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研究笔谈(一组)——散文的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笔谈论文,当代文学论文,散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04)01-0074-09
讲中国文学,最先让人想到的并非诗歌,而是“文”或“文章”。中国文人历来有一种共识,不妨叫做“文章正宗论”,即认为“文”的历史最久,作者最夥,成就最大,形式也最灵活、最具包容性,“诗”则位列“文章”之下,甚至隶属于“文”。
西人论文学,推本溯源至于“诗”,“诗”乃一切文学之顶峰,故亚里士多德《诗学》雄霸西方文学理论数千年而不坠。中国古代讲文学,一“文”字足矣,理论上可媲美亚氏《诗学》者,《文心雕龙》也,而刘勰之“文”,一如陆士衡《文赋》之“文”,兼赅众体,诗歌韵语自不能外。
这是东西方“文论”、“诗学”理路及符号体系之异趋,故不能绝对以西方“诗学”为标准整理中国“文论”传统。郁达夫早就指出,古人重文轻诗,“六经”除《诗经》外全为散文,多数“文人”(非“诗人”)编他们自己的书,或“文人”的后人编先人的集子,皆先文而后诗。此议极精彩,惜乎会者寥寥,一般昏人还在高谈“中国是诗的国度”,谬矣。
“五四”时期,刘半农倡“文学的散文”,以别于非文学的“文字的散文”,说理欠周,终未流行,但毕竟宣告了中国传统以一“文”字混同众体之局面的结束。周作人1921年发表《美文》,正式将文学性散文小品与小说、诗歌、戏剧对举,古代的“文”、“文章”遂一变而为现代具有特殊体裁规定的“散文”(而非只与“韵文”相对的“散行之文”)。古代的“文”无所不包,现代的“散文”则降为一种特殊的体裁样式,它于古代的“文”别择极严,至少在周作人看来,只有像明代那些善于抒写性灵的小品方可归入现代散文范畴。
尽管如此,古今之文在外延上仍有可以互包乃至互补之处:现代作家虽然有把散文自觉作为一种特殊文体刻意经营的,但也有人(如鲁迅)“不管文体”,在散文创作上坚持类似古代“文”、“文章”之巨大包容与弹性,而并不承认有一种和诗歌、小说、戏剧并列的“文学的散文”。但这后一种“文”的观念也并未被普遍认可。
“五四”以后,新诗、戏剧与小说迅速上升为新文学主要体裁,“文”或“散文”的位置益趋微妙。三十年代中期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广邀名家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当时普遍认为新文学运动以来散文成就最高,因其既经古文沾溉,又得西方(主要是英国)随笔散文之助,作者蜂起,佳作如林,不过,看几部后出的《现代文学史》,依然是小说、戏剧、诗歌一统天下(鲁迅杂文除外),散文明显边缘化了。
二十世纪以来,一直有个不成文的看法,似乎散文写得漂亮并不希奇,就譬如身为中国人,中国话说得流利理所当然一样。散文真是太平常了,但许多人也因此而忘记了它所以平常,无非由于几千年无量数的作者殚精竭虑,基本无水平线以下的创作,这便使人误以为散文容易做而不知珍爱。现代小说、戏剧、诗歌则不同,一来是新文学主体形式,二来是新兴文体,工巧为难,故格外受到重视。结果,大家的力气都放在诗歌、小说、戏剧上,散文则随便写写,这就导致了后来散文水平的逐渐下降。
其实现代散文也是新兴文体,它是古文的延续,也是古文的革新。比起诗歌、小说和戏剧,现代散文不仅更适宜于传达个性,甚至也能够更大容量地接纳新的社会信息与人生经验,更便捷地介入人生实际,作者境界的高下,在散文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来。
