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反事实表达及其思维特点_英语思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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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语言决定思维方式吗

      语言学界影响广泛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设”的大意是:语言结构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使用者感知世界和思考问题的方式。沃尔夫的许多文章,①均或明或暗地说明:语言决定某些非语言的认知过程,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来思维,人们无意识地通过自己已经习得的语言对事物加以分类。语言和思维的关系问题,引起了哲学家、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的广泛兴趣,以至于有人非正式地断言:如果爱因斯坦说的是汉语,那么相对论将是另外一副模样。

      在这样的认识背景上,甚至有人把中国没有产生欧洲那样的近代科学,怪罪于汉语,认为:汉语没有印欧语那样形态严格的语法结构,导致中国人无法用汉语进行严谨的逻辑思考和科学推导。当然,诸如此类的论断,大多是意气之论,似是而非,难以证伪。

      现在,人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哲学式的思辨和猜想,而且试图通过有关的实验和实证研究来证明或否定“萨丕尔-沃尔夫假设”。其中,一个有名的案例是关于英语和汉语中反事实表达与反事实推理能力之间关系的问题:一个语言中反事实表达有无专门的语法结构,跟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的反事实推理能力的有无或强弱,是否具有显著的相关性?所谓反事实推理(reasoning counterfactually),指根据跟已知事实相反的假设条件来进行推理;所谓反事实表达(counterfactual expressions),指表达反事实推理的语句,通常是由反事实的假设条件小句和相应的结果小句组成的。②

      基于对美国心理学家布鲁姆(Alfred H.Bloom)的实验及其结论和欧洁芳(Terry Kit-fang Au)、刘(Lisa Garbern Liu)的质疑的思考,我们将展开对于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反事实表达的特点及其语法化程度的讨论,进而以汉语的反事实表达与推理为例,说明我们对于语言和思维关系的见解。

      一、汉语母语者能够进行反事实推理吗

      为了考察不同语言的语法范畴是否真的影响使用者对世界的知觉,布鲁姆③曾研究汉语和英语母语者如何进行反事实推理:根据和已知事实相反的假设条件(即反事实条件),推出一种跟事实不同的、本来可能出现的结果(另一种可能性)。比如,假定有这样一个情境:几个人在等John看电影,结果他来迟了,导致大家都迟到。对此,英语有虚拟语气(subjunctive),可以表达成:

      (1)If John had come earlier,they would have arrived at the movies on time.(如果John来得早一点儿,他们本来是可以准时到达电影院的)

      但是,汉语没有像虚拟式这样的特殊方式来表达反事实的意义。布鲁姆认为,因为汉语缺乏明显的反事实标记,所以说汉语的人进行反事实推理会有较大的困难。他在香港给汉语母语者呈现下面的句子:

      (2)If the Hong Kong government were to pass a law requiring that all citizens born outside of Hong Kong make weekly reports of their activities to the police,how would you react?(如果香港政府通过了一项法案,要求所有在香港境外出生的居民每周向警方报告他们的活动,你将有什么意见)

      结果,这些被调查者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的理由是:政府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当要求他们设想香港政府通过这项法案时,他们说这种思维是反常的,非中国式的。我们认为,这些被试的反应情有可原。因为(2)用的是虚拟语气,表明问话人知道事实上香港政府不会通过这样一项法案。于是,对于这些汉语母语者来说,(2)这个问句在语用上是不适宜的(infelicitous pragmatically)的傻问题(明知不会有,还问怎么办),应该拒绝回答。

      布鲁姆并不认为说汉语的人不能进行反事实推理,而是认为这样的推理对他们来说比较困难。按照他的观点,英语的虚拟式句法结构引导人们进行反事实推理;而“汉语没有明确的词汇、语法或语调手段,来标记所说的话已经进入反事实的领域;无法清楚地指明:所谈之事肯定没有发生,谈论这些事情只是为了推断可能出现的情况”,所以汉语母语者需要更多地依靠话语语境。据此,布鲁姆预期说汉语的人会比说英语的人,在反事实推理中犯更多的错误。他尝试通过一系列问卷调查实验来验证此假设。1975年的问卷中包含一个按照反事实假设和推理写成的故事,用英语和汉语两种版本,分别对母语是英语和汉语的两组被试进行测试。结果是:美国大学生作出反事实推理的达89%(25/28),高于有一定英语水平的台湾大学生(69%,37/54);而台湾大学生又明显高于没有学过英语的台湾旅馆员工(17%,6/36)。布鲁姆认为这一调查结果完全可以证实他的假设。

      两年以后布鲁姆又设计了内容相似的故事二和故事三,用以比较语境因素对母语不同的被试的影响。这两个故事共同的内容是:18世纪欧洲哲学家毕尔(Bier)不懂汉语,如果他懂汉语,那么他会受到中国哲学关于自然现象的互相关系学说的影响,从而把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综合起来,创造一种新的哲学理论。两个故事的不同点在于:故事二说,当时的中国哲学著作很少(very few)被翻译为欧洲语言。因此,上面的情况既可以理解为反事实的(他不懂汉语,也没有读到中国哲学的译著,所以没有能够把中西哲学加以整合),也可以理解为非反事实的(他有可能读到为数不多中国哲学的译著)。布鲁姆发现:98%的美国人(包括学生与非学生)把故事理解为反事实的,而只有6%—7%的中国人(包括香港的学生和台湾的学生与非学生)作了这样的理解。故事三说,当时的中国哲学著作没有(none)被翻译为欧洲语言。因此,上面的情况只能理解为反事实的(他不懂汉语,也读不到中国哲学的译著,所以没有能够把中西哲学加以整合)。结果,96%的美国人(包括学生与非学生)和50%—63%的中国人(包括香港的学生和台湾的学生与非学生)把它理解为反事实推理的。看来,语境线索对汉语被试理解反事实表达至关重要,而对英语被试则可有可无。布鲁姆的结论是:“我们所观察到的英语和汉语在反事实标记上的不同,不仅仅是语言形式上的差别;而且,反映了操英语者跟操汉语者在划分与整理世界的认知方式上的不同”。也就是说,他证明了沃尔夫假设的弱式:语言影响和限制思维,操不同语言者的思维方式也不同。

