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诗文的艺术成就,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文论文,成就论文,艺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明代唐宋派王、唐、茅、归四家中,理论影响最大者无疑是唐顺之,而创作成就最高者当推唐顺之和归有光。唐顺之和归有光素来被认为是嘉靖间的代表作家。艾南英在《李龙溪近艺传》中说:“当国初时,制举一道尚属草昧,故金华之文章有以八股名,而三杨不以程文课士为相业。震川、荆川始合古今之文而兼有之,然未及于国也。至于王文成之事功及诗文词与典试之程式,儒效彰彰矣。”(《天佣子集》卷五)艾南英以时文论古文,在肯定唐顺之、归有光的时文成就时,也肯定了他们在古文创作中的地位。黄宗羲在论述明代散文之发展时说:
有明文章正宗,盖未尝一日而亡也。自宋、方以后,东里、春雨继之,一时庙堂之上,皆质有其文。景泰、天顺稍衰,成、弘之际,西涯雄长于北,匏庵、震泽发明于南,从之者多有师承。正德间余姚之醇正,南城之精炼,掩绝前作。至嘉靖而昆山、毘陵、晋江者起,讲究不遗余力,大洲、浚谷相与犄角,号为极盛。(《南雷文定·前集》卷一《明文案序下》)
顺之的散文,各体兼备,皆有可观者。碑传文描摹人物生动逼真,形神毕肖,叙事委曲详尽,波澜起伏。尺牍序文或谈学问,或议时事,或抒发感慨,议论风发,思辩精深,词锋骏爽,笔调老辣。无论叙事议论之文,都极讲究开阖抑扬、进退离合、经纬错综、顺逆吞吐等章法,不失规矩绳墨。
在顺之的记叙文中,《叙广右战功》是文学性最强的一篇。此文深得《史记》精髓,运用太史公笔法描写了沈希仪所参加的大大小小的战斗,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勇猛威武、胆识过人的名将形象。文章一开始便先声夺人,以精炼的笔墨描写了沈希仪的几场恶战,一个虎虎有生气的战将形象跃然纸上:
尝以数百人捣陈村寨,贼墙立山上,公一人拍马而登,贼却下山,诱公入淖中,马陷以吻,拄淖中而腾其足,及于陆。三酋前趋淖劫公,一酋镖而左,一酋刀而右夹马,一酋彀弩十步外。公捩颈以过镖,而挑右足以让刀,镖离颈寸而过,刃着于镫,鞺然断铁。公射镖者,中缺项殪。左挂弓而右掣刀,斫刀酋于镫间,断其颊车折齿殪。弩者恟,失弩,偻而手行上山,公又射之中臂。沈希仪在强敌包围之下,始则捩颈挑足避敌,继而箭射刀斫杀敌,一招一式交待得清清楚楚,显示出沈希仪的高超武功和威猛神勇。唐顺之本人精于技击武艺,所以才能把战斗的场面描写得如此细致生动。
然而,文章并未将沈希仪写成一介武夫,而更侧重于表现他的谋略和胆识。滑石滩之役,沈希仪率部五百人拦截八千敌寇。敌寇归路有蛟龙滩、滑石滩两处。蛟龙滩宽阔,难于阻击;滑石滩险急,利于歼敌。沈希仪令羸卒数十人在蛟龙滩伐竹为旗,燃柴烟虚张声势,诱使敌寇从滑石滩渡江,聚而歼之,创造了以少胜多的战例。平定岑金是全文描写的重点,充分表现了沈希仪的韬略和才干。岑金假冒土司濬之子,招聚数千人马和心腹死士图谋不轨。沈希仪审时度势,认为不宜强攻,只能智取。他假装相信岑金确是岑濬之子,并深相结纳,逐渐取得了岑金的信任,文中写道:
金大喜,真谓倚公可得官矣,因率其兵五千人诣宾见公。至城门,门者惧而报公,请无内金,公怒骂曰:“金非贼,奈何不内!”觇者以告金,金心益安,率其众散入城,而与留及其亲信二十人皆裹甲见公。公曰:“金来乎?”留曰:“来矣”。金叩头,潜以万金帖子奉公。公复笑曰:“若穷鬼,安得此乎?”金曰:“赖公力得官,不穷矣。赖公力,诚不敢忘报公子孙。”公戏曰:“汝土官多不知恩,汝得官且忘我矣,况子孙乎?”金唯唯不敢。公乃令其侄出见金,曰:“金,汝兄弟也,金得官,他日每一出征,乞金回功与汝。”……公复遣其侄至金营,与金同饮食卧起,金自是心死于公矣。
沈希仪谈笑之间,玩敌于股掌之上,掌握了制敌之主动权。然而他没有贸然行事,而是耐心地等待着最佳时机。沈希仪诱金往南宁谒见巡按,打算伺机缚之。沈希仪在途中用计分散岑金的随从兵力,五千人马只剩下五百随金入城。但他虑及五百人作殊死斗,杀伤甚多,便断然放弃原定计划,另觅良机。此后沈希仪以护送巡按为由,把岑金诓至宾州,令随从二百人驻扎在城外,仅酋长十余人皆金死党骁健陪同入城。适遇岑金坠马,沈希仪借口诸酋长护卫不周,痛抶之,五六人皆受伤不起,还以为沈爱惜金而不敢有怨言。经过一番周密的布置,彻底孤立了岑金,最终兵不血刃生擒岑金,维护了当地的安宁。
沈希仪驻广西二、三十年,经过大小战斗数十次。此文叙述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七件事,对每一件事选取独特的素材,采用不同的描写方法,多角度地刻画了人物的性格。如平岑猛一役,主要概述战局的进程,没有过多地表现战斗的场景,而是把描写的重点放在激战之前:
督府进兵,分五哨入。猛劲兵尽在工尧,诸将死让,无敢当者。公自请将中哨当工尧,去工尧五里而军。进攻隘,隘坚复退,营五里而粮且尽。湖兵五千人请于公,愿得一饱而死敌。公仅有自赍家粮五十石,与湖兵人给之升,而官军缩腹张目以观湖兵分米不敢言。公无以为计,时左哨将与公隔江而军,公潜济江,就左哨将乞粮,而请并攻工尧。左哨将以分地拒公,公笑而还曰:“兵粮吾自有之,姑试公耳。”左哨将惭。
此段文字通过诸将缩朒怯敌衬托出沈希仪孤军奋战的英勇气慨。沈希仪渡江一节,并非描写战局所必须,却是为了突出人物的性格而设置。以往的传记文学往往着眼于事件的描述,人物形象为叙事的需要所左右。唐顺之能够注意到从人物的形象出发去组织事件,发展了《史记》以来传记文学创作的优良传统。
唐顺之的碑传文也打破了泛泛铺叙传主生平履历的俗套,抓住最能体现人物精神风貌的事件,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刻画人物,具有鲜明的文学色彩。《周襄敏公传》主要写周金处理大同、宣府兵变之事,表现出传主在危急之际镇定自若、随机应变的大将风度。文中写他处理宣府之变尤为生动:
其在宣府,总督冯侍郎以苛刻失众心,公数争之不能得。侍郎又以引盐数万与其私人为市,而平时商人无能得一引者,众固甚怨。会诸军诣侍郎请粮不得,且欲鞭之,众遂愤,轰然而骂,因围帅府。公时以病告,诸属奔窜入院,泣告公。公曰:“吾在也,毋恐。”即便服出坐院门,召诸把总官佯骂曰:“是若辈剥削之过,不然诸军岂不自爱至此!”欲尽痛鞭之。军士闻公不委罪若属也,则气固以平,乃拥跪而前,为诸把总请曰:“非若辈罪也,是总制者罔利,不恤我众耳。”公从容恳谕以利害,众嚣曰:“公生我。”始解散而去。总制自是亦心愧。
《刑部郎中唐嘿庵墓志铭》集中描写唐侃任武定知州的政绩,文中云:
嘉靖戊戌,章圣椊宫往承天,道山东,上官邀君德州供张。至则诸内奄牌校横索百端,挟威凌侮,声势讻甚。奴叱诸尊官,鞭挞州县,假言供张不办,捕死矣,欲以恐吓钱物。诸同事者皆惧逃去,君独横身当之。先是君命从者畀一空棺,密置旁舍中,及诸人索钱急,君佯谓曰:“吾与若诣钱所受钱。”乃引之旁舍中,指棺示之曰:“吾已办死矣,钱终不可得也。”诸人乃稍稍引去,事遂已办。寥寥几笔,把一个不畏权势、铁骨铮铮的廉吏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唐顺之的记叙散文具有相当的成就,但他更擅长于议论说理。他的议论文风格多样,或迂徐委婉,曲尽人情,或词锋峻利,切中要害。他的尺牍或谈学问,或论人事,或感慨身世,或蒿目时事,皆能直抒胸臆,挥洒自如,文字通晓顺畅,且多引用谚语俚言,最能体现其“率意信口,不调不格”之本色。《与王龙溪郎中》、《答王南江提学》、《答茅鹿门知县》、《答洪方洲》、《答廖东雩提学》诸书,皆为其中佳作。《与安子介书》则另具一格,文云:
谨具布被一端,奉为令爱送嫁之需。布被诚至质且陋矣,然以之而厕于刺绣结绘绫绮绡金缀翠错陈之间,则如苇箫土鼓而与朱弦玉磬金钟大镛相答响,乃更足以成文。又如贵介公子张筵邀客,珠履貂冠狐裘豹褒联翩杂座,洵美且都,而有一山泽被褐老人逍遥曳杖其间,乃更足以妆点风景,而不失其为质且陋也。且夫恒少君之事,兄之所以养成闺行,而出乎习俗之外者,岂足多让古人哉。素辱知爱,敢以家之所常用者为献,而侑之以辞。不然,亦愿兄受之,而以畀之媵仆之用可也。
此书在平淡的话语之下,蕴藏着作者对人生的深沉感叹,表现了作者耿介傲岸的个性,流露出浓郁的苍凉意绪。
唐顺之的尺牍力求本色,收发随心,有时显得缺乏剪裁,不够精炼,而他的序、记诸文,从立意构思到遣词造句,都经过精心推敲,更具有艺术性。如《任光禄竹溪记》,虽以“记”命题,实际上是一篇以议论为主的散文。作者应舅父任光禄之请为竹园作记,但并未在竹园的结构、布局和景物上落笔,而是通过对竹子偃蹇孤特、不谐于俗之品格,以及人们对竹子不同态度的议论,赞扬了任光禄的高尚情操,表达了作者对这种情操的追慕与崇敬。文章结构严谨,层次分明,文势从容而安排有度。首先通过京师贵竹与江南贱竹、边远之地贵竹与内地贱竹的对比,说明“物去乡则益贵”的道理,并由此得出“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的结论。接着笔锋逆转,写任光禄虽身在江南贱竹之乡,却对竹情有独钟,又从另一角度证明世之好丑,本无常规。作者由此发表议论,指出任光禄对竹“独有所深好”,是因为竹子孑然独立的形象与“偃蹇孤特之士”的高尚品格相契合,寄寓了自己对高尚情操与人格的追求。因此他不同于炫耀富贵的京师爱竹之人,他是爱竹之精神,是真正的爱竹。最后,作者感叹道:“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吾重有所感矣!”作者何所而感?也许是感慨常见的事物往往遭人忽略而受到轻视?也许是感慨孤傲脱俗之士难以受到赏识?也许是感慨人们的遭际受到环境的制约?作者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给读者留下了久远的深思和回味。
《前后入蜀稿序》也是唐顺之文集中一篇可读可诵的佳作。此文描摹四川山水形胜之雄伟奇幻,森然在目,文笔苍劲浑厚,尤见功力:
山泽好奇之士,往往以极幽遐诡谲之观,博搜山川草木鸟兽变化之情状为快,然其耳目有所滞而不能遍,于是有侧身西望之思。宦游羁旅之士,其力足以穷悬车束马之径,凌呫鸢挂猱之阻,然其情志有所累而不能遣,于是有怀乡去国之忧。情志与耳目常相违,而山川之与人常不相值,惟蜀僻在西陲,古所谓别为乾坤者也。雪岭大江之雄浑,峨、巫、青城之窈丽,仙灵之所窟宅,其胜甲于天下。然陆则拒以飞崖断栈,水则陿以惊江急峡,斗雷霆而翳日月,其险且远亦甲于天下。
唐顺之和唐宋派的其他作家一样,皆以古文著称于时,但他的诗也有相当的成就。顺之诗歌的内容和风格,随着阅历的增长和环境的转换而发生变化。顺之早期的诗,多应制酬和之作,艺术上仿效初唐,诗律精严,风格清丽,质不伤文,丽而有华,有幽逸冲淡之致。如《龙泉寺对雨》:
西山爽气朝来歇,倏忽玄阴满四陲。云里楼台翻借色,雨中花树更多姿。飞虹弄影摇丹嶂,瀑水分流射绿池。坐觉禅宫倍幽寂,凭栏把酒正相宜。
又如《送程翰林松溪谪居潮阳》:
潮阳何所似,云水日氤氲。白昼鲛珠落,青天蜃阁分。山魈迎客旆,海若识人文。潇洒韩祠竹,清风今到君。
顺之中年以后,隐居宜兴山中潜心学道,视诗文为旁道小技,偶尔作诗,亦率尔为之,且多道学语。王世贞《艺苑卮言》云:“近时毘陵一士大夫,始刻意初唐精华之语,亦既斐然。中年忽自窜入恶道,至有‘味为补虚一试肉,事求如意屡生嗔’,又‘若遇颜氏十四岁,便了王孙一裸身’,又咏疾则‘几日囊疣是雨淫’,阅箭则‘箭箭齐奔月儿里’,角力则‘一撒满身都是手’,食物则‘别换人间蒜蜜肠’等语,遂不减定山‘沙边鸟共天机语,檐上梅挑太极行’,为词林笑端。”庄昶号定山先生,是明代前期性理诗的代表作家。永乐以后,邵雍的《伊川击壤集》深受理学家的推崇。薛瑄作《读邵康节击壤集》二十首,称赞邵雍之诗为“删后无诗句独谣”。陈献章则把邵雍与杜甫相提并论,主张作诗要兼二人之妙。庄昶更称天地之秘,伏羲、神农之后“唯邵康节得之”。他作诗也全效击壤体,杨慎讥之曰:“庄定山早有诗名,诗集刻于生前,浅学者相与效其‘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以为奇绝。”唐顺之中年以后效仿邵雍、定山,专写性理诗,与他“文莫如南丰”,“诗莫如康节”的理论相合拍。
唐顺之晚年复出,受命于危难之际,南北奉使巡师督战,所作之诗也多关国事,风格渐趋豪爽矫健。如《山海关陈职方邀登观海亭作》:
万里群山尽海头,谁筑关城控上游。巨灵劈山鬼鞭石,英雄作事与神谋。水压蛟龙蛰深窟,陆断豺虎潜遐陬。司马分符来作镇,坐销奸宄护神州。夜半鸣鸡空献计,橐中置人仍被搜。深秋邀我观海楼,水潦初清海雾收。风恬浪细鱼鳞起,隔岸隐隐见东牟。百年海禁颇严密,烟波莽阔无行舟。又《密云阅兵》作:
亭徼逢秋鵰羽轻,良家六郡试雄兵。一夫天险卢龙塞,万矩星飞翼虎营。清笳乍歇闻鸣镝,突骑才回见伏旌。有道四夷方设守,年年长此护神京。
这些诗抒发了作者澄清四海之志,格调高亢而不粗疏,其佳者置于唐人诗中也不逊色。
明代的诗文历来遭人轻视,然自有其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存在。唐顺之作为明代一流的作家,他的诗文对于研究中国理学和文学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