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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岭南学术之本色
中国学术文化,本起于黄河流域,东晋而后,始南移于长江流域,故在宋元以前,岭南尚无学术文化之地位。虽然唐时有张九龄,宋时有崔与之、李昂英、余靖,均一时人杰,然亦仅如沙漠中之水泉、之嘉木,寥寥无几。岭南文化之由中原移入,尽人皆知,东晋、南宋两代,除因异族侵凌,中原板荡,而至大规模移民之外,其与岭南文化有绝大关系者,则为历代之谪宦。
自六朝以来,流徙岭南之显宦,多不胜书,如南朝谢灵运之流徙广州,唐朝宋之问之贬钦州,李邕之贬钦州,韩愈之贬阳州,贬潮州,刘禹锡之贬连州,牛僧孺之贬循州,李德儒之贬潮州,贬崖州,宋朝寇准之谪雷州,曾布(曾巩弟)之谪廉州,郑侠之徙英州,秦观之徙雷州,姚铉之贬连州,苏轼之贬惠州,贬琼州,苏辙之贬雷州,李纲之徒雷州,张浚之徙连州,赵鼎之徙潮州,岳飞家属之徙岭南,明朝高攀龙之谪揭阳,汤显祖之贬徐闻,均为其最著者。诸人流徙南来,虽时间久暂不同,(其中暂者一来即去,久者如张浚,居连州20年,赵鼎居潮州8年,李纲一再流滴,居琼州8年,)然无论如何,对当地均有极大影响。如三国时之虞翻,以忤孙权,流徙来岭南,虽处于罪放之中,而讲学不倦,居岭南十余年,门徒常至数百人,后来之光孝寺,相传即虞翻故宅;又如姚铉,贬连州,尝采唐代文章,编为文粹,好事者于县中建楼,以贮其文稿,官属多遣胥吏抄录;又如郑侠,以绘流民图著名,贬英德,英德人民无论富贵贫贱,皆加以敬事,遣子弟从学,皆其一例。至于韩愈、苏轼二人,在谪宦中与岭南关系最深,影响极广。
由移民与谪宦之两重关系,可知当时岭南之所谓教化,完全起于一班羁人谪宦与孤臣遗老,而施被之于山陬海滨之野民。岭南各书院各祠宇所奉祀之先贤,最普遍者为苏轼、韩愈、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可见他们对于岭南教化之影响。此种教化,吾人无以名之,姑名之曰“遗民教化”。所谓遗民教化,即羁人谪宦与孤臣遗老之文化产物,经海滨野民接受之后,从而产出之一种学术。此种学术,亦自然而然有一种异样色彩。此种色彩与理学最接近,故岭南学术,经过一番遗民教化孕育之后,即结晶于理学。吾人曾言,岭南在宋元以前,无学术之可言。岭南有学术,且足以树立,实始于明代,始于理学。而明代理学之柱石,在岭南则为陈白沙与湛甘泉两位先贤。
明代理学,最初承程朱之旧,无甚创获。几位大儒,无非恪守宋人之说,未尝反省理会,推见至隐。此种理学,不过宋儒理学之遗绪耳。明代理学之真能卓然树立,第一是陈白沙之功,第二则为王阳明之功。黄梨洲云:“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白沙)而始明,至文成(阳明)而始大。”又言:“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又言:“先生(白沙)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独开门户,超然不凡。”(见《明儒学案》)。即此数语,已足见陈白沙在明代理学上之地位。