      根据这些实验结果,布鲁姆认为他的假设得到证实:汉语缺少虚拟语气,因此说汉语者不善于进行反事实推理。但是布鲁姆的结论引起了欧洁芳④和刘⑤的质疑。欧洁芳认为布鲁姆使用的故事不符合汉语习惯。欧洁芳用修改过的故事版本对中国学生进行测试,结果发现中国学生也能很好地识别其中的反事实推理。布鲁姆指出:虽然欧洁芳的研究以中国学生作为被试,但是这些学生已经将英语作为第二语言学习了12年。因此,这些被试实际上是双语者,不适合参加这个问题的研究。他还认为:欧洁芳的故事太具体、太简单,加工的差异更可能在抽象、复杂的材料中出现。

      后来,刘⑥使用了一批很少接触英语的中国学生作为样本,而且她分别采用了抽象和具体两种故事作为实验材料。她发现反事实推理能力有明显的发展趋势:样本中最年轻的4年级学生的成绩很差(正确率低于20%),而年龄最大的11年级学生的成绩很好(正确率达80%)。此外,大部分学生对具体故事有比较好的成绩。刘认为,这种成绩差异,并不能归因于语法标记(虚拟式标记)。但是,她没有直接比较中国学生和英国学生,所以也不能直接推翻布鲁姆的结论。尽管这些实验对汉语和英语母语者在反事实推理能力上有无差异,还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但是关于句法标记可能对认知方式产生影响的理论,还是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⑦

      二、汉语有无反事实条件句

      为了回答“汉语有无反事实条件句”,我们首先要定义什么是反事实条件句和反事实推理。根据一般的理解,假设性条件句有真实的(real)和非真实的(unreal)两种。⑧前者的条件是开放的或中立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简称真实条件或事实条件;后者的条件是封闭的或有标记的(只能是假的),简称非真实(即虚拟)条件或非事实、反事实条件。⑨例如:

      (1)If she took the train,she will have arrived on time.(如果她坐火车,那么她就会准时到达)

      (2)If she had taken the train,she would have arrived on time.(如果她真的坐了火车,那么她就不会迟到了)

      (1)是真实的假设性条件句,是对尚未发生的事件进行条件—结果式因果推理。(2)是非真实的假设性条件句,是对已经发生的事件或既成的状态进行反事实的条件—结果式因果推理:假定条件与实际情况相反,那么随之而来的状态也一定与实际的结果相反。真实的假设性条件句,又叫直陈条件句(indicative conditional),它们的前件(protasis,antecedent)和后件(apodosis,consequent)都可以为真。非现实的假设性条件句,又叫虚拟条件句(subjunctive conditional);它们的前件一定为假、后件一般为假,表达的是一种跟实际情形相反的虚拟状态(subjunctive mood)。由于这些原因,虚拟条件句被称为反事实条件句(counterfactual conditional),简称反事实句(counterfactual)。⑩例如:

      (3)If Nixon had won the 1960 elections,Kennedy would not have been assassinated.(如果尼克松赢得1960年的总统竞选,那么肯尼迪就不会被暗杀了)

      (4)If kangaroos had no tails,they would topple over.(如果袋鼠没有尾巴,那么它们就会摔倒)

      事实上,尼克松没有赢得1960年的总统竞选,并且获胜当选总统的肯尼迪被暗杀了。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中,袋鼠有尾巴,并且它们因此不会摔倒。这些条件句都是用假的条件来推导出假的结果,所以是反事实的虚拟条件句。当然,虚拟语气并不一定表示反事实意义,其只是表示反事实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根据夸克(Randolph Quirk)等人(11)的看法,英语虚拟语气中的谓语动词有现在时和过去时两种形式;前者主要有命令式(mandative)和惯用式(formulaic)两种,后者用于由if、though等连词引导的状语从句或用于wish、suppose等动词之后的名词性从句中,表示假设或非真实意义。例如:

      (5)The committee proposes that Mr Day be elected.

      (6)God save the Queen!

      (7)If I were rich,I would buy you anything you wanted.

      (8)I wish the journey were over.

      其中,(5)是命令式;(6)是惯用式;(7)表示假设,属于反事实条件句;(8)表示非真实意义,但不是条件句。根据叶斯柏森(Otto Jesperson)(12)的看法,在古雅的文本中,用在从句中的虚拟式可以表示不确定、犹豫不决、信心不足等虚拟性语气。例如:

      (9)I do not know if(whether)this rumour be true or not.

      如果用上述“条件小句必须表示跟已经发生的事件或既成的状态相反的命题”,作为反事实条件句的检验标准;那么,汉语中有没有真正的反事实条件句呢?答案是肯定的。比如,下面全中国人民差不多都唱过或听过的歌词:

      (10)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1943年3月10日,蒋介石出版了《中国之命运》一书。其中,提出了“没有国民党,就没有中国”的口号。中国共产党于同年8月25日,在《解放日报》发表题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的社论,批判了蒋介石的这本书,并在结尾说:“如果今日的中国,没有中国共产党,那就是没有了中国。”时年19岁的中共党员曹火星,由此创作了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1950年,毛泽东建议添加上“新”字,指出“没有中国共产党的时候,中国依然是存在的”。显然,从1950年以后,条件小句“没有共产党”和结果小句“没有新中国”都是反事实的;其间的推理关系“有共产党,才有新中国”,是一种充分必要性条件—结果关系。这说明,中国人可以用反事实条件句进行推论:如果汉语母语者真的缺乏反事实推理能力,那么他们就必定无法理解这句歌词的含义。

      其实,在古代汉语中也充满着各种反事实表达。比如,只要是中等文化程度的汉语母语者,大概都熟知下列文句或诗句:

      (11)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汉·乐府民歌《饶歌·上邪》)

      (12)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唐·柳宗元《捕蛇者说》)

      (13)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唐·王昌龄《出塞》)

      (14)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唐·杜牧《赤壁》)

