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昌耀诗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高原论文,昌耀诗魂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90X(2002)03-125-03
聚敛太阳的激情,摄取冰峰的圣洁,采摘内心深处孤独、沉默、忧伤的花瓣,酿成诗 歌的虹彩;以驼峰为舟,以鹰翼为帆,穿行在历史与现实、生命与灵魂的高原;既有古 代边塞诗人的雄放和苍凉,又有现代西部诗歌的厚重和幽深;用具有神性的诗歌语言歌 唱和哭泣,所有的光芒凝成雨夜一道惊空的闪电,尔后生命的脚步又如奔马匆匆远去… …这就是昌耀。
一
高原,构成了昌耀诗歌中一个充满神性的主体意象。高原意象,在昌耀笔下主要包含 这样三个层次的含义:
第一个层次:作为自然的“高原”——“好醇厚的泥土香呀”。昌耀把诗歌带到他赖 以生存的这块“天地相交”的地方,一方面极写高原的粗犷、凛冽、壮观以及蕴藏的无 穷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又写出了高原的柔情和浪漫气质;而同时又时时撩开高原历史的 帷幕,在“沙梁”那边展示出美如江边楼船的骆驼、青铜宝马和断简残编。就这样,诗 人用奇瑰的诗歌语言打开了高天下神奇的“一角”:荒蛮而妩媚、粗犷而多情、坚韧而 古雅、野性而诗意的高原!而行走在高原的诗人,又着重突出了三样景物:山、鹰、太 阳。山以其高耸、鹰以其飞翔、太阳以其灼烁给“高原”意象增添了魅力和内涵。可见 高原上的这三样景物,构成了诗人的心灵向往和精神图腾,也构成了高原人的胸襟和气 度。由此,山、鹰、太阳不断向上拓展,引领人的目光向着至高至美延伸,成为了“高 原上的高原”:庄重超迈,激情横空,光芒四射。
第二个层次:作为生命的“高原”——“大漠深处纵驰一匹白马”。昌耀诗歌的生命 意识首先体现为一种“巨人情怀”和“英雄情结”。巨人和英雄以其形体和精神的高大 屹立于天地河汉之间,永远怀着“生命的渴意”,“踏着蚀洞斑驳的岩原”,“驻马于 赤岭之敖包”,“俯首苍茫”,聆听河流的“呼喊”和冰湖的“坼裂”,感受“苏动的 大地诗意”。因而巨人情怀和英雄情结归根结底是对生命的关切,是对生命运动中体现 出来的意志和毅力、激情和憧憬、崇高和伟岸的敬重,也是对高原体内流布的孕育了人 的生命的“倔强的精灵”的崇拜。这种英雄情结和生命英雄主义的仪式化,“与西部壮 烈的土地、强悍的人种形成恰如其分的对应与契合”,使得昌耀诗歌和西部文艺所共有 的开拓奋进精神显得“更内在、更激烈、更持久”①(注:李震:《中国当代西部诗潮 论》,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英雄崇拜导致人生一种前行的姿态。由此我们看到的抒情形象大多是一个“赶路人” 、“攀登者”的形象:驼峰、马蹄、汗水、血迹、太阳般的燃烧、死亡般的沉寂。诗人 藉以逐渐走进高原和生命的深处,走进花朵和雪峰的灵魂。《峨日朵雪峰之侧》把生命 的征服、坚守和渴望表现得惊心动魄:“……我的指关节铆钉一般/楔入巨石罅隙。血 滴,从脚下撕裂的鞋底渗出。/啊,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可见“ 赶路”和“攀登”是一种生命的坚持,也是一种心灵的飞翔,从前行和攀登的身影中体 现出来的强悍和苦难中的诗意仍然是一种英雄情结。当“巨人”俯首苍茫的时候,就自 然滋生了一种“悲怆”的情绪。昌耀诗中的“旅行者”常常听到“召唤”,也常常陷入 “回忆”。召唤使之超越痛苦和苦难,而回忆则使之在岁月和道路的褶皱里抚摸高原的 伤口和心灵的疼痛。于是便有了飞翔与盘桓、呐喊与沉默、疾行的蹄铁与疲惫的身影。 这种“英雄式”的痛苦既是个人的、高原的,也是整个西部的、整个民族的。《听候召 唤:赶路》一诗就表现了这种多重形象叠合导致的内心的伤痛:沿着“微痛如听箫”的 记忆牵来了一条历史的“血路”;“血路:一支长途迁徙跋涉的部落。/血路:一个在 鞍马血崩咽气的母亲。”
