻译过不少榕腔文献。《(福州平话)西算启蒙》的内容,就是用福州方言撰写的数学课本。譬如加法部分有一道算术题:
一只(个)务(有)三只唐晡仔(男孩,儿子),一只诸娘仔(女孩,女儿),伊剥(要,将)死时候,就分家业,伊诸娘仔得银999两,伊三只唐晡仔比诸娘仔都多得银200两,算一只唐晡仔得箬坏(多少)?男女四只,共总(总共)得箬坏?(一个人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快死的时候分割家产,女儿得银999两,他三个儿子比女儿都多得银200两,算一个儿子得多少?男女四个人,总共得多少?)
除法部分有:
福州城里南台各门外约略务600000,一日吃烟共总驶去1200000钱,一只驶箬坏钱?(福州城内南台各门外约略有60万人,一天吃鸦片烟总共用去120万钱,一个人(每天)用多少钱?)
上揭的加法是道有关分家的算术题,而除法则反映了福州城内外的现实问题。这些算术题均颇为实用,亦极具乡土色彩。明清以来,福州的商业气氛十分浓厚,算术是人们重要的谋生技艺之一,民间广泛流传有《连江竹连江猫》的口算歌,就旨在锻炼儿童的口算能力(14)。连江是福州郊县之一,盛产毛竹,从前有一首谜语:“高高延平山,蓬蓬连江竹,千人万人数不足。”毛竹从连江运抵福州,堆在台江码头上,一望杂乱蓬松的样子。《连江竹连江猫》中的“竹”,除了实指外,还指口算,福州人称口算为“竹”,“江”与“根”同音,“连江”亦即“连根”,“连江竹”也就是不断口算下去的意思。在这种背景下,《(福州平话)西算启蒙》的出现,显然颇助实用。
二、“榕腔”文献的学术价值
哈佛燕京图书馆的这批榕腔文献,具有多方面的学术价值。例如,关于“榕腔”这个词最早什么时候出现,以往一般认为——最早是见于光绪时人卓倓的《惜青斋笔记》:“闽人演唱曲本,土音曰榕腔。”(15)其实,从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的“榕腔”文献来看,以“榕腔”命名者远早于此。同治元年(1862),当地就刊有福州救主堂藏板的《耶稣上山传道:榕腔》,这是实物,可见“榕腔”一词,最早在同治元年就已出现。
这批榕腔文献,反映了晚清时期福州社会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16)。例如,光绪五年(1879)《谢年歌》(城内太平街福音堂印,美华书局代印),叙及年终的风俗。其中的《年终歌》曰:
十二个月一年时,天运循环众共知。
奴(我)看家家彀(到)年尾,预备年料(只)惊迟。(我看家家到年终,预备年货只怕迟)。
就讲一年一年代(事),旧年过去新年梨(来)。
到处虔诚谢菩萨,汉(叫)伊今年务(有)扶持。(叫他今年要扶持)。
仅(又)彀年暝卄四夜,家家祭灶送神祗。
讲伊(他)上天去奏事,人间祸福是由伊。
故务诸娘(女子)欲禁忌,真真蒙昧大希奇(稀奇)。
在伊所做汉(叫,称作)顶好,卖(不)晓都是伓(不)合宜。(在她所做以为很好,却不知道都是不恰当的)。
都乞世俗缚紧紧,真其伓做做假其(的)。(都让世俗束缚得紧紧的,真的不做做假的)。
可惜世人心黑暗,直头莽(随便)做不知非。
奴仱(现在)望汝莫从俗,空乔其代(事)切莫提。(我现在希望你不要从俗,无用的事情不要再提)。
赶紧悔改凭天道,归奉真主莫迟疑。