白沙最初就学于吴康斋。康斋为有明一代之大儒,一禀宋人成说。以白沙之天才,自不能恪守师传,一成不变。故其自述学问造诣之最精要处,完全由一己摸索得之,而青出于蓝,至其后另成一白沙学派。据张东所(白沙门人)述白沙为学云:“先生自见聘君(康斋)归后,静坐一室,数年未之有得,于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盖主静而见大矣。由斯致力,迟迟至20余年之久,乃大悟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一真万事,本自圆成,不假人力,无动静,无内外,大小精粗,一以贯之。先生之学,自博而约,由粗入细,其于禅学不同如此”。
白沙主静,其教人亦以静,言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以其主静,故主自然自得。黄梨洲云:“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可见其推尊之至。至如何可以“自得”,则须有觉悟。人只争一个觉字。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尽而我无尽。然如何能觉悟,则在能怀疑,故特别提出一个疑字,此为其见解胆识过人之处。据其所言,疑而后问,问而后知,知之真则信矣。故疑者,进道之萌芽也。又说,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章初学时也是如此,更无别法也。其对门人陈秉常,示以自得之学,云:“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苟由我,于子何有焉?”可见其不独富于怀疑精神,而且以此种精神,灌输于其门弟子。
白沙门弟子大都能禀承师说,以虚静自然为宗。门弟子中,最著者为湛甘泉,当时与王阳明齐名,旗鼓相当,彼此均为崇仁(吴康斋)之再传弟子。(甘泉学于白沙,阳明学于娄一斋,均为崇仁门人。)甘泉与阳明,本极相善,其后讲学,各立宗旨。甘泉门人,虽不及阳明之盛,然王湛两家,互通声气,当时学于甘泉者,或卒业于阳明,学于阳明者,或卒业于甘泉,亦犹朱熹与陆象山之门下,互有出入(见《明儒学案》)。阳明讲学宗旨,为“致良知”;甘泉讲学宗旨,则为“随处体认天理”。王湛之学,各立门户,由是甘泉门人,亦分为二派,一派为吕巾石等,反对王学;另一派为唐一庵等,调和王湛,谓天理即良知也,体认即致也。当时王学声势极盛,然与之颉颃者,除南方湛甘泉之外,北方尚有吕泾野一派,成鼎峙三分之势。甘泉门人,不限于岭南,从游者殆遍天下(学案语)。所以阳明之门人,亦由姚江而达于闽粤。粤中王门嫡派为方献夫与薛中离,而尤以中离为最著。中离虽非甘泉门人,然极尊崇白沙,曾上疏请以白沙从祀孔庙。甘泉对于白沙之学,鞠躬尽瘁,先后任南京吏部礼部兵部三部尚书,精神又健,岁九十犹作南岳之游,生平足迹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白沙,凡南京、扬州、贵池、衡山、罗浮、西樵、广州、增城,无处不有其所建之书院,故岭南之理学,十之八九为白沙甘泉之学。
至于诗文,亦不免受理学之影响。明初,岭南之文风,起于南园之五子。所谓五子者,一为孙蕡,一为王佐,一为王哲,一为李德,一为赵介。最初由孙蕡与王佐为之倡,结诗社于广州城南之南园,开抗风轩,以延罗一时之名士。此五子者,孙蕡(仲衍)即为理学家,承宋人之旧,究天人性命之理,濂洛闽之学。李德(仲修)本为经生,晚年亦以理学为归宿,潜心伊洛,足见南园诗社中,理学气味之重。自孙蕡等于洪武间结社南园,开粤中一代风雅,其后复有黎民表(惟敬)、吴旦(兰皋)、李时行(少偕)、梁有誉(公实)、区大任(祯伯),重振诗坛于南园,称后五子,与前五子后先辉映。