      (11)通过出人意料的逆向想象,用“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五个反事实的非常之事,作为条件小句,从反面设誓;再说出不可能的结果小句“乃敢与君绝”。清代张玉谷《古诗赏析》卷五,评此诗说:“首三,正说,意言已尽;后五,反面竭力申说。如此,然后敢绝,是终不可绝也。迭用五事,两就地维说,两就天时说,直说到天地混合,一气赶落,不见堆垛,局奇笔横。”可见,后世读者和学人对于前代歌者和诗人的反事实表达及其含义和韵致,深谙此中三昧。(12)—(14)通常入选中学语文课本,成为人人熟知的古语名句。

      可见,汉语中不乏各种形式的反事实表达方式。因此,汉语母语者也未必真的就缺少反事实推理的能力。问题是,与英语等印欧语相比,汉语的反事实表达在语法形式和语义内容上到底有什么特点?这种特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三、古代汉语中反事实条件句的形式和意义特点

      为了方便,我们以杨伯峻《古汉语虚词》(13)为语料样本,共检得真实的假设性条件句(简称:假设句)84例、90句;(14)非真实的假设性条件句(简称:反事实句)25例、26句。(15)两者的比例大约为4∶1。假设句通常用假设连词(若、如、苟、倘、设、即、为、脱)、让步连词(虽、纵、即)和否定词(非、不)等来引导条件小句,举例从略。反事实句通常用假设连词(若、设使、假令、假设、设使、当试)、动词(怪、知)、时间副词(向、乡)和否定词(微)等来引导条件小句。

      (1)a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左传·昭公十二年》)

      b.设使亮保国祚,休不早死,则皓不得立。皓不得立,则吴不亡矣。(《三国志·吴志·孙权传注》)

      c.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执鞭,是忻慕焉。(《史记·管晏列传》)

      d.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史记·李将军列传》)

      e.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汉·贾谊《治安策》)

      (2)a.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史记·屈原列传》)

      b.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划也。(袁枚《祭妹文》)

      (3)a.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曹操己亥令》)

      b.当试虎豹失其爪牙,则人必制之矣。(《韩非子·人主》)

      (4)a.向不遭度,则郡早为丘墟,而民系于虏廷矣。(《三国志·魏志·公孙度传注引魏书》)

      b.向使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贾谊《过秦论》)

      c.绍军之败也,土崩奔北,师徒略尽,军皆拊膺而泣曰:“向令田丰在此,不至于是也。”(《三国志·魏志·袁绍传注引先贤行状》)

      d.秦王与中期争论,不胜。秦王大怒,中期徐行而去。或为中期说秦王曰:“悍人也。中期适遇明君故也。向者遇桀、纣,必杀之矣。”秦王因不罪。(《战国策·秦策五》)

      (5)a.乡无桓公,星遂至地,中国其良绝矣。(《汉书·五行注》)

      b.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6)a.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诗经·邶风·式微》)

      b.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史记·栾布列传》)

      c.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史记·伍子胥列传》).

      (1)用假设连词“若、设使、假令、如令、假设”引导反事实条件小句,再推论在此条件下会有什么样的与事实相反的结果。其中(1)a、b对已经发生的事情作出相反的假设,(1)c假设已经逝去的贤相(晏子)还活着,(1)d假设现在(说话时)回到了从前的某个时代、某种政治状态,(1)e假设听话人(汉文帝)处于从前春秋时代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地位。(2)用叙实动词“怪(奇怪)、知”引导反事实条件小句,(16)再推论在此条件下会有什么样的与事实相反的结果。(3)用假设连词或动词“设使、当试”引导与目前或常规相反的条件小句,再推论在此条件下会有什么样的与事实相反的结果。(4)—(5)用假设连词“向(使、令、者)、乡(使)”对已经发生的事情作出反事实假设,再推论在此条件下会有什么样的与事实相反的结果。其中,(4)d比较特别,说话人(劝说秦昭王者)采用时光倒流的方式,假设现在(秦昭王时)是暴君夏桀、商纣统治之世,而中期竟然敢于跟君王争论取胜;那么,可以推出的结果是他必死(被杀)无疑。再通过反事实推理,得出会话蕴含(implicature):既然现在不是夏桀、商纣统治之世,那么结果就是中期不应该被杀。(6)用否定词“微”引导表示反事实条件的名词短语,(17)再推论在此条件下会有什么样的与事实相反的结果。

      四、现代汉语中反事实条件句的形式和意义特点

      为了方便,我们以邢福义《汉语复句研究》(18)为语料样本,共检得真实的假设性条件句(简称:假设句)79例;非真实的假设性条件句(简称:反事实句)52例。两者的比例大约为3:2。假设句通常用假设连词(如果、要是、假使、倘若、设若)、假使助词(的话)和条件连词(只要、只有)等来引导条件小句,举例从略。反事实句通常用假设连词(如果[不是]、要[不]是[因为]、若[不]是[因为])、假使助词(的话)、或者用否定性连词(否则、要不、不然、要不然)等来引导或表示条件小句。例如:

      (1)a.我想,在中国革命漫长的征途中,如果我们的领导人没有这种大无畏的胆量,中国革命是很难取得成功的。(佚名《说胆》)

      b.她原是可以救活的,如果及时送到医院的话。(向明《一曲遥寄》)

      c.如果我不是在气头上,也许会多看他们几眼。(汤保华《情感分析》)

      (2)a.要不是我在场,她那小拳头就捶在小涛身上了。(汤保华《情感分析》)

      b.白娘子要不是游湖遇雨,怎能碰见许仙?(刘绍棠《小荷才露尖尖角》)

      c.现在,要不是因为出了这场斗殴事件,人们也许早把他忘个一干二净了。(伊始《斗殴》)

      d.若不是因为李昕是一个胆小的姑娘,蒋合营肯定不会应声。(萧克凡《堡垒漂浮》)

