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律音系与汉语韵律研究中的几个问题_音节论文

韵律音系学与汉语韵律研究中的若干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韵律论文,汉语论文,若干问题论文,音系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韵律音系学(prosodic phonology)是生成音系学的一个分支,兴起于1980年代。近20年来,韵律音系学成为汉语语言学界的研究热点之一(Zhang 1992,1997;Chen and Zhang 1997;冯胜利1997,2009,2013;端木三2000;曹剑芬2001;叶军2001;吴为善2006;王洪君2008;李爱军2008;张洪明2008a,2008b;曹文2010;邓丹2010;董秀芳2011;周韧2011等)。汉语学界的这些研究为丰富、发展普通韵律音系学理论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也出现了不少问题。本文通过介绍、厘清韵律音系学的一些基本概念,讨论确定韵律单位的原则和方法,检验该理论在汉语中的运用,并指出目前汉语韵律音系学研究中存在的一些误区。全文分七部分:(1)基本体系介绍,区分不同层次意义中的术语概念;(2)讨论韵律结构单位的定义及构成,解释什么是韵律单位,一个特定的韵律单位怎么确定,如何建构汉语韵律结构树;(3)反省以往汉语韵律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尤其是“音步”和“韵律词”的研究;(4)重新分析汉语韵律句法现象(包括左分支和右分支的互补分布问题),强调语言研究中要区分规则和倾向的不同;(5)讨论语音和语法的接口,梳理各种类型的“语音—语法”错位关系;(6)关于古今汉语差异,澄清跟上古汉语音节结构分析相关的基本概念;(7)结论。

      1.何为韵律音系学?

      韵律音系学研究人类语言韵律结构单位以及这些单位之间的关系,这些韵律单位是音系规则作用的辖域,因此韵律音系学也是关于音系与语法如何交互作用的理论。对该理论的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的学者主要是Selkirk(1984)、Nespor和Vogel(1986,2007)。前者系统分析了句法结构怎样通过一系列语法规则映射为语音表达式的整个过程。后者则系统阐述了韵律音系学的理论和假设,提出了构拟韵律成分所需的具体标准,比如:(1)书写某语法规则时需要提及它;(2)为某音系规则的使用辖域;(3)为某语音配列限制(phonotactics)的辖域;(4)能解释其他手段难以解释的语音模式。根据韵律音系学理论,自然话语可切分为一组有限的、有层级结构的韵律单位,从小到大依次为:韵素(mora)→音节(syllable)→音步(foot)→韵律(音系)词(prosodic/phonological word)→粘附组(clitic group)→音系短语(phonological phrase)→语调短语(intonational phrase)→韵律(音系)话语(prosodic/phonological utterance)。其结构层次关系如(1)所示。

      (1)韵律层级结构树

      

      (1)基本反映了目前对人类语言韵律结构研究的认知水平,包罗、归纳了已知的韵律单位。一般而言,任何一个特定语言的韵律层级单位都能从(1)中找到(这反映了普遍性);但一个特定语言未必具备(1)中所有的韵律单位(这反映了特殊性);类型学决定了一些特定韵律单位在某些语言中是否存在或显赫与否。韵律层级的构成遵守严格分层假设(Strict Layer Hypothesis,Selkirk 1984),如(2)所示:

      (2)严格分层假设

      a.韵律层级结构中,任何非终端韵律单位

都由一个或几个低一层次的韵律单位

组成;

      b.任何韵律单位都完全包含在直接统制它的上层韵律单位中,为其组成部分。

      (2a)规定(1)中的每个韵律层级单位(除了处于终端的韵律单位韵素之外)都必须直接统制其下层单位。(2b)则要求每个韵律层级成分都必须分析为其直接下层成分。

      韵律音系学的早期研究在以规则为基础的理论框架下进行,所依据的句法理论主要是X-杠杆(Xbar)。后期研究则深受优选论影响,以制约条件为基础(Selkirk 1995;Truckenbrot 1995)。严格韵律分层假设在优选论框架下被分解成以下四个制约条件,如(3)所示:

      (3)优选论中的严格分层假设

      a.层级性(layeredness):

不能统制

,如果j>i(例如音节不能统制音步)

      b.中心性(headedness):

必须统制

(例如韵律词必须统制音步)

      c.穷尽性(exhaustivity):

不能直接统制

,如果j<i-1(例如韵律词不能直接统制音节)

      d.非递归性(nonrecursivity):

不能统制

,如果j=i(例如音步不能统制音步)

      严格分层假设是关于韵律层级结构树的合格条件(well-formedness condition)。下面(4)中的韵律树因违反严格分层假设而被认为不合格。

      

      严格分层假设决定韵律层级结构的形状,负责对音系规则运用的韵律层级单位做出相应的规定。不同韵律成分之间存在什么样的结构关系,涉及到韵律结构树的构建原则。因此,严格分层假设是韵律音系学的一条主要原则。然而,汉语学界迄今为止发表的相关文献显示,对此并不清楚,如(5)所示。

      (5)a.“因为一个音步就是一个韵律词,所以‘X’跟‘Y’构成一个标准韵律词。”(冯胜利2009:10)

      b.“在有的语言中,两个韵素也可以构成一个音步(音步直接跟韵素发生关系)。就是说抑扬起伏的韵律节奏也可以在一个音节里实现。例如英文的‘I’读作:[ai],其中[a]跟[i]都有一定的音长,而且从[a]到[i]的动程十分清晰,因此这样的两个韵素念起来可以升降起伏,自然可以构成一个音步。”(冯胜利2009:18)

      c.“一个韵律词相当于一个音步,它是音系规则作用的最小辖域。……因此,韵律词也就是音步。”(曹剑芬2001:177)

      (5a)显示不知层级性原则(=3a);(5b)不知穷尽性原则(=3c),而且对音步概念的理解有误(这一点留待2.3节分析);(5c)也不知层级性原则。虽然,学界在究竟有多少韵律层级、存在哪些层级等问题上有些分歧,对韵律层级结构树的构建原则也有不同看法,但“层级性”和“中心性”作为严格分层假设的内核,是两条普遍原则,为学界广为接受,迄今为止在所知语言里还未发现被违反过。

