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论《红》发微——论《红楼梦》里的诗与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红楼梦论文,与人论文,的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02)03-0013-12
启功先生是著名的文史专家,书画大师,古书画鉴定大师,又是“红学”专家。启功先生还是清宗室,于满族的历史、文化、习俗、掌故的熟悉与研究,具有权威性。所以先生对《红楼梦》的研究更非一般人所能及。启功先生曾主持程甲本的校注工作,还写过《读〈红楼梦〉劄记》《〈红楼梦注释〉序》等重要文章,我曾反复研读过启先生的文章,获益匪浅,特别是关于满族的风俗习惯,《红楼梦》中关于真假、虚实以及有意回避清代的种种写法,启先生更是发人之未发,对“红学”的研究启迪甚多。兹谨就我拜读启先生的论红大著所获得的启示,略述一二,以贺启功先生90华诞。本文虽名之谓“发微”,实未必能有“微发”,只能说是学习的初步体会而已,如果我说错了,那是我体会错了,自与启老的宏论无关。
一
启先生说:
《红楼梦》里的诗,和旧小说中那些“赞”或“有诗为证”的诗,都有所不同。同一个题目的几首诗,如海棠诗(37回)、菊花诗(38回)等,宝玉作的,表现宝玉的身份、感情。黛玉、宝钗等人作的,则表现她们每个人的身份、感情。是书中人物自作的诗,而不是曹雪芹作的诗。换言之,每首诗都是人物形象的组成部分。
启老这段话,讲得十分确切而富有启发性。70年代曾有人告诉我发现了曹雪芹的诗集。这当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及至拿来看时,虽然封面上写着曹雪芹诗集的题签,却都是辑录的《红楼梦》里的诗,一首也没有《红楼梦》以外的诗。这说明这位辑录者,并不懂得《红楼梦》里的这些诗,都是曹雪芹为《红楼梦》里这些人物作的诗,是代言,而不是自咏。
从《红楼梦》里的这许多诗来看,我认为只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诗可以算作是曹雪芹自己的诗。因为它不是代别人说,而是作者自抒胸怀。另一首:“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这首诗虽然仍是说本书的故事是作者的“身前身后事”,但语气已是“石头”的语气,而不是作者自己的语气了,所以这已是代言而不是作者的直言。还有甲戌本“凡例”第五条的一首律诗,诗曰:“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首诗,胡适把它看作是曹雪芹自己的诗,并亲自把诗的最后两句题在影印甲戌本的前面,还加上“甲戌本曹雪芹自题诗”一行题记,这是完全不对的。这早已有人指出过,我也写过文章认为这是脂砚斋的诗,因为从语气和诗的内容来看,都不像是作者自己的诗作。诗的前六句是概括《红楼梦》的故事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诗语也极俗套,毫无精警之意,“红袖”“情痴”对仗也极泛,几不成对。而最后两句,虽很动人,却完全不是雪芹自己的口气,而是评书人的口气。作为评书人的话,说曹雪芹写此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则充满了赞赏和同情之意,说得精要而恰当。如作为曹雪芹自己的诗,则变成曹雪芹自吹自擂,与“满纸荒唐言”一首相距太远。“满纸荒唐言”一首写得深沉而又含蓄,令人回味无穷,低徊三思,而这首诗则一览无余,末了还要自我吹嘘,这样较为肤浅的诗,当然不是雪芹的诗。何况《红楼梦》开头的一系列诗和对句,脂砚斋都有批。如批“无材可去补苍天”一首云:“书之本旨”,“惭愧之言呜咽如闻”,批“满纸荒唐言”一首云:“此是第一首标题诗”,批“假作真时真亦假”对句云:“叠用真假有无字妙”。批“惯养娇生笑你痴”一首云:“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等等,连批五句。批“未卜三生愿”一首云:“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总之,这一系列小说里的诗,都有脂砚斋的批语,那末为什么在最前的这首诗,脂砚斋反倒无一语评批呢?道理很明白,因为这是脂砚斋自己写的诗,所以就没有批。说到底,《红楼梦》里除“满纸荒唐言”一首是雪芹自己的诗外,其他都是为小说故事而写,更多的是为小说的人物所作,是曹雪芹创作小说人物的手段之一。所以启功先生说《红楼梦》里的“每首诗,都是人物形象的组成部分”,这是说得非常确切而精到的。下面我们就试扼要分析林黛玉、薛宝钗两个人的诗,看看它们与小说人物塑造的关系。
