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欲望主体与叙事结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主体论文,欲望论文,结构论文,红与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对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的分析,迄今为止,国内大多论著仍停留在社会学的层面 ,将主人公于连的自我追求看作当时正在崛起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表征,认为小说反 映了当时两大阶级,贵族与平民的矛盾斗争。固然,作家本人在小说扉页上写过“1830 年纪事”之类的话,暗示小说含有某种政治意图。但同一位作家又在小说中写道,“政 治是音乐会上的枪声”,最明显不过地反映了他对政治介入艺术/文学的反感。其实, 自封为“人心观察家”的司汤达最关心的是人类的激情和欲望的本质。正是在这一点上 ,19世纪的小说家司汤达与20世纪的心理学家拉康结下了跨越时空的不解之缘。拉康研 究专家迪兰·伊文思(Dylan Evans)指出,“如果哪个概念可以被称之为拉康思想的核 心,那就是欲望。拉康遵循斯宾诺沙的思想,认为‘欲望是人的本质’(desire is the essence of man)”。(注:Dylan Evans,An Introductory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p.36,p.115,p.125,p.72,p.3 7,p.38,p.105.)在此,我想借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红与黑》中主人公的欲望和 小说的叙事结构作些粗浅的分析,以期发现某种新的意义。
一、欲望主体的形成
在进入小说本文之前,先让我们稍稍回顾一下拉康有关“镜像阶段”(the mirror sta ge)的理论。据拉康说,这个概念是起源于一个比较心理学的事实,即幼儿和黑猩猩相 比。尽管在某段时间里幼儿智力不及黑猩猩,但幼儿能通过镜子发现自己的影像并为之 欢欣鼓舞,黑猩猩则不然。这一所谓的镜像期大约发生在6—18个月之间。在此阶段中 幼儿尚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协调四肢的运动,但他的视觉神经和器官已发达到足以认 识自己的镜中影像,逐渐摆脱对其“支离破碎的身体”的处境,从而确认自身的同一性 。他起初把镜中的影像看作是一个现实的事物,并认为这个事物不断在挑逗他,接近他 。继而把镜中的影像看作他人的影像,不再去触抓它了,说明这时他已经能把影像和真 人区分开来了。最后,幼儿发现镜中的影像就是他自己身体的表现,他终于认识了自己 ,从而确认了自己身体的同一性和整体性。他第一次将自己构想成一个内在协调而且具 有自我主宰力的实体。于是这个作为主体发挥作用的“我”(Ⅰ)就被突然抛到了世间。 (注:Jacques Lacan,Ecrits,A Selection,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 and Londo n,W.W.Norton & Company,1997),pp.1-7.)
按照拉康的说法,产生自我认同的这一瞬间,产生了作为主体存在的“我”。但“这 个瞬间创造出来的统一体,以及后来他终其一生不断创造出来的自我,都是些虚幻之物 ,都是为了化解人类生存中无法逃脱的匮乏、缺席与不完整性所作出的努力而已”。( 注:约翰·斯特罗克编:《结构主义以来——从列维·斯特劳斯到德里达》,渠东等译 ,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137页。)总之,这个自我不过是一个理 想自我(ideal ego),是一种“想像性的认同秩序”(the order of imaginary identif ication)的产物。它本身是空洞、流变、且无中心的。
现在让我们进入《红与黑》。由于小说开始时,主人公已经长大成人,进入象征界, 我们无从得知他在“镜像阶段”的心理状态。但从小说提供的细节来看,有两点是值得 我们注意的。第一,主人公天生赢弱,不能干重体力活,喜欢读书,沉浸在罗曼蒂克的 幻想世界中,一心向往的是拿破仑式的驰骋疆场,叱咤风云,最终进入上流社会,成为 众多贵妇追求的对象。这里,主体实际上(生理上)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与想像中的( 心理上的)自我形象之间构成了一个无法克服的矛盾。这个矛盾,正是上述拉康分析的 镜像阶段的婴儿的心理状态的持续。拉康指出,镜像阶段并不限于婴儿时期,而是代表 了永久性的主体的结构性矛盾。主体永久性地被他自己的形象所捕获。