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在之思到“技术展现”——论海德格尔技术理论的本体论关联,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海德格尔论文,本体论论文,技术论文,理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5680(2004)03-0089-04
后期海德格尔从抽象思辨的存在问题转向对现实技术的关注和批评。然而,作为一个从一开始就把存在问题作为自己沉思的主题的哲学家,海氏对技术的批评与那些指责技术所带来的种种具体症状的学者不同,海氏的技术批评直指技术的形而上本质,从而构成海氏技术理论极为独到的特色。海氏认为,技术的形而上本质就是“Gestell”,中文译作“座架”或“框架”,意指事物的一种展现方式,即“技术展现”。近些年来,随着人们对技术文明的反思,海氏的技术展现理论引起愈来愈多的关注。笔者以为,海氏的技术展现虽不同于他的存在之思,但无论其思维路数还是内容本身,都与存在之思有着密切的关联。探讨这种关联,对于理解技术展现理论具有奠基性的意义。正如绍伊博尔德博士言:“只有从本体论的技术展现,从限定和强求出发,机器技术(全部新时代的技术手段)的基本的和决定性的东西才能被找到。”[1]
一 海氏早期存在论区分与技术展现
海氏在他的《存在与时间》里,批判传统哲学没有区分“存在”与“存在者”。在海氏看来,日常生活中我们所接触到的都是各种各样具体的存在者。在这些存在者之先或之上(这里的之先或之上绝非时空意义上的,而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即更为根本的意思)还有一个存在。存在的意义虽然晦暗不明,但既然我们能向之提问,就意味着我们对所问者至少已有一些模糊的理解。
首先,存在不是存在者。既然不是存在者,所以在“我们想要去把捉这个在时,我们却又总是扑空。我们在此所询问的在,几乎就是无。”[2]但这个无并非不存在,不存在只是相对存在者而言的。正因为存在作为无并非不存在,所以我们才可以通过存在者领悟或经验到存在的不同意义。
其次,存在相对存在者具有优先的地位。这种优先包括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存在规定了存在者如此这般地存在。海氏言:“使存在者之被规定为存在者的就是这个存在”,[3]换句话说,一切存在者皆因存在而是其所是;另一方面存在者必是在其存在中来与我们照面,或者说正是在存在中并且通过存在,存在者才按其所是以及如何是而显露出来,为我们所通达。
第三,存在与此在(人)关系特殊。此在作为存在者,从存在方面获得规定。但此在非同其他一般存在者。此在“存在于世界之中”,他通过现身情态、领悟和言谈揭示其自身和周围世界,因而他是惟一能领会他自己的存在方式、并又能与其他存在者的存在发生关联的存在者。故对存在的探询须从对存在已有所领会的此在着手。
向来,存在问题之于哲学领域是一个极经典和极纯粹的思辨问题。也是哲学学科的第一问题。海氏从存在之思转向具体实在的技术之思诚如绍伊博尔德所言,是因为“现代技术并非单纯经验的和无精神的‘实践’”。[4]海氏就是要发掘现代技术的精神或形而上根基,因为正是这种精神或形而上根基决定了现代技术的本质。海氏的这一发掘使得他关于现代技术的批评建立在本源意义上,从而显得非同一般的深刻和独到。
在绍伊博尔德看来,海氏的技术解释,“没有任何本质性的东西最终不是出自存在者的存在这一哲学的原始问题。”[5]首先,海氏认为,技术的本质亦非某种具体存在者譬如某一器具或某一设备装置,甚至也非类意义上的普遍的东西。技术的本质是一种类似存在者“如何存在并活动着的方式。……名词‘本质’正是源出动词‘存在并活动着’。”[6]由于技术的本质非指某种具体存在者,所以我们只能接触到随时准备供技术生产体系所使用的具体的物质材料,即海氏称之为的“持存物”,而不能接触到技术本质。
