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领地——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阅读札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散文集论文,札记论文,领地论文,村庄论文,灵魂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最近几年来人们似乎一直在议论着这么两种散文:一种谓之“文化大散文”或“历史大散文”;一种谓之“小女人散文”或“小男人散文”。前者追求鸟瞰茫茫历史,俯视芸芸众生的宏大叙事,关注的往往是历史浮沉背后深刻的道理,不可否认它们曾经在一片荒芜之上重新创造过一个散文创作的庞大空间,一定程度上回应了焦虑的人们对新的散文的期待,可同时它们也容易在夸张的历史想象和盲目的价值判断中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文化学术泡沫。后一种散文追求于细微之处见真情的镌刻与雕琢,关注的则是里弄街巷的柴米油盐和快乐、寂寞的情感体验,但它一不小心就会跌落到偏狭的闺阁情感的泥淖,有时还显得那样忸怩与腻烦。很显然,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却很难归类于这种非大即小的文体范畴,同时要将它做一个严格的界定恐怕也是很不合适的,时下盛兴的诸如“行走的文学”、“西部文学”这些文体命名仪式也没有对这个作家的写作发挥什么话语影响。这不仅是他的思想视野里没有什么文化和历史陈迹足以表达他的思虑,平淡无奇的生命里也没有什么私人空间可以描述那么多琐碎的人生哀乐。更深层的原因大概是,对于一个在名不见经传的村庄里生活了30多年的作家来说,一个村庄的存在代表着一种精神栖居和珍藏过的时代,从这个层面上说,写作的意义不是经由媒体狂轰乱炸的炒作而使一个偏远地区的作家一举成名,而是不断地接近这个村庄的生存并最终抵达人的心灵的过程,是“用漫长的时间让一个有着许多人和牲畜的村庄慢慢地进入我的内心,成为我一个人的村庄。”(注:《刘亮程:对于一个村庄的认识》,《南方周末》2000年6月9日《新文化·写作》专版。)
在这个日益匆忙也日益焦虑的知识时代里,刘亮程的散文似乎是一种悠闲而孤独的漫步,他在对“一个人的村庄”及精神家园的长期寻求中,作家获得了一种观察和理解自然的方式,那就是人在与大自然万物的和谐中体会真、善、美,把握村庄和自然界里最真实也最具稳定性的精神内核。作家在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喟叹“我们已越来越不懂得向生存本身,向自然万物学习了。接近生存在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人类的书籍已经泛滥到比自然界的树叶还要多了。真实的生存大地被书页层层掩盖,一代人从另一代人的书本文化上认知和感知生存,活生生的真实生活淹没了。思想变成一场又一场形成于高空而没有落到地上的大风。能够翻透书本最终站在自己的土地上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注:《刘亮程:对于一个村庄的认识》,《南方周末》2000年6月9日《新文化·写作》专版。)事实上,在许多人的眼里特别是许多城市人的眼里,乡村生活是很值得惊羡的,因为那里有他们枯燥的生活之余渴望猎获的奇风异俗,有他们节假日里乐意奉行的轻松美学,但最终那种城市生活所铸就的冷漠使得他们对于乡村生活居高临下的旁观姿态仅仅成为一种时髦而虚假的美学立场。正如这部散文集的题目“一个人的村庄”所昭示的,刘亮程在他的散文中力图回避的恰恰是那些无关痛痒的乡村生活经验的抒写,而将笔触直接指向了生命和心灵本身。在这些散文中,我们可以注意到刘亮程将最具尊严的文字都给予了他曾经倾听和生活着的这个叫做“太平渠”的荒凉的小村庄。这个村庄如同艾略特的“荒原”、卡夫卡的“城堡”、梭罗的“瓦尔登湖”一样,是作家寂寞而又勤劳地观察世界的起点,也是他所有散文文本的核心和价值的源泉;同时这个村庄也如同史铁生的“地坛”、苇岸的“大地”、张炜的“野地”一样,是一个集中了如此之多的心理文化与哲学命题的地方。“每一个作家都在寻找一种方式进入世界。我对世界和人生的认识首先是从一个村庄开始的。”(注:《刘亮程:对于一个村庄的认识》,《南方周末》2000年6月9日《新文化·写作》专版。)对于刘亮程来说,他的这个村庄,不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处所,是他终生所要表达和描述的对象,它更多的代表着他的生命与写作方式,是作家在内心深处不断构筑和丰富的一片灵魂领地。