      从(1)a可以看出,“如果”也可以引导反事实条件小句。不过,更多的情形是像(1)c那样,在“如果”之后加“不是”来标志反事实意义。在这种反事实条件小句后面,再出现反事实的结果小句。至于像(1)b那种条件小句与结果小句倒置的情形不多见。从(2)可以看出,比“如果不是”更加专门的反事实标记是“要不是”一类关联词语;并且,结果小句中还可以出现“怎能、肯定、也许”等语气副词来表述作者对于这种反事实的条件—结果关系的概率的认识。

      此外,还有一种同时陈述事实性条件的反事实表达方式:先用“幸亏、幸好、[只]可惜”等语气副词或者“[只是]因为、[只是]由于、都是”等原因连词引导事实性条件小句,然后用“否则、若不、要不、不然”等否定性连词来引导或表示反事实条件小句。例如:

      (3)a.幸亏这家伙没吃,否则这笑话就闹大了。(余纯顺《走出阿里》)

      b.幸亏河水是污浊的,不然,映出她的脸一定很难看。(姜滇《清水湾,淡水湾》)

      (4)a.可惜师伯那时不在,否则令狐大哥也不会身受重伤了。(金庸《笑傲江湖》)

      b.只可惜天上没有神灵,若不,我得哀求神灵保佑你……(谢璞《寻找》)

      (5)a.她和沙马耳虎因为化了装,不然,进城难出城也难。(字心《雾中鼓声》)

      b.只因[几个年轻人]还不了解昨晚发生在松毛林子中的事,不然他会挨一顿好打……(字心《冷子司棋》)

      c.都是海棠那死丫头插一杠子,要不俺妹子和长锁是多好的一对呀!(赵新世《鸡为媒》)

      可见,“否则、若不、要不、不然”一类否定性连词成了反事实表达的显性标记。

      根据邢福义(19)的分类和小结,我们可以发现:他所谓“释因类”的“幸亏p,否则q”、“可惜p,否则q”、“因为p,否则q”三种格式都是反事实的条件句,它们都是陈述真实世界的事情及其反事实推理关系;(20)他所谓“推因类”的“想来p,否则q”、“条件类”的“除非p,否则q”、“选言类”的“要么p,否则q”、“祈使类”的“还是p吧,否则q”、“能愿类”的“不能p,否则q”和“不能不p,否则q”等六种格式都不是反事实的条件句,它们都是陈述认识世界的事情及其相反情形下的推理关系。(21)

      五、汉语学者对反事实条件句的认识

      通过上面两节中的例句,我们可以发现:汉语中不仅有反事实条件句,而且反事实条件句有专门的语法标记。拿古代汉语来说,一方面,反事实条件句可以借用一般的真实性假设句的假设连词“若、设使、假令、假设、设使、当试”等,来引导反事实条件小句;另一方面,还有自己比较专门的标记,包括表示过去的时间副词“向、乡”和否定词“微”来引导反事实条件小句。拿现代汉语来说,一方面,反事实条件句可以借用一般的真实性假设句的假设连词“如果、要(是)、若(是)”和假使助词(的话)等,来引导反事实条件小句;另一方面,还有自己比较专门的标记,包括假设连词和否定词的连用形式“如果[不是]、要[不]是[因为]、若[不]是[因为]”和否定性连词“否则、要不、不然、要不然”。那么,汉语研究者对古今汉语中的反事实条件句的认识怎么样呢?他们心目中有没有明确的反事实条件和推理的意识呢?为此,我们调查了有限的几部虚词词典或教材。

      耐人寻思的是,在古代汉语虚词辞书和教材中,一般都能够明确说明“若、设使、假令、假设、向、乡、微”这些词语表示假设;但是,不一定会特意指出它们还具有引导反事实假设小句的功能。比如,杨树达《词诠》对“向”的解释是:“假设连词,与‘假若’同”,对“乡”的解释是:“假设连词,与‘设若’义同”;对“微”的解释是:“连词,无也”,(22)尽管所举的9个例子都是反事实条件句。例如:

      (1)a.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

      b.微二子者,楚不国矣。(《左传·哀公十六年》)

      c.是日,微樊哙奔入营诮让项羽,沛公事几殆。(《史记·樊哙传》)

      d.先人失国,微陛下,臣等当虫出。(《史记·田叔传》)

      王力《古代汉语》说:“微,带有假设语气的否定副词,略同于‘非’,等于说‘假如不是’。”(23)何乐士等《古代汉语虚词通释》说:“‘向(嚮、乡)使’‘向令’,有‘当初假使’、‘当初如果’的意思。”(24)举的例子如下:

      (2)a.乡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则世世必安矣。(《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b.乡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汉书·霍光传》)

      c.向使四君却客而弗纳,疏士而弗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文选·上书秦始皇》)

      尽管这3例都是反事实条件句,但是作者没有点明这一点。该书说:“‘微’作连词,常用来表示一种否定的假设或条件,下面的分句表结果。可译为‘假如没有’、‘假使不是’或‘即使没有’等。”(25)尽管后文所举的5例都是反事实条件句,但是作者还是没有点明这一点。

      王克仲指出:“含有‘微’字的分句,其表示假设语义的情形恰与‘若’、‘假’等字相反。‘若’类字是说‘出现某种情况’,然后会怎样;而‘微’类字是说‘不出现某种情况’,然后会怎样。在这种句式中,‘微’是‘无’的意思。与‘微’字相类似的还有‘非’字。”(26)可见,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依然没有揭示“微、非”表示反事实的功能(即:“微/非”+表示事实的短语=反事实小句)。

      当然,也有学者对它们的反事实假设功能有比较明确的认识。比如,杨伯峻说:“微”是“假设连词,事实本这样,而假装不这样,便用‘微’字表示。可以当‘没有’讲,又可以当‘不是’讲。”(27)这里的“事实本这样,而假装不这样”便是对“反事实”的准确阐释。

      现代汉语学者大多也不太注意区分假设性条件句的真实和非真实两种类别,(28)特别是缺少对于反事实假设的敏感性。比如,吕叔湘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说明“不然、要不然、要不”的意义是:“如果不这样;否则”;用法是:“引进表示结果或结论的小句”;所用的3个例子,没有一个是反事实条件句。该书说明“否则”的意义是:“如果不是这样”;用法是:“连接小句,用在后一小句的头上。后句指出从前句推论的结果,或提供另一种选择”;所用的9个例子,也没有一个是反事实条件句。(29)

