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陌生文化当作一面镜子”——访德国汉学家朴松山教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松山论文,汉学家论文,德国论文,一面镜子论文,陌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862(2001)05-0031-03
卜松山(K.H.Pohl)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德国特利尔大学汉学系主任,资深教授。发表有关中国文化的专著有《与中国进行跨文化对话》,论文多篇。
问:卜松山先生,近年来您在德国、中国众多学术刊物上发表了许多关于中国文化的文章,您为什么这么关注中国文化?
答:这得从我求学时代谈起。一次偶然机会,我读到一本讲中国禅宗的小册子,它向我打开了一个心向往之的神秘世界。我本来是学地球物理的,为了进一步了解初窥门径的东方世界,决定改学汉学。那是1970年,当时德国大学政治气氛很浓,汉学圈子也不例外。但我置身于拥毛反毛的争论之外,醉心于中国传统的书画诗词和美学理论。我的恩师刘茂才教授曾对我说,中国文化是一座宝库,一辈子是学不完的,得学几辈子才行。中国美学的最高理想是境界,它既是艺术范畴,也是人生范畴。审美境界乃是人生的最高境界。通过对境界的研究我发现了中国美学和哲学、宗教的亲缘关系,于是开始系统钻研中国思想史。基于我对中国美学的感性认识,我试图以同情的理解接近儒释道思想,而不是硬套西方哲学概念,以至于把它们丰富的内涵简约化。在思想史的背景下看当代中国,可以发现许多问题实际上是文化问题。我关注中国文化,是基于我个人的经历,也是由于中国文化的特质。
问:您认为中国和西方文化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
答:这个问题是个“雷区”。本质这个词是令人尴尬的,本质论者往往倾向绝对化,而不符合political correctness。我认为每个文化中都有一些相对普遍而稳定的恒量,只是其表现形式和影响力因不同的地域、语言、历史等因素有一定的不同罢了。中国和西方文化的区别可以通过儒家和基督教传统的不同加以认识。西方文化浸透着基督教精神,比如,作为西方基本价值的法国革命的理念,就是世俗化的基督教价值。在中国,儒家曾遭到过全面的批判和清算,但它对中国文化决定性的影响并没有因之而削弱。传统是好是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今人看待它的态度。我很欣赏杜维明从儒家传统中汲取正面文化资源的努力。肯定儒家的正面意义,并不意味着同时也让它的消极影响死灰复燃。同样,认同基督教价值,也不等于赞成中世纪宗教法庭。中西文化一个很重要的区别表现在“道”和“上帝”两个核心观念的不同上。基督教中的上帝是超越人生的主宰,他在彼岸,他的意志对人来说是绝对命令,不能以任何世俗的理由忽视或违抗。而儒家思想中的道是体现在此岸的日常生活中的,它因时因地在变化。由于“上帝”和“道”这两个最高观念的不同,人们行为的取向也有差别:总的来说,西方人以普遍的法规为基准,中国人则更看重个人的伦常关系。中国古代约法律令的制定不是以普遍人性为依归,更多是为了维护人们所重视的君臣父子等关系。西方人如果看见父亲偷别人的羊,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告父亲犯法;而孔子却认为,“子为父隐,直在其中。”前者是忠于有普遍约束力的法,后者是忠于与自己有特殊关系的人。
问:作为汉学家,您认为中国文化对西方具有什么意义?
答:西方绝大多数人对中国所知甚少。谈到中国,人们会马上联想到“黄祸”、“蓝蚂蚁”、“天安门”等充满敌意或偏见的图景。现下的西方知识界主流并不怎么理会中国文化,说穿了,到目前为止,中国文化对西方影响甚微。造成这一现象的当然不是中国文化本身,而是西方对中国文化的无知。不过,有许多学者,甚至有些国际机构对中国文化相当重视,比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非常推重中国文化,它认为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天人合一、天下为公的思想,道家崇尚自然的观念,对在全球范围内救治时弊具有不可或缺的现实意义。它的纲领性文件把中国文化摆在显要位置,认为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作出了巨大贡献。
问:您在中国出版了《与中国进行跨文化对话》的论文集。为什么要进行跨文化对话?
答:我刚才讲到西方对中国的无知,95%的西方人不了解中国,文化隔阂导致了对中国的妖魔化。这种现状亟需改变。仅是着眼于中国悠久的历史和众多的人口,就有足够的理由重视中国。西方在认识中国的时候要意识到,西方文化深深打着一定规范和时代精神的烙印,它并不是普遍有效的。中国文化有着自己的传统。我们不能站在强势文化的一边,要求别的文化改弦易辙,全盘接受西方的价值观念。跨文化对话就是不要以本位文化作为文化沟通的起始点和归宿,而是以平等的态度、开放的心理互相学习,提高对“他者”的敏感度。
问:您认为进行跨文化对话的先决条件是什么?现在具不具备这些条件?
答:最重要的是重视对方的文化,愿意学习对方的长处。跨文化对话不是老师教导学生。遗憾的是,西方人每每不明白这一点。如果说中国文化是一种好学的文化,那么西方文化则是一种好为人师的文化。对中国人来说,学习别的文化的优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许多西方人在与别的文化打交道时,往往没有向对方学习的诚意,只是期待对方接受自己的一套。接触每一陌生的文化都是一种挑战,而回应这种挑战,就意味着克服自己,丰富自己。当然,进行跨文化对话还需要一定的机构化的交流机制、对别的文化的知识,等等。
问:每种文化都认为自己具有普遍有效性。不同的普遍主义之间有无通约的可能?