诗人布莱克曾经用这样的诗句来描述个体与世界、瞬间与永恒的关系:“在一粒沙子里看见宇宙,/在一朵野花里看见天堂,/把永恒放进一个钟点,/把无限握在你的手掌。”(注:《布莱克诗选》袁可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02页。)同样,在刘亮程的散文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一种乡村/城市、善/恶的道德至上的截然对立的价值判断,而是一种物质匮乏所馈赠的灵魂的富足,偏僻荒凉所馈赠的博大和无限,平凡朴素所馈赠的真实和尊严。对于属于刘亮程这“一个人的村庄”来说,那里的灰鸟、虫子、老狗、胡杨树、逃跑的马、挣断缰绳的牛,和那唯一的一边闲逛一边在内心琢磨的扛着铁锨的人构成了一个独特而又无限的生命空间,在这里,忍耐、困苦和快乐是属于每一个沉静而卑微、孤独而深刻的灵魂的,作家以朴素简单的文字表达了他对这个人畜共居的村庄和土地的感激,对自然万物的尊敬和理解。正因为如此,作家才能如此灵犀而深情地感受到“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注: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4月第一版。本文中的引文除特别标明出处外,均引自该散文集。)在《人畜共居的村庄》这篇文章中作家用心体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做一条小虫”、“做一条狗”、“做一棵树”……的无忧无虑与“做一个人”的默默无闻。在这里,人和动物、植物之间已没有贵与贱、尊高与卑微的分别,更有甚者“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它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作家在这篇文章中一方面表达坦然而又宿命的生存境界,那就是人和自然实质上是一种共时性的存在,时间和命运对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平等相待的。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人内心欲望的永无止境与人本质力量的软弱无能的巨大反差,表达了作家对于理性的人类生活方式的警醒,这种警醒来源于长期的对于自然的观察和体味,来源于对每一个生意盎然的生命个体的理解、尊重和感叹。“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这样自觉的角色置换的方式和意识在这部散文集是表现得很普遍的,而这种细心观察和自觉的角色置换所引导出的“我是什么”、“人是什么”、“人与自然应该是何种关系”的哲性追问也是理解和认识刘亮程散文创作的一种比较适合的方式。作家正是不断通过这种主体与对象之间的置换质询来抒写自然万物丰富自由的生命,刻画人类的平庸、软弱、麻木和自私。
作家深信“写作本身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有的作家一生盯住一个地方寻找,有的作家不停地变换着地方满世界寻找,但最终要找的是一种东西,可惜许多作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总认为自己有无数的东西要寻找。”“一个有价值的作家关注的,恰恰是生活中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它们构成了永恒。”(注:《刘亮程:对于一个村庄的认识》,《南方周末》2000年6月9日《新文化·写作》专版。)事实上,作家最终还是来到了城市,散文集中最后一辑《扛着铁锨进城》就表达了一个在城市漫步的思想者彻骨的精神体验。对于久居村庄的刘亮程来说,城市是一个由钢筋、水泥和无数的知识者构成的地方,虽然我们在他的文章中没有看到很多直接批判城市的文字,但在诸多篇什中他依然对城市的文明生活表示了毫不保留的剖析和情感上的厌弃。“我只是这座城市的客人,永远是。无论寄住几天或生活几十年,挣一笔钱衣锦还乡或是变成穷光蛋流落街头。”