      2.韵律结构单位的定义及构成

      如上所说,韵律结构单位是音系规则运用的辖域,韵律音系学的一个重要目标是研究人类语言的韵律单位,并据此建立韵律层级结构树。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这些单位是如何定义并构成的?韵素、音节、音步、韵律词、粘附组、音系短语、语调短语、音系话语等是怎么确定的?本节逐一讨论这些特定韵律单位的定义及构成。

      2.1 韵素(μ)

      韵素是人类语言韵律层级结构树上最小的韵律单位,其主要作用是在某些重量敏感型的语言中确定音节的重量。其定义是:韵素是构成音节里“韵”(rime)部分的元素,并用来确定音节重量。重音节由两个韵素构成,轻音节由一个韵素构成。一个长元音或两个音段成分构成重音节,一个短元音构成轻音节,起首辅音不计,如(6)所示:

      

      (6a)的pa是短元音,只有一个韵素,为轻音节;(6b)的pa为长元音,两个韵素,是重音节;(6c)两个音节,一重一轻,第一音节pat虽为短元音,但有辅音尾,两个韵素;(6d)的两个音节也是一重一轻,pat为重音节,ta是轻音节。由此可见,“轻-重”音节跟“长-短”音节是不同的概念,短音节既可以是轻音节,也可以是重音节。

      韵素在重量敏感型语言里的作用很重要,比如梵语就是利用“轻-重”音节的交替来建构梵诗首卢迦(

)体的格律,如(7)和(8)所示:

      

      然而,梅维恒(Victor Mair)和梅祖麟(Tsu-lin Mei)却误以为梵诗首卢迦体的格律是“长-短”音节的对立,如(9)所示(Mair and Mei 1991:375-470)。

      (9)"

consists of four pādā,or quarter verses,of eight syllables each,or two lines of sixteen syllables.Each line allows great liberty except for the 5th,13th,14th,and 15th syllable,as in the above schema,where the crosses denote either long or short,the bars long,and the breve signs short."

      (译文:

包括四个音拍,或曰“四行”,每个音拍有八个音节;或者分为两行,每行十六个音节。每行除第五、十三、十四与十五音节有格律限定外,其余各音节长短不拘。如上文图示,“X”表示长短皆可,“-”表示长音节,“︿”表示短音节。)

      结果他们就无法解释为何下面(10a)中的vat和mos、(10b)中的

和hár这些短元音都可以入律。显然,他们不明白梵诗首卢迦体的格律构筑是基于“轻-重”音节的二元对立,而非“长-短”音节的二元对立(Mishra 1999:21-2)。

      

      汉语学界也有类似误解,把“轻-重”音节和“长-短”音节混为一谈,如(11)所示(冯胜利2013:46)。

      (11)“在人类语言中,较大的音节的韵核可以是双元音(VV),韵尾可以是复辅音(CC)。因此从音节的长短来说,我们有如下几种类型:

      短音节:V

      长音节:V(V)C

      超长音节:VVCC(C)

      ……长音节的韵母中包含两个韵素,因此只有长音节可以实现音步的二分法,亦即:

      

      (11)的分类是错误的,其中的VC(第三类)既非长音节,也非f(音步)。VC是一个短音节,但它是重音节。

      作为非重量敏感型语言,韵素这个韵律层级单位在汉语中是一个非显赫范畴,是隐性的。

      2.2 音节(σ)

      音节是人们在语流中能自然分辨的最小语音结构单位,也是重音语言中组成词内音步的单位,有内部的直接成分结构。音节分成音节首音(onset)和韵,韵依次又分成音节核(nucleus)和音节尾音(coda),如(12)所示:

      (12)

      音节是许多音系规则运用的辖域,如西班牙语的r强化、送气音化、软腭化等。其他对音节敏感的规则还有美国英语的喉音化、英语音节首清塞音的送气、德语音节末阻塞音的清化等。在有些语言中,音节可分为强(即重读音节)或弱(即非重读音节),每个强音节加上邻近的弱音节组成的单位叫节律音步单位。音节是普通话的最小韵律层级单位,其建构要符合普通话语音配列限制。下面(13)对普通话biao和bian的音节结构描写是错误的,其表达显然误解了音节定义的原理,音节的建构必须遵守响度顺序原则,一个音节只允许有一个音节核。

      (13)

      2.3 音步(∑)

      音步是韵律结构层次里音节之上、韵律词之下的韵律单位,是某些音段音系规则的作用域。韵律音系学中的音步定义与系统化的二元节律对比特征相关,如在重音语言中,音步通常由一个强音节和一个弱音节组成,强音节承载主重音。许多音系规则和语音配列限制依靠音步才能明确表达,如英语的送气音化、l清化、双元音短化、强制性的n-软腭化和k-r的相互同化等。音步在文献中用来指两类不同的单位:词内音步和跨越词界音步。音系学家所说的音步是词内音步,也就是节律凸显音步。普遍规则保证每个音步只有一个音节是凸显的(如强、重、长、高等),而语言特定规则确定哪一个是凸显音节。在特定语言中音节组成音步有严格限制。还有一种音步是标记性结构,在重量敏感的系统里由一个轻音节组成“蜕化音步”(degenerate foot)。但蜕化音步在普遍语法中受到严格限制,许多语言严格限制蜕化音步出现。而有些语言允许蜕化音步出现,是因为蜕化音步可以出现在强节律位置(strong metrical position)。一个语言是否存在音步这一韵律单位,取决于它在词层面有无系统的二元节律凸显特征对立,诸如轻重、长短、高低、强弱等。普通话音系结构缺乏这种系统的二元节律凸显特征对立,因而也就不存在韵律音系学意义上的音步。然而,就以现有发表的文献而言,汉语学界在音步的看法上是混乱而且错误的,如(14)所示。