而当卸去一切外在的东西,这种生命意识便直捷指向对人的“存在”的思考。速朽与 永恒、古老与年轻在生命的镜像前更加澄澈。一旦拆解了生死的密码,对有限的“存在 ”便倍加珍惜,伴随着生命的“前行”和“攀登”就有了一种至上的精神渴望。这同样 是一种深藏的英雄情结。景物的精神内涵和人的生命意志、心灵渴望的交融奏鸣出一种 大漠雄风的“英雄气”,一种回肠荡气的“高原魂”。这种刚烈不屈、自强不息的精神 是西部高原时刻涌动的春潮,也沉淀为一个民族性格的精魂和骨架。昌耀笔下的西部高 原,是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的象征,是人类社会的缩影。而作为一种精神现象,这种生命 力的纵驰和横溢,则潜伏着西部高原特有的文化传统,即父性文化传统。历久形成的父 性文化的因子,在耕种、战争、迁徙和繁衍的轮回中,有如“巨人”的身影和气息笼罩 着原野。在那里,“父性主体神如那轮不朽的西部太阳,照耀着那养育生命、养育创造 力的亘古荒原,照耀着那野性狂烈的野马群”②(注:李震:《中国当代西部诗潮论》 ,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第三个层次:作为灵魂的高原——“彼方醒着这一片良知”。高天厚土之间呈放的是 毫无遮蔽的随时接受阳光和云彩爱抚的诗意灵魂。《听到响板》写在“一片秋的肃杀” 中听到“响板”:“骤然地三两声拍击灵魂”。还有什么比这来得更直接呢?躯壳隐去 ,是一片灵魂的原野!而高原这种地理上的高度,对尘世的超脱而对青天的逼近,使这 一方生民具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感:“不过,我看见大山的绝壁/推开一扇窗洞,像夜的/ 樱桃小口,要对我说些什么,/蓦地又沉默不语了。”(《夜行在西部高原》)这是灵魂 美丽的洞开和无言的诉说。诗人就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氛围里。高原,“世代传承的朝向 美善远征”的高原,把爱、美和良知托向了高天云霞、冰山雪莲。昌耀的抒情长诗《慈 航》以“不朽的荒原”作为舞台,以个人的“伤口”和时代的“暴风”作为背景,在心 灵的“慈航”中演奏的是“爱”的千古旋律:“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 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在诗人眼中,高原就是“生命傲然的船桅” ,就是“灵魂的保姆”,就是“良知”的“彼岸”和“净土”。
在昌耀的诗歌中,自然的高原、生命的高原和灵魂的高原是浑融的,共生共存的:自 然中蕴藏着巨大的生命力,回荡着灵魂的呼喊;生命中内含着自然的悍野、诗意和冰清 玉洁的灵魂;灵魂就是高天下一片裸陈的未被污染的土地,就是这土地上走动的芸芸众 生。从荒原、古原到雪线、银峰,诗人在不断提升着这样一方“高原”,这样一方富有 情义和灵性的高原。作为生命的高原和作为灵魂的高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上的概 念,而是灌注着生命和灵魂、历史和文化、地域和种族、人性和神性等多种因素的复合 体,是一个浪漫而悲壮、诗意缭绕而令人刻骨铭心的高原!