      侯学超对于“不然、要不、要不然”的意义和用法的说明是:“表示假设的否定,用以引出下文的结论;如果不这样;否则”。他一共举了43个例子,扣除重复的,还有40个;其中,12个是反事实条件句。他对于“否则”的意义和用法的说明是:“表示假设的否定,并由此引出下文的结论;如果不这样。”(30)他一共举了24个例子,其中3个是反事实条件句。由于侯学超注意从真实文本(名家名篇)中采集例句,因而能够得到比较多的反事实条件句的实例。

      张斌对于“不然、要不、要不然、否则”的意义和用法的说明是:“表示对前边文字作假设性的否定,引出否定以后可能出现的结果。”(31)一共举了16个例子,其中,6个是反事实条件句。举3例如下:

      (3)a.幸亏是皮底鞋,不然一定湿透。

      b.这些问题我现在不讲了,要不然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4)a.命题作文,我最不擅长。否则,我在清朝不早进了秀才了么?

      尽管反事实条件句与真实性条件句的比例是3:5,但是词典编者还是没有点明这些词语具有引导或表示反事实条件的功能。

      吕叔湘和侯学超没有为“要不是”立目。张斌对于“要不是”的意义和用法的说明是:“表示假设条件。用在前一小句,引出与事实相反的情况;(32)后一小句常用‘就’、‘也’与之搭配,表述由此产生的结果。”(33)一共举了7个例子,全部是反事实条件句。举3例如下:

      (5)a.要不是路远,我们早就去府上了。

      b.要不是他接济的话,我不可能读到大学毕业。

      c.要不是你,我能知道这么多事情吗?

      这“引出与事实相反的情况”说的就是“要不是”表示反事实条件。能够点明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如果把“表示假设条件”和“引出与事实相反的情况”整合成“表示假设的反事实条件”,那么就是对“要不是”的语义功能的比较完美的说明了。

      邢福义以其现代语言学和逻辑学的修养,对现实性假设与反事实假设作了比较明确的区分。他说:“‘如果……就……’表示假设与结果的关系,是假设句的代表句式。……所谓假设,实际上是一种待实现的原因。”这“待实现”指明了真实的假设性条件句,是对尚未发生的事件进行条件—结果式因果推理。当然,也可以用“如果”来引导已经实现的反事实条件。他认为“‘要不是……就……’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假设句式。……形式上,‘要不是p就q’是假设句式;内容上,却表达了甲事与乙事之间的因果联系,跟‘……否则……’句式相通。”还说:“‘要不是p就q’句式的一个明显的作用是:反证释因,加强句子的容量和论证性。”在讨论“幸亏p,否则q”句式时,邢福义说:“前项p解释原因,指出已然的事实,后项q表示反事实的结果,逆原因的结果,不如意的结果。”只可惜,邢福义“偏重于从对前项的观察出发来讨论问题,并进而揭示前项与后项之间的种种联系,说明整个句式同其他句式的变换关系。”(34)这样,就没有对“否则”的反事实标记作用进行具体的说明。因此,他尽管说明了“后项q表示反事实的结果”,但是没有能够说明:从“指出已然的事实”的前项p,怎么推出“表示反事实的结果”的后项q。

      六、汉语反事实条件句的情感倾向及其后果

      汉语学者对于汉语中的假设表达,一般不区分假设前提的真实与否。那么,为什么汉语研究者对汉语中的反事实条件句会如此不敏感呢?可能有多种原因,而比较重要的原因至少有两种。一种原因是,研究者既缺少分析这类反事实现象的语法学概念和眼光,又缺少理解这种反事实推理的逻辑学洞察力。这就像我国古代的前辈们,上自圣贤、下至平民,在思考问题时一般都具有逻辑性,也遵循形式逻辑的基本规律;但是,我国古代并没有发明真正意义上的形式逻辑学。同样,我国古人交际所用的语言、流传下来的典籍等书面文本上的语言,都遵循一定的语法规律;但是,我国古代并没有发明真正意义上的语法学,甚至在小学之风大兴的清朝乾嘉时期,也仍然不知在文字、音韵、训诂之外,还有语法这门学问。另外一种原因是:汉语的反事实条件句具有比较特别的个性,使得研究者不去关注或在意其条件的反事实特点、以及条件与结果之间的反事实推理关系。那么,这种“比较特别的个性”是什么呢?这可以从语法形式和语义内容两个方面来考察。从语法形式上看,正如上文所说,汉语没有虚拟语气等专门的语法范畴和形态标记;专用的反事实条件标记也不发达,许多反事实推理关系要从上下文语境中去意会和撮合。从语义内容上看,通过吟咏和体味古今汉语中的反事实条件句,我们猜想:也许就是附丽在汉语反事实条件句上面的丰富情感色彩,使得这种句子之中的反事实推理关系被遮蔽起来了;也许是我们国人重人事胜于重物理、重感性胜于重理性的思维方式使然。下面,笔者就汉语反事实条件句的情感色彩问题,略作讨论。

      我们可以感觉到,汉语的反事实条件句大多数具有明显的情感倾向:或者表示庆幸(为人的出乎意料的成功或意外地避免不幸或得到好的结局而感到高兴),或者表示遗憾(对人的最终没有逃脱不幸遭遇或事物的最终还是不如人意表示同情或可惜);少数是中性的,即无所谓庆幸还是遗憾。比如,上文第三节中所列古代汉语的反事实条件句一共18例,其中表示庆幸的有7例(3a,4a、d,5a、b,6b、c),表示遗憾的有8例(1a—d,2a、b,4b、c),表示中性的有3例(1e,3b,6a)。第五节中所列古代汉语的反事实条件句一共7例,其中表示庆幸的有5例(1a—d,2c),表示遗憾的有2例(2a,b)。