此后五子均出于黄佐(泰泉)之门,而李时行则并出于湛甘泉之门。当时粤中理学,风气极盛,湛王之学,分门立户,各设书院,珠江流域传白沙之学,由甘泉主之;韩江流域传阳明之学,由薛中离主之,而势力则以前一派为最大。于此两派之外,复有黄泰泉一派。泰泉之学,承宋人之旧,以程朱为宗,惟对于理气之说,独持一论,教人以博约为宗旨。其时阳明方欲尽洗闻见之陋,归并源头一路。泰泉与阳明讨论知行合一之旨,几次辩难,故与阳明不合。泰泉之学,在粤中理学,可称别派,故在明儒学案内,列入诸儒学案之中。其时甘泉、泰泉,讲学东南,远近从游者极众。李时行先后及门,而其他四子,均出泰泉之门。足见南园后五子,其理学气味,又比前五子为重。总之,自白沙、甘泉而后,粤中文士,几无一不受理学之熏陶,而所谓理学,又自然大部分为白沙之学,此种影响,直至清中叶而未已。
明亡,岭南学术似有一转变,然其实只为一时之表现不同,非完全脱离理学。广州城北之白云山,有云淙别墅,建于陈子壮。当时陈子壮以礼部侍郎,投疏南归,特辟此别墅。名流区怀瑞、曾道唯、高赉明、黄圣年、黎邦瑊、谢长文、苏兴裔、梁佑达、陈子升、区怀年、黎遂球共12人,吟咏其中,修复南园旧社,此为后五子之后,南园诗坛之重振。明亡,陈子壮与黎遂球死事最烈,所以后来之岭南诗人,如邝露(湛若)、屈大均(翁山)、陈恭尹(元孝)、王邦畿(说作)、吴猷(呈伟)、梁观(器甫)、伍瑞隆(铁山)、赵焞夫(裕子)、梁观(颙若)、薛始亨(刚生)、彭睿瓘(竹本)、高俨(望公)、张穆(铁桥)、陶璜(甄夫)、王应华(园长)等,激越苍凉,为当时之最著。
屈翁山为岭南最伟大之诗人,曾一度剃发为僧,国亡后,行径更为奇特,忽儒忽释,往来荆楚吴赵燕齐秦晋之乡,遗墟废垒,揽涕而过。性固任侠,故其诗汪洋浩瀚,格调远在清初诸家之上。岭南之有屈翁山,犹吴赵之有顾亭林、黄梨洲,不过翁山为诗人,而顾黄则为学闇修独行,其作风大约与王船山、孙夏峰、李二曲、傅青主诸人,较为相近。此外,尚有陈元孝,为陈邦彦之子,即世人所盛称之独漉先生。巖野(邦彦)之学,本为岭南所宗,前后受业者凡数千人,影响一代文风,至为巨大。其后巖野尽忠,独漉之诗,自然满纸国家之痛,其吊崖山之作:“海水有门分上下,崖山无地限华夷”之句,至今犹为人传诵。
由此,可见明亡以后,岭南诗人大都为民族诗人,终清一代,岭南虽未掀起大文学狱,如胡中藻、戴名世、曾静、吕留良诸人之案,然民族精神之表现于文字上、艺术上,则不能掩。此又为遗民文化之一种表现,直接间接均与理学有关。士大夫平时则谈理学,国破之时则讲复仇。理学在平时则讲语默言动,天命理性,至国破之时则讲舍生取义,慷慨成仁。此为一体之两面,其一为常态,又其一为变态。
慷慨复仇,舍生取义,此种情绪,只有在特别环境中方能表现。至环境变迁,事成过去,此种情绪,即又归于静止。所谓俯仰之间,已成陈迹。至其时,天命理性,存养省察,语默言动之理学功夫,又复出现。如是,岭南在清一代,遂又继承前明一代之理学系统。白沙甘泉,一脉相传,延绵不绝。由明初以至于清中叶以后,五六百年间,岭南文化,完全呼吸于理学氛围之中。而所谓理学,又十之八九为白沙精神所支配。
至此,吾人须一谈清代岭南在学术上之位置。事实上,除明成化以至明亡之一段,又除白沙、甘泉二人之外,岭南在学术上实无地位,不过在清一代,益显其落后与贫瘠而已。查中原各地,自顾炎武、胡渭、阎若璩诸人之提倡,再加以惠栋、戴震诸人之开拓,百余年间,学术彪炳一时,此真可称为中国学术之复兴,经学、史学、天算地理、音韵、训诂,任何方面,均有开创,其间大儒,多至不胜枚举。即舍经学而言文章,其中古文家如桐城阳湖诸人,亦声华赫赫,足与经学大师旗鼓相当。而返观岭南,则对此一若毫无关系,始终处于学术圈外。此一二百年间,广东既无大师,亦无巨著,直至阮元来粤,开学海堂,提倡朴学,然后风气为之一变。