二
昌耀以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份来审视和反思“高原”的蛮荒、驳杂和粗砺时,则又 满怀忧思。这种审视和反思主要有以下三个向度:
第一个向度:历史反思——“我将与孩子洗劫这一切”。高原保留着更多历史的陈迹 和化石,上面刻写着贫穷、衰朽、战争、残忍、隔阂这样一些文字。原野上有“未闻的 故事”,“哀悯已像永世的疤痕留给隔岸怅望的后人”;有“被故土捏制的陶埙”,吹 奏着“从古到今谁也不曾解开的人性死结”。诗歌中一再出现的“城堡”已成为一个象 征,成为另一个封闭的、荒凉的古原。诗人对历史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眷顾于高原 “昨天”拓荒者的足迹和音乐的盛典,敬畏于历史的古老和肃穆,另一方面又在“太寂 寞”的感叹中含有对历史凝固的反思和超脱。
第二个向度:现实反思——“神已失踪,钟声回到青铜”。现代文明的脚步给古老的 高原带来青春活力的同时,也使高原的精神海拔开始陷落。地表在倾斜,诗意在流失。 “世界无需掩饰,我们相互一眼看透彼此”,“偶像成排倒下”,“伪善令人怠倦”( 《燔祭》)。不少人失去了精神追求,失去了内心的激情,陷入迷狂,变得空虚、浮躁 和平庸。“荒原”已失去了其原初的质朴和内在的富有,逐渐延伸到人的精神领域,成 为荒凉的代名词。
第三个向度:自我反思——“谁能模仿我的疼痛”。诗人的自我反思,以及由反思带 来的孤独、焦灼和痛苦,表明诗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那份清醒和对人格的坚守。当人 声喧嚣、欲海横流时,诗人问自己:“是否有过昏睡中的短暂苏醒”(《划过欲海的夜 鸟》);当在暗夜里因痛苦而哭泣时,诗人告诫自己:“人必坚韧而趋于成熟”(《夜者 》)。更多的时候,自我反思和高原反思是联系在一起的。他的《伤情》组诗是对高原 蒙尘纳垢的伤感,也包括对个人精神历程的检视。
在现代精神荒原面前,诗人有一种被“淘空”的感觉,因而感到恐惧、虚脱和焦渴。 《生命的渴意》为古原上“到处找不到纯净的水”而痛苦,并期望着一种“醒觉”。可 见诗人的反思和理性批判是为了寻找纯净的“水源”,以润泽干枯的原野。实际上,诗 人是抚摸着整个中华民族的版图,既痛苦地承受历史和现实的沉重,也深情地据守历史 和现实中的诗意。他常常听到“巨灵”的召唤:“巨灵时时召唤人们不要凝固僵滞麻木 ”(《巨灵》)。这种来自幽冥的雷霆之声,其实也是诗人心底深情的呼唤,是古老中国 经久不衰的呐喊。
三
高原,在昌耀笔下是一个被生命化了的意象。对高原意象的钟情,源于诗人的人生经 历、追求和对艺术的看法。具体来说有以下三个因素:
第一个因素:人生追求——“向着新的海拔高度攀登”。《僧人》一诗可看作是他的 人生宣言。他宣称自己是一个“持升华论者”,他把自己比作托钵苦行的僧人,带着信 仰向着“高山极地”攀登。可见诗人笔下的高原不仅仅是地理上的高山厚土,同时也是 诗人心中诗情氲氤的高原,是诗人的梦幻城、理想国,或者说就是诗人在向着“新的海 拔”攀登过程中的另一方精神的高原,是诗人抵达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过程中的美丽村 庄。
第二个因素:艺术信仰——“我们都是哭泣着追求唯一的完美”。诗人曾表白道:“ 我一生,倾心于一个为志士仁人认同的大同胜境,富裕、平等、体现社会民族公正、富 有人情。这是我看重的‘意义’,亦是我文学的理想主义、社会改造的浪漫气质、审美 人生之所本。”(《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于是他怀着如同地火的“内热”,“梦想 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烘烤》)。他把艺术的理想和生活的完美统一在“ 梦想”中,有时候就免不了失望,就感到无奈和伤心。但诗人是执着的,始终打着他的 理想主义的艺术旗帜。