      我们从邢福义《汉语复句研究》中共检得现代汉语反事实条件句51例,其中表示庆幸的有29例(如第四节中的1a,2a,3a、b,5a、b),表示遗憾的有16例(如第四节中的1b,4a、b,5c),表示中性的有6例(如第四节中的1c,2b—d)。第五节中所列现代汉语的反事实条件句一共6例,其中表示庆幸的有3例(3a,5b、c),表示中性的有3例(3b,4a,5a),没有表示遗憾的例子。我们调查了侯学超《现代汉语虚词词典》中用“不然、要不、要不然、否则”等的15个反事实条件句的感情色彩,发现其中表示庆幸的有11例(用“幸亏、好在”等引导条件小句),表示遗憾的有2例(用“可惜”等引导条件小句),表示中性的有2例。并且,这2例中性的都是反问句,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以上统计结果可以用下列表格来展示:

      

      从社会比较理论和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由于表示庆幸的反事实条件句是从现实的、既成的好事态(有利的条件和/或理想的结果),来推想假设的、可能的坏事态(不利的条件和/或不幸的结果);因而这是一种下行性(downward)条件假设和结果对比,即假设不具备某种条件就可能出现比事实更坏的结果(如:“要不是第三名最后慢了一步,我恐怕连银牌也拿不到”)。一般来说,这种反事实句通常在条件假设方面采用“减法式”(subtractive,想象减去某个条件),在结果对比方面采用“比下有余”式(和更差的结果比)。与此相对,由于表示遗憾的反事实条件句是从现实的、既成的坏事态(不利的条件和/或不幸的结果),来推想假设的、可能的好事态(有利的条件和/或理想的结果);因而这是一种上行性(upward)条件假设和结果对比,即假设如果满足某种条件原本可能出现比事实更好的结果(如:“如果起跑时速度再快一点,我就能拿到金牌了”)。一般来说,这种反事实句通常在条件假设方面采用“加法式”(additive,想象增加某个条件),在结果对比方面采用“比上不足”式(和更好的结果比)。(35)

      汉语反事实条件句的这种显著的情感色彩,透露出汉语使用者在反事实思维方面的一个隐秘的特点:充分利用反事实思维的结果对比(contrast effect)机制,而疏于利用反事实思维的因果推理(causal inference)机制。根据最近二十多年来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反事实思维会对人的情绪、态度、预期、因果判断等多种心理活动产生重要的影响。罗斯(Neal J.Roese)(36)把反事实思维的作用概括为两大类:情绪功能(affective function)和准备功能(preparative function),并且提出产生上面两种影响作用的机制是结果对比和因果推理。结果对比以某种相反事件或结果作为标准进行判断,使得结论更加极端。比如,想象一种跟事实不同的正面结果会使人对现实结果更加不满意,产生遗憾、后悔、内疚、自责等负面情绪;反之,想象事情差一点儿更加糟糕会使人对现状比较满意,产生庆幸、知足、自满等正面情绪。这种机制促使反事实思维实现其情绪功能,通过对可能的两种或多种结果的比较和认知解释,影响人们对于事件的情绪和满意度。因果推理是在反事实条件句的前件与后件之间,构建前提与结论之类的因果联系;用类似“如果……,那么……”的形式,对原本如何(比如,上课外培训班)就能避免失败或获得成功(比如,通过英语四、六级考试)进行心理模拟(mental simulation)。这种机制促使反事实思维实现其准备功能,使人意识到出现问题的真正原因,从而为今后采取相应的行动以获得期望的结果奠定基础。不同的人群、不同的个体,对这两种反事实思维机制的使用是有偏好的。汉语使用者似乎更加热衷于使用结果对比,沉迷于庆幸、遗憾等情绪表达。这削弱了汉语反事实条件句在因果推理方面的逻辑力量,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其中条件的非真实性;并且,影响汉语使用者对于抽象性反事实条件句的理解。比如,布鲁姆的第四个实验是一个比较简单的是否判断,测试材料是:

      (1)英语:If all circles were large and this small triangle “△” were a circle,would it be large?

      (2)汉语:假如所有的圆圈都很大,如果这个小三角形是一个圆圈,那么这个三角形“△”是不是很大?

      结果,在115个美国被试中,95人(83%)作出了肯定回答。在175个台湾被试中,只有44人(25%)作出了肯定回答;其他人有的表示不知道这句话问的是什么,多数人的反应是:“不对!这个小三角形怎么可能是一个圆圈呢?”(37)对于这种非情绪的、纯粹假设性的前提—结论式因果推论,我们一下子是不太适应的。这就难怪布鲁姆会有说汉语者不善于反事实推理的印象。

      七、汉语母语者反事实推理能力研究有待深入

      语言是人类思维和交际的工具。说语言是人类的思维工具,不仅是因为我们思维所用的基本概念都是用语言中的词汇来表达的、我们推理所用的基本命题都是用语言中的句子来表达的;而且是因为我们在进行思维时,在脑海里也在像跟人说话、论理或争辩那样,用语言进行默默的筹划、运算、假设、推理、证明、反驳或总结。说语言是人类的交际工具,意味着我们用语言作为传情达意的工具和媒介。因此,我们言谈所说的内容,都是经过思维的,也是可以思维的;我们思辨所想的内容,都是借助语言的,也是可以言说的。于是,语言和思维势必互相影响、互相塑造和互相推动:一方面,语言为思维提供了大量现成的词汇和句式,规范着思维之水循着语言的河道奔流;另一方面,思维不断为语言创造新的词汇和句式,改变着语言的旧河道,有意无意之间冲刷出语言的新河道。