何以广东如此落后,如此贫乏,其中最大原因,当为地理关系。盖其僻处五岭以外,南北隔绝,为中原文风所不到,自有史以来,即已如此。此外,尚有一真正原因,关系非小,吾人绝不能忽视。此则为理学之关系。而今试再谈理学(主要为白沙理学)。
贾朴跋《明儒学案》云:孔孟之学,自秦汉以来,穿凿支离,汩没于训诂章句之间,赖有大儒辈出,求之于心性之际,而证其所为独得者,在宋则有周程张朱五君子,在明则有康斋白沙姚江诸儒,冥搜静悟,宗旨炯然,其间虽不无异同之见,而其求至于圣道,则一也。此数语已足说明理学之宗旨。理学家所惟一注意者在于心性,欲由心性之学,以进于圣贤。而其方法则为冥搜静悟,以“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蕴”,“还以握造化之枢机”(白沙学案语)。至于训诂章句,则为理学家所鄙弃,认为穿凿支离,不足以学。故白沙弟子林缉熙云,所谓闻道者,在自得耳。读尽天下书,说尽天下理,无自得入头处,终是间也。(言塞而未通也)。此为其以道(心性)为重,以学问书本为轻之旨。此外陈时周(亦白沙弟子)亦云,儒者有向上功夫,诗文其土苴耳。至于李大厓(甘泉而外,白沙之最得意弟子)亦有句云,莫笑老慵无著述,真儒不是郑康成。凡此,均足见对学问不甚重之态度。诸儒绝非鄙弃学问,不过认定学问之最终目的,在完成其人格,使人格无缺,成为完人,俯仰无愧,而可以与天地自然相合。诸儒之所谓学问,即此种学问,除此之外,一切学问均非学问。不然,秦桧、严嵩、钱谦益、阮大铖之流,亦何尝无学问,所差者,只在方寸之间耳。所以,考据之学,在清代百余年间,风靡一时,而在岭南,则若漠不相关。其故:第一,因岭南文风闭塞,事事落后;第二,一辈读书人,濡染白沙之教,对于此种训诂章句之学问,实不易接受。
二、王学崩溃朴学崛起
清初之朴学,本为对明代理学所起之一种反动,不过此种反动,实以王学(阳明)为对象。盖王学在其末流,流弊极大,二溪(龙溪、近溪)之外,更有大洲复所海门石篑诸人,舌底澜翻,自谓探幽抉微,而其为说愈精,去道愈远(仇兆鳌语)。至其后,更有一辈所谓“狂禅”,高谈“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如此,亦堕落极矣。学问而至于此,必生反动,此为王学崩溃,朴学崛起之由来。至于岭南,则自为风气,白沙之学,自成一家,由明成化以至于清嘉道间,数百年未尝摇动。既未摇动,则他种学问,难有取而代之之势。此又为朴学在岭南不能发达之故。
何以阳明之学卒至崩溃,而白沙之学则不然?仇兆鳌序《明儒学案》云:“白沙之学,在于收敛近里,一时宗其教者,能淡声华而薄荣利,不失为闇修独行之士。若阳明之门,道广而才高,其流不能无弊。盖道广则行检不修者,亦得出入于其中,而才高则骋其雄辩,足以惊世而惑人……”由此可知,阳明之门,因道广才高,至有“满街皆是圣人”之诮。而白沙因闇修独行,门限较窄,流弊亦较少,故其声教,较能维持久远。大抵白沙之教,确然淡声华而薄荣利。黄梨洲亦云,“凡出其门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贵为意。”故其门人中,陈时周最为刻苦,寒俭自持,以一身系风教之重。谢天锡则夷然物外,名利之事,纤毫不能入。李大厓则胸怀洒落,自晤白沙归里,即筑钓台于黄公山,读书静坐其中,不复仕进。贺医闾自入白沙之门,即淡然于富贵。