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为什么肯定“般若绝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绝境论文,般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03X(2001)03-0036-04
《文心雕龙》中有一个地方常被人误解,那就是《论说篇》中的“般若绝境”说。有的据此断定刘勰的思想是“以佛统儒”,[1]一些人虽无此决断,但总还是认为佛教思想对《文心雕龙》“有重大影响”。其实问题的实质并不是这样。《文心雕龙》除了在篇章组织结构上受佛家逻辑——因明学的影响外,在思想内容上与佛家思想并无多大关系。这段话是这样说的:“次及宋袋、郭象,锐思于机神之区,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
《晋书·王衍传》:“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之以化生,万物恃之以成形。”正始玄学发展的初期,以王衍、何晏、王弼等为代表人物,他们祖述老、庄,阐释经典,倡导以无为本。上所引《王衍传》中下面的几句话即何晏《无为论》中的文字。同属贵无派,何晏、王弼主张并不尽相同。何晏把无、无为和自然绝对化,把它看作万物的本体和宇宙的唯一存在,舍此什么都没有,也都无用。王弼虽也以无为本,但并不完全否定“有”的存在和作用,因而与僧肇等的般若学有相似之处(详后),都是刘勰所赞同的。司马氏掌权后,一些反对派对他们所标榜的“名教”不满,以嵇康为代表的玄学名士便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片面发展了何、王的贵无思想,把自然(无为)放到高于现存一切(名教)的地位。此时的裴頠作《崇有论》,反对“世俗尚虚无”。他说:“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遗而生亏矣。生以有为已分,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他认为物是自生的,“自生而必体有”,“有”是物之本体,“无”只是“有”消失后留下的状态,什么也不是。与贵无派针锋相对(与郭象基本一致)。这样,玄学中就出现了贵无派(王衍、何晏)完全否认“有”的存在和价值与崇有派(裴頠、郭象)完全否认“无”之本体意义的对立观点。《裴頠传》:“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王衍之徒,攻难交至,并莫能应。”他们各执一端,互相攻讦。刘勰认为他们都是“徒锐偏解,莫诣正理”,与他所赞同的王弼的举本统末,以有训无的思想相抵牾,因此他都不赞成。
此时佛教与般若学已传入我国,开始是借助于道家经义和玄学用语,用“格义”、“合本”之法翻译,歧异较大,经义不十分明确。玄学家于是便以玄理理解并解释般若,歧义遂生。因此可以说,般若各家之不同,实根源于玄学各派之异旨。般若学分六家七宗,实三大派:即本无、即色和心无三派。奇怪的是,他们对本末、有无的问题解释,却都不像何晏与裴頠那样偏执一端,完全否认“无”,或完全否认“有”,而是既肯定“无”为根本,也不否认“有”的价值。如本无派本是认为本末皆空的,但其代表人物道安却以王弼举本统末的观点解释世高系统的禅宗:“夫执寂以御有,崇本以动末,有何难也?”(《安般注序》)即色派的支道林也认为:“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即色游玄论》)意思是说,色(有)的本质不是自有的,即其本体不是“有”而是“无”。既不是自有,虽有也是空。所以说,“有”就是空。然而“有”又与真空不一样,色仍是存在的,不是纯的空无,即“色复异空”。这与王弼举本统末的理论也是一致的。僧肇是魏晋般若学之集大成者,他对三派都有指责,可一般都认为他是心无派,在贵无与崇有问题上取折衷调和的态度。他认为“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肇论·不真空论》)。意思是说,所谓的“非有”,就是不是真有,并不是空无所有,一切现象都不存在,而是说它不是本体意义上的实际存在。“非无”也不是真无,什么也没有,而是“虽有而无,所谓非有;虽无而有,所谓非无。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同上)意思是说,现象虽存在但还是无,这就叫作不是真有,只有本体才是真有。本体虽看不见,是无,但实际上是真有,因为万物都是由它运化而出,这就叫作不是真无。
般若三派,尤其僧肇的理论,在有无问题上都没有绝对化,不象王衍、何晏与裴頠的执著一端,他们既承认“有”的存在,又认为“无”是本体,是真有。这与王弼举本统末的思想相合,也是刘勰所崇奉的,所以他才提出“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并不是因为般若学是佛教的理论刘勰才认为它最高明,加以肯定,刘勰是从他的整个理论体系,尤其本体论上来肯定般若学之有关有、无之论的。般若学对有无问题的理论,作为一种观点和论述方法,取折衷的态度,不赞同“崇有”与“贵无”两派的各执一端、绝对化,从学术态度,刘勰认为是可取的,岂囿于宗教门户之见!