答:文化是在一定的环境中形成的。文化的普遍有效性是在长期相对封闭的状态中被验证和接受,所以它属于历史范畴,不是绝对的。各种文化中的排他性强弱不等,比如说希腊—基督教文化中普世一统的观念是硬性普遍主义,而中国文化中的天下主义则是软性普遍主义,前者基本是排斥“他者”的,后者则有一定的兼容性。基于西方文化几百年来成功的经验,其排它性很少受到质疑。但随着工业社会负面影响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批判地反思西方文化。借鉴别的文化的长处,往往可以克服西方文化中的盲点和弊端。从全球的角度看,过去认为普遍的东西现在只具有相对意义。西方文化并不是普遍性的,而是在特定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它的影响力主要建立在西方技术、军事、经济的优势上,但是西方的强势使一些人误认为西方文化是人类发展的方向,误认为跨文化对话在于消除歧见,让其他文化圈里的人接受西方文化。其实,跨文化对话是开放型的,不应该有以某一文化为主导的预设结果。对话的目的不是为了验证、宣扬自己的观点,而是在于扩大自己的视野。
问:有中国学者认为,西方学者与中国进行跨文化对话,更多是出于自身考虑,他们对儒释道传统的赞扬,其实是为了自我警示,并不怎么顾及中国的现实。对此您有何看法?
答:许多人确实如此,这也无可厚非。反过来,中国人研究西方又何尝不是这样。人的行为都有其动机和出发点,进行跨文化对话也一样。就我所从事的文化比较和价值比较研究来说,着眼点也更多是西方的现实问题。然而,西方也好,中国也好,人们信奉的是构成他们各自意义视界的人文关怀,他们不应该也不可能撇开这一取向而一相情愿地认同别的文化。跨文化对话有一种镜子效应。把陌生文化当作一面镜子,可以更客观地认识自己,看到自己的不足。当一种文化借鉴另一种文化改进自己时,也更容易为另一种文化所理解、所接受。如果两种文化通过对话沟通开始良性互动,那么双方就都在间接地影响对方。作为文化学学者,我们应该尽量做好“翻译”文化的工作,促进互相间的了解,扩大良性影响。
问:您以前在文章中曾写道,21世纪的新范式将会是跨文化对话。您现在是否认为这一范式已经确立?
答:以前,在意识形态占主导的世界格局中,文化并未赋予太大的意义。今天,文化成了知识话语中的一个关键性概念,文化认同成了人们自我理解的主要维度。当前的世界文化有两种截然相反、但互为关联的发展趋势:全球化和本土化。前者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化,CNN,好莱坞、杰克逊、微软、美元的影响逐渐遍布地球的每个角落。后者则是以地区为本位的、与全球化大势相对抗的努力。本土化试图在世界趋于一统的大潮流下拯救和保存自己的民族个性和文化特色。本位文化是本土化运动的旗帜,也是它的凝聚力之所在。乍看上去,全球化与本土化的对立是绝对的,不可调和的。但是,如果不把全球化当成是人类思维和生活方式的一律化,那么我们就应该接受、借鉴不同地区文化的长处。这样,全球化才可以多元多彩,也才能为更多的人所接受,而狭隘的民族主义才会失去魅力和市场。我认为,调解全球化和本土化的矛盾和紧张,消除两者冲突的潜在危险,这是关系到21世纪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重要课题。而跨文化对话正是沟通全球化和地区本位化的不二法门。在这个意义上,我把跨文化对话理解为新世纪的范式。当然提倡这一范式,也有方法学上的考虑。跨文化对话重视独特的文化语境,也强调文化间性:通过关注差异,可以提升我们观察事物的敏感度,使我们能更好地认识自己;通过变换视角,可以扩大我们的视野,增多与别人视野交叠融合的可能。不过到目前为止,跨文化对话收效甚微,还没有引起西方主流知识分子足够的重视。所谓的范式转换还谈不上完成,总的说来,还有许多工作有待我们去做。
问:启蒙运动时期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对中国文化的钟情和推许,主要是由于西方人对自己文化的不满和失望。中国文化在西方的抑扬沉浮似乎取决于变幻莫测的时代精神。今天,西方与中国作跨文化对话的努力如果仅仅是以重视和谐、崇尚自然等观念对目前自己文化中目前出现的问题加以纠正,那么时过镜迁之后,中国文化在西方的命运会不会又像启蒙运动后的19世纪那么悲惨。换句话问:跨文化对话只是一种自生自灭的时髦?还是具有长久的有效性?
答:文化之间的摩擦和冲突是很普通的历史现象,但并不是不可避免的。亨廷顿预言的文明的冲突是以文化的绝对性和不通融性为前题的。这个前提大有商榷的空间。冲突源自不了解,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建立跨文化理解的媒介,减少文化隔阂,增进与“他者”的沟通。至于跨文化对话会不会昙花一现,就在于认同和致力于这一对话的人数的多寡,这一对话的成效如何。跨文化对话有个名与实的问题:“跨文化对话”的提法,是近几年来才逐渐流行起来的,或许过些时候就不流行了,但是跨文化对话的内涵是有普遍意义的。文化之间的彼此交流、了解、沟通、借鉴,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要前提。这是人类的长期任务,甚至也可以说是人类生存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