故举世议白沙率人于伪,牵连而不仕,每以医闾为藉口。至于湛甘泉,虽官爵最高,然其山林之气,远比朝市之气为重,故一任几部尚书,即行致仕。此种淡于声华,薄于荣利,闇修独行之风节,又与羁人谪宦,孤臣遗老之遗民文化,有其渊源,有其关系。盖必有孤臣遗老之苦节、之坚贞、之特立独行、之孤芳自赏,然后有后来理学家之闇修独行、之清苦自立、之淡声华而薄荣利,其间前后相承,如出一辙。所以遗民文化乃结晶于白沙之理学,而理学(白沙学派之理学)则为遗民文化之产儿。而今试以屈翁山、陈元孝二人与顾亭林、黄梨洲一比。此数人者,地位相等,品格相等,思想抱负相等,聪明才智相等,身世遭逢相等。然因其所生长之理学氛围不同,故其所表现亦有异。阳明勋业彪炳,事功最著,故亭林、梨洲都属学者,不忘事功之念。白沙淡声华而薄荣利,故翁山、独漉均为诗人,而有采薇之志。
由理学而及于文艺,岭南文士亦多能保持一种风格。如乾嘉一代,文风最盛,然中原各地之文人,不免有声华竞尚之习气,颇为浮靡(尤以江南为甚)。然岭南文士,则沾染此种习气较浅,姑举数人,以见一斑。如黎简(二樵)、黄丹书(虚舟)、谢敦源(容若)、罗履先(天尺),此亦文士中之能淡声华而薄荣利者。
白沙声教,一路延绵至嘉道以后。其后,有柱石一尊,为之殿军,此即朱九江(次琦)。九江以后,尚有一人,此即其弟子简竹居(朝亮)。竹居以后,遂如广陵散矣。
当时学海堂振起朴学之风,名气极大,然屡次延聘朱九江出任山长,九江均不就,虽求之20年而终不可得。至简竹居,则对于当时之汉学(朴学),有极严厉之批评,曾云:“纪文达,汉学之前茅也。阮文达,汉学之后劲也。百年以来,聪明魁异之士,多锢于斯矣。呜呼,此天下所以罕人才也”(见简竹居文录)。由此可见朱九江、简竹居对于当时所谓朴学之态度,同时亦可见广东理学根柢之深厚,对于汉学之富于反抗性而短于感受性。
有须阐明者,白沙此种虚静自然,淡声华而薄荣利之学问,绝非消极的,而是积极的。黄梨洲云,薛文清困于流俗,陈白沙激于声名。又云,其高风之所激,远矣。霍韬云,白沙有抗节振世之志。可知所谓“收敛近里”,所谓“闇修独行”,不过得其一面。其实白沙不只高蹈,而且侠义豪雄,其论禽兽云:“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裹一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淫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淫,凡百所为,一信血气,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此数语何等激越慷慨。所以白沙最讲究气象,教学者须先理会气象,以求其自得。何谓自得?曰:“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夷狄患难一也,而无以动其心,是名曰‘自得’。”观其气象,真欲以一心开万世,其抗节振世之志,声光炯然,而直承孟子之心传。白沙居近崖门,每登临奇石凭吊宋室君臣殉国处。石上有贼将张弘范纪功铭,大书“张弘范灭宋于此”七字。白沙为冠一“宋”字于其上,乃成“宋张弘范灭宋于此”八字以丑之。一字之诛,严于斧钺。更于碑阴题诗云:“忍夺中华与外儿,乾坤回首重堪悲;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此外复有崖山吊陆公祠诗、崖山大忠祠诗、崖山泊舟奇石下风雨夜作诗、与李世卿同游崖山诗,均可见其心迹。