王弼哲学的本体论原是从《老子》那里来的,但也有改造。如老子主张“崇本息末”,(王弼《老子指路》:“《老子》之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而王弼则偏于“举本统末”,(王弼《论语释疑·阳货》释“子曰:子欲无言”:“子欲无言,盖欲明本,举本统末,而视物于极者也。”)前者明显地把本末分为二,而后者认为二者不可分,末为本(无或道)运化而生,因而体“无”(本)必须靠“有”(末),虽以无为本,但不否认有的存在意义。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所谈对宇宙本体的认识和“文”的产生,所本即上述王弼的观点。《周易·系辞上》“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韩康伯注引王弼的一个重要论点:“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意思是说,“无”不可以用“无”来说明,它本身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到,不能说明什么。要说明它必须靠着由它呈形的“有”(也即色),因此,“有”、“无”都重要,谁也离不开谁。这个思想调和了贵无与崇有两派的观点,使玄学的研究、发展落到实处,不能只清谈玄虚。
刘勰正是持上述王弼的这种观点。在他看来,道和文的关系即物的本体与其表现形式的关系,只有把文作为研究的对象,才能从中看出道来,而不是专门研究那个看不见的玄虚的道(无)。“有”、“无”都重要,是王弼的观点,也是刘勰的观点,也是般若学的观点。
整部《文心雕龙》都是具体研究文的,研究它的性质、特点、体裁等等,这些都是有形的“有”,当然它们都是由“道”运化而来的。《文心雕龙·原道》篇很清楚地谈出了他这个思想。他写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这里需要对第一句“文之为德也,大矣”其中的“文”和“德”字稍加诠释。很多研究《文心雕龙》的著作中,把上句话翻译成“文章的功德(或功用)是很大的”,把“文”只解释作“文章”,把“德”解释作功德、功用等,是不对的。刘勰袭用“物相杂故曰文”(《周易·系辞下》)的说法,认为天地万物相杂而形成文。而天地万物又是如何来的呢?是由“道”来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周易·系辞上》也说:“知其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变,遂成天下之象。”就是说,“文”是“道”“通其变”、“极其数”变化而来的。所以《文心雕龙·原道》中所说的“文”,不但是指所写的文章,而且是天地万物自身形、质的统一体,是无形的“道”运化为“德”的形式表现。因而有万物之形,即有万物之文,而“道”也在其中。所以刘勰在《原道》篇说,天有天之文(“日月迭璧”),地有地之文(“山川焕绮”),而且“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这些天文、地文、形文、声文都是文,“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加入人的情志的文学作品即情文也是文,它们都是“文”的一种,都原于“道”。在《原道》中,刘勰是把“文”放在“道之文”这个总的哲学体系中来论述的,只把它看作文章或文学作品,是以偏概全了。当然,在《文心雕龙》全书中所论述的基本上都是“情文”,“情文”是更具体的文,因为它是具有本质规定性的抒情载道的作品,也正是刘勰要探讨的对象。
再看看“德”在上文里是什么意思:《老子·三十八章》王弼注:“德者,得也。……何以得德?由乎道也;何以尽德?以无为用。”所以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就直接说:“德,道之用也。”《老子·二十一章》:“孔德之容,惟道是从。”“德”是随“道”而来的。宋苏辙在注释这两句时说:“道无形也,及其运而为德,则有容也。故德者,道之见也。”(《老子解》卷二)此处“德”即“道”的运动表现形式,它落实在具体事物上,“文之为德也”之“德”,就是这个意思。德的这种用法先秦两汉古籍中不乏其例。如:《周易·系辞上》:“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蓍之德”就是蓍草所呈现的形状。《管子·心术上》:“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庄子·天地》:“是以人有德也”。唐王冰注:“德者,道之用。”汉贾谊《新书·道德说》:“道者,德之本也;德者,离无而之有。”其实老子的《道德经》就是讲的“道”(无)及其运行形式“德”(有)的关系,而不是谈的伦理道德。
“大”有意义深广、长远之意。如《老子·二十五章》:“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王弼《老子指路》:“大也者,取乎弥纶而不可极也。”《周易·乾卦》:“大哉!乾元。”孔颖达《正义》:“乾体广远。”《论语·八佾》:“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
那么《文心雕龙·原道》中那句话:“文之为德也,大矣”就可以这样解释了:作为“道”的运转形式表现的“文”渊源是深远的。这符合《原道》篇的原意。《原道》不是谈的文的功用和意义,而是谈文的本原、缘起。(《淮南子·原道训》高诱注:“原,本也。”)文本于道,它和天地同时产生。无形的“道”运为玄黄色杂、混沌状态的“一”(即“道生一”)后“方圆体分”,又运为二(“一生二”)生成天和地,开始有了“道之文”。“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这是天之文),“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这是地之文),这些(天地、天之文、地之文)都是“道”的运转表现形式,都是“道之文”,也就是“有”、“色”。
刘勰在这里实际上谈了个无中生有的过程:无形的“道”运化为万物“有”,这就是“道之文”。在刘勰看来,道和文的关系即物的本体(它是“无”)与其表现形式(它是“有”)的关系。两者都是重要的,前者是后者存在的根本、本原,后者又是证明前者无不存在的必要形式。刘勰与王弼一样,都承认“有”的存在及其存在的意义,但又都认为“有”是“无”所生,无才是真正的本体,是第一性的。这就与王衍和裴頠的贵无与崇有绝对化有了区别,他对各种观点的取舍也都是以此为出发点,包括对般若学关于有、无的见解。刘勰在《序志》篇说:“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何谓“折衷”:《史记·孔子世家》:“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司马贞《索隐》:“王师叔云:‘折中,正也。’宋均云:‘折,断也;中,当也。’按:言欲折断其物而用之,与度相中当,故以其折中也。”可见“折中(衷)”,就是判断允当,不失偏颇。刘勰认为,般若学对有、无的看法与王弼举本统末的观点都是允当的,不象王衍、裴頠那样各执一端绝对化。采众家之所长,正是《文心雕龙》体大思精的表现和成功的原因之一。
收稿日期:2001-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