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背景下的暖色人生——《吆喝》的深度阅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暖色论文,深度论文,灰色论文,人生论文,背景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读萧乾的《吆喝》,极易联想到老舍的《想北平》和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不仅由于其京味十足的语言,更由于其潜藏在文字背后的一种对昔日风物的幽远怀念,一种对旧式的北京生活的深深眷恋。
人总是怀旧的,然而这些文章又不单单是怀旧,它们所传达的,更是作者的一种生活理想和审美情趣。
《吆喝》一文,描绘了一个旧式北京的灰色背景,记录的却是一群底层小人物的暖色人生。那五花八门的吆喝,在北京的天空中有如鸽哨一般,将我们的视线和思绪带向一个遥远的高度。
一、生活在当下
梭罗说:“人们总是在一个错误之下艰苦劳作,这个错误就是:为了所谓的未来的美好生活,牺牲了现在的生活意义,到头来仍然一无所有。”(《瓦尔登湖》)那些吆喝着的人们,是深得生活真味的。
相对于现代人的加速度和功利观,当代的人们已经绝少能够获得幸福感,人们听从先锋的召唤:“今天你如果不生活在未来,那么,明天你将生活在过去。”于是,人人为了“未来”努力向前奔跑,“现在”成了我们博取“未来”的一个筹码,结果我们失去了今天,我们聚焦于终点(其实我们并不知道终点离我们有多远),把过程弄得痛苦而紧张。
但是,旧式的北京生活是闲淡的,是舒展的,是不崇尚急于求成的,是不忽略当下的每分每秒的幸福感的。在旧式的北京生活中,现在就是现在,它不是筹码,北京人不拿今天赌明天,他们只在创造的同时也收获生活的情趣,在出售货物的同时也附送快乐。他们就顺应着生命本身的节奏一步一步朝前走,不搞“大跃进”,活在当下,他们积极却不功利,舒展却不懒散。
二、人生艺术化
朱光潜说过:“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他还说:“‘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谈美》)
吆喝的艺术,并非全然出于商业的考虑,它其实也是生意人的一种自娱。一个人是否喜欢自己的工作,是否热爱生活,从种种细节就可以看出来。如果一个人觉得工作是一种苦累,不堪负重只为了生计的奔波,那么,他(她)是无法发出或趣味盎然或清澈质朴或幽默诙谐的“声乐”一般的吆喝的。
即使是饱尝艰辛,人生之趣始终不会全然消泯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奇迹,懂得欣赏,懂得发现人生的情趣,生命才可能温厚而丰盈。
这篇文章之所以读来感觉是一种享受,首先得益于作者善于将人生艺术化。在作者看来,北京小贩货郎的叫卖声简直就是一种“戏剧性”的艺术,像“歌剧里那种半说半唱的道白”,是合辙押韵的快板。作者介绍了从白天的叫卖声到夜晚的叫卖声,从卖吃食的、放留声机的,到乞讨的,还有富有四季特色的叫卖声,等等,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那些吆喝声的愉悦和怀想。写声的同时,还细细地绘形绘色:“火门一打,锅里的水就沸腾起来”“其实,他身上挂满了那用绳串起的紫红色果子”;写声,正面描写侧面描写相结合,正面描写声音的音色、音质、音调、情感,同时辅以自己的心理活动和动作反应:“我心想:‘怎么不先替你自己算算!’”“有一回他在我身后‘哟’了一声,把我吓了个马趴”……还有一些充满情趣的想象和联想:“我心想:多累人啊!我最讨厌胜利公司那个商标了:一只狗蹲坐在大喇叭前头,支棱着耳朵在听唱片。那简直是骂人”“我一直奇怪它们怎么没在我肚子里变成青蛙!”“也许由于小时人家告诉我卖荷叶糕的是‘拍花子的’,我特别害怕”……作者用审美的耳朵听那些吆喝,也用审美的眼睛看他们的商品:“馄饨不但当面煮,还讲究现吃现包,讲究皮儿要薄,馅儿要大”“一路上既可以把那烫手的白薯揣在袖筒里取暖,到学校还可以拿出来大嚼一通”;作者欣赏他们的吆喝声,也欣赏他们坦然乐观的人生态度,同时,在作者文字的深处,也蕴涵了一种深刻的悲悯:“大冷天背了一具沉甸甸的留声机和半箱唱片”,作者的欣赏,绝不是一种旁观者看戏的心态,而是在深刻的理解和同情的基础上对那些小人物的一种发自内心的钦敬。
这篇文章之所以读来感觉是一种享受,当然更得益于文中那些吆喝的人们善于将人生艺术化。在这些底层生意人中,拥有质朴、诚信、热情、乐观、幽默、勤劳、善良、聪慧、坚定等人性美质的决不只是一个人,你看卖馄饨的生意人的殷勤周到、卖硬面饽饽的质朴厚道、卖柿人自得其乐,就是生活没有着落的乞丐也能用一种轻松幽默的态度来面对生活的困窘。他们讲究日子再苦也要过得有滋有味儿、有腔有调;处境再难,也不失了生意人的本分。甚至,生意场就是表现个人才华的舞台。当然,也有一些令“我”调侃的吆喝声:算命盲人的自吹自擂、乞丐凄厉动人的颤音、卖荷叶糕和卖荞麦皮的神秘可怕、卖冰棍儿的故弄玄虚,但那些吆喝声在作者看来,同样是让世界变得丰富有生趣的元素。所以,对于这各色人等,作者投递的目光决不单单是同情,而是同情中饱含着深深的敬意和会心一笑的释然。
三、多元价值观
