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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社会主义”理论诞生于本世纪80年代。这一理论的问世及其随后出现的讨论热潮， 反映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思想为适应80年代以来急剧变化的新形势而做出的努力。那么，什么是“市场社会主义”理论？这一理论的主要观点有哪些？如何正确认识和对待这一理论？本文将探讨和回答这些问题，从而划清市场社会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的界限。
一
“市场社会主义”作为一个术语，曾被用来指称某些经济学家（如奥斯卡·兰格）为探讨社会主义制度下市场问题而提出的理论模式；或用来形容原东欧等地区的社会主义国家（如南斯拉夫、匈牙利）所进行的以市场化为取向的经济体制改革。但它成为一个有关社会主义目标模式的完整理论的名称，则是80年代以来英国工党的一些理论家和知识界支持者共同努力的结果。
1983年6 月， 英国工党连续第二次在大选中失利， 且败绩创下了1918年以来的最差纪录。这促使英国工党不得不对传统的社会主义理论、政策进行重新思考。当时的国际环境为他们的思考提供了参照系：一方面，以原苏联、东欧国家为典型代表的中央计划经济暴露出愈来愈深刻的危机，经济发展乏力甚至滑坡，经济效率乃至一般生活水平持续下降，因而它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开始了涉及所有制结构和经济管理体制和改革。另一方面，西方发达国家也彻底结束了经济持续增长的黄金时期，步入了一个长期滞胀的局面，战后以来逐步出现的国有化、国家干预和福利国家等发展开始反向演进。在这种背景下，西方的自由经济思潮占据了主流地位，代表这一思潮的政治派别——各国保守党的政治上亦占居上风。而曾以福利国家化、国有化、计划化作为执政内容的各国社会党，或是改弦易张，采取与保守党相近似的主张；或是不变初衷，却在大选中屡屡败北。
面对这样一个正在变化的严酷的社会现实环境，痛定思痛之下，英国工党的智囊机构——费边社，约邀了一批同情和支持工党的知名学者深入探究工党失利的原因。这些人在讨论中得出结论，眼下的工党过于缺乏必要的理论思维，严重拘泥于旧的理论框架和政策主张，因而无法对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作出适当的反应，亦无法应付新右派的各种挑战。欲扭转颓势，应首先在工党的社会主义理论方面谋得突破。而后，这些学者组成了一个“社会主义哲学”的研究班子，开始定期集会，进一步研讨问题。正是在他们的第一次工作会议上，牛津大学的戴维·米勒教授提出了“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构想。这马上引起了与会者的极大兴趣，后来的多次会议几乎全部围绕着这一主题展开讨论。在这些基本问题达成共识之后，他们或分工或协作，开始撰写并发表有关论著。例如，普兰特发表了《平等、市场与国家》（1984年），福布斯主编了《市场社会主义：何人的选择》（1987年），埃斯特林和格兰德编撰了《市场社会主义》（1989年），戴维·米勒教授写作了《国家、市场与社会：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1989年）。经过几年不懈的努力，终于建构出一个体系相对完整、具有特定内涵的“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模式。
二
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说，所谓“市场社会主义”，就是“利用市场来实现社会主义的目的”。〔1〕在这里， “市场”是指一种特定的经济组织形式，是配置经济资源、分配经济权力和协调经济决策的手段，是调节商品生产和服务供应的工具，也是人们据以作出有关消费和就业抉择的方式。简言之，“市场”就是指“市场经济”；“社会主义的目的”则是指人们为消除现有社会的严重弊端而要努力实现的一系列目标，如消除强者对弱者的剥削，实现人与人之间在收入、福利、地位和权利诸方面的较大平等，满足人的基本物质和精神需求等等。因此，“市场社会主义”理论就是要从学理上阐明如何应用市场来实现上述目的，阐明运用市场去实现上述社会主义目的的必要性、可能性，以及如何对现有并不完善的市场加以改造而最终走向社会主义。事实上，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们也正是围绕着这些问题建构其理论体系的。