二
先说林黛玉。林黛玉是小说的中心人物之一,是第一女主人公,她在《红楼梦》中的重要性,可以说等同于贾宝玉、薛宝钗。要了解林黛玉的诗是否切合林黛玉这个人物,是否达到了个性化,还须要对林黛玉有一个总体的了解。林黛玉与贾宝玉一样,完全是中国小说史上创新的人物,在此之前,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同一类型的形象。但是,林黛玉这个艺术形象,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传统美学理想,经过曹雪芹崭新的思想而孕育化生出来的。析而言之,她有藐姑仙子的仙和洁,她有洛水神女的伤,她有湘娥的泪,她有谢道韫的敏捷,她有李清照的尖新和俊,她有陶渊明的逸,她有杜丽娘的自怜,她有冯小青的幽怨,她有叶小鸾的幼而慧,娇而夭,她更有自身幼而丧母复丧父的薄命……总之,在她的身上,集中了传统性格和传统美学理想的种种特点和优点,而镕铸成一个完美的活生生的独特个性。这个个性是孕育化生而成的,不是集合而成的。曹雪芹之所以必须创造这样一个崭新的形象,是因为以往任何女性形象都不能载负他所要赋予的全新的独特的思想。很明显,林黛玉的思想要用杜丽娘或者崔莺莺的形象来载负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林黛玉这样崭新的女性形象的出现,是因为曹雪芹要赋予以往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的思想。对于这个崭新的形象,脂砚斋倒是有一定的认识的,他说:“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又在此段的书眉上墨批云:“真冰雪聪明也!”(甲戌本第8回第8页B面)清代的西园主人则有如下两则评说:
林颦卿者,外家寄食,煢煢孑身,园居潇湘馆内,花处姊妹丛中,宝钗有其艳而不能得其娇,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云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韵,宝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幽而不能得其文,凤姐有其丽而不能得其雅,洵仙草为前身,群芳所低首者也。
盖以儿女之私,此情只堪自知,不可以告人,并不可以告爱我之人,凭天付予,合则生,不合则死也。
汇合以上这些意见,可以形成对林黛玉的一个总的认识,这样我们来验读林黛玉的诗,就可以感受到是否诗如其人,是否如启老先生所说的“每首诗都是人物形象的组成部分”了。
现在先说二十七回的《葬花吟》。此诗的起因是因上回黛玉晚访怡红院,却被晴雯未听清黛玉的声音,误拒于门外,黛玉又耳听着宝玉、宝钗笑语之声,眼看着宝玉、袭人等送宝钗出怡红院,因而触景生情,使本来就是多感的黛玉
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与此相对衬的是第二天芒种节,园中诸人都来祭饯花神,“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柳让,燕妒莺惭。”黛玉孤零无依的身世,又意外遭到闭门坚拒的冷落,再对照着园中诸人的热烈情绪,于是逼出了这首字字血泪的《葬花吟》。此诗共51句,可说自首到尾,字字精警,句句动人,如“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都是紧切黛玉身世的感叹,特别是: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些诗句,真真是杜鹃啼血,长歌当哭,无一不是从黛玉的特定身世,特定心情,特定环境中自然流出来的。这些诗句,没有一丝一毫是做出来的,完全是自然的流露,是心头的泣诉,特别是诗中提出了“何处有香丘”的问题,提出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问题,这表明着她向往理想世界而厌弃罪恶的现实世界,要保持自己的“洁来”“洁去”,不愿陷身于像渠沟一样污浊的现实社会。脂评说:“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脂评当然只是从文字上,诗的感情上来激赏这首诗,对于诗中的理想世界是不可能有所认识的。