这样深刻的异乡人的孤独对于一个村庄的写作者来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城市牛哞”、“扛着铁锨进城”这些表面上看上去即充满了悖论的文章标题,其实正表明了作家在城市里的独特的存在方式,村庄以另一种劳作的方式在他的城市生活中继续延伸,作家在这份对村庄特殊的情愫里既表现了他对村庄对于自然界一如既往的倾心,也表现了他作为一个“永远的农民”对城市的矛盾徘徊态度,对知识和技术保持的应有的警醒与批判。“原以为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静下来仔细看一看,想一想,城市不过是另一个村庄,城市发生的一切在乡下也一样发生着,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作家以自己在村庄的生存经验解构了城市人引以为荣的知识崇拜和工具信仰,那些看上去神圣体面抑或讳莫如深的事情,在作家眼里只不过是那些翻版的村庄的简单生活形态而已,这种独到的比照和发现,大概是他对城市无奈之中善意的戏谑吧。然而,无论城市具有着何种充满诱惑力的异质感,在作家眼里,它永远是陌生的,缺乏归属感的,这不是简单的对于文明和现代生活的拒斥,而是作家对于生活和写作方式的自觉选择,因为“与乡村相比,城市生活不易被心灵收藏。一件事物进入心灵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注:《刘亮程:对于一个村庄的认识》,《南方周末》2000年6月9日《新文化·写作》专版。)同时,城市还是一个被文明和知识的假象所蒙蔽的物欲社会,在这里,除了钱财生计、尊卑沉浮以外,还有对自然和生灵的漠视与杀戮。“越来越丰富的物质生活正湮没着自然之光。”在《城市牛哞》一文中作家这样感叹牛的命运:“牛只是作为肉和皮子被运到城市。他们为了牛肉的新鲜才把活牛运到城里。一头牛从宰杀到骨肉被分食,这段时间体现了一个城市的胃口和消化速度。早晨还活蹦乱跳的一头牛,中午已摆上市民的餐桌,进入肠胃转化成热量和情欲”,一头牛见证了一个城市纷乱剧烈的日常活动,它像一把尖刀一样挑开了这个城市金钱和文明所包裹着的温情脉脉的面纱,锋芒直逼城市生活背后残酷的现实本质。
正如蒋子丹在《刘亮程的哲学》一文指出的“显得平凡孱弱无关紧要的弱小生命,在这个农民眼里值得牵肠挂肚,与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类同生共荣,大可等物齐观。他的世界因为有着生界万物的参与而变得格外博大和深远,他的情感由于有着和大自然的亲近变得格外细腻和敏锐。”(注:蒋子丹:《刘亮程的哲学》,《天涯》1999年第5期第24页。)阅读刘亮程这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以及他多年来默默创作的诗歌,它们的从容与沉静总是让我们联想起一批优秀散文家的名字:史铁生、苇岸、庞培、张锐锋……他们都曾经作为中国最底层而又最丰富的民间生活的见证人和阐释者,创作出一批朴素而又博大具有崭新的文体样式的散文作品,当然,这种文体一方面是他们努力经营和构造的结晶,另一方面也更多地来源于他们丰富的生命形式和不倦的灵魂探险。总的看来,刘亮程的散文语言干净凝练,省却了奇异的故事和华美的辞藻,反倒保持了一份悲悯与谦逊的情怀,作家没有运用夸张变形的手法去渲染村庄的荒凉,没有用力想象和渲染城市与乡村的冲突,而是在竭尽全力地呈现两者之间不同的生存方式。但在对于自然界哪怕是一只小虫、一棵老树的观察关注,作家都丝毫没有吝惜他的笔墨。他对于这个村庄及自然界的关爱与记忆,对于城市的焦虑与无奈更多的时候是通过一种有克制的、诗意的语言来完成的。与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的灵魂追问、庞培的喁喁低语、张锐锋的绵远冥思、苇岸的清新温暖不同的是,刘亮程的散文中透露出的是一种难得的舒缓与从容,一种对世界和命运充满了朴素理解的沉静。卡夫卡在对现代人的反思时曾写下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文字:“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注:转引自张旭东《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译本序第14页,三联书店1989年3月第1版。)当我们用心体会刘亮程的作品,体会他那种热爱和感激自然、拷问和审视人性的精神境界时,我们知道,有一个寂寞而辽远的声音正在唤醒我们久已沉睡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