      (14)a.“汉语最基本的音步是两个音节。就是说,双音节音步是最一般的,尽管单音节音步跟三音节音步也存在。……把双音节音步作为汉语最小的、最基本的‘标准音步’,把其他音步形式看做标准音步的‘变体’:单音步是‘蜕化音步’;三音节音步是‘超音步’(super foot)。‘蜕化音步’跟‘超音步’的出现都是有条件的。‘标准音步’、‘超音步’、‘蜕化音步’之间的不同在于:在一般情况下,标准音步有绝对优先的实现权,因为它是最基本、最一般的。超音步的实现条件是:在一个语串中,当标准音步的运作完成以后,如果还有剩余的单音节成分,那么这个/些单音节成分就要贴附在一个相邻的双音步上,构成三音步。‘蜕化音步’一般只能出现在以单音节词为‘独立语段’(independent intonational group)的环境中,这时它可以通过‘停顿’或‘拉长该音节的元音’等手段去满足一个音步。”(冯胜利2009:2-3)

      b.“一个音步就是一个韵律词。而汉语的音节一般都是‘音节词’,于是形成‘二词一体’的单位。……有的语言用韵素直接组合成音步,如cat由

组成一个独立的语流段,直接组成音步。可是有的语言不能用韵素组成音步。……在韵律级层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Prosodic Word。……韵律词指的是什么?这个概念很重要,因为就在这一层面,韵律与构词见面了(interface)。这要有层级观念才能理解,譬如音步(foot)以下是语音,当然这个语音是超音段的(以轻重为计量的)……”(冯胜利2013:46)

      c.“韵律词也就是音步。”(曹剑芬2001:177)

      d.“一个韵律词相当于一个音步。”(曹剑芬2001:177)

      e.“汉语普通话里的基本音步,或者叫标准音步,是由两个正常重音构成的。”(曹剑芬2001:177)

      (14a)的问题在于不清楚音步的定义并非依靠音节数,而是根据节律凸显原则。(14b-d)的问题是把音步混同于韵律词。音步不是韵律词,两者分属不同层级的韵律单位。(14b)关于cat的分析和音步以下单位的讨论都是错的。eat只是一个音节,其本身不是音步。“音步以下是语音”的说法也有问题,音步以下应该是音节,音节以下是韵素。“以轻重为计量的”的“语音”更不是“超音段的”,而是“音段的”(跟音节重量相关)。(14e)违反了音步的定义,同属一个音步的两个音节不能负载相同的两个正常重音。

      由于汉语音系结构缺乏二元节律特征对立,因此,汉语里没有音步这一韵律音系学意义上的韵律层级单位。

      2.4 韵律词(ω)

      韵律词又叫音系词,是作为韵律结构层次里音步以上的最小韵律成分单位,直接支配音步。当根据形态句法方面定义的单词不能确切对应在音系中起作用的“单词”时,韵律词这个概念特别重要。韵律词是利用非音系概念在映射原则基础上建立的韵律结构层次中最低的成分,代表音系和形态成分之间的相互作用。根据严格分层假设,一段音串的所有音步都必须组成韵律词。每一音步都包含在韵律词中,一个音步支配的音节不能属于不同的韵律词。韵律词的作用域是句法树的末端成分,它可以包括:(1)一个词干,(2)由其特定音系和/或形态标准确认的任何成分,(3)用标记特征[+词]标记的任何成分;或者是句法树末端成分内任何独立成分组成与词干最近的韵律词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这样的韵律词,这些独立成分自身形成独立的韵律词。韵律词在跨语言中表现出极大的共性,语言之间细微的差别可以用参数来解释。许多音系规则都在韵律词内起作用,包括重音指派和元音和谐等规则。

      虽然韵律词这个术语在汉语学界并不陌生,但它从未被正确理解过。现让我们看一下有关韵律词讨论的汉语文献,如(15)所示。

      (15)a.“‘韵律词’是从韵律学的角度来定义‘最小的能够自由运用的语言单位’。韵律学中的‘语言单位’是‘韵律单位’,因此韵律词以语言中的韵律单位为基础。”(冯胜利2009:1)

      b.“‘最小的能够自由运用的韵律单位’是‘音步’(foot)。”(冯胜利2009:1)

      c.“在韵律构词学中,最小的、能够自由独立运用的韵律单位是‘音步’,因此韵律词就必须至少是一个音步。如果音步必须由两个音节组成,那么韵律词也必然至少包括两个音节。……韵律词不管构成音步的成分之间的关系如何,只要满足音步的基本要求,就可以是一个韵律词。”(冯胜利2009:2)

      同一位作者,在(15a)中认为“韵律词”是“最小的能够自由运用的韵律单位”,但在(15b-c)中却又认为“音步”是“最小的能够自由运用的韵律单位”。可见,(15)的作者把音步和韵律词混为一谈。由前面讨论可知,音步和韵律词是属于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类韵律层级单位。音步确定的依据是音系标准,而韵律词则是利用非音系概念在映射原则基础上建立的韵律结构层次中最低的成分,代表音系和形态成分之间的相互作用(关于两者的进一步区别,后面还会详论)。

      汉语普通话变调材料可以有效支持设立韵律词这一韵律层级单位。不过,因为汉语没有音步这一韵律单位,所以,在汉语中韵律词是作为韵律结构层次里音节以上的最小韵律成分单位,直接支配音节。

      2.5 粘附组(CG)

      粘附组是位于韵律词与韵律短语之间的韵律单位,它把粘附成分(clitic element)与作为宿主的词汇词(Lexical hood)组合在一起,它包括一个韵律词、有确定方向的粘附成分和无确定方向并且没有与其范畴类型更相似的宿主的粘附成分。粘附成分如何选择作为宿主的词(即在其左边还是在其右边)由句法结构确定。下面以拉丁语重音规则为例,说明粘附组是一个独立的韵律层级单位。拉丁语主重音的分布规则是:若为多音节词,重音在倒数第二音节,如果该音节是重音节,如(16a,17a)所示;如果倒数第二音节是轻音节,重音则在倒数第三音节,如(16b,17b)所示。但是,(18)似乎提供了反例,(18a)的倒数第二音节是轻音节,却仍然获得了重音。

      

      实际上,拉丁语重音分布规则的运用受韵律层级单位控制,(16)和(17)是韵律词,而(18)则是粘附组(

)。倒数第二音节的音系规则运用的条件辖域(即“轻-重”音节)是韵律词,而非粘附组。粘附组的倒数第二音节不管是轻是重,都是重音规则运用的辖域。可见,“韵律词”和“粘附组”作为不同的韵律层级单位,是音系规则运用的不同辖域。