再如她的三首题帕诗: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绒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这三首诗,集中写了黛玉的“泪”,起因是因为宝玉挨打,受伤甚重,黛玉去看他,心痛不已,又不能都用言辞来倾诉自己的痛惜。宝玉对黛玉也是一样,虽心甚系念,而无从沟通,不得已宝玉只好遣唯一的知心小婢晴雯去传达自己的心意,但又不能明说,只好借送手帕这件事,来传达自己的心意。特别应该注意的是,此时的宝、黛已是经过三十二回“诉肺腑”之后,宝玉嘱咐黛玉“你放心”,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所以宝玉的手帕,实是不言之言,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慧心的黛玉自然终于领悟了宝玉的深意。所以,从《葬花吟》到题帕诗,是宝、黛感情的飞跃和深化,以前黛玉的眼泪,是由于误会和外因,如开头的摔玉,如夜访时晴雯闭门不纳,这些都是由外因引起的,而这次的题帕诗的“泪”,却是由于内因,是由于双方互相进一步的沟通和感悟而引起的,所以黛玉这次的“泪”,是双方思想感情完全沟通并深化的一个标志。“眼泪”,对黛玉来说,实际上就是她的语言,她心头有所感触,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就自然地用眼泪来表达。因为眼泪的包容性大,各种内心的感触,都可借用眼泪来表达,从外部来看,眼泪只有一种形式,但其内涵却往往有很大的差别。眼泪更是黛玉生命的象征,二十二回脂批说黛玉“将来泪尽夭亡”,则可见黛玉的“泪”,更是黛玉生命的“量”词,现在黛玉为宝玉而大量抛洒自己的眼泪,也无异是为宝玉而不惜自己的生命。题帕诗的第三首,是用的湘娥斑竹的典故,这是一种化用,而不是死板的照搬,作者只是用来说明黛玉眼泪之多之悲,说明她为宝玉而椎心泣血,不惜自己的生命。从人物形象创作的角度看,作者正好用这种诗的手段,来深化人物的内心世界,思想感情。这三首诗的内容,如果要用叙述文字来加以表达,其效果和所能达到的深度,肯定比不上这三首诗的功能,所以这三首诗,不仅仅是切合林黛玉的身份口气,而且是大大深化和丰富了林黛玉这个形象。
《红楼梦》里关于黛玉的诗,还有很多,这篇文章里不可能一一细说,但七十六回的“冷月葬诗魂”,却不能不说。此句庚辰本作“冷月葬死魂”,“死”字点去,原笔旁改为“诗”字,全句为“冷月葬诗魂”。作“诗魂”者,还有程甲本、甲辰本、列藏本。作“冷月葬花魂”的有戚序本系统的三个本子,即戚序本、蒙府本、南京图书馆藏本,还有杨本。实际上戚序本系统的三个本子是一个来源,其数据是虚的,且戚本和杨本的时间都是乾隆末年,而庚辰本其底本是乾隆25年,现存的抄本至晚也是乾隆三十二三年左右(见拙著《论庚辰本》),程甲本刊印的时间是乾隆56年,但其底本也当是乾隆中期的抄本,甲辰本是乾隆49年的抄本,列藏本约是乾隆末或嘉庆初年的本子,而以后者的可能性较大。所以从抄本的角度看,作“诗魂”的四个本子,有三个是乾隆中期的本子,一个是嘉庆初期的本子,而作“花魂”的本子,都是乾隆末年的本子,特别是戚本是经人整理过的本子,其可信的程度是有限度的。认为是“花魂”的同志,认为“死”字与“花”字形近,是形近而误。其实这是不足为据的。因为无论是正写、行写、草写,“花”字起头的两笔总是少不了的,如:花、,这就是“花”字的正、行、草三种基本写法,它无论如何与“死”字形近不了,最显眼的是“死”字起笔是一平划,与“花”字起笔的两竖笔,无论如何不能混淆,因为“死”字无论如何行写或草写,都不可能在一平划上面再添加笔划,明白了这个道理,可知“形近而误”的说法,是一种想当然的想法(注:读者还可参看各种行草法帖,查一查“死”字的写法与“花”字的写法是否有形近之处。最易见的《圣教序》,其中“花”字两见,“死”字也两见,看看是否能混淆或是否有形近的可能。)。特别是庚辰本上“死”字点改为“诗”字,是原抄者的改笔,此回“诗”字甚多,读者可将76回此句旁改“诗”字与非旁改的正文抄写的“诗”字作比较验看,就可以明白是抄手听错了读音而误抄,因为当时是一个人念,一个人抄,所以易致音近而误,而抄者并非看着书抄,所以也不可能发生“形近而误”。抄手因音近致误的例子,则不胜枚举。
以上是从版本(抄本)的依据和抄写时的音误、形误的角度来分析的。下面再从“诗魂”和“花魂”这两个词的内涵方面作一些分析。
大家知道,在《红楼梦》里外形特别美的女子并不是仅仅林黛玉一个。如第五回警幻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这里,宝钗与黛玉同举,而且以宝钗为首。再如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诸人抽象牙花名签子,宝钗