从17世纪以来,中国的礼仪之争由来已久。传教士在此处亦毫无例外地抨击中国的年节习俗,认为完全是无益之举。福州俗有“官三民四曲蹄五”之谚,据说,缙绅之家以二十三日、编氓以二十四日、水上居民(蛋民)则以二十五日祭灶。在外国传教士麇居的仓山一带,俗谓十二月二十三日祭荤菜,二十四日祭素菜,后人合而为一,总曰祭灶(17)。而《年终歌》则明确反对中国传统的祭灶习俗。又如其中的《算账歌》:
钱财世上礼(正在)交加(18),买卖生意数务(有)赊。(商业上常有赊账的事情发生)。
欠梨(来)欠去记数簿,总着(要)对算齐毛(无)差。(欠来欠去记在数簿上,总得核算清楚没有差错)。
也务(有)一年算一转,也务月结三节查。(也有一年算一次,也有每月结算、三节核查)。
或且昧(未)填(还)就挂欠,莽(越)积莽(多)就口(?)(19)麻。(有的没还挂欠在那里,越积越多就麻烦)。
由于商业交往中赊账之普遍,故而讨账便成了福州商界中司空见惯的一种现象。《谢年歌》中又有《讨账歌》和《还账歌》,对此叙述颇详。在清代,福州人到年终,需要彼此结清商务及日常往来上的欠款,俗称“讨数”。因纠缠不清,时常发生诸多纠纷。许多人为了躲债,整夜不归。在这方面,民间流传着诸多除夕外出躲债的故事。蔡人奇所纂《藤山志》卷9《礼俗志》记载:“除夕各商店皆向赊欠之家索债,必至天亮而后止,谓之讨数。”这记述了民国年间仓山一带的风俗,考虑到民俗的传承,晚清时代应当亦大同小异。据长辈回忆,每年除夕,福州各处的会馆、庙宇皆停止演出,只有坞尾尚书庙戏台上仍然锣鼓喧天,台下的观众人头攒动,明的是来看戏,其实是在躲债。《讨账歌》巧妙地利用此一风俗加以说教,将上帝比做债主,告诫人们必须皈依上帝,方能免除诸多罪愆。
除了年节习俗外,对于民间信仰,《榕腔初学撮要》中有详细的论列,如道教的神庥(Taoist deities):
三清,太上老公,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
王天君
火神,火帝
关帝(关老爷,关夫子,武圣)
五帝,张、钟、刘、史、赵,长班鬼,七爷,矮八鬼,八爷
阎罗王(阎罗天子)
泰山,仁皇帝
城隍,大王
越王,闽越王
元帅,郑二伯,郑二姆,乌哥,白俤,灵狗
五显,泽苗半天五显公
九使,九使爷,九使王
猪一使
鬼谷子,药王祖师(孙真人),医官大王
财神,土地公,五谷神,灶君灶妈,炮神,旗(旗纛),门神,尉迟恭,秦叔宝,神茶,郁垒,符使,功曹,妈祖(妈祖婆,天后娘娘,天上圣母),千里眼,顺风耳,临水奶,娘奶,婆官婆奶,虎婆奶,白鸡小姐,柏姬,珠妈,疹妈,檐前奶,七星奶,张仙,天狗,抢钱虎,猴圣王,黑猴,白兔,狐狸(狐狸猫,狐仙,仙爷,狐仙爷),龙神,牛头,马面,鸡头,鸭将。
这大概可以视作19世纪70年代福州城内外最为详细的一份民间诸神名单。前五行基本上是流行全国的神庥,而第六行之后,则基本上是福州的土神。譬如,五帝以及随从长班鬼、矮八鬼(七爷、八爷),在明清时代的福州脍炙人口,有许多民间传说和故事均与此有关。又如其后的“九使”,也是福州民间信仰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早在明代,福州的九使庙就见诸记载,及至清代更臻极盛。清人张际亮《南浦秋波录》卷3《习俗记》:“会城最多淫祀,诸姬家尚有一种邪鬼,曰狗使,凡祀之此鬼之家,客与其家人狎,辄迷恋不悟。”该书卷3《岁时记》又曰,“九月重九日,诸姬家祭神,曰九使”,或云“狗使”即“九使”(闽中方言,“九”与“狗”同音)。近人郑丽生亦有《祭九使》诗:“何须弄首与矜姿,色不迷人人自迷,九日儿家祭九使,个中诡秘总难知。”(20)九使信仰甚至传到了日本的长崎,从清代的唐船史料来看,赴日船员中自称奉祀狗(九)使者颇不乏人。《崎港闻见录》中,就有“九使庙”一词的出现。乾隆时代徽商汪鹏的《袖海编》,以及稍后翁广平的《吾妻镜补》中,亦均提及长崎的九使庙。此外,上述那份名单中排在后面的临水奶、娘奶、婆官虎奶、虎婆奶、白鸡小姐、珠妈、疹妈、檐前奶、七星奶等,在福州城内外也都实有其庙。