      来自汉语变调的证据也可以支持粘附组作为一个独立韵律层级单位的存在。汉语句法结构决定了其粘附成分选择左边宿主的词来一起构成粘附组韵律单位。

      2.6 音系短语(φ)

      音系短语是韵律词或粘附组以上的韵律结构层次单位,由一个或更多的韵律词或粘附组组成。韵律短语也是利用形态句法概念在映射原则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韵律层级单位,它由从韵律词开始一直到句法短语中心的所有成分组成。韵律短语在跨语言中也表现出极大共性,各语言间的差别可用参数来解释。跟音系短语结构相关的句法概念非常普遍,只要其基本原则是X-杠杆理论定义的类型,就能解释所有语言的音系短语结构。

      汉语变调的证据可以有力地支持区分音系短语和粘附组这两个不同的韵律层级单位,如(19a-b)所示。

      (19)a.音系短语 b.粘附组

      狗比马小 我比你小

      单字调3 3 3 3 单字调 3 3 3 3

      变调 2 3 2 3(为可变调之一) 变调 *2 3 2 3(不可如此变调)

      (19a-b)的单字调一样,表面句法树形结构也相同,但(19a)是合格的变调形式之一,(19b)为不合格形式。这是因为(19a)和(19b)分属不同韵律层级单位,前者是音系短语,后者为粘附组。

      2.7 语调短语(

      语调短语是从语调方面定义的韵律单位,是感知上连贯的语调曲拱的作用域。影响语调短语切分的因素涉及语义、语用等信息。有些类型的结构自己组成语调短语,包括插入语、呼语、反问句、前置成分等。主题与焦点会影响语调短语的切分。这个单位不是句法单位,跟调形相关的一段话语可能不是由句法结构构成的。句子节奏点的同界也不定义这样的单位。在有独特调形的语言里,语调短语是音系表达韵律成分结构的一部分,其定义在性质上主要是语义的,是“信息结构”单位。跟音步以上的单位不同,该单位有自己的属性,即语调特征。

      汉语普通话上声变调规则的应用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循环应用模式(cyclic mode),一种是从左至右重复应用的模式(iterative mode of from-left-to-right)。前者应用于韵律词和音系短语,后者应用在语调短语。现以Cheng(1973)举过的经典名例“老李买好酒”为例进行说明,如(20)所示:

      (20)老李买好酒

      

(20)中的变调一是以韵律词和音系短语为规则应用的辖域(循环应用);变调二和变调三分别有以韵律词和语调短语为规则应用的辖域;变调四则是完且以语调短语为规则应用的辖域。由此可见,不同的变调结果是因规则应用的辖域不同而所致。

      2.8 韵律话语(v)

      韵律话语是韵律结构层次中最高、最大的单位,包含一个或多个语调短语,是音系规则应用的最大跨度。一个话语包含一个或更多的语调短语,通常延伸到句法树最高节点所支配的音串的长度,通常称之为

。然而话语并不就是

的音系对应,话语能把两个或更多的句子并入到一个更高层面的语句中。就是这种差异为音系学的韵律层级单位韵律话语的存在提供了必要性,因为有些音系现象其规则的辖域不能直接根据句法提供的结构概括出来。英语卜连音可以发生在一个词内,也可以发生在两个词之间,但卜连音运用的最大辖域为韵律话语。若相邻的两个词分别在两个韵律话语中,则不能发生r-连音现象。因此,韵律话语定义时使用句法信息,尽管结果不一定与任何句法成分同形。在定义韵律话语时所应用的唯一句法信息就是

节点的右边界和左边界。一个语言形式若前后都有停顿,且有相对完整意义,其语调就是韵律话语。汉语上声变调规则运用的最大辖域为语调短语,而非韵律话语。虽如此,但连音现象却以韵律话语作为规则应用跨度最大的辖域(即有完整语调的整个句群)。汉语用作韵律话语的语言单位可以小到只有一个音节,如朱德熙(1982:21-2)所举的“好”例;大到一个句群,如(21)所示。

      (21)以韵律话语作为辖域的句群

      风又冷,/雨又猛,/我又没有车③。

      由此可知,前面(14a)所说的以单音节词为“独立语段”(independent intonational group)的韵律单位并非“蜕化音步”,而是“韵律话语”。(14)中有关汉语“蜕化音步”的讨论是有问题的。

      综上所述,汉语中一个大致完整的韵律层级结构可以归纳如下页(22)所示。

      比较一下(1)和(22)可知:汉语不存在音步这个韵律层级单位(这是某个韵律范畴在特定语言中有无的问题);韵素在汉语中为非显赫范畴,是隐性单位,不起作用(这是某个韵律范畴在特定语言中是否显赫的问题)。

      (22)汉语普通话韵律层级结构树

      

      3.相关概念的澄清

      3.1 节律音系学与韵律音系学

      节律音系学(metrical phonology)是关于重音或节律凸显的语言学理论,主要研究用来解释重音的特殊属性的图标法(即节律栅),研究节律栅结构的基本参数,包括如何控制节律结构、如何把音节(或更准确地说把音节核)组成更大的节律单位以及重音(特别是词重音)如何反映这种组合过程。比如,波兰语是重音语言,依规则其重音是在词尾倒数第二音节,但(23a)似乎是例外,如下所示。

      

      如何解释这一表面上的例外?在节律框架里,有两种方法可制定出得到词的倒数第二音节的重音参数。其一,右重音步,而最后一个音节在结构上可能是一个节律外属性的、无界限的成分。其二,该词可解析成从右向左的左重音步,而且行合并(line conflation)压制了次重音。一些从词尾倒数第二音节重音模式推衍出来的结果支持第二种分析。这些词(大多是外语借词)重读词尾倒数第三音节,而非词尾倒数第二音节。当这些词无后缀时,它们就会有例外重音。一旦加了后缀,常见的词尾倒数第二音节上的重音就会出现。如果波兰语的音步是左重音步,例外重音就可直接得到解释:把它们最后的音节标注成有节律外属性,如(23a)所示。第一和第二行的合并压制了次重音,于是只得出表层一个重音。被节律外属性排斥在节律解析之外的音节受制于周界条件,只有当一个音节的位置处于相关重音范畴的边缘时,这一节律外属性的特性才被激活,如(2313)所示。