白沙主虚静,而有时不免慷慨激昂,满腔孤愤,此则历史与地理之环境使然也。岭南僻处岭外,一方面为山国,又一方面为海国。岭南人民本山海野民,山海野民一方面富于保守性,又一方面则富于冒险进取性,以此民性,影响于民风,即有一种异样色彩。温汝能云:“粤东濒大海,宅南离,山禽水物,奇花异果,如离支珊瑚玳瑁之属,莫不秉炎精,发奇采,而民生于其间者,亦往往有瑰奇雄伟之气,蟠郁胸次,发于文章,……”又云:“粤东居岭海之间,会日月之交,阳气之所极,阳则刚,而极必变,故民生于其间者,类皆忠贞而不肯屈辱以阿世,习而成风,故其发于诗歌,往往瑰奇雄伟,凌轹今古,以开辟一家之言,……此皆东粤之风也。”(见粤东文海粤东诗海序)。此所谓濒大海,宅南离者,对于岭南民性与岭南民风,当有绝大影响。故岭南文化虽落后,硕彦寥寥无几人,然一旦如有其人,其人即为非常人物。如六祖慧能,即为其中之最卓越者。以一平凡之夫而超凡入圣,所谓不鸣则已,一鸣即惊人也。
岭南学术文化,在明清两代,受白沙学说之影响,表现白沙之精神,至海通以后,政治社会经济之情形,相继变迁,岭南学术亦逐渐脱离理学之色彩,而表现为另一色彩。此种色彩,大半受地理环境之影响,与温汝能之所谓濒大海,宅南离,阳则刚,极必变者,有极大关系。吾人只须举出孙中山先生与康有为二人,即可作一例证。时至于此,粤东即一跃而入于另一环境,进入另一阶段矣。
三、近百年来之岭南文化
于贫瘠荒芜之中,最先为广东开学问风气者,为两广总督阮元。阮于道光六年,开学海堂,提倡朴学。其后学海堂所开之第一朵花,即落于陈澧身上。此为近百年来,广东对中国学术能有伟大贡献之第一人。
其实广东不只在学术上落后,其他一切,均无不落后。广东二字,从前一出口,即几乎为中原所不齿。广东能跃然而起,在中国舞台,占一重要地位,完全为近百年来之事。从南粤王赵佗至今,岭南历史,逾2000年,而最近之100年,则关系最为重大。
何以关系忽然重大?此则完全因海通之关系。而海通之关系,则因地理位置之关系。以其地理之位置,配合海通之运会,以其时,得其地,时与地一旦配合,广东即一跃而起。
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海运大开。英法荷兰之势力,逐渐东侵。中国在东亚一隅,不复能闭关自守。既不能闭关自守,即被迫而入于世界之舞台,从此与西方诸国发生来往。而在来往关系中,广东首当其冲,所以列强第一次侵略(鸦片战争),即发衅于广东。广东当然受害最大。然天下事有利未必无害,有时有害亦未必无利,而广东即于此祸害交迫之下,奋兴而起。
19世纪,海洋文化(世界文化)如潮涌来。广东当海洋之冲,因此乃事事得风气之先。事事得风气之先,即广东所以扶摇直上之一大关键。其实广东在历史上,早已成为对外交通及接受外来文化之最前哨。广东与海南诸地交通,远在汉武帝之世。其时徐闻、合浦为中国对外交通发舶之所,往来市舶,均寄碇于此。六朝以后,广州与海外交通大盛,其时大食国(阿拉伯)商人在广州已有居留地。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亦言,中国对外之交通路线,最初属于交趾,至7世纪时,交趾之地位,乃为广州所夺。至唐代,阿拉伯人兴起,南海方面,海上贸易极为繁盛,广州之地位,益为重要,遂掌握海外交通之总枢纽。
惟其如此,所以广东为接受外来文化之第一重门户。达摩初来中国(梁朝),即先至广州。广州西关下九路有街名“西来初地”,即纪念达摩初来之迹。其地之华林寺,相传即达摩所建。其时印度高僧,航海而来,广州城西之光孝寺,为岭南第一名刹,六朝以来,高僧驻锡于此者极多。相传有梵僧名智药,由西竺航海而来,带有菩提树一株,种于戒坛前,预言日后有肉身菩萨于此受戒。其后六祖慧能果于此树下祝发(唐高宗时)。此即为广东接受外洋文化所开之第一朵花。
