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与孟子美论之比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柏拉图论文,孟子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马克思指出:“社会的进步就是人类对美的追求的结晶。”人类世世代代对美的执著不懈的追求,汇成强大而又恒久的动力,推动着社会不断前进。但是,这种追求的具体内涵,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的。少男少女们追求的是美的容貌;文艺家们追求的是美的创造;哲学家们追求的则是美的本质。
美的本质,这是哲学家、美学家们探讨了数千年,至今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一道世界难题。
比较一下两千多年前东西方的哲学家对这一难题的探讨,将会给我们许多的启迪。本文拟就大体生活于同一时期的柏拉图(公元前427 —347年)与孟子(约公元前390—305 年)的美论作一番粗浅的比较研究。
一
对于这道世界难题,柏拉图曾进行过长期的思索和多方面的探讨。他写于早期的长篇对话《大希庇河斯》就是西方世界第一部专门研讨美的本质的论著。这篇对话,对当时社会流行的各种关于美的观点,逐一进行了批判性的考察。其中主要有如下五种观点:1.美是具有美的属性的具体事物(如美是小姐、母马、竖琴、汤罐之类);2.美是使事物显得美的质料(如黄金的装饰);3.美是某种物质与精神上的满足;4.美是恰当、有用、有益;5.美是由视觉与听觉引起的快感。对于这些观点,柏氏没有采取简单否定的办法,而是尽力揭露它们内在的矛盾,使它们概念上的不周延和片面性充分地暴露出来,不能成为“涵盖一切”美的现象的令人信服的定义。
那么,能“涵盖一切”美的现象的定义是什么?柏氏自己也无从回答,只好无可奈何地宣称“美是难的”。
这篇对话所涉及的诸多观点,大都在某个层次或某些侧面上把握了美的本质,只是这些观点之间缺乏有序的内在联系。又经过多年的思索和探讨,柏氏写于成熟期的对话《会宴》,对美的复杂多重的内涵,进行了梳理整合,分层建构。该对话指出,爱美的人,对美的探索应分如下六步:“第一步应从只爱某一个美形体开始,凭这一个美形体孕育美妙的道理。第二步他就应学会了解此一形体或彼一形体的美与一切其他形体的美是贯通的。这就是要在许多个别美形体中见出形体美的形式……再进一步,他应该学会把心灵的美看得比形体的美更可珍贵……再进一步,他应学会见到行为和制度的美,看出这种美也是到处贯通的……从此再进一步,他应该……进到各种学问知识,看出它们的美。再进一步,他会‘豁然贯通’突然看见一种奇妙无比的美。他的以往一切辛苦探求都是为着这个最终目的。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它只是永恒地自存自在,以形式的整一永与它自身同一;一切美的事物都以它为泉源,有了它那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注: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271—273页。)
这种从个别的美的事物开始,逐渐“循阶上升”,最后达到“涵盖一切的”“最高境界的美”的探索程序,是一条认识美的正确途径。这条由个别到普遍,由感性到理性的认识路线,出发点是唯物主义的,也具有朴素的辩证发展的合理内核。但他最后又把最高的普遍概念看成独立自在,不依存于经验事实而且超然于经验事实之上,并且反而成了“一切美的事物的泉源”,这就走到自己的反面。正如列宁指出的:“哲学唯心主义是把认识的某一个特征、方面、部分片面地、夸大地发展〈膨胀、扩大〉为脱离了物质,脱离了自然的、神化了的绝对”。(注:列宁《哲学笔记》第411页。 )柏拉图所述的“永恒地自存自在”的“最高境界的美”,就是这种“脱离了物质,脱离了自然的、神化了的绝对”。其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的实质是显而易见的。
柏拉图的美论,尽管存在着一定的失误,但他对美的本质的多方面的深入探讨,在西方美学史上影响至为深远。诚如朱光潜先生指出的那样,西方世界后来出现的许多重要的美学思潮,大都“伏源于”柏氏的美学探讨。
二
与柏拉图大体同时而稍晚的中国哲学家孟子,也曾对美的本质进行过多方面的思索和探讨,并给美下过一个著名的定义。这个定义,也是通过对话的形式表述的: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注:《孟子·尽心下》。)