      (23)这一类的现象是节律音系学要研究、解决的问题。由此可见,节律音系学跟韵律音系学是两种不同的音系理论,旨趣、内容、方法都有所不同。韵律音系学研究的是韵律结构层级单位,研究特定的韵律结构单位是如何定义、构成、确定的,并据此建构韵律结构层级树。这些韵律单位是音系规则应用的辖域,具体内容的讨论见本文前两节所述。

      然而,在汉语学界,节律音系学和韵律音系学有时却被混为一谈,如(24)所示。

      (24)“节律音系学(metrical phonology)研究的是韵律的问题。……研究韵律要明确以下几个概念,它们是理论体系的基本原理。第一,韵律的最小单位是什么。第二,韵律单位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第三,节律学的原理与系统的关系是什么。每一个理论体系都有自己的运作机制。下面的概念是韵律机制操作中的技术要点:韵素、音节、音步、韵律词、韵律粘附,以及韵律短语。”(冯胜利2013:79)

      (24)显然混淆了节律音系学和韵律音系学这两种不同的音系理论,因为“韵素、音节、音步、韵律词、音律粘附,以及韵律短语”等都是韵律音系学研究的内容,而非节律音系学的术语。

      3.2 不同类型的“音步”

      “音步”是一个被广泛使用的术语,但需要说明的是,在不同的理论体系、学科框架中,“音步”的性质和定义不同。从3.1节的讨论中可知,音步在节律音系学中是构建节律栅的主要单位。然而,在韵律音系学中,音步只是韵律单位之一,是建构韵律结构层级树的众多成员中的一员,其韵律地位在音节之上、韵律词之下。

      此外,还有诗律学意义上的“音步”。萨丕尔(1964:142)认为,汉语音节是“更完整、更响亮的单位;音量和音势太不固定,不足以成为韵律系统的基础……平声音节和仄声(升或降)音节的交替,是汉语特有的”这里由平仄音节交替构成的音步是汉语诗律学意义上的音步,但此音步(诗律学)非彼音步(语言学)。语言学意义上具有节律凸显关系的音步一般涉及相关的两个音节,而汉语诗律中若要构成一个“平仄”对立的音步,则关乎四个音节,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25a)就是典型的七绝声律模式(斜体下划线部分是节律凸显对比处),(25b)则是笔者依此而作的七绝诗。

      

      b.《七绝·癸巳仲秋雨游京北古刹红螺寺品绿色食品》

      千松千竹千年寺,秋雨秋风秋叶情。

      红树红螺红峡谷,绿山绿水绿人生。

      可见,诗律学的音步是格律诗的节拍或单位,它将有诗的格律之一组划分为其组成部分的单位,构成声律循环模式的一例,不论它是否押韵。

      因此,谈到音步,不能一概而论,需分清是什么意义上的音步。简言之:“音步”在节律音系学中是建构节律栅的主要单位;在韵律音系学中是韵律层级结构树中的单位之一;在诗律学中是建构诗格的基本单位。

      3.3 关于韵律结构层次

      在Zhang(1992)的研究中,例(1)所介绍的那棵韵律层级结构树,笔者把它切分成了三大块,如(26)所示。

      (26)韵律结构层次三分关系图(Zhang 1992:311-2):

      

      国内学者对上述三分法理论曾做过介绍(王洪君1999:260-3,2008:315-8;吴为善2006:58),但对为何如此三分的理据及必要性却似乎并不太清楚,在此稍加说明。第一,把韵律层级结构切分成三大块的主要理据是基于确定这些韵律单位所需要的信息参数。韵素、音节、音步的确定只跟音系参数相关;韵律词、粘附组、音系短语的定义主要依赖构词、构形、句法信息;语调短语和韵律话语的构成则受语义、信息结构、语用等影响。第二,也是更重要的,这些韵律结构单位的音系表现不同:韵律词、粘附组、音系短语这些韵律单位具有递归性(recursivity);语调短语和韵律话语则可以违反“穷尽性原则”;但韵素、音节和音步却严格遵守“非递归原则”,也不能违反“穷尽性原则”。这就是三分法主要的语言学理据。由此也可知,为何“一个音步就是一个韵律词”、“韵律词也就是音步”的说法是错误的,音步和韵律词不能混为一谈,它们分属不同的两大块:音步属于音系学范畴的运作,韵律词则跟构形、构词等相关;音步不具有递归性,韵律词则能递归。对韵律树三分的理据,汉语学界明之者不多,有学者虽也欲依样切分此树,但却理据不清,如(27)所示(冯胜利2013:82-4)。

      (27)“除了上面的韵律级层以外,Zhang(1992)还介绍了一个较复杂的体系,如下所示:

      

      ……为便于将来的研究,我们结合最新的成果,把前面(1)和(2)中的韵律级层作综合归类,称为“韵律语法中的韵律级层”,它不单单是为韵律构词、韵律句法或韵律音系而设。韵律语法(Prosodic Grammar)指的是韵律影响和控制下的语法(包括语音、构词、句法、语义、语用等)。我们用韵律级层的框架来关照语言现象,亦即:

      

      上面这一韵律语法层级体系可分为八层四组。”

      (27)有两个问题:首先,弄错了笔者的体系。在Zhang(1992)的体系里,并没有Prosodic Phrase,也没有Prosodic Clitic这样的术语,它们应该分别是Phonological Phrase和Clitic Group。其次,八层四组的理据不清,比如,PrClt、PrWd、Ft如何跟“诗律效应”纠合在一起?即便以“音步”言,3.2节已指出,汉语诗律学中的音步跟韵律音系学的音步并非完全一回事。

      4.关于形态构词上所谓[2+1]和[1+2]的问题

      4.1 问题缘起

      不少学者注意到,汉语三音节左、右分支结构跟“词”和“短语”的分野、形态句法的不同、动与名的相别等有对应关系,如(28)所示:

      (28)a.总统府=词;偏正;名词

      b.选总统=短语;动宾;动词短语

      树形分支结构为[2+1]的“总统府”,其句法成分是词,形态句法结构为偏正,词性名词。树形分支结构为[1+2]的“选总统”,其句法成分是短语,形态句法结构为动宾,是动词性短语。因而有学者为此提出了以下一些规则,如(29)所示(冯胜利2005:4-8):

      (29)a.“[2+1]构词,[1+2]造语。”

      b.“汉语顺向构词、逆向造语。”

      c.“右向构词、左向造语。”

      d.“‘合成名词取右向音步’,‘动宾组合为左向音步’。”

      e.“‘构词形式一律是左起音步’,‘动宾短语的音步组合均从右起’。”

      这里有几个问题:首先,如果音步是一个韵律结构单位,那它就应该是某些音系规则应用的辖域。(29)中所提到的音步是哪些音系规则的辖域?其次,关于[2+1]和[1+2]的分布现象,吕叔湘(1963:11-23)就已讨论过,但需要强调的是,吕叔湘把这仅看作是倾向,而(29)却认为是规则。“规则”和“倾向”不同,不区分规则和倾向会导致对语言事实的误解。规则和倾向的区分在理论上很容易解释,但在实际操作中却需要找到一种在数学上区分它们的方法。若是一条语言学规则,严格说来,极少例外,其正确率应达到97%以上(Gravetter and Wallnau 2009)。若是随机选择的语言事实,[2+1]和[1+2]互补分布现象不同的概率可以有65%左右。65%的概率表明这种现象可能并未有意使用一种规则来限制其用法,以确保这两种结构的互补分布。造成这种倾向差异的原因可以很多,比如,或为语法问题,或为词汇问题,或为修辞问题,或为语言接触,或为语言演变速率,等等,不一而足。97%和65%之间的显著差异说明了“规则”和“倾向”的区别。规则的极少数例外常源于语言使用者无法控制的因素,语言使用者必然知晓、且有意识地在使用中应用这些规则(如上声变调规则)。然而,倾向不一定为语言使用者觉察,也未必是语言使用者有意创造的结果。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不能依据倾向便对语言现象做出明确的判断,因为我们无法判断这种现象是反映了一种有意的规则选择,还是仅仅为一种试图达到完全不同目的的附带效应。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考察一下相关语言事实,看看[2+1]和[1+2]的互补分布究竟是规则还是倾向。

      4.2 规则还是倾向?

      如果根据规则,[2+1]应该是偏正复合名词,然而实际情形如(30)所示:

      (30)a.[2+1]偏正复合名词(如:牵牛花、中学生、电视机、总统府)

      b.[2+1]偏正短语(如:长征路、将军村、二奶命、宁夏人)

      c.[2+1]动宾短语(如:热爱党、心疼钱、酷爱狗、尊重人)

      d.[2+1]动宾复合名词(如:合成奶、调和油、排泄物)

      e.[2+1]主谓复合名词(如:仙人跳、铁板烧、心里关、二人转)

      f.[2+1]主谓短语(如:领导好、智商低、天气坏)

      对[2+1]动宾式短语的例外现象,冯胜利(2013:187)用轻重音来进行解释,如(31)所示。

      (31)“[1+2]式符合普通重音的要求,而[2+1]式很容易导致‘扬抑’结构,所以普通重音无法实现。当然有的[2+1]式还可以成立,如‘喜欢钱’、‘吓唬人’;这是因为……(这)类双音动词的第二个成分都失去了原有的声调,重音在第一个成分上。”

      但实际语言事实是[2+1]动宾式短语中动词第二音节没失去原有声调的例子远远多于失去声调的,比如:“心疼钱、看重钱、尊重人、热爱党、相信党、拥护党、出卖党、酷爱狗、宠爱猫……”。后来,冯胜利增加了“害怕鬼”这个例子,认为第二音节虽可以重读,但后面只能跟单音节宾语“鬼”,不能带双音节宾语。若接受这个说法,那么下面就是有关这一补丁的成系统反例,如(32)所示。

      (32)害怕胖→害怕肥胖→怕肥胖→怕胖→怕肥→害怕肥

      害怕鬼→害怕鬼怪→害怕魔鬼→害怕鬼神→怕鬼

      害怕爸→害怕老爸→怕老爸→怕爸

      相信党→相信共党/相信我党/相信政党

      尊重人→尊重人权,尊重人民

      心疼钱→心疼钱财,心疼钱包

      酷爱猫→酷爱猫咪

      顺便提一下,尽管动补宾结构“打牢固基础”跟“想明白问题”的对比(冯胜利2013:111),已不能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来支撑[2+1]动宾短语轻重音的说法,但仍要指出,即便接受这个对比,这个对比也未必靠得住,因为“擦干净黑板”就是一合格形式,而“干净”的“净”声调并未丢失。

      下面让我们来考察[1+2]。根据规则,[1+2]应该是动宾结构短语,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如(33)所示:

      (33)a.[1+2]动宾短语(如:租汽车、写文章、看电影)

      b.[1+2]动宾复合词(如:破天荒、拖油瓶、炒鱿鱼)

      c.[1+2]偏正复合名词(如:纸老虎、老百姓、糖葫芦、热处理、牛脾气、儿皇帝、核试验)

      d.[1+2]名词性偏正短语(如:小雨伞、多民族、高智商、胖师傅、新款式、大地震)

      e.[1+2]主谓短语(如:鬼画符、胃切除)

      对[1+2]偏正式的例外现象,冯胜利(2001:53-64)提供了以下解释,如(34)所示:

      (34)“根据音步逆向组合的结论,1+2型的[形+名](如‘小雨伞’也是短语。然而,如果1+2的[形+名]是短语,怎么解释‘*很小雨伞、*非常伟大人物’这类不能说的现象呢?)”……“汉语的‘*很小雨伞’不合法,说明‘小雨伞’不是短语,至少不是一般的短语。”

      据此,冯胜利认为“小雨伞”和“伟大人物”等都是词,是句法词。但这样一来,如何排除“新款式、多民族、高智商”呢?因为它们都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变成“最新款式”、“很多民族”、“极高智商”。那么,根据(34),它们就应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真正的句法短语。如此,“1+2型的[形+名]”短语,这些对(29)构成挑战的例子,依然存在。