总之,对外交通愈频繁,则广东之地位愈重要。近百年来海禁大开,各国(海南诸国以外)来往之关系,又不知比从前发达若干倍。因对外商业发达,所以对内商业亦随之发达。内外商业均发达,整个产业界亦随之而发达。产业发达,自然赋税增加;赋税增加,其政治上之重要性亦随之而增重。同时因海岸与边防之重要,亦加增其政治地位之重要。所以清末派来任两广总督者,多为一等大员,如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岑春煊等,清廷所以付以海疆之寄,即因其对于广东之地位,特别重视。此一切均足以证明广东因其经济地位之重要,而影响到政治地位及其他一切地位之提高。
广东从前在学术上,并无地位,然其后则不然。粤人在学术上至此亦显露头角,除陈澧、张维屏、黄培芳、梁庭枬、邹伯奇诸人,继承中国学术正统之外,广东从自身突起一支异军,后日即成为中国学术思想界之先锋,之旗鼓。领导之者,主要为孙中山先生之提倡革命,又一方面,则为康有为之倡议维新,更一方面,则为容闳于同治十年带领中国第一批留学生梁敦彦、詹天佑等30人,出洋赴美。岭南从前之遗民文化,经过几百年理学之陶冶,经过明亡之惨痛,经过200余年秘密会党之酝酿,经过太平天国之教训,再加之以海通以后世界潮流之激荡,遂孕育而成一种崭新的文化(与遗民文化遥遥相接,而有其连续性)。而广东乃成革命之策源地。
自戊戌以后,中国整个学术思想界,都为两种潮流所支配。一为革命的潮流,领导者为孙中山先生;又一为君宪的潮流,领导者为康有为与梁启超。此两种潮流,在清朝末年,几于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其后革命潮流胜,君宪潮流乃偃旗息鼓。此两派领袖均为广东人,两派活动均以广东为其出发点,而最初效力于此两派之劲旅,之干部人物,多属广东人,足见广东之重要性及其富于矛盾性。孙中山先生之思想,承接世界最新之潮流,已极显明,其学说亦已家喻户晓。至于康梁一派,其领袖之人物虽然倡导保皇,然因政变失败,党徒被捕被杀,其余一部分被迫逃亡,所以对于当时执政之满洲大员,亦恨之刺骨。因此,革命派固然谈革命,君宪派亦谈革命(在新民丛报初期,革命字样,屡见不鲜);革命派讲民权,君宪派亦讲民权,彼此都以18世纪西欧之政治思想为其出发点。所不同者,一派主张彻底推翻满洲政府,从头改造;一派则主张维持现状,加以改良而已。在此两派运动中,革命派比较急进,比较激烈,比较彻底,则从外面压入;而君宪派比较温和,比较缓进,则从内部涌出。此两派虽然标揭相反的、冲突的、绝不相容的主张,但同时亦有不少共通的、可以相合之处。此两种运动虽然均起于广东,以广东为其地盘,从此发轫,然转瞬之间,已普遍展开,成为全国的运动,非广东一省所得而专有,盖其势力已弥漫于全国。无论何处,无论何人,不为革命党则为君宪党,如果两者都不属,其人非顽固守旧,即为落伍退化,几不齿于士类。
至于人民,在积极的自动的一方面,其活动则更可观。当时清政府愈益腐败,而外患之压迫,亦愈益加深,人民懔于邦国之危亡,于是奔走呼号。其时民气之盛,实不可以言语形容,于是开学堂,办报馆,集会演说,指斥朝政,批评时事,完全受天赋人权及思想自由、言论自由、集会结社自由之学说所影响。所以当时之舆论,确实有一种力量,足以监督政府,指导人民。每逢有事发生,则报纸先加之以批评,人民随后继之以响应。