这样一个理论体系首先有其特定的认识前提。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们认为，一方面，从历史与实证的角度看，市场不仅与资本主义同时出现，而且目前实行任何社会制度的国家，不论是混合经济还是自称属于某种纯粹的经济形态，实际上都存在着市场。因此，可以说尽管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的必备特征，但资本主义决非是市场经济的唯一特性。据此可以推论出，尽管使资本主义完全脱离市场是不可能的。然而，使市场完全脱离资本主义则是极为可能的。换言之，市场同资本主义的“联姻”是可以分解的。“既然资本主义与市场之间不存在内在的实质联系”，那么，“就可能构想出一种能够实现社会主义目的的……市场制度。”〔2〕另一方面，从哲学思辩的角度看， 手段和目的是不能混为一谈的，目的的实现自然要求使用某些手段，但是，这些手段并非由此便成为目的本身。手段的选择和放弃须视其对于实现目的的价值与功效而加以确定。传统社会主义把生产资料公有制、资源配置的中长计划等实现社会主义目的的手段当成目的本身。社会主义被认为是通过计划实现较大平等，或通过生产资料国有化消灭剥削。他们指出，“这种传统认识并不具有逻辑依据。”作为一种资源配置的手段，“计划的内在实质并不意味着平等，国有化的内在实质也并不是消灭剥削。”同样的道理，“市场的内在实质也不会阻碍人们用它来实现那些社会主义的目的。”〔3〕社会主义可以而且应当同市场结合在一起。不仅如此， “在一个希望采取社会主义目标的复杂工业社会中，市场应该成为交易机制的主导形式。”〔4〕
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们认为，上述认识是“正确理解市场社会主义所必须的”，是“一种对社会主义思想进行激进的重新取向的工作。”〔5〕也正是基于上述这些认识，他们从讨论市场的一般长处着手， 说明了市场对于实现社会主义目的的必要与可能。他们首先强调的是经济效率问题。他们认为，市场是一种最适应现代经济的资源配置手段，能够在有限资源的条件下使各种资源达到完善、合理的配置。因为市场最明显的长处“在于当市场运行良好时它们是处理信息的极佳手段并能在处理信息的同时提供依其行事的激励因素。”〔6 〕从而能自动和灵敏地调节微观经济活动，促进生产及时和迅速地适应需求。在竞争的压力和利润的动力作用下，市场还会趋于鼓励生产技术的革新和生产产品本身的创新。因此，市场能够有效地促进经济发展，也就是能够提高或扩大人们所享有的商品和服务的数量、质量和范围，从而在增进经济效率的同时，促进整个社会收入水平和福利水平的提高。在这样的意义上，社会主义必然也必须利用市场。
接着，他们又从社会价值观的角度展开论证。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们认为，市场能够对私人消费自由、就业自由和言论自由作出保障。“因为市场允许人们对那些适合其特殊生活方式的资源作出不同的选择。”〔7 〕人们将会因资源的独立来源和分散配置而拥有运用各种自由的手段。此外，市场还有利于促进政治自由，即表达和交流政治意见的自由。他们论证说，市场社会主义之所以强调这些自由，是因为自由一向是社会主义所追求的重要价值之一，也是社会主义理想吸引人们的渊源所在，如果任由新右派将自由等同于资本主义，在政治上将具有潜在的灾难性。市场不仅能够极大地促进自由，在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们看来，市场还可以促进民主。首先是工业民主。“市场使工业民主成为可能”〔8〕，因为在市场经济中，各工业企业是独立自主的， 企业成员能够对企业各项事务作出全面的决策，反之，“如果经济受计划全面支配，就不会有哪个企业享有类似的自主权。”〔9 〕其次是国家民主。在计划经济条件下，需要有庞大的官僚机构，所有的决策均出自官僚机构。以至于官僚机构的腐败、专横很难控制。但是，在市场经济中，国家的作用受到限制，因而就有可能对官僚机构实行有效的民主监督。因为市场相对于中央计划而言，能够极好地分散经济权力和沟通经济信息，从而削弱与后者相伴随的官僚机构及其庞大的官僚队伍，为真正的民主创造适宜的条件。可见，不论是要满足人们的基本物质需求，促进整个社会收入、福利水平的提高，还是要实现人与人之间在自由、民主等权利诸方面的较大平等，社会主义这些目的的实现都必须而且可以借助于市场。
在详尽地讨论了市场的优长及其对于实现社会主义目的的必要与可能后，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们指出，市场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市场也有缺陷。其一，市场导致垄断，这便压制了竞争。其二，市场具有外部效应，如工业污染。其三，市场会导致高成本的“市场无政府状态”，造成社会需求的满足的高昂的经济浪费为代价。其四，为激发对生产数量进行所期望的调整，价格信号会过份扩大，因此，市场体系在短期内会使价格大幅度浮动，并产生各种相关的不确定性。其五，市场中的收入分配会发生不公正的倾斜，某些人会得到超出其应得的报酬。
但是，市场并不能因其有缺陷而被否定，也不能因其优长而放任自流。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们进一步指出，要想利用市场实现社会主义的目的，还必须扬长避短。“用非市场机制对它进行补充。”〔10〕换言之，关键的问题是要对现有的并非完善的市场进行改造，经由改造而走向社会主义。对于这种改造的方式和途径，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们作了广泛的探讨。他们主要意见包括：在宏观层次上。应当采用业已为许多国家的成功经验证实了的指导性计划和必要的国家干预；在微观层次上，应当鼓励和扶持民主自治的工人合作社的发展；在人们进入市场的时候，应当实行某些特殊的经济措施以实现基本的机会和条件平等；在市场产生回报之际，还应当利用税收等经济手段消除过于失衡的收入分配。要实现上述这些经济方面的改造，还必须配合有政治方面的改革，主要在公民个人、社区社团和国家机构三个领域中，实行涉及政策、思想意识和社会价值观等内容的以实现真正的民主化为核心的改革。