与在中国其他各地一样,对于福州的民间信仰,传教士刊行的读物往往不遗余力地加以驳斥。譬如,咸丰四年(1854)亚比丝喜美总会镌福州平话《入耶稣教小引》附录问答中,就解释了耶稣与福州人心目中菩萨的区别。翌年亚比丝喜美总会所镌福州平话《妈祖婆论》则有:
三月廿三,是妈祖婆生日,大凡行船其,共过海做生意其客商都务奉祀妈祖婆,求伊保护平安顺事,我曾查啫代计,故此议论啫妈祖婆,辩明啫道理,请汝列位众细腻看,就晓的真假……(三月二十三,是妈祖婆的生日,凡是行船的人,以及到海上做生意的客商都要奉祀妈祖婆,求她保护平安顺利,我们曾经查问这事情,所以今天议论这妈祖婆,辩明这道理,请你们各位众人仔细看,就知道真假了……)
在《榕腔初学撮要》的那份诸神名单中,妈祖与“妈祖婆”、“天后娘娘”、“天上圣母”并列互用。当时,传教士活动的中心主要是在南台,附近的闽江中有许多当地称为“曲蹄”的贱民,也就是广东、福建一带分布广泛的蛋民阶层,他们为了反抗陆地上居民的压迫,纷纷加入基督教会。作为水上居民,妈祖是他们重要的信仰。妈祖,福州人称之为妈祖婆,俗有“风大识得妈祖婆”之谚(一作“起风乍八妈祖婆婆”——风刮起来时,才知道有妈祖婆婆)。商界以前有妈祖诞,近人郑丽生有诗:“既呼妈祖又婆婆,利涉安澜功德多,水手梢公齐作福,但祈海上不风波。”诗注曰:“湄洲女子林默,殁为海神,夙著灵异。自宋至清,累加封号。天妃、天后,皆其荣褒也。闽人呼曰妈祖婆婆,滨海各省县,皆建有天后宫,(三月)二十三日为神诞日,舟人运商,觞祝维谨。”(21)另据徐吾行的说法,福州民间传说,在海上遭遇不测时喊叫“妈祖婆婆”,功效立见。若喊“妈祖娘娘”,则有时刻之差——因婆婆系民间老妪,无须化妆即可出动;而娘娘则为有品秩命妇,非有适当配备不可,故行动稍有迟缓(22)。而《妈祖婆论》一文,就是要破除人们的这种迷信,特别是水上蛋民的重要信仰。
同治十三年(1874),福州太平街福音堂刊印的《十驳五辩歌》,分别对福州当地的降乩、神妈神公、拍落僮、恰十保、犯邪、禁忌、烧纸箔、过关、普度、搬药师、卜卦、看命、看相、择日、风水作了剖析。其中的“九驳普度”说道:
人生善事都该做,惟有普度是虚耗。
俤务见者孤魂,落那阴间寒共饿?(何人曾见到孤魂在阴间受寒挨饿?)
可惜捐题许钱,一半是度僧道。(可惜捐出那么多钱,一半是供僧道花销。)
年年普度做许多,昧见务度一只去。(年年普度做许多,未见有度过一个人去。)
我想世上尽,现受百般其坎坷。(我想世上这么多人,现在日子相当坎坷。)
者钱掏梨施济伊,箬样的力何等好。(这些钱拿来施济他们,那该有多好。)
若凡掏梨设义学,也益子弟无数个。(如果拿来设义学,也会让无数子弟受益。)
就掏铺路共修桥,将换行为也不糙。(就是拿来铺路和修桥,这样的行为也不差。)
活伓度度死,是非实在大颠倒。(活人不度度死人,是非实在大颠倒。)
奉劝世人仔细思,莫落僧道其(的)圈套。