郁达夫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妄评一二”,等级就颇森严:“二周”端居首位,茅盾叨陪末座。郁氏明言他所以选茅盾散文(仅两篇),只是看他比较能在散文中谈社会问题,聊备一格而已,至于就“散文的心”来说,则并不出色。所谓“散文的心”,郁氏主要指散文所表现的“个性”,即“个人性”(individuality)和“人格”(personality)的统一,可见其选文标准之严。
但20年代中期以后,“人的文学”、“个性的文学”这些“五四”时代的话头已觉不新鲜,人们更渴望看到超越“个性”乃至“人性”之上的强有力的集体主义的行动的文学(这也有点像今天的“新左派”鄙弃他们心造的所谓“纯文学”),散文贴近“智识阶级”(文人)并不可爱,在某些人看来甚至已经泛滥成灾的“个性”,在无数未脱鲁迅所谓“客观梦幻之世界”的人们看来,不仅与理想中的文学沾不上边,甚至简直就陈腐反动得可以,其被冷落,遭轻视,原在情理之中。
50年代中期和60年代初,文艺政策相对宽松,散文一度兴盛,然而不久,敢于谈问题、“舒愤懑”的作者纷纷落马,“杂文”彻底成为畏途,散文从此也更加趋于偏至。狭义的杂文自不能核准散文,但排斥杂文,犹如抽掉散文的骨头,这就只好由赋得山水、仰望“人民”的柔媚无骨、可有可无的歌德派散文来跋扈了,虽“名家”、“大家”辈出,实则不足为训,证据是:“新时期文学”一来,便立即烟消云散了。
散文地位的根本改观,是在80年代末,先是戏剧、诗歌“边缘化”,继之文学(其实就是小说)“失去轰动效应”,填补这空白的,就只有各种形式的散文。
好像也真该散文出头,学者散文、作家(诗人小说家)散文、文化(历史)大散文乃至小女人散文接踵而至,确实出了不少可以一观的作者,但毕竟忽视太久,内伤太重,奋力振拔的迹象,仍未之见也。
“学者散文”本是80年代末最受欢迎的一种,其学识之淹通,眼界之开阔,趣味之醇正,皆非一般浅近者所可望及,以至对小说、诗歌、戏剧失望的人,翻开杂志,往往略过主打栏目,直奔后面由学者专家挂帅的散文随笔。然而不久便难以为继:老辈如金克木先生等纷纷作古或搁笔,暂不肯搁笔的张中行先生又太罗嗦寡淡而少新意,余者或学问有余,文思不足,或既无学问,亦乏文思,只是顶着学者的峨冠,写出来的便自然被奉为“学者散文”,如何能好?这一路的作品比较老实的是复归于清一色的“学术小品”、“思想随笔”——通俗的读书札记、文史杂笔或课程讲义——再不敢冒散文之名。看来“学者散文”并没有让学者们讨得太多便宜,但对散文倒不无裨益,它至少说明文学是一个整体,并非诗歌、小说、戏剧式微了,就该散文——而且是独以学问取胜的散文——独擅胜场,果真那样,则散文的成功,也真有点胜之不“文”了。
但“作家散文”实在不乏精彩,以诗才入文,以小说描写工夫入文,往往有单纯的散文作手所没有的廓大与自由。八九十年代,老辈有孙犁、汪曾祺等,中年有王蒙等,青年有贾平凹、韩少功、张承志、李锐、余华等,皆文彩斐然,各标一格,可惜继之者乏人。散文毕竟不是诗歌,亦毕竟不是小说,它除了抒发描写之外,更讲究言辞的雅驯,思想的精湛,学识的淹通。许多作家,写不出小说、诗歌,以为仗着剩余的才气,还可以到散文园地来驰骋,所以很快就露出穷乏之相。
至于“文化(历史)大散文”,则不能不说是近年散文的一种跃进,篇幅骤然增大,容量骤然扩张,专就名胜古迹、文化遗址或历史公案着笔,作者们对历史文化的态度,是亦普及,亦提高,亦怀古,亦现代——有时简直是时髦——这些都是现代散文诸家未曾想见的。同样为现代散文诸家不曾想见的是,散文竟然在这样一种格式中迅速凝固起来,不管什么题目,都能写出感情差不多、篇幅差不多的妙文来,而不管什么所在,不管什么历史人物,只要洒家往那儿一站,只要“我”一翻他们的文集与行状,微言大义、精论妙语,就都滚滚而来,题材、立意、格式、腔调,大同小异,以至于批量生产,倚马可待,所以到了后来,虽爱之者也不免感到厌倦。盖一种文体,通行既久,染指渐多,终落习套,虽豪杰之士也难翻空出奇,更何况“文化(历史)大散文”的作者们。