三
“市场社会主义”理论一经提出就产生了很大的反响。1985年6 月，“市场社会主义”理论刚刚形成概念的时候，《剑桥经济学杂志》组织了一次有四十多位经济学家和左翼知识分子参加的题为“论英国社会主义政策的新原则”的讨论会。会议认定，“市场社会主义”理论是反击新右派、重新审视工党传统政策的必然结果，是重新建构政治——经济战略的基本方向。会后集结出版的《社会主义经济学再思考》更是明确地承认，“市场社会主义”理论的出现，使一种新鲜的、有条理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开始显现，它的根本性原则必将取代陈旧的“国家拜物教”的教条而成为社会主义未来政策的基础。1983年以后，英国工党新当选的副领袖、影子内阁经济事务发言人哈特斯莱对“市场社会主义”理论也极为关注，他在1987年出版的《选择自由：民主社会主义的未来》和《工党政府经济上应优先对待的事务》两本书中，都对“市场社会主义”理论的基本思路表示赞同。
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来，苏东剧变以及整个欧洲乃至世界范围内右翼力量的得势和新保守主义思潮的盛行，“市场社会主义”理论非但没有因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陷于低谷而消声匿迹，反而成为西方左翼理论家、知识分子重构社会主义未来蓝图的热门话题，在欧美掀起了新的讨论热潮。他们认定，在伴随着苏东剧变而来的世界性社会主义信誉危机中，唯有“市场社会主义”理论才具有真正的生命力。在苏联式“现实社会主义”已经失败，而当代资本主义“名胜实危”的情况下，也唯有市场社会主义才是能够将自由经济的自由和效率与社会主义的人道和均等理想结合起来的第三种选择。因此，他们愈发孜孜不倦于这一理论的研究和宣传，同时更将工作重点放在：寻找一条从发达资本主义向市场社会主义转变的道路。
那么，到底应该如何正确看待“市场社会主义”理论呢？应当承认，“市场社会主义”理论的提出代表了西方社会中不满现状者要求改造社会的强烈愿望。这一理论的形成并非仅仅源于英国工党的选举困境，还有更加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这就是自80年代以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尤其是西欧国家的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了十分奇特的尴尬境地，面临着严重的意识形态危机，这种危机在苏东剧变后进一步加深。可以说，“市场社会主义”理论体现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拥护、主张和信仰社会主义的人士为了寻找摆脱危机的出路而进行的可贵的尝试，它的产生具有内在的必然性，其作用也具有积极性和合理性，为社会主义的创新尝试开拓了新视野和更广阔的空间。它论证了市场与社会主义并不矛盾，二者是可以兼容的，从而否定了市场与社会主义不相容的教条。作为一种资源置配的手段，市场既可以为资本主义所利用，也可以为实现社会主义的目的服务。这对于我们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我们应该吸收和改造其有益的成分，以丰富和发展科学社会主义。
但是，必须清醒地看到，从本质上说，“市场社会主义”理论是一种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改良主义理论，它并没有越出资本主义实际发展的框框，也没有从根本上触动资本主义制度。因此，如果不加分析地把“市场社会主义”理论提出的方向，当作科学社会主义的目标，那我们就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实际上，从前文述及的诸种市场社会主义论著和有关论述中不难看出。这一理论是直观地对当前有关社会主义的挑战而作出的被动的反应，是为了应付眼下的危机而作出的应急尝试，因此它在理论上显得粗糙，在实践中未经检验，某些具体入微的设想更带有空想空论的色彩。正如这一理论提出之后，英国工党仍然第三次重蹈大选失败复辙所表明的那样，它的理论感召力也是大可置疑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当看重的是这一理论及其形成过程中提供的某些启迪：社会主义思想历百年而不辍自有其深刻的原因，今后还将保有强盛的生命力；即使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拥护社会主义的也大有人在。与此同时，对于社会主义的主张者来说，社会主义理论的活力在于直面现实问题，只有分析现实问题才能提出针对性的主张，而且，在对现实问题提出解决办法时，还必须坚持社会主义原则，否则社会主义将成为空谈。应当说，“市场社会主义”理论在这方面开启了一条思路。
注释：
〔1〕〔2〕〔3〕〔4〕〔5〕〔6〕〔7〕〔8〕〔9〕〔10 〕：《市场社会主义》，[英]索尔·埃斯特林、尤里安·勒·格兰德编，邓正来、徐泽荣等译，经济日报出版社，1993年版，第1、6、2、107、1、3、35、39、39、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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