在此,孟子对人的个体人格的评价作了精细的划分,列出了善、信、美、大、圣、神六个等级。这六个等级之间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并且构成一个完整的等级序列。在孟子看来,“善”是“美”的首要前提。“美”是建立在“善”与“信”的基础之上的。这个“善”,能满足人的需要,符合人的愿望(即“可欲”)。而这个愿望,一般人指的往往是符合自己切身利益的东西,从孟子来看,却是实现其“仁”和“义”的道德理想。有了这个理想的目标,不能光挂在嘴上,而是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努力实践这一理想,这就是所谓“有诸己”,这样言行一致的人,方可谓“信人”。而“充实之谓美”,就是说个体不但应遵循“善人”、“信人”所履践信守的仁义等道德原则,而且还应把它们扩展贯注于自己的全人格之中,使自己之外在的容颜和平时的言谈举止,处处都自然而然地体现了仁义道德的原则。所以,孟子所定义的“美”,是在个体的全人格中完满地实现了“善”,并自然地超越了“善”。它是“善”与“信”的理性内容与相应的外在容色,举止风度的和谐统一。“美”之后的三个等级,虽然都比“美”更高,但都起始于“美”,因而它们都不仅是道德伦理评价的范畴,而且同时又是一种审美评价的范畴。“充实而有光辉”,比之前述的美,程度更强烈,包容的内涵更广大,其外在的感性形象性更为鲜明夺目,是一种辉煌壮观的美。如孟子所说的那种具有“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的人。(注:《公孙丑上》。)比这个“大”更高一级的“圣”,是指集前代之大成,为百世之楷模,对后世有着极大的感染化育力量的人,此即所谓“大而化之”。如尧舜、孔子等圣人。这个“圣”的境界,是人们通过不懈的努力可以达到的。如孟子就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告子下》)。至于那最高的所谓“神”的境界,则是非人力所能及的,也是人所难于理解的“天才”,与孔子所说的“生而知之”者应属同类人物。
孟子的上述阐释,虽至最后带有一些神秘意味,但并不是纯粹的主观臆测,其中包含着对人格美的内涵的多层次性的深刻的洞察。它不仅适合于对人格美的评价,也成了中国文艺家评价艺术美的等级的重要标尺。如唐代的书法理论家张怀瓘就把艺术分为神、妙、能三品,被他列入“神品”的王羲之的书法,他的评语是“千变万化、得之神功,自非造化发灵,岂能登峰造极”;对于张芝的书法,其评语是“不可以智识,不可以勤求。”(注:《法书要录》卷八《张怀 书断中》。)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圣而不可知之。”不难看出,孟子对于善、信、美、大、圣、神的区分和阐释,极大地拓展和丰富了美的本质的内涵,在中国美学史上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三
比较一下在东西各自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两位哲学家对美的本质和定义的探讨,我们会发现其间有不少明显的差异。
1.从探讨的根本目的来看,柏拉图对美的本质和定义的探讨,最终目的是追求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知,其科学主义色彩是十分鲜明的。孟子的目的则在于探求做什么样的人才是最理想、最完善的人,其人文主义倾向也是十分明显的。柏氏在探讨中,对当时流行的各种观点逐一进行批驳,并试图寻找一个能涵盖一切美的现象的完备的定义。尽管他最终未能如愿,但其探讨范围是极为深广的。它涉及自然之美、社会劳动产品之美、人的体态容貌之美以及人的心灵、社会的习俗、学问知识等等,几乎囊括了美的所有领域。这种穷尽物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彻底研究精神,不愧是大哲学家的风范。