(注:Dylan Eva ns,An Introductory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6,p.36,p.115,p.125,p.72,p.37,p.38,p.105.)我们认为,于连性格中 的矛盾、痛苦均来源于此种深层的心理原因。拉康说:“婴儿经验到这种破碎的身体与 他的完整的形象之间的不协调,——这种不协调同时也决定了主体与占据了他的形象周 围空间的他人之关系的不协调。”(注:Bice Benvenuto and Roger Kennedy,The Work s of Jacques Lacan,An Introduction(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86),pp.57-58 .)于连在家乡与他的父亲兄弟、在神学院与他的同学、在巴黎与贵族子弟的矛盾、冲突 的根源,从这个角度看,均可得到合理的解释。
第二个值得我们注意的细节是,主人公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凶狠的父亲。与从小就成 为孤儿的卢梭一样,于连也是一个精神上的孤儿。在无意识深处,他始终在寻求着母亲 ,那个拉康所谓的原始的缺失(primordial lack),大写的母亲/他者(M/OTHER)。但由 于这个他者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只能用一连串小写的他者(others)作为替代,所以 主人公幻想自己能像拿破仑、卢梭一样,通过自我奋斗,建功立业,成为上流社会贵妇 宠爱的对象。用拉康心理学的术语来表述,于连的这种心理状态可称之为“被动的自恋 欲望”(passive narcissistic desires)。这种自恋欲望的特点是主体往往站在他者的 立场上,设想自己在他者心目中的形象,喜欢用他者的目光打量自己,渴望被他者所爱 ,所尊重,所仰慕,以填补那个原始的缺失。因此造成了主体的永远的痛苦和永不停息 的追求。(注:Mark Bracher,Lacan,Discourse,and Social Change,A Psychoanalytic Culture Criticis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pp.37-38 .)
这样,我们看到,欲望主体一方面被理想自我所控制,一方面又陷入被动的自恋情结 而不能自拔。理想自我属于“主动的他恋欲望”(active anaclitic desires),渴望将 欲望对象拥为己有,具有很强的进取性、占有欲和攻击性,促使欲望主体不断奋斗、追 求。而被动的自恋情结则使欲望主体常常独处一隅,封闭自我,无法也不愿进行正常的 人际交流。“主动的他恋欲望”使欲望主体变得非常大胆、主动、甚至狂暴,而“被动 的自恋欲望”又使其非常内向、退缩,常常左右顾盼,谨言慎行。情绪变化的关键一方 面取决于自我理想实现的程度,另一方面又取决于别人对其自恋情结满足的程度。这就 使欲望主体成为一个矛盾的统一体,既自卑又高傲,既温柔又冷漠,既爱幻想又富有理 智,既是个多情的爱人,又具有潜在的攻击性。
二、欲望对象的转换
在分析坡的小说《被窃的信》时,拉康提出一个著名的观点,“欲望是一种换喻”(De sire is a metonymy)。因为欲望属于无意识,而无意识是按照语言的方式被结构起来 的(Unconscious is structured like a language)。换言之,欲望在叙事上的表现, 与主体深层的心理结构是互相对应的。叙事企图抓住的正是那个根本的缺失和分裂,即 俄狄普斯情结中的母亲,大写的他者。但这个东西总是改头换面,总是在退缩延缓(def er),企图逃避主体的控制,因此出现了一连串的能指的换喻。我们认为,拉康对坡的 小说的分析方法也可移用到《红与黑》的主人公身上。我们可以大致把于连一生的追求 分为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同时也是欲望对象的三次转换,叙事结构三次大的整合。
第一阶段,是小城时期,此时于连尚未走出家门,踏上追求之路,仅仅以拿破仑的《 出征公报》、《圣·爱伦岛笔记》和卢梭的《忏悔录》构筑自己的未来。这两个人物正 是于连心目中的理想自我,是他的那喀索斯之影,他在“镜像阶段”投射和认同的对象 。我们注意到,在主人公阅读的这些文本中,始终有巴黎贵妇人的形象在跳动,包括拿 破仑的约瑟芬和卢梭的华伦夫人。从拉康心理学角度看,她们很自然地成了替代于连的 缺失的母亲的能指符号。这个缺失是拉康提到过的根本的缺失,它是由于父亲这个第三 者的插入,迫使婴儿与母亲分离而引起的。而对于连来说,这个缺失更是直接性的,因 为他没有母亲。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正是由于这个缺失的存在,才形成了俄狄普斯 三角(the Oedipal triangle):一个仇恨父亲的儿子,一个不满儿子的父亲,和一个没 有出场、但隐在母亲。