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贯(冠)(注:此处又是音近而误一例。)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贯(冠)”……众人看了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
这里,更是把宝钗的美凸出到“艳冠群芳”的地位,而且用花中之王牡丹来比喻她,还让大家说“你也原配牡丹花”,更加坐实了宝钗居花中之王,艳冠群芳的地位。而同回黛玉
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
显然作者在这里用以比喻黛玉的是秋天冷清的芙蓉花,并且“黛玉也自笑了”,也即是认可了。这不是作者用花作比喻,把宝钗放到“艳冠群芳”的地位了吗?再如第21回宝玉续《庄》云:“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这是称宝钗是“仙姿”,称黛玉是“灵窍”,可见宝钗之美是非常凸出的。再如第28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玉要看宝钗手臂上的红麝串,宝钗
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自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呆了。
这里,作者不仅正面描写了薛宝钗的美,而且还说“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连宝玉都看呆了。以上种种描写,不是非常凸出了宝钗之美,宝钗居“群芳之冠”的地位吗?所以在《红楼梦》里,第一,有不少人都被用花来比喻过,因此不少人都有资格用花来作代称。也因此这个“花魂”,究竟是指哪一朵花的“魂”呢,就产生了疑问。第二,真正居花中之王的并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黛玉只是芙蓉,宝钗才是花中之王的牡丹。所以,如果用“花”或“花魂”来形容比喻大观园中的诸艳,则首推薛宝钗,而不能想当然地把这个比喻专属林黛玉。
我们再进一步地进行探讨,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塑造的林黛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理想人物呢?曹雪芹是想塑一个绝世美女,来超过历史上所有的美女吗?我认为完全不是。我认为曹雪芹所要塑造的是一个有新的社会理想的女性,当然这个女性的外形也是非常美的,但并非美是第一或唯一,而是理想第一、思想第一。也就是说林黛玉并非单纯是一个美女。这一点,在《红楼梦》里是有反复的强调的。请看32回的这段话: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这是交待得最为清楚的一段,还有前引28回宝钗褪串的一段。按《红楼梦》的描写,宝钗的美,决不在黛玉之下,甚至“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但是宝玉还是没有喜欢他,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标准,就是生活道路和社会理想。只有林黛玉是完全理解他,与他完全一致的。这就是说,黛玉除了美以外,更重要的是具备与贾宝玉一样的全部新的社会理想,而薛宝钗的理想却是与他完全相反。所以贾宝玉认为只有林黛玉才是他的生死知己。这样,我们就明白了曹雪芹所要塑造的并非仅仅是一个美女,而是要塑造一个完全具备新的社会理想的新型的女性,这个女性当然也是美的甚至是极美的。薛宝钗并不是没有社会理想,只不过她的社会理想,也就是封建教育所灌输的一套封建的社会理想,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和封建的全部社会道德、人际关系。两个外形都很美的女性,却从思想上判然分别开来了。于是,读者就会明白,“花魂”这个词,用来指林黛玉是不确切的,它不足以负荷这样的新的思想内涵,因而不足以代指林黛玉。因此戚本系统的“花魂”这个词显系后人的误改。