孟子对美的探讨,着重在人的自身。他对于人的人格精神美的探讨也是异常深入而又多方面的。他首先发现人的道德精神之美也能给人以心灵的愉快:“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注:《孟子·告子上》。)他把“理义”等道德精神引起人们普遍必然的愉快与口耳目等感官得到的愉快相提并论,这就打破了一般把美仅限于视听感官所得的愉快的看法。他还指出,人的内在精神美能通过外部的形体表现出来:“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注:《孟子·尽心上》。)孟子把个体人格精神美理解为内在的精神和外在的形体的统一。这就抓住了人格善与人格美的重要区别。前者是通过理智去判定的,后者可以通过感性的直观去把握。这一美学思想,对后代绘画艺术所主张的“以形写神”、形神统一的美学观点,有着极大的影响。孟子主张养“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赞颂那“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伟大人格。这是他崇高的审美理想的鲜明体现。
日本神户大学艺术学教授岩山三郎先生谈及西方人和中国人美学思想有一个根本不同的地方:“西方人看重美,中国人则看重品。例如西方人喜欢玫瑰,因为它看起来美;中国人喜欢兰花、竹子,并不是因为它们看起来美,而是因为它们有品,它们是人格的象征,是某种精神的表现,这种看重品的美学思想,是中国精神价值的表现,这样的精神价值是高贵的,在世界上都无与伦比的。”(注:《孟子·尽心上》。)这样崇高的评价,是我们民族的光荣。我们引述日本学者的论述,倒不是要否定柏拉图对美的本质和定义的广泛深入的探讨的价值。他与孟子,一个从大千世界的各个领域(主要是“外宇宙”)去探讨,一个从人的人格精神方面(也就是“内宇宙”)去作深入探讨。二者相异而又互补,都对人类美学思想的丰富和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2.从思维方式来看,柏氏主要是一种抽象的思辨分析,而孟子则更擅长于直觉体悟。柏氏的思辨分析细致深入,引导读者在一系列的论辩过程中,思考一步步地深入下去。孟子的论述,以自己多年的深刻体验为基础,简明扼要地揭示出人格美的多重内涵。孟子着重探讨的是人格精神美,这是一种难为视听所直接把握的十分内在的东西,用直觉体悟的方式正适合自己的研究对象。如孟子所擅长的“养吾浩然之气”,便是一种典型的直觉体悟。孟子所谓“浩然之气”,指的是个体的情感意志同其所追求的伦理道德目标交融统一后所产生出来的一种饱满而又强劲有力的精神状态。孟子以“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这样高度形象化的语言,来描述自己长期修养所达到的崇高的精神境界之美。这无疑是一种十分独特而又充满诗意的人生体验。孟子的“养气”说,对后世的美学思想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曹丕提出的“文以气为主”,就是强调了作家的内在修养和禀赋决定了其诗文的风貌和价值。韩愈主张“气盛言宜”,也是强调了“养气”对搞好写作的决定性作用。他把言和气的关系比作浮物和水的关系。水积得深厚,才能浮起重大之物。只有自身修养浑厚深广,写出文章才能气势充沛,才能摇撼读者的心旌。这样的见解可谓深谙为文之道。至于文天祥狱中所写的《正气歌》,更是直承孟子“养气”说,并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来谱写的感天地、泣鬼神的千古绝唱!
法国著名哲学家柏格森说:“所谓直觉就是指那种理智的体验,它使我们置身于对象的内部,以便与对象中那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相契合。”直觉体悟的这种能直接与对象的内在本质“相契合”的卓越功效,也是爱因斯坦在科学研究的创造性劳动中不只一次地深切体验过的。因此他多次宣称:“我相信直觉”。著名科学家玻恩更强调指出:“实验物理的全部伟大发现都是来源于一些人的直觉。”(注:蒋孔阳《美学新论》第462页。 )直觉体悟在文艺创造和科学发现中的巨大作用,是被文艺和科学史上的大量事实所一再证实了的。
那么抽象的思辨又价值几何呢?对于这个问题,列宁曾有过明确论述:“当思维从具体的东西上升到抽象的东西时,它不是离开——如果它是正确的——真理,而是接近真理。物质的抽象、自然规律的抽象,价值的抽象等等,一句话,那一切科学的(正确的、郑重的、不是荒唐的)抽象,都更深刻、更正确、更完全地反映着自然。”(注:玻恩《我这一代物理学》第183页。)
由此可见,直觉体悟和抽象思辨,虽迥然相异,却各有千秋,都是人类认识世界,探求真理的卓有成效的武器。我们不妨兼而用之,以取各自之长。