小说一开头就提到了父子冲突。刚进入青春期的儿子的欲望与性幻想被父亲粗暴地打 断了,父亲把儿子正在读的书抛入了河中(见小说第四章《父与子》)。这个行为从心理 学上分析具有多重象征意义。书是儿子的自我镜像,书中的形象则是他的那喀索斯之倒 影。被打落的书随河水而漂去,是一种象征性的阉割(castration),喻示镜像阶段的结 束,欲望主体不得不从想像界进入父亲的象征秩序。从拉康心理分析角度来看,父亲不 让儿子做他喜欢做的事(you should not do that),代表了“象征性的父亲之不”(the symbolic no-of-the father);而父亲要儿子做木匠(you should do that)这个命令 ,则代表了“象征性的父亲之名”(the symbolic name-of-the father)。至此,对立 的父子双方和缺失的母亲一方形成俄狄普斯三角,为整部小说奠定了基本的叙事结构, 其后的叙事不过是这个结构的进一步展开。
由“缺失”造成的欲望主体开始它的追求时,通常会在潜意识中把它碰上的第一个女 子认定为母亲形象的替代物。德·瑞那夫人便在于连的生活中承当了这个角色。已有西 方学者指出,德·瑞那夫人如同卢梭笔下的华伦夫人一样,是消失了的母亲的意象。( 注:司汤达:《红与黑》,胡小跃译,漓江出版社1997年版,原序8页。)从拉康心理学 的角度分析,市长夫人作为于连欲望的对象,是“母亲的欲望”(mother's desire)的 化身。拉康所谓的“母亲的欲望”有两层意思。第一,是母亲的欲望(the desire of m other),第二,是对母亲的欲望(the desire for mother)。于连进入夫人的生活,对 后者来说,是她自己的缺失,即对“菲勒斯”(phallus)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而对前者 来说,则使他的童年缺失暂时得到了填补,回归母体的欲望暂时得到了满足。两人不期 然的结成同谋来欺骗市长先生。而市长先生无疑是父亲形象的转化。于连对他的仇恨和 反抗是对自己生理上的父亲的仇恨和反抗的继续。这是对俄狄普斯基本三角结构的进一 步发展和丰富。
进入修道院,对于连来说,是又一次象征性的阉割,刚刚找到的三角结构中的母亲形 象(尽管是替代性的)再次缺失。他不得不进入一个完全禁欲的场所,认同于父亲/宗教 ,听凭自己的欲望再度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层。无疑,彼拉神父替代德·瑞那市长,在这 里扮演了象征性的父亲角色。于连进门伊始,他就对之提出要求,“服从,服从,一切 都是服从。”这里,宗教的权威代替了世俗的权威,但功能和实质依然不变,两者均属 于父亲/法律的象征界。由于母亲形象的缺失,欲望主体不得不继续它的追求,由此而 进入最后一个阶段。
欲望主体进入巴黎后,表面看来,俄狄普斯三角的叙事结构再次恢复,即以于连为儿 子方,以木尔侯爵为父亲方,以木尔小姐为第三方。但其实,木尔小姐虽为女性,却是 属于父亲/法律/象征界的。正如一位西方学者指出的,对于连来说,“她(玛特儿小姐) 不是母亲的替代,而是一个象征的父亲;她给予他教育,职位和名分。她为他们的爱情 提供了必要的虚构的族谱……”(注:Juliet Flower Mac Cannell,Oedipus Wrecks:La can,Stendhal and the Narrative Form of the Real,in Robert Con Davis ed.,Laca n and Narration,The Psychoanalytic Deffirence in Narrative Theory(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3),p.924.)难怪于连曾当着玛特 儿小姐的面说,“上天应该把你降生为男人。”因此对于连来说,大写的欲望对象—— 母亲仍然是缺失的。正因为缺失,引发了于连对第一个情人的再度回归,而枪击事件不 过是这种无意识回归的极端表现(详下)。而在事发之后,他自觉地意识到,他企图枪杀 的正是他深层欲望中最爱的人。至此,主人公才明白这种欲望之永远不可能满足,主体 的欲望寂灭,而小说的叙事也就此中止。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主人公的欲望流动形成一个换喻过程。由原始的缺失,到缺失 的暂时得到替代性满足,到替代对象的缺失,直至最后回归母体,形成一个连环式的叙 事结构。
换喻不仅体现在不同欲望对象的转换上,也体现在同一欲望对象上。《红与黑》第9章 《乡村的一夜》中,于连把德·瑞那夫人的手作为征服的对象,握住她的手对他来说等 于已经占有了欲望对象本身。这种行为用拉康心理学来解释,就是用小写的对象物(obj ect petit a),即任何能驱动欲望行动的个别对象物,替代了整体的欲望对象。(注:D ylan Evans,An Introductory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p.36,p.115,p.125,p.72,p.37,p.38,p.105.)