不错,林黛玉在《葬花吟》里是两次用到“花魂”这个词的,在26回末尾的叙述文字里,曹雪芹也是用了“花魂”这个词的。这就是说,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已经三次用“花魂”这个词了。一个词,即使最好,也经不起这样反复使用的,何况曹雪芹这样的天才,能窘迫到没有更好的新词,只能反复用一个已经用了三次的旧词吗?更何况,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是具有新的社会理想,是厌弃透了封建贵族社会的一切陈腐俗套,是具有超时代的诗人气质的一个新的女性形象,曹雪芹用“诗魂”一词来指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怎么可能舍此不用,而去用已经用过三次的“花魂”这个旧词呢?不能忘记,黛玉除《葬花吟》外,还有《秋窗风雨夕》、《桃花行》等长歌,还有著名的菊花诗和柳絮词,这些都是富于社会内涵的绝唱,应该注意到《红楼梦》里写诗特多的是林黛玉,仅长歌就有三首,还有联句两篇。“冷月葬诗魂”就是在与湘云联句互争高下时才突然进发出来的不朽名句,雪芹特意让湘云与她互争胜负,而以此绝世佳句属黛玉,这是人物塑造上特意的安排,阅者万万不能辜负雪芹的苦心!除此而外,黛玉还有律、绝诗和词,整部《红楼梦》里,没有第二个人的诗在数量和质量上能超过她,这种安排,当然是曹雪芹匠心设计的。那末,从诗的人物个性化来说,“诗魂”不正好是诗才横溢的林黛玉个性的呈现吗!再者,在《红楼梦》第5回《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咏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诗句分别是:“可叹停机德”和“堪怜咏絮才”。曹雪芹特意用谢道韫敏捷的诗才比黛玉,这说明他是用诗人的品格来塑造黛玉的,所以,这个“诗魂”,当然非黛玉莫属。
“诗魂”和“花魂”,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关系到黛玉这个形象的整体,关系到曹雪芹究竟要塑造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形象的问题,关系到《红楼梦》一书的思想主题;因此,虽只一字,也不能含糊,必须明辨!
三
下面,我们再说薛宝钗。
薛宝钗是有名的“冷美人”,在《红楼梦》第5回《金陵十二钗》正册里,用“可叹停机德”指明薛宝钗有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妇德。在同回《红楼梦十二支曲》《终身误》里有一句指薛宝钗的曲词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一般的解释,都是把“山中高士”解释为薛宝钗,“晶莹雪”又解释为薛宝钗。我认为这样的解释,词意重叠而不确切。我的理解,这句曲词,应分词面的意思和词后所隐的意思两层来解释。词面的意思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意思是这“山中的高士”就是晶莹的“雪”。这“晶莹雪”是指物而不是指人。也就是说在这绝高的山上只有冰雪。这是一种极冷极冷的境界。第二层所隐的意思就是指薛宝钗。就是隐指她的“冷”。两者的差别就在于这“山中高士”不是用来称赞薛宝钗的。因为薛宝钗是一个热中入世的人,是“时宝钗”,而没有一点“山中高士”的意思,与她后来的结局也毫不相干。下旬:“世外仙姝(注:姝,甲戌、己卯、戚序、杨藏、程甲、舒序各本皆作“妹”,蒙府本误抄作“妹”,其底本当亦作“姝”,列本缺,惟庚辰本作“姑”,其底本己卯本作“姝”,可见是抄误。此从各本作“妹”。)寂寞林”的解法也一样,词面是指世外一片仙界的树林,“姝”谐“株”,词后所隐的意思是指林黛玉。
这个“冷美人”究竟“冷”到何种程度呢?一、金钏投井死了,人人都感到伤感,连王夫人都受到良心的谴责,承认“岂不是我的罪过”,袭人也“不觉流下泪来”。但薛宝钗却能作出意想不到的解释,她说:
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情了。(32回)
面对着血淋淋的事实,她居然能说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这说得多么轻松自在,简直是把金钏的被撵当作是放假了!最后是“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尽主仆之情了。”这就是薛宝钗的主仆之情,也就是薛宝钗的“冷”,“冷”到连一丝一毫的人情暖意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冰冷的冰雪世界!二、尤三姐自刎后,连贾珍、贾琏都感到“不胜悲悼”,连薛蟠也满面泪痕地跑回来把这事告诉大家,薛宝钗却说:“这也是他们前生注定”,“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又是一片冰冷的世界,别人悲惨遭遇她丝毫无动于衷!三、三十三回宝玉挨毒打后,大家都疼惜他,都来看望他,宝钗来看望的情形是这样写的: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