清人施鸿保《闽杂记》曾指出:“吾乡于七月祀孤,谓之兰盆会,承盂兰盆之称也,闽俗谓之普度,各郡皆然。”施氏此处是以福建全省为言,具体到福州,每届秋冬季节,各境(里社俗称曰境)设醮为大施会,称为“普度”,其间隔以干支轮值,或六年一次,或十三年一次,或六十年一次。福州俗语有“东岳做普度,六十年蜀回”,东岳庙亦即泰山庙,那里的普度是六十年一回。因人生一世,难逢两个六十年,故以东岳普度比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外,俗语尚有“海贼做普度”,形容恶人发善心。这些,都反映了“普度”在福州民众心目中的地位。福州普度例有目连坛之设,专演提线傀儡,其剧目主要是目连救母的故事(23)。关于普度,《普度施食论》更具体指出:
我来福州有几年啰,看见本地其风俗,递年都有做这普度,大家题缘,请喇和尚念经说法,或十余众,少就三五众,都讲吓,开地狱门,放出鬼魂,就排坛,出阴榜,预备礼仪、果子、(24),施食饿鬼,叫做行好心,最有功德。学这话,也是莽(随便)讲,总未见有实据吓。(我来福州有几年了,看见本地风俗,每年都做这普度,大家题缘,请来和尚念经说法,多或十余众,少就三五人,都讲会开地狱门,放出鬼魂,就排坛、出阴榜,预备礼仪、果子、,施食饿鬼,叫做行好心,最有功德。这话也是随便说说,总未见有实际根据。)
我仱伊只一件:地狱门果然开,饿鬼放出,到底是驶伊陇总齐出阿?是凭次序点名,驶伊一只跟一只呢?假使陇总齐出,故著一只鬼押着一只魂。或是在伊飘荡,凭伊自家去,自家来呢?假使凭伊自家去,仅肯自家来,阴魂也无只满(傻)。假使一只鬼,的的押着一只魂,我想阴间,也无许其鬼卒。东家其上座未完,西家其施食仅起。假使凡施食其位处都有去,这阴魂透年都着世间受用客游,做极乐场吓。学蒋换设这地狱,伓也是多事阿?这是无实其话,断断无这道理。(我现在只问他这一点:地狱门果然会开,饿鬼会放出,到底是让他们全部一起出来呢?还是按次序点名,让他们一个跟一个呢?如果是全部一齐出来,那要一个鬼押着一个魂。或是让他自己飘荡前来?如果只由他自己出去,又肯自己回来,阴魂也没有这么傻。假使一个鬼,确实押着一个魂,我想阴间也没有这么多的鬼卒。东家的上座还没完,西家的施食又开始了。如果凡是施食的地方都要去,这阴魂一年到头都在人世间受用游玩,做极乐场啊。那这样设地狱,不也是多事吗?这是没有根据的话,断无此理。)
上述两段话,以推理的方法论证普度之无益。其原文应当源自《普度施食之论》,而后者见于尚德者(即麦都思)编纂的《特选撮要每月纪传》(25),年代为清道光乙酉年(1825)十一月,较榕腔的《普度施食论》显然要早,由此可见,榕腔《普度施食论》较《普度施食之论》有所改动,其系根据福州当地的具体情况作了因地制宜的分析,主要的目的自然就是反对任何形式的偶像崇拜,宣扬独尊上帝为唯一真神。
除了宗教方面的说教外,还有不少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譬如,《榕腔初学撮要》中收录了许多对话,极富生活气息,颇可窥见当时的社会风情。《榕腔初学撮要》第26小节有一段“A conflagration(大火)”:
一暝晡火烧厝。(昨夜失火了。)
烧尽大吓!(烧得很大啊!)
仈长啰昧?(听说了吗?)
仈长了。(听说了。)
昧仈长。(没听说。)
烧箬坏间吓?(烧了多少间?)
听伊讲务五六百间。(听他说有五六百间。)
烧死四五只。(人烧死四五个。)
尽去凄惨吓!(这非常凄惨啊!)
俤里起火?(什么人家起火?)
听伊讲是染店礼起火。(听他说是染店里起火。)
也务讲是放火。(也有讲是人放火。)
世乇时候烧起?(什么时候烧起?)
务二更烧起。(在二更时烧起。)
天光故礼烧。(天亮了还在烧。)
只长火缓去啰叭?(现在火小了吗?)