综观小说,欲望主体完成了欲望对象的三次替代,另一方面,作为欲望主体对立方的 父亲符号也经历了四次替换。
四次替换极具戏剧性。第一回合,主人公败于生理上的父亲,欲望被压抑,想像性的 欲望对象(书及其象征的理想自我和恋母情结)被抛入河中,主体进入象征界。第二回合 ,真实的父亲被替换为德·瑞那市长,于连通过占有市长夫人(缺失的母亲之替代符号) ,而战胜了象征性的父亲,欲望得以暂时满足。但不久,欲望主体再次被驱入父亲/宗 教象征界,受制于象征性的父亲彼拉神父。最后,欲望主体进入巴黎,与父亲/法律妥 协,认同并内化了象征秩序的原则,甘心当德·拉·木尔侯爵的私人秘书,并设法占有 其女儿,以便合法地在父权制(patriarch)的上流社会占有一席之地。在这换喻/替代/ 转移过程中,欲望主体与父亲/法律/宗教的冲突始终没有得到解决,三角结构中的母亲 一方始终是缺失的。主体永远无法企及真正的欲望对象,大写的母亲/他者,其欲望永 远只能得到延缓的满足所以,欲望主体最后发现自己一连串的追求不过是一场虚空,结 局必然是欲望的寂灭和死亡的降临。
三、在他者目光的注视下
许多论者都曾提及,于连的极强的个性和自尊,应归于法国大革命后资产阶级个性的 觉醒和崛起。但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我们认为在个性背后起作用的是镜像阶段形成的 理想自我。可以这么说,不是他看的书影响了他的自我形成,而是他的镜中影像,他的 理想自我影响并决定他看什么样的书。于连心目中有两面镜子,一是拿破仑、卢梭的著 作,二是藏在卧室里的拿破仑小像。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湖中的倒影之于那喀索斯 一般。他在其中看到了他的理想自我,但非真实的自我。为了追寻这个“我”,认同这 个“我”,他不得不将自己投入象征界中,适应已经体制化了的、为社会成员所认可了 的象征秩序。所以从根本上说,欲望主体徘徊在想像界与象征界之间。这就是他的矛盾 悲剧的根源。在他的追求中,始终有一双眼睛,他者的眼睛,在注视着他,那就是他的 那喀索斯之影,拿破仑,他称之为他的“责任”,他的“事业”,他的“英雄气慨”等 等。说到底,拿破仑不过是他的镜像阶段形成的自恋形象(narcissistic image)的一种 转化,一个客观化了他者。
注视或凝视(gaze)在拉康心理学中具有重要的意义。通过注视,占有欲望对象,这是 通常对“看”(the act of looking)这一行为的哲学解释,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就是这 样认为的。但按照拉康的说法,重要的是认识到,注视者要在他人目光的回眸中看到自 己的欲望被他者所承认,使自己成为他者的欲望的对象。(注:Dylan Evans,An Introd uctory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p.36,p.115,p.125,p.72,p.37,p.38,p.105.)拉康有一个反复强调的观点,“人的 欲望是对他者欲望的欲望。”(注:Dylan Evans,An Introductory Dictionary of Lac anian Psychoanalysi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p.36,p.115,p.125,p.72,p.37,p.38,p.105.)从本质上说,欲望是他者的欲望,这就是说欲望“既欲成为另一 个欲望的对象,又欲被另一个欲望所承认”。(注:Dylan Evans,An Introductory Dic 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p.36,p.115,p.125,p.72,p.37,p.38,p.105.)而这一点在被动的自恋欲望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于连正是这样做的。他需要注视别人,成为注视者(spectator),在他者的眼中看到自 己成为另一个欲望的对象,因此,他乐于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展现自我。小说中写到 了主人公多次的自我展现。