其次,技术的本质也绝非只是为存在者提供一个“如何存在并活动着”的场所或展示舞台,而是从根本上决定了存在者“如何存在并活动着的方式”。传统观点往往把技术看作一种工具,“一个工具乃是人们借以对某物发生作用、从而获得某物的那个东西。导致某种作用的东西,人们称之为原因。”[7]但海氏认为,“原因”在希腊思想领域里与作用和起作用毫无干系,而是指一种“招致方式”。所谓招致方式就是“把某物带入显现中。……使某物进入在场而出现。”[8]招致就是使某物从遮蔽状态进入无蔽状态。技术作为那种基于因果性的工具性的东西,其真正意义就在于它是一种招致方式。说技术是一种招致方式也就是说技术是一种无蔽状态,或者说是一种展现。作为展现的招致方式之所以不可与起作用的东西同日而语,是因为起作用的东西在日常理解中“只不过是推动和引起,意味着因果性整体中的一种次要原因。”[9]而招致则是一个本体论的基本事件,它从根本上改变或构造了事物的存在和活动方式。因此,只有当把“起作用”一词理解为一种招致方式,并且是一种决定性的方式时,我们才可以说技术是一种起作用的东西,即工具。
第三,技术展现作为技术的本质,不仅在存在论意义上改变了事物,使其成为“持存物”,而且它还决定了事物以如此“持存物”的方式来向人报到,即决定了存在者必是在技术展现中来与我们照面,为我们所通达。技术展现把事物从遮蔽状态带入敞开状态。海氏谈到“数学因素乃是物的可敞开领域,我们总是已经活动于其中了,据此我们才根本上经验物,把物当作其本身来经验。数学因素是那种对物的基本态度,以这种基本态度,我们才按物已经给予我们的东西,必须和终将给予我们的东西来对待物。因此,数学因素是关于物的知识的基本前提。”[10]
第四,技术展现也关涉到人。一方面人作为存在者,他的“自为存在的、独立的自身丧失于无条件的生产,丧失于技术展现”,[11]即是说人本身由技术展现所规定并借技术展现而现身。如此现身的人只是一种“持存物”,是随时供技术生产体系所驱使的一种人力物质或人力资本。但另一方面,人还与其他一般存在者不同,因为“人通过从事技术而参与作为一种解蔽方式的订造。”[12]人藉由技术规定和展现自身的同时,还作为主体参与了对其他存在者的技术展现,从而使得其他存在者也成为“持存物”。这就是说,技术时代的人通过技术展现揭示其自身和周围世界,因而与其他存在者的存在以及活动方式亦发生了关联。
由以上分析可以见出,在海氏那里,技术展现理论与他早期的存在与存在者区分密切相关。在海氏那里,技术展现相当于存在者的存在,而“持存物”相当于具体的存在者。如同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一样,技术展现相对“持存物”也具有优先地位。虽然技术展现离不开人的参与,但人的参与“始终只是对座架之促逼的响应,而决不构成甚或产生出这种座架本身。”[13]以较其他存在者,人只不过更原始或更优先地受到技术展现的促逼。
二 海氏真理论与技术展现
海氏由对存在的兴趣而探讨存在者,而“所有与存在者的关系只有在存在者去蔽而成为无蔽后才是可能的。”[14]无蔽即真理。因此,在海氏那里,存在问题与真理问题是同一问题的两面。海氏认为,真理不是一个陈述或观念内容与事物的相符合,“真理就是对存在者的去蔽,通过这种去蔽,敞开状态显现出来。”[15]技术展现亦是一种去蔽,它“把某物带入显现中。……使某物进入在场而出现”就是使某物进入一种敞开状态。海氏说:“如是看来,技术就不仅是手段。技术乃是一种解蔽方式。”[16]说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无异于说技术属于真理的领域。海氏言:“技术是在解蔽和无蔽状态的发生领域中,在……真理的发生领域中成其本质的。”[17]
技术何以在“真理的发生领域中成其本质”?真理又如何发生?