第三个因素:生命历程——“我们早已与这土地融为一体”。昌耀,这位20世纪30年 代出生于湖南的诗人,经过一段军旅生活后于1955年自愿参加大西北开发,然后长期生 活在青海。他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进入青藏高原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使他得以更 加诗意地、更加清醒地观察和感知高原生活,而他因诗歌带来的生活磨难又使他贴近并 逐渐融入那一片神奇的土地。“他感受着自己现实的生命,并一层层地向着深处伸触渗 透,感触着历史焰火之下庞大的生命文化根系,感触着远古流民的目光和血脉。”③( 注:燎原:《西部大荒中的盛典》,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诗人在这片土地上要 指认的,是一种精神属性的生命。诗人脱掉了个人苦难的“外衣”,也消隐了自我的凡 身肉胎,只剩下教徒般虔诚的“灵魂”,与高原的灵魂对视和对话。
对高原的爱,就是对生命理想和艺术理想的挚爱,就是对人生历程和心灵历程的珍视 。爱使他忧伤,不是因为个人的幸福或苦难。深入骨髓的伤痛来自高原上极端的美和美 的悄然流失。诗人灵魂的哭泣和“语言的哭泣”,使他的诗歌充满了一种无法抵挡的“ 疼痛感”。踏入昌耀用诗歌雕刻的“高原”,观赏者也会随时放弃“阅读”,而像诗人 那样代之以精神的触摸和灵魂的喊叫!绝端的美,会让人有一种晕眩的幸福的疼痛感; 凝固的历史和美的流失,又给人一种迷茫的伤心的疼痛感。诗行的跳跃有如钟摆,心灵 的疼痛被置入一个广大的时空。一切都聚合了、收敛了,高原以一种扑面的诗意和透骨 的感伤,花朵般地窒息和重锤般地击打着心灵;此时感应着诗歌气息的心灵就成为了另 一片“高原”,像诗人那样“娇纵我梦幻的马驹”。于是诗美的获得也是一次能量的耗 损,心灵的疼痛也是一次精神的升华。
四
高原,使昌耀获得了一种心理上的“势”。居“高”临下,他就能看清“青藏高原的 形体”,就能握住黄河的源头,就能听到“巨灵”的召唤;就能在对高原的占有中获得 一种生命的“高度”,获得一种从容的心境,获得一种“灵魂的乐音”,从而去消解个 人的苦难、孤独和寂寞。由此也影响到他的思维和语言表达。高原的裸露、旷远、朴野 和神秘,使诗人的目光在感觉和理性的流转中有一种神性的光芒。对高原圣洁诗意的陶 醉,对历史悠远钟声的倾听,对岩层中蛰伏的宗教气息和文化氛围的感悟,使诗人能够 常常超脱一切外在的羁勒而进入心灵的自由状态,深入事物的本质而达成物我的内在契 合。同时,天地的高远宏阔给诗人带来了思维的跳脱和跌宕,造就了诗歌的凝重之气和 飘逸之态。生与死、动与静、刚与柔、美与丑、历史与现实、物质与欲望、真切与虚幻 、快乐与痛楚、经验与超验……种种体验、感觉、思绪包罗胸中,奔突流走,化为诗性 空间的层峦叠嶂、断崖峭壁,从而构成了诗歌的张力场,也激活了读者的审美想象力和 领悟力。昌耀的诗歌语言也具有“高原”特色,显示出可以触感的“韵律”。不是流畅 的表达,更不是滔滔不绝的倾诉,而是节制,甚至显得有几分郁闭和滞涩。这是置身高 原的一种独特的叙述方式:浑莽、凝重、危岩高耸、参差连绵,从而更好地表达了诗人 雄浑、沉郁、深挚的感情。
昌耀因此而区别于古代山水诗人和现代其他西部诗人。古代山水诗人主要是在对大自 然的陶醉之中寻求心灵的放达或隐匿,而昌耀对大自然的表现有一种精神维度和人格高 度作为支撑,不仅能俯身融进大自然的雅韵诗意,而且能够超越具象,在更大的时空中 注入现代理性精神。即使是古代边塞诗人也只是把“边地”的惨烈和悲壮作为人生境况 或战争气氛的一种渲染,也就缺少昌耀这样对审美对象多层次、深层次的审视。当大批 现代西部诗人立足时代激情或着力开掘西部古老文化时,昌耀更多地深入到西部自然背 景下的生命体验和心灵游历之中,而且自觉地以西部高原为思维和情感的依托,表现自 我以及人类一种梦幻般的对“精神海拔”的企羡,一种永远的生命凝眸和心灵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