      就反事实条件句和反事实推理能力而言,如泛泛而论,像英语之类有虚拟语气这种语法范畴的语言,自然有助于人们方便地用现成的虚拟语气来造成反事实条件句,进行反事实推理,从而形成强大的提出假设和进行演绎推理的能力。而像汉语这种没有虚拟语气之类语法范畴的语言,可能不便于人们用现成的虚拟语气来造成反事实条件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们进行反事实推理,从而影响了人们提出假设和进行演绎推理的能力。但如果认真仔细地探究,那么可以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对立。实际上,英汉两种语言在反事实表达方面有比较多的共同性。比如,蒋严指出,一般认为印欧语的反事实句子有时制后移(tense back-shift)和虚假体态(fake aspect)两个比较普遍的虚特征。前者指前件分句的时间比实际所指的后移一级;(38)比如,用过去时指现在,用前过去时指过去。相应地,后件所用的将来时也作相应的后移。比如,用过去将来时跟前件的过去时相匹配,如第一节的例(2);用过去将来完成时跟前件的前过去时相匹配,如第一节的例(1)、第二节的例(2)—(4)。后者指尽管反事实语义蕴含了已然的体态意义,但是现代希腊语、希伯来语和某些罗曼语言在反事实条件句的前件用未完成体,而印地语、旁遮普语和孟加拉语等语言用表示惯常或类指的(habitual/generic)一般体。但是,正如蒋严所指出的,许多学者认为虚特征并不是反事实句独有的语法标记。比如,英语的事实和半事实条件句也可以时制后移。并且,即使是典型的反事实条件句,在特定语境中也可以有事实性解读。与此相反,不用虚拟语态和虚特征的事实条件句也可以表示反事实命题。例如:

      (1)If you are the king,then I am the queen!

      由于虚特征并不专门与反事实相伴,因而它不是反事实的语法标记。科姆里(Bernard Comrie)甚至认为:反事实条件句事实上并不是真正表示反事实,而一般的假设条件句也不是天生就不能表示反事实。(39)这样的话,在反事实表达的形式与意义的关系方面,英语和汉语就差别不大了。

      其实,汉语也有可以惯常性地触发反事实解读的词汇、语法形式。例如:(40)

      (2)他很后悔,早知道大夫的办法是这么简单,他自己就会治这个病,何必白花三十元钱呢?(老舍《四世同堂》)

      (3)他刚才不吃那只榴莲,嘴巴哪会这么臭?

      (4)货要是到了,我早就通知你了。

      (5)要是我真的会武功,就不会让他们欺负成这样。

      (6)妈妈是主心骨,没有她就没有我们。

      (7)他要是考得上博士生,太阳就会从西边出来。

      (2)中的“早”虚指过去,是一种使时间后移的词汇虚特征。(3)中命题“他吃了那只榴莲”的时体应该是过去完成,相应的否定词应该是“没有”;但是,这里用一般体态的否定词“不”作为虚特征来助成反事实意义。(4)中的“了”、(5)中的“真的”也可以助成反事实意义。(6)的前件用否定命题,(7)的后件用否定命题来表达反事实意义。(41)

      上面说的差不多是汉语标准语和普通话中的情况。其实,在汉语方言中也有丰富多彩的表示虚拟语气和反事实意义的手段。比如,邢向东(42)专门讨论了陕北晋语多个方言点的虚拟范畴,强星娜(43)讨论了吴语多个方言点的过去虚拟标记“蛮好”等。例如:(44)

      (8)神木:我那会儿好好儿念书时价的话,早考上大学了。

      (9)绥德:这场雨要早下几天嘇(价)。这场雨要早下几天就好了。

      (10)上海:蛮好昨日勿要去庙会,皮夹子也勿会踵脱了。

      (11)龙游:忘记尔时我考个高中罢。要是那时我考个高中就好了。

      (12)昆山:蛮好倷昨日勿(要)去庙会嚒,皮夹子也勿会落脱勒。

      便假倷昨日勿(要)去庙会嚒,皮夹子也勿会落脱勒。

      便假倷昨日蛮好勿(要)去庙会嚒,皮夹子也勿会落脱勒。

      不然假倷昨日勿(要)去庙会嚒,皮夹子也勿会落脱勒。

      (13)昆山:我要考得牢大学是,好日脚哉。……[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倷要会得开汽车是,好日脚哉。

      根据邢向东的看法,神木等沿河方言的“时价、嘇”等是表示愿望的虚拟语气词;像(8)那样用于假设分句末尾,假设如果过去发生了该分句所述的事情,就会出现后分句叙述的结果,前分句是用遗憾的语气说出的;像(9)那样用于单句末尾,遗憾地希望曾经发生过句子所述事件。强星娜指出,上海话“蛮好”主要用于过去事件或业已存在状态的虚拟,对过去确定已经发生或没有发生的事件做相反的假设。“蛮好”中的“好”可以反映说话人的价值取向:希望没有发生的事件能够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件没有发生。因为既存事实跟说话人的希望相反,所以“蛮好”句常给人以后悔、遗憾的感觉。龙游话用言语行为动词“忘记”来以言行事,通过说“忘记”而想要忘记已经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常用之下,语法化为过去虚拟标记。笔者家乡的昆山话,既可以单用带有积极愿望的“蛮好”来表示过去虚拟,也可以用专门的反事实假设连词“便假”(即便、假如)和“不然假”,还可以兼用两者。昆山话还可以用惯用语性的后件分句“好日脚哉”来指明前件分句是反事实的虚拟条件,或者直接用“好日脚哉”来表示说话人认为某种事态是不可能的。

      可见,汉语普通话和方言的虚拟和反事实表达及其标记丰富多样,并且经常伴有专门表示主观情绪的词汇或语法标记(如:“幸亏、可惜、蛮好”等)。这样,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汉语及其方言也有表示虚拟语气和反事实条件的语法手段,只是不像有形态的语言那么系统和严整;因此,有无虚拟语气这种语法范畴,并不是汉语说话人反事实推理能力不强的主要原因。我们倒是可以从汉语反事实条件句具有强烈的情感倾向上,发现说汉语者在进行反事实思维时,偏好采用结果对比机制:或者用跟事实相反的坏结果来庆幸实际的结果,或者用跟事实相反的好结果来抱憾实际的结果。其中,情绪因素掩盖和抑制了理智的因果推理机制及其逻辑力量。而跟汉语反事实表达相伴的词汇或语法标记,又固化和加强了汉语反事实表达及其背后思维的情绪功能,大大地张扬了语言的情感性评价功能,遮蔽和弱化了汉语反事实表达及其背后思维的准备功能。从中也大致可以看出,一个民族的思维特点,极大地滋养和培育了相应语言的有关语法结构和表达型式;而一种语言的有关词汇语法结构和表达格式特点,又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塑造了相应民族的思维特点。关于汉语语法结构特点与汉语母语反事实推理能力的关系,还有许多课题有待于我们去做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

      ①参见《论语言、思维和现实——沃尔夫文集》,高一虹等译,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4、59、80、120、135、148、206、208—209、211—212、220—221、237—238、255—256、261、274页。

      ②详见下文第二节对反事实条件句的讨论。

      ③参见A.H.Bloom,The Linguistic Shaping of Thought:A Study in the Impact of Language on Thinking in China and the West,Hillsdale,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1981.