首先,海氏认为作为解蔽的真理先于人的认识活动。海氏谈到,一个关于物的陈述在外观上全然不同于它所陈述的这个物,除非它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海氏把这种关系叫做表象关系。陈述把这一物表象出来,就是借助言词来说这个被表象的东西处于何种情况。但在陈述表象这个物时,先得有这个物的呈现。用海氏的话说“有所表象的陈述就像对一个如其所是的被表象之物那样来说其所说。”[18]如果把表象者和被表象者看作对立的两端的话,那么它们之间横贯着一个敞开领域。正是在这种敞开领域中被表象者“如其所是”地呈现给表象者,以至于后者服从于指令而如其所是地言说这一被表象者,即“说其所说”,陈述才可能发生,陈述的正确性(作为符合的真理)才是可能的。因此,海氏认为敞开领域先于人的陈述表象活动而发生。
其次,海氏还认为真理的本质在于自由。陈述和陈述的正确性之所以可能就在先它们而有一个敞开领域。但海氏接着进一步追问这一敞开领域本身又如何可能,或者说在这一敞开领域中,何以被表象者就“如其所是”地呈现给表象者,而表象者又“从何处得到指示,要以对象为基准并依据正确性而符合呢”?[19]海氏认为这一切的发生乃因为表象者与被表象者之间发生了一种关联,即他们都置身于这一敞开领域中,表象者对其在敞开领域中所遭遇的对象,即可敞开者也敞开着。因而被表象者才能显现自身,而表象者才能从被表象者那里获得指示,去说有关被表象者的情况。海氏称这种对可敞开者的敞开为“行为的开放状态”。这样,陈述的正确性之所以可能在敞开领域,敞开领域之所以可能在人的行为开放状态,“那么,首先使正确性得以成为可能的那个东西就必然具有更为源始的权利而被看作真理的本质了。”置身于敞开领域,对可敞开者也敞开着也就是“面向一个敞开境界中的可敞开者而成为自由的”。因此,“真理的本质即自由”。[20]显然,这里的“自由”非指真理是系于人的随心所欲行为。而是指人以对事物的一种开放姿态和事物发生关联,也就是参与了事物的解蔽,让事物在这一关联中是其所是,海氏称之为“让存在”。
第三,真理在解蔽的同时又遮蔽。在海氏那里,真理是对存在者的解蔽。但另一方面,由于真理在本质上乃是自由,人参与到事物的敞开,“所以历史性的人在让存在者存在中也可能让存在者不成其为它所是和如何是的存在者。这样,存在者便被遮盖和伪装了。”[21]于是就产生了非真理,亦即遮蔽问题。遮蔽不是源于人的无知和疏忽,而是源于让存在行为本身是历史性的、个别的。海氏特别强调人的历史性,因为人的历史性决定了人的开放状态各个不同,决定了我们“总是和这一个可敞开者关联。”[22]“我们总是关注特定的存在者,使自己的行为朝向那些存在者,这样,我们就忽视了其他存在者。而更为重要的是,我们遮蔽了作为整体的存在者。”[23]因而真理在解蔽的同时又遮蔽,解蔽和遮蔽是源于真理原初本质的一对矛盾。
作为解蔽的真理尚且如此发生,那么同样作为解蔽的技术与真理就必有许多的相通。首先,技术作为一种解蔽它亦先于人的行动。流行观念把技术看作是人的行动和人所使用的工具。通过人,技术得以把自然解蔽为“持存物”。在这里,人是决定性的,起主动作用的,这至少在表面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但海氏却进一步追问:“但人何以能够作这种解蔽呢?”[24]人可以决定他采取这个或那个技术行动,但这些行动的前提是:整个自然界展示为可进行技术加工的物质性存在和功能性存在。例如,人之所以能够决定“在农业经营中宁愿采用动植物的集约的培育,其条件是动植物在技术上可加工性和获取最大效益的原则下出现。”[25]这种预先把自然界展示为可进行技术加工和有着可观经济效益的物质性存在或功能性存在是人所不能支配的。人只不过是响应了某种要求,去开采这种物质材料和挖掘它的经济效益罢了。这种要求在海氏那里就是技术意志。“由于这个技术意志,一切东西在事先因此也在事后都不可阻挡地变成贯彻着的生产的物质。地球及其环境变成原料,人变成人力物质,被用于预先规定的目的。”[26]而且,这种技术意志首先强求着人,“当人启用他的眼睛和耳朵,吐露他的衷肠,投身于思索、企求、构成、工作、请求和感谢时,他处处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入无隐蔽物。……这样,它常常导致人进入分配给他的展现方式。”[27]人就是在这种被分配给他的展现方式中成为人力物质,并参与对其他物的技术展现。因此,现代技术作为一种解蔽“并不是单纯人的行动,而是先于人的行动的世界展示。……在人做某事,请求或感觉某东西之前,技术世界的未隐蔽状态就已经产生了。”[28]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把技术看作是人的行动和人所使用的工具虽然是正确的理解,但却远非真正的理解,远没有达到对技术本质的认识。