以是,全国思潮,奔腾澎湃,无论在政治方面,社会方面,道德伦理方面,风尚习俗方面,学术与教育方面,无不受此种思潮之影响。在几千年来专制政治之下,第一次听到民权之呼声,第一次听到自由平等之呼声,第一次听到博爱之呼声(彼此都以同胞相呼),第一次听到男女平权之呼声与婚姻自由之呼声;在几千年之学术系统中,第一次抛弃传统之旧路,而另开新路,此真为几千年来中国文化史上之第一次大变动。其时人人谈革命,人人讲民权,谈革命讲民权之书报,及卢梭《民约论》、孟德斯鸠《法意》、《法国革命史》、《美国独立史》之译本,传诵一时,都有自由平等,革命鼓吹,文明进步,方针目的等新名词,其情形与18世纪大革命前夕之法国无异。真可称为现代中国之第一线曙光,亦可视为中国从此摆脱中古时代之氛围,一跃而入于20世纪之开始。此为中国由“中古”而入于“现代”之转捩,之大关头,以后中国更有如何进步,如何创新,如何建树,都无非以此为其初基,为其先导。可惜现时人士,多未彻底明了此一转变之大关键,对此时代之重要性,未有深切之认识。
以上所言,不过说明在整个大潮流中,广东以其局部之地位,负其所能负之使命,尽其所能尽之贡献而已。然其间尚有须注意者,即此种思潮,本来发自广东,最初以广东为其发动之大本营,最后乃弥漫全国,洋溢奔腾,成为全国之思潮,而转移时势,开创新机,使中国入于现代之世界。如果从此点着眼,则广东所负之使命,及其所有之贡献,则不可同日而语矣。何以广东有此使命,有此贡献?此则因近百年来,海禁大开,因海运与通商,而得接触世界文化之潮流为其大关键。广东以其地理位置,当海洋之冲,得风气之先,凑合机缘,遂得掌握空间与时间之锁钥,此一使命乃不期然而然地落于广东身上矣。何以必落于广东身上,而不落于他省身上?其间关系颇多,而今姑举一事以为例。广东有无数华侨,遍布海外,此正为制造革命党,收容亡命客,筹措革命军费,策动革命工作之最好条件。如无海外华侨,散居美洲南洋各地,则革命恐不易有成功之望,连康梁诸人,亦无法进行其君宪保皇之工作。只就此点,已足见广东之重要性,何况尚有其他之种种条件。所以民国以后,张勋复辟,黎元洪出走,海军南下,国会南迁,组织军政府,倡言护法,均以广东为大本营,其后国民革命,出师北伐,亦以广东为大本营。吾人研究广东,必须着眼于此。此为近百年来岭南文化最重要之点。
岭南文化,由张曲江、崔清献及唐宋以来之羁人谪宦,孤臣遗老,奠其始基;由明以来白沙、甘泉诸人承其统绪,至近百年来,海禁大开,与世界文化之潮流接触,一转而为一种领导性的革命文化,其间一千余年,事迹昭然。而今时局虽然变更,然实不足以损岭南之价值。瞬息之不足以变古今也。天之生有其地,有其人,其地临大海,宅南离;其人则秉性刚强,民气焕发,得地理之孕育,承历史之遗传,故其地其人,必可以促使岭南文化之重生。岭南居山海之间,秉炎晶之气,山则有云岭罗浮,水则有珠江南海,潜则有蛟鼍,动则有虎豹,木则有红棉,果则有丹荔,花则有素馨茉莉,香则有伽楠沈水,珍宝则有翡翠珍珠珊瑚玳瑁,故其人物则有佗王之豪雄,六祖之神慧,张曲江、崔清献之赤忱,李忠简、海忠介之忠耿,熊飞之壮烈,陈白沙、湛甘泉之德教,陈子壮、陈邦彦之气节,屈翁山、陈元孝之孤洁,南园前后五子之风流文采,洪秀全、孙中山之革命精神。岭南文化之复兴,必由斯道,舍此,更无他道。此亦为岭南民族生命民族精神之所寄托。
如是,岭南人物应有其特殊之风格,应以罗浮之耸拔为其精神,以梅岭之高寒为其品格,以珠江之明朗为其风度,以南海之浩瀚为其襟怀。
(本文稿系台北广东文献社粤籍老学人宋聘莘先生提供,谨向原作者黄尊生先生和宋先生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