只长火落地了。(现在火熄了。)
只长火煞去。(现在火烧完了。)
明清以来,福州城内外多为木构建筑,俗称“柴栏厝”。因民居稠密且夜作不休,故常引发火灾,所以民间素有“纸裱福州城”之说——意思是说福州城就像是用纸张糊裱而成,一遇火星便极易着火。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有一批晚清时期外国人拍摄的福州照片,总称为“Views in China”(中国风景),其中的第二幅题作:“Southern suburb of Foochow on fire:View from European side of R.Min.”,时间为1876年11月12日,也就是清光绪二年从闽江南岸看到的火灾情景,恰恰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直观的印象。而上揭的对白,就是两位福州人在闲聊一场大火的前因后果。由于方言的充分运用,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一百多年后,当我们重读这段对话,从榕腔“吓”、“昧”、“叭”的起承转合中,眼前几乎看得到对话双方的神态、表情。
此外,书中的一些对话,亦可看出当时的商业经营。鸦片战争之后,福州对外贸易有所发展,据英国传教士的观察:“福州从相邻的江西省进口瓷器,也从遥远陕西省进口皮毛。帆船从山东、天津,及其他沿海地方运来蔬菜和药品。从宁波进口棉布。泸州(?原译文如此)群岛来的进贡船只也运来鱼干、燕窝、酒、海参,以及日本铸造的金锭,年价值在1万大洋左右。本省西北乡村提供日常家用物品,如茶叶、茶油、大米、竹笋、香木和牛皮。本省南部各地,尤其是厦门和晋州(?原译文如此)(26)附近,从陆路运来藤条、辣椒、布匹、毛料、海参、燕窝、檀香及其他香木、人参、食糖和水银。水银等是南部富有冒险精神的人从其他国家进口到南部港口,然后从陆路运到省城,牟取暴利。作为交换,福州出口毛竹、茶叶、圆材、柑橘,以及烧香拜佛用的锡箔纸。”(27)关于进出口货物,二十多年后的《榕腔初学撮要》中,亦有明确的记载:
棉花,棉纱,洋布,漂白洋布,本色洋布,红洋布,黄洋布,蓝洋布,五色洋布,染色洋布,斜纹洋布,印花布,大花布,小花布,柳条布,洋花,花布呢,大呢,哔吱,羽纱,羽缎呢,小呢,羽毛布,羽绫,丝,丝线,绸,绸缎,羽绸,花羽绸,毡,回绒,绒,罗,纱,线绉,贡缎,花贡,绉纱,夏布,布,线,鸦片土,公喇,白皮,白坭膏,金花,木耳,烟叶,樟脑,硫磺,硝,铜丝,铜线,红铜片,生礬,檀香,苏木,校朾皮,乌木,丁香,虾米,燕窝,珊瑚,鱼胶,海参,牛筋,螺,鱼翅,鱼鲞牛肉羓,楜椒,米,豆,豆坵,麦,冰糖,糖霜,盆结糖,藤,雨伞,磁器,珍珠,蚌壳,玳瑁,铁,铸铁,生铁,铁条,铅,油粉,铅粉,金丹,白铅,锡,洋铁片,马鞍铁,铜,红铜,白铜,钢,火石,扇,牛角,牛皮,鞋,海菜,梹榔子,油,表,时辰表,时钟,自鸣钟,千里镜,茶,武彝,工夫,喜春,圆珠,小种,乌龙,寿眉,白毫,花香,松溪,雨前,珠芝。
通常,与贸易相关的课本中均列有此类货品名目,如江户时代流行于日本长崎的唐话、清朝徽商抄录的英文课本等,均有相关的内容。
上述“Merchandize”中,有“鸦片土”一词。鸦片战争以后,除了先前在闽南的鸦片走私基地之外,在闽江口领事馆管辖区外,又建立了一个供走私船只使用的仓库。美部会传教士杨顺最早抵达福州时,就下榻于鸦片船船长William Roper家中,当时,驻榕两人都是鸦片贩卖者(28)。“相当大量的鸦片从福州流往内地各处。福州城内每日零售的鸦片也有4至8箱。城里一半人口染上鸦片瘾,甚至贫穷的苦力和乞丐都宁愿节衣缩食,享受这一昂贵的奢侈品。”(29)福州的榕腔白话文中,就有《吃洋烟》一首:
其始为客调起见,风寒病泻,食几筒倚开通,何曾卖晓是呆!……教已后渐染莽叟,解闷消愁,抽几分自去碎做,也苦将来砚。……教只快情形败露,乞人背后画环。可怜箬样聪明,对晓的至今落局。(开始是为了好玩,风寒腹泻,抽几筒以为会开通,哪里知道这么坏!……到以后渐渐染上随便吸,以解闷消愁。拿几分去零星买来,也担心将来会上瘾。……到如今情形败露,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怜如此聪明,哪里晓得到现在的这种结局。)
上述的榕腔白话文,是说一个人如何从对鸦片的好奇到上瘾再到最后彻底堕落的过程。还有一首则从总体上阐述了鸦片在晚清福州形成的社会问题,并寓含劝诫:
屡次听见讲,福州鸦片馆,更过米店。本地一大半嗜啫乇,年年务几十万银,出去买啫死毒其乇,进梨只块,故此侬家替汝可怜,用实意热心,劝汝看书其,或是务做啫贩卖煮卖其代,从今以后千万伓通再做,或是务嗜啫乇,千万伓通再,或是昧啫乇,千千万伓通试。伓是毛要紧,客调解闷。不拘せ乇,看见鸦片馆,就著离伊,像惊毒蛇恶犬一样,莫共啫鸦片其交家来往,那勤谨做代,持守本业。(屡次听说,福州鸦片馆,比米店更多,本地人大半嗜食这东西,年年有几十万银两,出去买这极毒的东西,进到这里,所以我替你可怜,真心劝你看书的人,或是有做这贩卖煮卖的事,从今以后千万不准再做。或是有嗜食这东西的,千万不准再吃,或是没有吃这东西,千千万不准试吃。不是不要紧,好玩解闷。不管什么人,看到鸦片馆,就得离开他,像害怕毒蛇恶狗一样,不要与那些吃鸦片的人交往,要勤谨做事,坚守本业。)(30)
上述榕腔白话文的年代可能较晚,但反映的社会问题却由来已久。麦利和与摩嘉立编纂的《福州方言字典》第1页就罗列了“鸦片”、“鸦片馆”、“鸦片鬼”、“鸦片烟”、“鸦片瘾”、“鸦片屎”和“鸦片土”各词。前引同治十三年(1874)《(福州平话)西算启蒙》,也以福州城内外人口对鸦片烟的消费为题,让人们做除法练习。而据一位西方传教士的观察,早在鸦片战争之后,当时城里各处开设的鸦片馆,就多达上百家(31)。因此,在传教士病例统计中,就经常有“病缘鸦片起”和“食生鸦片”两类。
前揭“Merchandize”中最后列及的茶业,在福州当时的出口贸易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可能是茶叶贸易主要是与外地人(如广东人)交易,故此《榕腔初学撮要》中的相关对话,基本上是官话,较少榕腔的色彩。另外,对于福州的衣食住行消闲娱乐,《榕腔初学撮要》中亦颇多涉及,兹不赘叙。
三、余论
(1)鸦片战争之后,英国传教士施美夫(George Smith,1815-1871),于1845年12月从闽江滨上岸,由南台朝北行进,向福州城内进发,最后站到了福建省城的一个制高点,这令他浮想联翩:
……当我站在乌石山顶,凝望着山下人口众多的福州城,脑海中不无痛苦地想到,在中华帝国一个大省的省会,在闽浙两省总督府的所在地,那里有50多万苍生,或为偶像崇拜所迷惑,或为无神论引入歧途,竟然没有一个从新教教会国度来的传教劳工,竟然没有人做出过努力,向他们传达《福音》无可估量的祝福。站在此处,我又不无欣慰地想到,即使中国也是基督用生命换来的土地中的一部分,中国的异教大众从今以后也将变成上帝王国的臣民。(32)
这些,大概是初莅闽地不少传教士的共同想法。次日,施美夫便雇了名中文教师——一位福州当地人,“既能说当地方言,也能说官话”。这位福州人,作为译员陪他四处走动,向他解释所感兴趣的事务。
早在通往福州城的半路上,施美夫在南门外就注意到:“……自由自在的人们聚集在一家公共茶馆里,一边品茶,一边听雇来的说书先生细细讲述古典故事,或是在他简陋的讲台上抑扬顿挫地讲述深受人们喜爱的浪漫故事。”(33)这里描摹的显然是福州随处可见的“讲平话”。讲平话相当于江南一带的说书,是福州人喜闻乐见的一种形式。一般说来,评话在开讲前,预先要搭一个棚,棚上安置一张桌子,称为评话台。评话先生高坐台上,先响锣钹数声,以让众人周知,然后才开讲。这种形式,显然最便于宣传“劝世良言”。于是,传教士在布道时,便有意利用此种形式。因此,各种传教的读物,多以“榕腔”的面貌出现,目的就是通过“讲平话”的形式深入人心。譬如,前揭的榕腔《万国通鉴》,就是采取讲平话的方式。该书卷一分四章,分别叙述中国、蒙古、日本和印度亚洲四国史事。虽然《万国通鉴》原书为谢卫楼所作,但经过林穆吉翻译、摩嘉立修订,其口气颇像是福州人所讲,如果作为平话的题材,显然也是适合的。
以平话形式出现的说史,在清代的福州颇为盛行,如乾嘉以后由里人何求整理的《闽都别记》,就是当时说书艺人以福州方言叙闽中佚事,根据民间传说,参考历史故事形成的一种话本。《闽都别记》于讲史的过程中,寓劝善之意,深受民众的喜欢。在这种背景下,除了历史题材外,一些纯粹说理的布道,也以福州平话的面貌出现。如1856年亚比丝总会所辑的《劝善良言》,就是福州平话,其中包括:劝戒鸦片论,乡训,神十诫其注释,神论,灵魂篇,入耶稣教小引,悔罪信耶稣论,妈祖婆论,守礼拜日论。以《劝戒鸦片论》为例,其中就有:
都务罢奶兄弟(34)仔,至鸦片上瘾,罢奶苦汝命卖长,仔卖生,财卖聚,家卖兴,这就是害著罢奶。兄弟看见汝,当汝做废人,毛担当相帮相助。况且汝仔,原是终身倚靠著汝,至穷迫其光景,毛毛穿?呆其诸娘,变起异样心绪,去做呆代,的因为只里起。就是亲生其男女仔,见汝伓好其表样,就伓服汝,也卖孝顺汝。汝自家伓端正,毛担当管束仔伲,因为啫恶毒其乇,以致只至败坏门风,伓成家法,毛五伦。请汝嗜鸦片其,细二(仔细)想啫关系,要紧回头,伓通至啫景况,退悔就迟咾。(每个人都有父母兄弟妻儿,如果鸦片上瘾,爹妈担心你的命不长,不会生儿子,财富不能聚集,家业不能兴旺,这就是害着父母。兄弟看见你,当你是废人,没有责任相帮相助。况且你妻儿,原来终身倚靠着你,怎么至于到穷迫的光景,没吃没穿?坏的女孩子,变起异样心思,去做坏事,多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亲生的男女,见你不好的榜样,就不服从你,也不孝顺你。你自己不端正,不负责任管束小孩,因为吃这样的毒品,以至败坏门风,不成家法,没有五伦。请你嗜食鸦片的人,仔细想想这样的关系,赶紧回头。不然到那样的时候,后悔就迟了。)