(宝钗)心中暗暗想道:“……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
这是宝玉挨打后宝钗去探望的情况,下面再看看黛玉去探望的情况: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
这两节文字是紧密连在一起的,先宝钗后黛玉,这未始不是作者有意的对比。宝玉的一顿挨打,换来宝钗一颗丸药和一段贾政式的教训或劝告,结论是“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话说得多么官冕,多么冷静理智,即使贾政听见了,也会点头称赞的。自己的一点点感情刚刚有一丝流露,马上就控制住了,其自制力和速冻的修养功夫真是到了家,这一切都是封建礼教和封建道德修养达到理想高度的标志。而林黛玉除带去眼泪、带去肿的桃儿一般的两个眼睛,带去无声之泣而外,只有一句话:“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这是一句怨极疼极的话。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能照字面来理解,照字面来理解,就全失作者用词之神妙了!
与“冷”相关的另一层意思就是“无情”。63回宝钗抽的花名签子的诗句就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话,换一种说法,就意思十分显豁了,这就是“任是动人也无情”。这句话就是活生生的一个薛宝钗。漂亮是漂亮到“艳冠群芳”,漂亮到可称“花中之王”,可称“仙姿”的地步了,就是冰冷无情!
与“冷”相关的另一面就是“淡”。《红楼梦》第40回贾母与刘姥姥一起到蘅芜院时:
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第7回周瑞家的到梨香院时,“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儿,坐在炕里边”。后来薛姨妈让送宫花给姊妹们戴时,王夫人说留给宝钗戴,“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8回宝玉到梨香院时,“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儿,密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以上这几段描写,凸出了一个“淡”字,特别是她的居处如“雪洞一般”,这是一句点睛的话,令人感到一股冷气。而她的衣着,只是“一色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她的日常生活不是“坐在炕上作针线”,就是“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描花样子”,这一切都是标准的封建女范的再现,特别是42回宝钗在训诫了黛玉以后有一段自白: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这是一段关于薛宝钗的十分重要的文字,它可以让你认识薛宝钗的过去和现在。按她自己说,她幼时也是很淘气的,《西厢》《琵琶》《元人百种》等都偷着看,后来被大人“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在封建教育的熏陶下,她终于懂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明白了“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注:第64回薛宝钗还有以下一段话,可以对看:“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薛宝钗的这段自白,坦率地说出了她的现在。大家知道,《红楼梦》里的贾政,是一个用封建模子压出来的人物,他没有自己的思想和性灵,只有一套冰冷僵化的封建教条,所以贾政两字的含义,就是:假就是真,真就是假。