在小城时期,他在市长府上、在哇列诺先生家中展示自己的记忆力,把《圣经》背得 滚瓜烂熟,成为他者惊讶、仰慕、尊敬的对象。但这不过是被动的自恋欲望在有限范围 内的小试锋芒而已。
主人公第一次大规模地在公众面前公开露面、展示自己,是在小说的第18章,皇帝驾 到他的家乡维列叶尔。在德·瑞那夫人的安排下,于连成了一名仪仗队员,穿上他向往 已久的龙骑兵的军装,骑马行进在家乡的大街上,感觉到了被他人注视的快乐。此时, 主人公的被动的自恋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该章中有一个细节是极富象征意义的。欢 迎仪式结束后,于连按西朗神父的要求去找预定前来布道的主教时,发现年青的主教将 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正在为即将开始的布道作预演。他的动作优雅、庄严,令在门 外注视的于连赞叹不已。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在这里设了一面镜子。主教面对镜子 不断做着布道的姿势动作,口中喃喃自语,设想自己在他者注视下的形象;而他本人又 成了于连注视的对象和镜子,一个那喀索斯之影。这里展示自我,被人注视与注视他人 融为一体,欲望主体与欲望对象互相转化,镜子与映像相互呼应,把主人公的心理变化 揭示得淋漓尽致。我们注意到,正是在亲身感受了这次布道的魅力,看到无数当地的美 丽少女跪倒在主教脚下,成为后者的仰慕者之后,欲望主体决定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即 穿上黑的教袍,走上从修道士到主教的追求之路。
如果说,在这个细节中,欲望主体与另一个欲望主体之间仅仅是注视者与被注视者的 关系,尚未发展为欲望主体与另一个欲望主体的冲突,那么,在巴黎期间,这种冲突就 趋向表面化、尖锐化了。黑格尔认为,主人-奴隶的关系起源于两个意识的对抗,每个 意识都谋求首先被对方承认,为此,两个意识展开了生死搏斗。结果是为了尊严而甘愿 以生命为赌注的成了主人,而为了生存而宁可放弃尊严的则成了奴隶。(注:Alexandre Kojeve,Introduction To the Reading of Hegel,Lectures of the Phenomenology o f Spirit(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9),pp.3-8.)拉康受黑格 尔影响,认为从主人-奴隶关系模式中可以窥见人类欲望本质的他者性,即欲望是对他 者的欲望,被他者承认为欲望对象的欲望。(注:Dylan Evans,An Introductory Dicti 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p.36,p.115,p.125,p.72,p.37,p.38,p.105.)《红与黑》下半部中,于连追求玛特儿小姐的过程 可谓对欲望的他者本质的极妙展示。两人互相吸引,互为镜像,彼此从对方的眼中看到 了自己的欲望和激情,但都想首先获得对方的承认。男女主人公之间围绕爱与被爱(实 际上是彼此争取首先被对方承认)的冲突达到了生死搏斗的地步。两人的首次约会极富 戏剧性。于连收到玛特儿小姐的午夜一点钟约会的邀请,他的情绪由起先的狂喜(终于 被这个高傲的小姐主动所爱),转为怀疑(也许是个骗局),继而又转为对荣誉的考虑。( “万一是真的呢?那么不去赴约,在她眼里我就成为一个十足的懦夫”)。终于,对荣誉 的考虑,对自己在他者眼中的形象的考虑,压倒了恐惧和焦虑。在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 的注视下(有来自拿破仑的,来自恋爱/欲望对象的,也有来自假想的情敌们的),他完 成了自己的行动,终于成功地使自己成为另一个欲望主体的欲望对象。望着他脚下的高 傲的生物,于连洋洋自得地说:“我的罗曼史结束了。所有的功劳都是我自己的……她 的父亲没法离开她而生活,而她没法离开我而生活。”这段话明显地透露出欲望主体将 自己的欲望追求与叙事话语结合起来了。“我”的罗曼史(romance)就是“我”的欲望 史。它是由“我”这个主体自己创作的,同时,又将成为他者阅读/欲望的对象。