      如果说(30)和(33)中的某些例子还能纠缠一下的话,那么同形异构则是一个成系统的反例。比如,同为[1+2]的“炒米粉、烤白薯、蒸鸡蛋”等,它们既可以是动宾短语,也可以是偏正复合名词。大样本的调查结果显示,“我在烤白薯”的“烤白薯”(动宾短语)跟“我吃烤白薯”的“烤白薯”(偏正名词)没有音系学意义上的语音差异。

      另外,同为[2+1]的“出口烟、进口酒、领导人、出租车”,它们也既可以是动宾短语,也可以是偏正复合名词。

      至于“刀削面、菜泡饭、肾移植”,既是偏正结构,又是主谓结构。

      同形异构的例子在汉语中为数不少,但更重要的是,这是成系统的一类。因此,同形异构是推翻(29)所列规则的有力证据。

      4.3 来自上声变调的证据

      下面我们再根据汉语上声变调域来考察[1+2]和[2+1]的分布问题。(35)中各例在句法上是短语,然而,其上声变调规则应用的辖域有时为三音节,有时却是两音节。

      (35)句法短语(syntactic phrase)变调的实际情形

      选总统(1+2动宾短语)=323=两音节

      领导党(2+1动宾短语)=223=三音节

      党领导(1+2主谓短语)=323=两音节

      领导好(2+1主谓短语)=223=三音节

      李总统(1+2偏正短语)=323=两音节

      取水口(2+1偏正短语)=223=三音节

      炒米粉(1+2动宾短语)=323=两音节

      跟(35)不同,(36)各例在句法上都是词,然而,其音系规则应用的辖域也是有时三音节,有时为两音节。

      (36)句法词(syntactic word)变调的实际情形

      总统府(2+1偏正)=223=三音节

      纸老虎(1+2偏正)=323=两音节

      心里关(2+1主谓)=123=三音节

      炒米粉(1+2偏正)=323=两音节

      综上所述,说明汉语三音节左、右分支结构跟“词-语”分野、形态句法、动名相别等对应关系,只是一个倾向,而非规则。当吕叔湘把这看作是倾向时,这是一种非凡的洞见,没有任何问题,学术史上极具正面意义;但把倾向说成了规则,则“过犹不及”,是对语言事实的一种误判。上述讨论的所有反例,都不构成对“倾向说”的挑战,但却是“规则说”无法面对的。

      5.语音和语法的界面关系

      韵律音系学其中一个内容是研究音系规则应用的辖域,这自然关乎到语音和语法的接口。语音和语法的关系是多层次、多方面的,并非[1+2]和[2+1]的问题。下面让我们来逐一梳理这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的界面关系。

      5.1 语法“中和”韵律(一):来自汉语的例子

      韵律不是万能的。在很多情况下,对两个不同结构、不同意义的语言形式,韵律手段不仅在词和短语层面分辨不了,如(37—38)所示;有时在句子层面也无能为力,如(39)所示。

      (37)a.炒粉(名词性偏正结构)

      b.炒粉(动宾短语结构)

      (38)a.炒米粉(名词性偏正结构)

      b.炒米粉(动宾短语结构)

      (39)wǒ zài bàn gōng shì。

      a.我在办公事。(“在”为副词)

      b.我在办公室。(“在”为动词)

      (37-39)中(a)和(b)的结构完全不同,大规模抽样调查却证明,(a)和(b)在语音上根本无法分辨,不管用何种韵律手段。

      另一类说不出“韵律”理由的情况是汉语的词长限制。比如,“人事处处长”和“人事处长”都可以说;但只能说“文学院院长”,却不能说“文学院长”。同样的例子还有:“上海市长”和“上海市市长”没问题;然而“展览馆长”不能说,只能是“展览馆馆长”。所谓的韵律语法对这类问题是无能为力的。

      5.2 语法“中和”韵律(二):来自英语的例子

      韵律有时不仅对汉语无能为力,在英语中也如此。Chomsky(1973)曾举过一个著名的例子,如(40)所示。

      (40)Flying planes can be dangerous.

      flying planes可以分析成两个结构,分别是动宾(驾驶飞机)和偏正(正在飞的飞机)。但无论采用何种读法,都无法分辨这两种不同的意义。同样的例子还有drinking water,如(41)所示。

      (41)a.This is drinking water.

      b.I am drinking water.

      drinking water在(41a)和(41b)中的结构不同,一为偏正,一为动宾,它们无法用读音分辨。诸如此类的例子还包括burning bush、growing pain、changing situation、running water等,都如此。

      可见,韵律被中和化,有时表现出来的无奈,中英文皆然。

      5.3 韵律压过语法例

      虽说韵律不是万能的,但也不是完全无能的,需个案研究。(42)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韵律压倒语法的例子,如下所示。

      (42)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When you're weary,feeling small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I will dry them all(all)

      I'm on your side,oh,when times get rough

      And friends just can't be fou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是一首广为流行的英文歌,Paul Simon作词作曲,Simon和Garfunkel演唱。由(42)可知,黑体部分不合语法,违反了生成语法“管约论”中的Binding Condition B(Chomsky 1981),I will lay me down应该是I will lay myself down,但为了节奏(rhythm),牺牲了语法。这是一个典型的节律压过句法的例子。

      5.4 语音与语法的错位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个真正属于语音和语法之间关系错位的例子,如(43)所示。

      (43)He kept it in a large jar.