这八个字,是曹雪芹创造贾政这一形象的真谛,也是对当时充塞于世上的虚假现象如假道学、假名士之类的辛辣讽刺(注:请详见拙著《论红楼梦的思想》,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即将出版。)。而薛宝钗,我认为是曹雪芹塑造的又一个贾政式的人物,也就是说是封建化透了的人物。但这是一个女性形象,且是一个少女,因此她有自己的女性特点,不可能按着贾政的模子造,但就其思想内涵来说,完全是与贾政一流的人物。薛宝钗这个形象给我们另一方面的启示,是她自白了自己“转变”的过程,这在贾政身上是找不到的,而这一点,恰好透露了曹雪芹塑造薛宝钗这一形象的思想渊源。它的思想的渊源就是李贽的《童心说》。李贽认为:“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心胡然而遽失也……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李贽认为人之失去童心,变成假人,就是因为受了《六经》《语》《孟》之类的封建教育。而薛宝钗恰好是活生生地讲出了她从童心到完全失却童心的“转变”过程。而作为《红楼梦》里的薛宝钗,特别是训诫黛玉时的薛宝钗,当然是已经完全失却童心,完全完成了自身封建化的过程了。所以,我们说,薛宝钗是一个贾政型的女性。而她的罕言寡语,淡妆素服,把识字作诗,都看作是非分内之事,对于别人,对于世事,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真是“淡”到了极点,也就是“冷”到了极点。
但是,不能忘记,薛宝钗胎里是有一股“热毒”的,这股热毒,完全靠用“冷香丸”来克制,然而充其量也只是克制而不是清除,所以她始终不放松规劝贾宝玉走经济仕途,因为她认为“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所以她“会做人”,会讨好贾政、贾母、王夫人等等上面的人和身边所有的人,听以她又是“时宝钗”,“时宝钗”者,能识时务也。“时”就是“孔子时者也”的“时”,也就是顺乎潮流,见风使舵的意思。这里须要回顾一下第一回贾雨村吟的联语下句:“钗于奁内待时飞”。贾雨村表字时飞,研究者认为宝钗后来改嫁贾雨村。这一结局是符合这个“随分从时”的薛宝钗的性格的,这也是“时”字的具体体现。论者又认为宝钗的影子(同型人)是袭人,袭人后来嫁蒋玉菡,这也是一种映衬。《红楼梦》里说,袭人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研究者指出这实际是隐示她的“随分从时”、她的“得新忘旧”。这一看法值得参考。
这种“识时务”的人,必然也是善于机变的人,27回滴翠亭宝钗扑蝶,“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这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果然有效,她自己确是“脱壳”了,但黛玉却是“入壳”了。她故意说:“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往哪里藏呢?分明是你把她藏进“壳”里了,还能往哪里藏呢?论者以为“并不能确定她是有意嫁祸黛玉。”“祸”倒是并不能确定的,因为小红、坠儿未必能为祸,但“嫁”是确定“嫁”了。因为下文就说:“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这不是明明已经“嫁”了吗?自己不愿意的事却把别人装进去,这就是薛宝钗的机变!至于是有意无意,好心坏心,《红楼梦》里没有明写,所以这也是《红楼梦》的永远话题之一。
在基本了解了薛宝钗这个人以后,那末,就可以来看看她的诗与她的人的关系了。还因为薛宝钗是恪守妇德,牢牢记住“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的教训的,所以在《红楼梦》里她作的诗不多。她的第一首诗,就是大观园题咏,她题的匾是“凝晖钟瑞”,诗是“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这是一首认真的应制诗,除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外,其余六句,句句是颂圣,而歌颂得得体,显出了宝钗善颂善祷的才能,所以得到了贾妃的称赞。实际上,这类的事正合她的性格。同样,林黛玉的诗颂圣的味道就大大不如宝钗,而宝玉的诗,简直不像应制颂圣:“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进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除了第二句外,没有一句像颂圣应制诗,特别是最后两句,哪有一点颂圣的味道,相反倒像是有点犯忌讳。