      ④T.K.Au,"Chinese and English Counterfactuals: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 Revisited,"Cognition,vol.15,nos.1-3,1983,pp.155-187; T.K.Au,"Counterfactuals:In Reply to Alfred Bloom," Cognition,vol.17,no.3,1984,pp.289-302.

      ⑤⑥L.G.Liu,"Reasoning Counterfactually in Chinese:Are There Any Obstacle?" Cognition,vol.21,no.3,1985,pp.239-270.

      ⑦以上内容的中文介绍,参见邵京:《语言差别与思维差异——汉英反事实假设研究综述》,《外语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1期;高一虹:《语言文化差异的认识与超越》,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年,第29—46页。

      ⑧参见David Crystal,A Dictionary of Linguistics and Phonetics,Hoboken: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97.中译参见《现代语言学词典》,沈家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92页。以下的例(1)(2)也引自该页。

      ⑨参见R.Quirk et al.,A Comprehensive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Harlow:Longman World Publishing Corp,1985,pp.1088-1097.

      ⑩上述说明参见蒋严、潘海华:《形式语义学引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89页。以下的例(3)(4)也引自该页。

      (11)参见R.Quirk et al.,A Comprehensive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pp.155-158.

      (12)参见Otto Jesperson,Essentials of English Grammay,London:Geore Allen & Unwin Ltd.,1933,p.294.

      (13)杨伯峻:《古汉语虚词》,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14)因为一例之中可能有并列对举的几个假设句。

      (15)因为一例之中可能有并列对举的几个反事实句。

      (16)叙实动词(factive verbs)预设其宾语所表示的命题为真,即使在受否定时还如此。比如,从“我(不)知道/奇怪+他居然整天玩网游”,可以推演出“他居然整天玩网游”。

      (17)汉语中有名词(和代词)代表动词短语的表达方式。(参见袁毓林:《名词代表动词短语和代词所指的波动》,《中国语文》2002年第2期)

      (18)参见邢福义:《汉语复句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

      (19)邢福义:《汉语复句研究》,第330页。

      (20)这个认知域就是Sweetser所谓的社会物理领域(sociophysical domain),描写的是真实世界的行为、活动、事态等内容,即沈家煊所谓的行域。(参见Eve E.Sweetser,From Etymology to Pragmatics:Metaphorical and Cultural Aspects of Semantic Struc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22;沈家煊:《复句三域“行、知、言”》,《中国语文》2003年第3期)

      (21)这个认知域就是Sweetser所谓的认识领域(epistemic domain),描写的是认识世界中的主观推理、得出结论等关系,即沈家煊所谓的知域。(Eve E.Sweetser,From Etymology to Pragmatics:Metaphorical and Cultural Aspects of Semantic Structure,p.22;沈家煊:《复句三域“行、知、言”》,《中国语文》2003年第3期)

      (22)杨树达:《词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5、176、422页。

      (23)王力:《古代汉语》,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2页。

      (24)何乐士等:《古代汉语虚词通释》,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年,第623页。

      (25)何乐士等:《古代汉语虚词通释》,第576—577页。

      (26)王克仲:《意合法对假设义类词形成的作用》,《中国语文》1990年第6期。

      (27)杨伯峻:《古汉语虚词》,第178页。

      (28)吕叔湘、王力和赵元任等的少数著作,比较简略地提及了反事实假设句;但是,没有进行详细的分析。(参见陈国华:《英汉假设条件句比较》,《外语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1期)

      (29)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102、211—212页。

      (30)侯学超:《现代汉语虚词词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67、612—613、209—210页。

      (31)张斌主编:《现代汉语虚词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76、583—584、185页。

      (32)更加严格的说法是:“要”引导与事实相反的情况(由“不是”+表示事实的短语构成)。简单一点的说法是:“要不是”表示假设的反事实条件。

      (33)张斌主编:《现代汉语虚词词典》,第584—585页。

      (34)邢福义:《汉语复句研究》,第83、89—90、121、310—311、307页。

      (35)参见杨红升、黄希庭:《关于反事实思维的研究》,《心理学动态》2000年第3期,第12—18页。

      (36)参见N.J.Roese,"The Functional Basis of Counterfactual Thinking,"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vol.66,no.5,1994,pp.805-818.

      (37)参见A.H.Bloom,The Linguistic Shaping of Thought:A Study in the Impact of Language on Thinking in China and the West,p.31.

      (38)蒋严:《汉语条件句的违实解释》,《语法研究和探索》(10),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57-279页。

      (39)参见Bernard Comrie,"Conditional:A Typologym," in E.C.Traugott et al.,eds.,On Conditional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p.77-102.

      (40)例(4)转引自强星娜:《上海话过去虚拟标记“蛮好”——兼论汉语方言过去虚拟表达的类型》,《中国语文》2011年第2期;例(3)和(5)-(7)引自蒋严:《汉语条件句的违实解释》。

      (41)详细讨论参见蒋严:《汉语条件句的违实解释》。

      (42)邢向东:《陕北晋语语法比较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

      (43)强星娜:《上海话过去虚拟标记“蛮好”——兼论汉语方言过去虚拟表达的类型》,《中国语文》2011年第2期,第155-163页。

      (44)例(8)、(9)及其说明,根据邢向东:《陕北晋语语法比较研究》,第155-157页;例(10)、(11)及其说明,根据强星娜:《上海话过去虚拟标记“蛮好”——兼论汉语方言过去虚拟表达的类型》,《中国语文》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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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反事实表达及其思维特点_英语思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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