最后在法庭一幕,欲望主体作为杀人犯面对审判。在走进法庭的时候,他首先关注的 是观众席上漂亮的女子和无数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来自缺失的母亲的眼睛,拿破仑的眼 睛,父亲们/敌人们的眼睛,一句话,无数她/他者的眼睛注视着他,期待着他的最后一 次表演。他对自己说,我的责任在呼唤我了。责任,就是他的自我理想,站在这个点上 ,他要在公众面前充分地展示一个理想自我,最后一次成为他者注视、议论、仰慕的对 象,一句话,成为他者的欲望对象。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两种欲望,主动的他恋欲望与被动的自恋欲望合为一体,共同 塑造了小说主人公的性格,完成了小说的叙事结构。
四、在想像界与象征界之间
如前所述,《红与黑》的欲望主体徘徊在拉康所谓的想像界(imaginary order)和象征 界(symbolic order)之间。他的人格是自我异化的,分裂的。用拉康的符号来表示,则 为S/,这里S代表主体(subject),/代表分裂(barred)。书名《红与黑》,从拉康心理 学的角度出发,可作如下解释:“红”是想像界,是母亲、血、子宫、快乐原则、生命 律动之源,是欲望本身的形象;“黑”是象征界,是父亲、法律、制度、现实原则、阉 割、修道院、宗教的权威。主人公的欲望在想像界(镜像阶段)被激发,并付之行动,但 进入象征界后,迫于父亲/法律的秩序,不得不潜入无意识深层。于是,主体的行为就 表现为一连串的自我异化运动。主体被父亲/法律驱入象征秩序,不得不按后者制定的 种种规则来行动、生活,而在无意识深处却始终追求着那个属于镜像阶段的理想自我和 缺失的母亲。司汤达曾经提到过,于连经历了两种不同的爱情,一为“心坎里的爱情” (与玛特儿小姐),一为“头脑里的爱情”(与德·瑞那夫人)。从拉康心理学的角度看, 心坎里的爱情是属于想像界的,头脑里的爱情则是属于象征界的。前者带有更多的无意 识成份,为父亲/法律/宗教所拒斥;后者属于象征界,是意识的产物,打上了父亲/法 律的印记,与出身、地位、血统、族徽、纹章等象征父权的符号相联。
“黑”的另一象征即拉康心理学所称的第三界,真实界(real order),即超越语言符 号链的存在,其表征为创伤(trauma)和死亡,而“红”的象征之一显然与血和死亡有关 ,于是,红与黑两种颜色融为一体,为小说提供了更深刻的象征含义。死连接着鲜血和 黑暗,想像界和象征界,它是主体性的终结,欲望的突然中止,是生命中最大的“不” (NO)。总之,死属于真实界,是红与黑的交融,是超越一切语言符号的存在(being)。( 注:有意思的是,于连临死前,想起丹东上断头台前说的一段话,“这真奇特,斩首这 个动词,不能有各种时间的变化。我们可以说,我将被斩首,你将被斩首,但不能说, 我已经被斩首”。显然,因为“我”的被斩首即“我”的死亡属于真实界,是任何象征 符号系统所无法表征的。)在这里主体最终与母亲合为一体的欲望得到满足,原始缺失 得以填补。在我看来,这就是于连枪杀德·端那夫人的最深层的动机。否认了这个动机 ,就无法解释这样一个事实:像于连这样一个高度自制、极度理智、处处谨言慎行、自 命为答尔丢夫式的伪君子,会那么一反常态地变得如此冲动、感情用事,甚至在经一星 期之久的长途跋涉、从巴黎到达维列叶尔后,还未恢复常态和理智,冲进正在做弥撒的 教堂,向着自己的过去的情人开枪。正如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德·福列士先生所问:
为什么索黑尔先生特别选择了教堂为谋杀的地方,假如不是恰如在那个时候,他的情 敌在那里举行弥撒呢?一般人都同意你(笔者按即玛特儿小姐)所保护的幸运的人,具有 无限的聪明和更多的谨慎。假如他躲藏在他熟知的德·瑞那先生的花园里,还有比那个 更简单的事吗?在那里,差不多可以确定不会有人看见,不会被捕或怀疑。而且很容易 地把他所忌妒的女人置之死地。(注:司汤达:《红与黑》,罗君玉译,上海译文出版 社1979年版,614页。)
显然,于连的杀人行为不但像他自己供认的那样是“蓄谋的”,更是一种极度仪式化 、符号化、象征性的举动。已有西方学者指出,从心理学上分析,枪是阳具的隐喻,而 射击则是射精的隐喻。通过枪击行为,主体宣泄了自己的力必多。(注:Ben Stoltzfus ,Lacan and Literature,Purloined Pretexts(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1996),p.119.)但我认为,于连的枪击行为,既是一种变相的性满足,更是一种死亡冲 动的表征。因为他完全预见到自己行为的后果(枪击夫人被捕后,他马上援引法律/父亲 说自己是谋杀犯,根据刑法1342条应该被处死刑)。他要通过开枪这个行为,公开挑战 父亲/法律代表的象征秩序,为最终进入真实界作准备。事实上,我们只要稍加留意, 便可发现,死亡的阴影,父亲之“NO”一直笼罩着主人公。小说开头,于连尚未走上欲 求之路,便已在教堂座位下的一纸残片上读出了自己的命运。早在小城时期,他就给自 己选好了墓地,那是乌拉山上可以俯瞰省城的一处洞穴。于连欣喜地说,这里,没有人 能够打扰我了。于连在修道院中穿的黑衣与木尔小姐黑色的丧服互相对应,暗示了主人 公日后的命运。凡此种种,都说明了主人公身上确实存在一种根深蒂固的死亡冲动,即 回归母体的冲动。
从拉康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于连选择的两个与死相关的处所都具有丰富的象征含义。 教堂是混和着红与黑的所在(教士穿的黑衣与圣水坛中血色的倒影),它是心灵的居所, 是欲望主体由以出发进行追求的起点与终点,是连结母爱与死亡的所在。主人公在这里 祈祷,又在这里杀人。同时,教堂又是父亲/法律的象征,与修道院一样,本身就属于 象征界,是法律与宗教、阉割与压抑的缩影。洞穴是欲望主体反观自身的所在,他在此 写下自己的感想,强化理想自我的形象;又是欲望主体一连串追求后的安息之所。小说 结尾,父亲/法律胜利了,于连被送上断头台,他的头颅落下(绝对的阉割),然后,来 自父亲世界的木尔小姐捧着这个头颅将它埋入主人公预定的洞穴中。
从心理学上分析,洞穴与教堂都可象征子宫,也就是说,它们都在象征的意义上提供 了再生的承诺。正如克洛德·鲁瓦所说:“温暖、宁静、慈母般的洞穴,开始生存历险 之前于连曾在那儿做过小憩,渴望最后能‘安息在那儿’,因为安息这个词恰如其分。 ”(注:司汤达:《红与黑》,胡小跃译,漓江出版社1997年版,原序8页。)明乎此, 我们便可回答小说中那位人物提出的问题了。于连之所以选择了教堂作为杀人场所,就 是因为此地既可作他的坟墓,又可作他的子宫,满足了他的无意识的死亡冲动,即与母 亲合为一体,从而一劳永逸地填补他的原始的“缺失”。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于 连为何拒绝上诉,拒绝忏悔,而宁可选择断头台的深层心理动机了。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红与黑》整部小说可看作一个欲望主体形成、发展、成长直 至寂灭的过程,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这是一个“俄狄普斯旅行”(Oedipus journe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