宝钗的《更香》诗,字面上句句工砌,而意思更是字字切合她本人的遭际,这首诗实际上是谶诗,具有暗示未来的意思。从诗的写作艺术来说,虽然切合她的身份,反倒觉得有点微露作意,不及前首自然。有的研究者认为这首不是宝钗的诗,蔡义江同志力辨其非,认为这是宝钗的诗无误,我深然义江同志的意见,此诗当属宝钗无疑。第37回宝钗的咏白海棠诗,更是宝钗的自家声口,“珍重芳姿昼掩门”足见她深闺自重,“胭脂洗出”“冰雪招来”,正是她素淡清冷的写照,尤其是“淡极始知花更艳”,更是自我写照。前面第8回说宝钗穿着“一色半新不旧的”衣服,“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不正是“淡极始知花更艳”吗?38回的《忆菊》诗:“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整首诗读起来一片萧瑟凄清的气氛。蔡义江同志说“明显的是孤居怨妇的惆怅情怀。”(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246页,中华书局版。)极确。但显然又是谶诗的味道了。38回薛宝钗的《螃蟹诗》,被众评为“食螃蟹绝唱”,“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宝钗是一个中正和平,最得中庸之道的人,何以写此讽世而且“太毒了些”的诗?其实作者在这里要展示的是宝钗的另一方面的性格。宝钗是恪守封建礼法的人,但不是糊涂人,而是极精明的人,对于世情并不是无知,不过是“罕言寡语”而已。所以偶一流露,就会让人觉得芒刺尖利,锋不可当。曾记得当宝玉无意中说出有人把她比作杨贵妃时,她就“不由得大怒”,立刻反击,“冷笑了两声”说:“我倒像杨妃,只是没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而且指着刚进来的小丫头靛儿说:“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30回)这样强烈的反应,整部《红楼梦》里薛宝钗仅此一回,但只此一回,也已让宝玉十分尴尬,让读者感到锋芒毕露了。宝钗是一个外貌非常随和,“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因此大得上下人之心的人。但是只要触及她自身的利益的时候,她也会立刻作出反应,同时也就是她一向深藏不露的个性的流露,滴翠亭扑蝶胡诌追黛玉,是一次深藏性格的流露;此处反刺宝玉又是一次深藏性格的流露。而这首辛辣讽刺的《螃蟹诗》,则是她在这特定环境、特定题目下对世情的讽刺。初一看,好像与她平常的性格不相一致,实质上是作者特意让她露出一鳞半爪的隐蔽性格。最后,还要说一说70回柳絮词宝钗的那首《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首词可看作是宝钗的自况,上片写得那么春风得意,舒卷自如,本来随风飘泊的柳絮不是掉在水里,就是落在泥土里,但她却一翻陈意,来一个“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为词的最后一句作好了铺垫,而又新意迭出。下片前两句是她性格的写照,后三句简直是她的神来之笔,她这朵柳絮,既不“随逝水”,也不“委芳尘”,而竟是青云直上!这首词,是这位恬淡寡欲,清冷自洁的“冷美人”的内心的大宣泄,是她的“热毒”的总发作。“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是她一向的潜意识的自然泄露,于是我们看到了她深藏在骨子里的“热毒”的真实内涵。所以这位“冷美人”,“冷”是她的外部表现,“热”是她的内心隐藏。她也可以说是《红楼梦》里的一位“女贾政”。
《红楼梦》里的诗,确如启功先生所说的:“每首诗都是人物形象的组成部分”,问题是在于要能准确地理解透作者对每首诗的作意。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很不容易,我自知所知甚浅,对《红楼梦》的诗意领会不深,甚至还可能有理解错的。以上一些戋戋的解释,虽想发启功先生红学之微于万一,但未必能得其真解,只好敬请启先生斧正,敬请我的许多红学朋友和广大的读者指正,我有理解错的地方,一定虚心受教。收稿日期:2002-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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