其次,技术的人本身虽只是一种“持存物”,但他不同于其他一般“持存物”,因为他参与了对其他一般“持存物”的技术展现。这样,人就从一般存在者中超拔出来,成为与其他存在者相对峙的另一端,即主体。“一切存在者从与主体的单纯的‘对峙’而得到自己的地位,成为对象,因而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性和自为存在。”[29]只有当人成为主体参与事物的解蔽,而事物“失去自己的独立性,井从单纯的对象地位得到自己的本质之后,才有可能把事物展现为单纯的能量提供者、物质和功能”。[30]简言之,只有人本身的参与,技术展现才成为可能。
第三,预定者和持存物。人成为主体,事物成为对象亦即客体,是技术展现得以可能的一个基本环节,但技术展现却并没有结束和停止在这一环节。随着技术展现过程的进一步展开,人和事物的主客对峙关系发展成为预定者和持存物的关系。在主客对峙关系中,作为对象的客体“总是还有某种程度的自身性、反抗性、相异性、不可捉摸性;而这些东西在日益增长的技术展现中已经看不到了。”[31]在技术展现中,客体不再是自在存在的独立事物,因为它唯从技术生产体系中获得它的规定和存在方式,只有进入技术生产体系,它才被看作是存在的。这种失去其自身性、独立性,成为随时供技术生产体系所使用的物质性存在和功能性存在的事物,即“在持存意义上立身的东西,不再作为对象而与我们相对而立。”[32]与此相应,“如果对象消解为持存物,那么主体也必然发生变化”,[33]即人也完全丧失了其自身,不再是独立的主体。他不仅从技术生产体系获得他自身的规定性因而亦成为持存物,而且同时他还参与了对其他物的技术“预定”,即按照技术意志的限定和强求把一切事物物质化、功能化因而成为预定者。主客关系也就成了预定者与持存物的关系,成了“需要和需要满足者这两极的关系。”[34]
第四,技术意志成为真理的惟一尺度。流行的观念认为真理是陈述和物的一致,物是真理的尺度。但在技术展现中,主客关系不复存在,代之以预定者与持存物的关系。在预定者与持存物的关系中,自在存在的独立事物被消解为技术意志的无条件贯彻。和物一致就变成了和技术意志一致。“技术意志已上升到极端的和无条件的东西,它是‘惟一的评判者’”。[35]技术意志按照效用和消费去强求事物、评判事物。另外,技术意志在和自然打交道的过程中,总是受着某种命运的促迫,即它只能通过预定的方式把自然解蔽为持存物。而这样就锁闭了自然其他存在的可能性。“自然和世界的存在惟一地由技术交往所构造出来,因为一切其他的形而上学的、神话的、宗教的或自然主义方式的视野都已丧失。因此,技术意志评判事物,它决定了事物应有什么意义,应有多大价值。因为它是惟一的评判者,它因而也是正确者,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违抗它和劝导它。”[36]这锁闭了的自然存在的其他可能性在海氏看来却是其他各种解蔽活动的基础,因而是更为本质的无蔽状态。正是其他一切视野的丧失而代之以惟一的技术交往构成了现代技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技术的特征。
在海氏那里,技术与真理关联的关键在无蔽。就无蔽是一种揭示,即使某种东西呈现出来而言,技术生产亦使某物呈现,把某物带入无蔽状态。譬如通过技术生产,木头变成桌子就是使桌子从遮蔽进入无蔽。因此,技术亦是无蔽。因此海氏说,技术是在无蔽状态发生的领域中成其本质的。或者说,海氏是从无蔽状态的发生中看到了技术本质的起源。
总之,在20世纪众多关于科学技术反思的潮流中,海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独到的视角,即从存在论上探讨了技术的本质。海氏的存在与真理之思构成了其技术之思的出发点和主题,这既是海氏技术之思独到的地方,亦是其过人之处。
【收稿日期】2003-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