梭罗说:“从圆心可以画出多少条半径来,生活方式就有这样的多。”(《瓦尔登湖》)这篇文章让我们看到了百态人生,五味杂陈。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市井人生当中的暖色调,他们平凡得如同飘荡在村落上空的炊烟,让我们嗅到一种浓郁的日常生活气息。他们从事着不同的行业,描画着不同的人生轨迹,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有交叉,有相遇,有聚散,有悲喜,就算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只如同微尘,却也是一个存在的奇迹。尽管他们不是民族的精英,不是时代的先驱,他们在历史的河流中或沉淀在河床或随波逐流不知所终,但社会不应以单一的价值观来评价他们的生命。我们需要梦想者,需要实干家,也需要平凡人。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只有松柏没有灌木、野草甚至苔藓的地方能够被称为森林。自然界的丰富美丽在于它的多元,人类社会也一样。
学会欣赏小人物和平凡的生活,相信并接受这世界是多元的,寻找各自生命的特质并完成自己的人生轨迹,让自己成为世界的风景也懂得欣赏别人创造的风景,我们的生命和世界都会从此不同。
四、人情即文化
品读吆喝,不仅能够读出市井风情,读出声乐之美,读出人生百态,读出生活的原汁原味,读出老北京的那些平凡人的艰辛生活,更能够读出北京人热情乐观的生活态度、自信豁达的人生境界。这境界就是吆喝最动人的美丽,是民俗文化的精髓所在。
人情即文化。就如同汪曾祺的《胡同文化》里所写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在这里,我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吆喝,是老北京小生意人的经商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一种文化形态。”
汪曾祺还曾说过:“一个人是不能脱离自己民族的。民族最重要的东西是它的文化。一个中国人,即使没读过什么书,也是在文化传统里生活着的。”
在五花八门的吆喝中,在五味杂陈的人情里,蕴藏着老北京一贯的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的文化心理,而他们那五花八门别具风情的吆喝,又成了北京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成了北京的一张文化名片。
教学本文,可以在最后的环节联系夏丐尊的《幽默的叫卖声》进行比较阅读:
住在都市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不知要听到多少种类多少次数的叫卖声。深巷的卖花声是曾经入过诗的,当然富于诗趣,可惜我们现在实际上已不大听到。寒夜的“茶叶蛋”“细沙粽子”“莲心粥”等等,声音发沙,十之七八似乎是“老枪”的喉咙,困在床上听去颇有些凄清。每种叫卖声,差不多都有着特殊的情调。
我在这许多叫卖者中,发见了两种幽默家。
一种是卖臭豆腐干的。每日下午五六点钟,弄堂日常有臭豆腐干担歇着或是走着叫卖,担子的一头是油锅,油锅里现炸着臭豆腐干,气味臭得难闻。卖的人大叫“臭豆腐干!”“臭豆腐干!”态度自若。
我以为这很有意思。“说真方,卖假药”,“挂羊头,卖狗肉”,是世间一般的毛病,以香相号召的东西,实际往往是臭的。卖臭豆腐干的居然不欺骗大众,自叫“臭豆腐干”,把“臭”作为口号标语,实际的货色真是臭的。言行一致,名副其实,如此不欺骗别人的事情,怕世间再也找不出了吧!我想。
“臭豆腐干!”这呼声在欺诈横行的现世,俨然是一种愤世嫉俗的激越的讽刺!
还有一种是五云日升楼卖报者的叫卖声。那里的买报的和别处不同,没有十多岁的孩子,都是些三四十岁的老枪瘪三,身子瘦得像腊鸭,深深的乱头发,青屑屑的烟脸,看去活像个鬼。早晨是不看见他们的,他们卖的总是夜报。傍晚坐电车打那儿经过,就会听到一片发沙的卖报声。
他们所卖的似乎都是两个铜板的东西,如《新夜报》《时报号外》之类。叫卖的方法很特别,他们不叫“刚刚出版××报”,却把价目和重要新闻标题联在一起,叫起来的时候,老是用“两个铜板”打头,下面接着“要看到”三个字,再下去是当日的重要的国家大事的题目,再下去是一个“哪”字。“两个铜板要看到十九路军反抗中央哪!”在福建事变起来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两个铜板要看到日本副领事在南京失踪哪!”藏本事件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
在他们的叫声里任何国家大事都只要花两个铜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国家大事都只值两个铜板的样子。我每次听到,总深深地感到冷酷的滑稽情味。
“臭豆腐干!两个铜板要看到×××哪!”这两种叫卖者颇有幽默家的风格。前者似乎富于热情,像个矫世的君子,后者似乎鄙夷一切,像个玩世的隐士。
在这篇文章里,作者也谈吆喝,但主题全然不同,作者审视世界的角度、关注的问题和审美的价值取向也与萧乾殊异。
夏丐尊关注的是民族这一“大我”的生存状态和国民素质,是拿吆喝说事;而萧乾表现出的,是个体生命的淡泊恬然的情怀,描写吆喝,欣赏吆喝,表现那些“小我”的五味人生。
前者偏重理性的审视,后者偏重感性的发现。前者偏冷,后者偏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