3.关于美与善的关系,柏氏与孟子的观点可谓同中有异。首先,他们均认为善是构成美的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但这个“善”在他们各自的美论中所处的位置是有着明显差异的。
在柏氏看来,善仅是美的多层内涵中的一两个层次,即高于外在“形体美”的“心灵美”以及“行为和制度的美”,在其上还有“各种学问知识的美”。这种学问知识的美,可以用一个“真”字来概括,即合规律性的真理、真知。所以,柏氏的美论是善、真、美三位一体的。善与真均是构成美的不可缺少的基本内涵。孟子则视善为美的根本,是构成美的首要前提,并贯穿于其所述的六个层次的始终。这种高度强调美善统一的思想,是孟子及其所属的儒家美学思想首要的带根本性的特点,也是整个中国古代美学思想的一个突出特点。相比而言,西方古代的美学思想并不是一贯主张美善统一的。毕达哥拉斯发现“美是和谐”,亚里士多德则主张美在“形式”等等,均不强调美与善的统一。当然,也有视美善为一体的。如苏格拉底就提出:“凡某个观点看来是美的东西,从这同一观点看来也就是善的。”(注:列宁《哲学笔记》第 181页。)苏氏的美善不分,美善“同一”说,与孟子的美善统一说是有着明显区别的。苏氏所言之善,侧重于“功用”价值方面。他明确宣称:“任何一种东西如果它能很好的实现它在功用方面的目的,它就同时是善的又是美的,否则它就同时是恶的又是丑的。”他甚至断言,由于“粪筐适用而金盾不适用”,所以“粪筐是美的”而“金盾却是丑的”(注:《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第19页。)这种狭隘的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美学观,显然是难以得到有识者首肯的。相比而言,孟子所持的美善统一观,侧重的是善的道德层面。而且,如前所述,孟子所言之人格美是基于善,又超越善的,美与善的联系和区别,孟子是有较为明确的分辨的。
四
两位先哲的美论,尽管存在着上述的诸多差异,却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相似之点:那就是他们均深邃地洞见了美的复杂内涵之间存在着固有的“等级次序”。
孟子着重探讨的是人的人格精神之美,其表现是千姿百态、复杂多样的。孟子经过多年的思索和多方面的探讨,方将其梳理整合,从而建构了一个六层宝塔式的严谨的内在结构。这样的结构、绝非孟子随心所欲的任意安排。它是对人世间各种不同的精神境界之美的深邃洞察,准确把握。孟子对人格美的逐层界定,鲜明地揭示了人格美所固有的内在层次,成了后世的人们用以衡量人格精神美的重要标尺。如前所述,柏拉图对美的本质问题进行过长期的思索和多方面的探讨,方在《会宴》中将大千世界各种美的现象梳理整合出一个“等级次序”。
两位先哲在深入探讨美的本质时所用的“分层梳理”的方法,留给后人良多的启示。它昭示人们:美的本质也和世界上许多复杂事物的本质一样具有难以穷尽的诸多层次。人们对它的探讨也应由浅入深地逐层梳理。这样的做法与列宁的有关论述竟“不谋而合”了!列宁十分赞赏黑格尔的一句名言:“真理是过程”。的确,真理是在过程中逐步展现的。人们对于真理的认识也是需要过程的。这个“过程”,也就是人的认识的逐步深化的过程。列宁曾指出:“人的思想由现象到本质,由所谓初级的本质到二级的本质,这样不断地加深下去,以至于无穷。”(注:《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第19页。)列宁的这个哲学论断告诉我们,事物的本质自身具有“无穷”的级次。人们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也是循此而逐级逐层深化的。这个“不断地加深”的过程本身也是“无穷”的。美的本质是异常深邃复杂的,而以往的美学研究者们却常喜欢用一句话来概括美的复杂多重的本质。这样的概括往往只能抓住美的复杂本质的某个层面或某些要素,而无法对美的复杂多层次的本质作较为系统和全面的把握。如果我们也能像两位先哲那样,将美的诸多本质内涵进行一番有序的梳理、整合,即将人类两千多年来对美的本质的日益深入的探讨所取得的丰饶成果,运用系统论的方法,进行一番深入细致的梳理、整合、并将其丰富深邃的内涵,合情合理地“分层建构”。那么,我们对美的复杂本质的把握,即使不能达到涵盖一切美的现象的最终目标,也定会比仅用一句话来概括美的复杂多层本质的传统做法要全面、深刻与合理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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