现在散文的作者们都聪明、得体,知道应该选择什么题目,摹习什么风格,回避什么话题,文章一律写得“整齐”,但因此也就没有奇气,没有鲁迅当年所期望的“强烈的独创的创作”,甚至连个人的文风,个人的感情,个人的身世(这一点尤其突出),都被一些专门的散文栏目或散文期刊谢绝了。
有所失,必有所得,散文作者一旦无须展示个性,自白其心,就很容易一夜之间变成学富五车善解人意的博雅君子,或指点江山,纵论古今中外,或悲天悯人,开示人生哲学,专拣好话、大话、空话说,“知识分子”呀,“道德理想”呀,“学问”呀,“沉默的大多数”呀,“人文精神”呀,“人道情怀”呀,“文化传统”呀,“铁肩道义”呀,“全球化”呀,“地方性”呀,“诗意地栖居”呀,“文化昆仑”呀,“一道亮丽的人文风景”呀——一大堆门面语符咒般念个不休,读者久处荒寒,一见之下,如饮狂泉,叹为观止,于是乎胜券稳操,展试不爽。殊不知这些按一定“配方”配在文章中的现成的市场欢迎的摆设,无非俞平伯先生所谓“大的高的正的”货色,而且也正如俞先生一针见血指出过的,“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只是我们的作者不自知,或假装不自知罢了。
散文热背后这种虚空,究其深因,还是“散文的心”没有摆正——现在“散文的心”究竟有没有也很可怀疑。作者往往本无某物,但为了显示其高超,拼命装出有某物,还要变着法子兜售这本来没有的某物,这就不仅容易趋于伪,也很容易流于滥。
鲁迅当年评论美国文学,说美国在南北战争之前出过许多优秀作家,“这之后,惠特曼先就唱不出歌来,因为这以后,美国已成了产业主义的社会,个性都得熔在一个模子里,不再能主张自我了。如果主张,就要受迫害。这时的作家之所注意,已非应该怎样发挥自己的个性,而是怎样写去,才能有人读,卖掉原稿,得到声名”。我没有读过几篇美国人的文章,不知道鲁迅的评论是否属实,但不管怎样,他讲的道理——多么浅显的道理——是不错的,也很适合于今天的文坛,包括散文坛,——如果有这个坛存在的话。
周作人说散文的兴盛应该在“王纲解纽的时代”,其时思想大恐慌,也大解放;大虚空,也大无畏,作者尽可以各说各话,无所顾忌——因为无道可载,便只好各言其志,没有现成的标准,无须维护什么,贩卖什么,或证明什么,确立什么,标榜什么,只各爱其所爱,恶其所恶,即使一切乌有,也不妨放笔直干,大胆写出无所有的空虚的裴哀与真诚的渴仰,凡所造作,皆欢喜时的大笑,悲伤时的哭歌,浑然不顾笑的姿态是否美好,叫的分寸是否得当,也不怕大笑之后的空虚或大叫之后更大的痛楚。
这样的“散文的心”是活人的无须掩饰无须作伪无须摆谱无须献媚无须热卖的真情实感,现在的散文则恰恰相反,其病就在缺乏真诚的“散文的心”,作者既无坚强有据的所信,亦无彷徨无计却不怕告人的不信,无不得不吐之冲动,有见猎心喜之侥幸,豪迈没来由,忧患没来由,愤怒没来由,宽厚没来由,优雅没来由,镇定没来由——就连自轻自贱也没来由,只一个虚构的“我”在那里表演口吐汉字的魔术。
时下散文之病即在迎合新时代某种时尚而装腔作势,救之者也无非一个“真”字。近年一些好散文,好就好在真实,真诚,有一颗读者可触摸、可与之对话的实实在在的“散文的心”,而并不在于它们的作者是作家、学者或小女人,也并不在于它们是否有幸被归入声势浩大的“文化(历史)大散文”或某某随笔之类。然而这样的好散文并不多,尽管以“最佳”为名的年度散文选本重三叠四地推出,但让我们掐指算算,能有几篇?
散文虽有中兴之势,并无中兴之实;荣华在外,所宅不坚,顷刻即可憔悴。真为散文谋者,能不戒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