以上的劝善形式非常口语化,与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福州平话极为相近。当然,大部分的说教理论色彩比较重,但即使如此,也还是说明当时的传教士殚精竭虑地希望能将说理通俗化,从中颇可反映出19世纪中叶以来西方传教士改造中国社会的企图。
(2)就目前所见,“榕腔文献”除了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藏者之外,其他地方也有遗存。虽然,清代雍正以后福建各地曾设正音书院教习官音,民国初年福州官方亦曾禁演“榕腔”戏曲数十种,但实际效果甚微。不仅街衢巷陌间的福州方言生命力极强,而且教堂之外的世俗社会中,榕腔文献也仍然源源不断地产生。在台湾,“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收藏的一批曲本中,就有不少与榕腔有关的戏文,这些,此前已收录在公开出版的《俗文学丛刊》中,其中直接冠以“榕腔”者,就有清代的刊本《时调洋歌榕腔笑谈闹饥荒》、抄本《新编榕腔鸳鸯汤桶记》等。还有的则注明“评话调”,实际上与“榕腔”无二。而在中国大陆,1929年魏应麟曾编有《福建歌谣甲集》,《福建文化》、《福建民国日报副刊·民俗周刊》等报刊杂志上也有一些刊载。此外,福建省图书馆等机构也收藏有一些榕腔文献。但1949年后,随着普通话的强力推广,此类的乡土文献所见不多。只有上个世纪80年代中叶出版的清朝里人何求所作的乡土小说《闽都别记》书末,附有《榕腔白话文》。稍后的福州市编纂之民间文学三集成(歌谣、俗谚、民间故事)中,也有一些榕腔文献。这些资料,对于清代以来社会文化史的研究,均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不过,有一点应当指出,由19世纪传教士形成的榕腔文献,与民国以来经世俗文人之手产生者颇有不同。至少,用以记录“榕腔”的字词语句,有着相当大的差别。相比之下,传教士记录的榕腔文献似乎更有章法。
众所周知,构成一地文化最重要的因素有两个:一是风俗,二是方言。不过,迄至今日,此类榕腔文献尚未受到应有的重视。之所以没有受到重视,重要原因之一是“榕腔”文献比较难懂,因时过境迁,有些名物制度、风俗习惯已与当代迥然不同,方言文献遂变得越来越难读,这是让人望而却步的重要原因。即使是一些专门研究方言的著作,也常常没有理会到方言背后的确切涵义。等而下之者,不了解方言,对方言不熟悉,却强作解人。其实,方言与一地的文化具有密切的联系,在区域社会研究中,利用方言文献,可以极大程度地把握地方文化的脉动。而在这方面,19世纪传教士所做的孜孜努力,也正是源于他们对于方言与区域文化关系重要性的深刻认识。
注释:
①王振忠:《近600年来自然灾害与福州社会》,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22-223页及第230页注3。
②[美]何炳棣撰:《科举和社会流动的地域差异》,王振忠译、陈绛校,载《历史地理》第十一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12页。
③[台]刘序枫:《清代前期の福建商人と长崎贸易》,载《九州大学东洋史论集》16,九州大学文学部东洋史研究会1988年版。
④参见王振忠《契兄、契弟、契友、契父、契子——〈孙八救人得福〉的历史民俗背景解读》,台湾《汉学研究》第18卷第1期,2000年6月。
⑤参见林金水主编《福建对外文化交流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89—401页。
⑥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有《榕城格致书院毕业单》,光绪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八至十二日,福州美华书局活板。
⑦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
⑧关于这一点,见哈佛大学Widener图书馆所藏The Annual Report of Foochow Missionary Hospital,该书有1910年、1911年、1912年、1913年、1922年和1923年诸年份。
⑨甚至在当时的上海,麦都思在市内也用福建方言做礼拜,以“方便暂居上海寻求发展的福建商人”。见[英]施美夫著:《五口通商城市游记》,温时幸译,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123页。