      {He képt it}{in a lárge}{jár}

      根据美国英语重音分布规则,(43)中的句子可以被划分成三个重音群。那么问题是:美国英语重音分布的理据是什么?从句法角度看,large跟in的关系很远,跟jar的关系最近,但音系上large却跟in在一起,跟jar分离。可见,音系规则的应用有时并不受句法的控制,经常会错位。如何错位?错位的理据是什么?音系规则应用的根据是什么?规则应用的辖域依何而定?生成音系学由此而产生了一个新的分支:韵律音系学。

      5.5 附论:轻重、长短、高低、强弱……

      本文原本试图也厘清一下轻重、长短、高低、强弱、松紧、轻重音、抑扬、顿挫等概念,这些概念跟汉语的性质、韵律结构类型等相关。但限于篇幅,无法在此详细展开,只能另文讨论。现先择其要而言之。

      根据词层面超音段特征的性质,人类语言从音系学角度大致可以划分为声调语言(tonal language)、重音语言(stress language)和音高音调语言(pitch-accentual language)。汉语作为声调语言,在词层面没有结构性的范畴化、系统化的轻重音。轻声不等于轻音,轻声相对于其他四声而言,其音系表现是声调过程,诸如延展(spreading)、降阶(downstep)、升阶(upstep)、下移(downdrift)、漂浮(floating)、声调阶变(tone terracing)、变调(tone sandhi)、中和化(neutralization)等;轻音相对于重音而言,是节律运作过程,比如抑扬(iambic)、扬抑(trochee)、冲突(clash)、行合并等。轻声和轻音的音韵本质不同,音系表现过程相异。区分两者不是用语音学方法,而是用音系学方法。语音上音调、音强、音高、音长、音重等参数不易区分tone、stress、pitch-accent的不同,三者的类型区分是音系学的,而非语音学的。

      6.古今汉语差异问题

      最后讨论一下古今汉语的差异问题,因为有学者认为,汉语从古至今有一个类型学的变化,即汉语音步构成的基本单位由韵素变成音节,其动因是汉语的双音化。因这也涉及到韵律音系学基本概念的理解,所以择要分析一下。

      6.1 关于汉语史上的双音化

      冯胜利(2005:62)认为:“汉语双音化的‘故’就是‘音步’。双音化是汉语‘双音步’的结果,而‘音步的双音化’是上古音节简化的结果。”

      这里有几个问题需要厘清。首先,双音节化不等同于音步化。音步化是节律化,两个相关的音节有二元化的节律凸显对比。双音节化是指汉语词的负载单位(word bearing unit)由原来一个音节为主,变成了两个音节为主。一个是节律单位,一个是词负载单位,两者概念不同,也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其次,“双音步”的概念不清,如果一个音步是两个音节,那么,双音步是否应该是四音节?第三,造成汉语双音化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增加冗余度以提高交际的准确度,这跟作为节律单位的音步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因为节律凸显原则并不是为了解决交际准确度的。第四,音步并没有音节简化要求,音步和音节简化之间既无逻辑关系,也无语言学的根据。在许多语言中音步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如波兰语,然而波兰语却是目前世界上音节结构最复杂的语言之一。

      6.2 关于早期汉语的音步和音节

      冯胜利(2013:135-6)认为:

      “早期的汉语一个音节可以成为一个音步……后来的汉语一个音节不能成为一个音步,所以一定要两个字才能独立。……远古的音步和后来的音步,大不一样。下面再看一个文学证据。

      《弹竹》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易经》中有二言诗。……二言诗一定是“一行两拍”,结果一言就是一拍,亦即一个音节一个音步,如下图所示:

      

      这就等于说两个韵素一个音步。这便是“双音化”(两个音节一个音步)不是自古而然的明证。”

      上述说法涉及到对韵律音系学和汉语历史音韵学基本概念的理解,所以有必要择要讨论一下。这里需要澄清的问题是:(1)两个韵素不能独立构成一个音步。(2)一般而言,一个音节也不能构成一个音步。(3)上古汉语语音构拟各家分歧很大,以《弹竹》诗为例,(44)是各家所拟上古音之比较。

      (44)各家所拟《弹竹》诗上古音比较

      高本汉 李方桂 王力 白一平 郑张尚芳 潘悟云

      

      由(44)可知,主张上古汉语有“长-短”元音之分的学者是少数,以分歧如此之大的古音构拟体系为基础来断言汉语类型的演变,其结论是靠不住的。(4)即使采纳有争议的长短元音假设来分析上古汉语音节结构,仍有问题。一个长元音是两个韵素,但只是一个音位(phoneme)、一个音段(segment)。以a为例,其表达法或是a:、或是ā、或是aa。长元音a虽可表达为aa,但这只是表达,并不意味着它是两个音段,因此不能把它分拆为两个a,分放在两个节点,构成一个音步。一个音段不能构成一个音步,更不能把一个音节的音节核一拆两半变成一个音步(如“土”[

]中的[aa])。由此可见,上面《弹竹》一诗中有关音步和音节结构的分析是基于概念的误解而得出的,因而其结论也就无从谈起。

      本文介绍、厘清了韵律音系学的一些基本概念,讨论了确定韵律单位的原则和方法,检验了该理论在汉语中的运用,区分了不同层次意义上的韵律概念,解答了什么是韵律单位,一个特定韵律单位是如何确定的。另外,本文也反省了以往汉语韵律研究中存在的误区及问题,特别是对“音步”和“韵律词”的研究进行了检讨,重新分析了汉语韵律句法现象,归纳了各种类型的“语法—语音”界面关系。最后通过古今汉语差异的讨论,进一步澄清了跟音节结构分析相关的概念。希望通过这项研究,能为建立真正的汉语韵律音系学奠定一块坚固的基石。

      本文初稿的部分内容曾用作南开大学和威斯康辛大学研究生课程讲义,并分别宣读于全国语言学暑期高级讲习班(2010年7月,天津)、中国语言学会第16届年会(2012年8月,昆明)、IACL-20音系学专题研讨会(2012年8月,香港)、《语言科学》创刊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2012年10月,徐州)、《当代语言学》国际学术研讨会(2013年10月,南京)、澳门大学特邀演讲(2012年11月)、北京语言大学特邀演讲(2013年10月)、香港中文大学特邀演讲(2014年3月)、北京大学特邀演讲(2014年3月)。感谢听课学生、与会者、邀请机构师生的评论与建议,一切错误均由作者本人负责。

      ①汉语大意:“向您致敬啊,您是引导一切的至尊神灵!向您致敬啊,您是所有皈依者的所爱!向您致敬啊,您是理智的统治者!向您致敬啊,您居处在所有灵魂的深处!”

      ②汉语大意:“神啊,你是这世上最高德行的化身。你是心之神,是至尊的生灵。圣贤们宣称,您是人类最大的庇护和拯救者。”

      ③此例改自赵元任(1979:62)“风又冷,雨又大,我又没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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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律音系与汉语韵律研究中的几个问题_音节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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