⑩清同治九年(1870),传教士麦利和和摩嘉立编了Dictionary of the Foochow Dialect(《福州方言字典》),此后屡加修订和扩充,第二版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出版,第三版为1929年。今于哈佛燕京图书馆见有第三版,Dictionary of the Foochow Dialect,by The Rev.R.S.Maclay,D.D and The Rev C.C.Baldwin,D.D.Revised and enlarged by the Rev.Samuel H.Leger,Ph.D.1929,Shanghai,The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煌煌巨著,计1874页。另据林金水主编《福建对外文化交流史》提及:1870年,麦利和和摩怜合编有《榕腔注音字典》(An Alphabet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Foochow Dialect),此后并两度再版(第404页)。摩怜即摩嘉立,则该书中的《榕腔注音字典》当即前述的《福州方言字典》。
(11)《榕腔初学撮要》,第79-80页。
(12)李如龙、王升魁校注:《戚林八音校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3)a是表注音。
(14)《中国歌谣集成》福建卷·连江县分卷,1990年版,第259页。亦见《中国歌谣集成》福建卷·福州市分卷,1990年版,第124页。
(15)福建省戏曲研究所编:《福建戏史录》,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5页。
(16)传教士留下的著述,颇多反映社会生活方面的内容。在这方面,福建师范大学林立强教授利用卢公明(Rev.Justus Doolittle)的《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一书,作过不少探讨。如:《美国传教士卢公明与晚清社会的鸦片问题》,《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美国公理公传教士卢公明与晚清福州民间信仰》,《世界宗教研究》2005年第2期,但他所处理的资料与此处不同(本文主要集中在“榕腔文献”)。
(17)蔡人奇:《藤山志》卷9《礼俗志》,“中国地方志集成”乡镇志专辑,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32页。
(18)交加,勾结,联系在一起。
(19)问号是表示无法认清楚的字。
(20)(21)郑丽生:《福州风土诗》,福州春檗斋1963年抄本。福建省图书馆特藏部藏。
(22)徐吾行:《福建神道迷信》,打印稿,第6页。
(23)福建省戏曲研究所编:《福建戏史录》,第114—115页。
(24),是一种以糯米做成的饼,其中有馅,主要用于祭祀。
(25)关于该书,卓南生《中国近代报业发展史》一书辟有专章介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不过,卓氏仅读到藏于大英图书馆的原件二册,未能窥见全貌。而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藏该书几近全帙,该书除原版外,另制有缩微胶卷和胶片两种,计有四卷,其中,除了《咬吧总论》之外,还有《普度施食之论》、《清明扫墓之论》等。
(26)因为清代福建没有“晋州”这样的行政建置,应是记录者或译者不清楚的地方,所以我打了引号,并说明原文如此,不是我引错了。
(27)[英]施美夫著:《五口通商城市游记》,温时幸译,第289页。
(28)林金水主编:《福建对外文化交流史》,第390页。
(29)[英]施美夫著:《五口通商城市游记》,温时幸译,第288页。关于这一点,亦得到福州民间故事的印证。见1989年王植伦搜集整理的《洋行烟馆成烂摊》,《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台江区分卷,1991年版,第122页。
(30)铅印本《鸦片记》,述嗜食鸦片必破尽家产,妻离子散,革断鸦片则全家欢乐,免做罪人(《俗文学丛刊》第112册,第397页)。
(31)(32)(33)[英]施美夫著:《五口通商城市游记》,温时幸译,第288、267-268、265页。
(34),即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