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已经发生,何需预言?——解读莱辛的小说《幸存者回忆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莱辛论文,幸存者论文,回忆录论文,灾难论文,发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15)03-0168-07 《幸存者回忆录》是莱辛转型期的一部作品,它标志着莱辛由前期一贯的现实主义风格向带有实验性质和后现代风格的作品的转变,这部小说至今仍被认为是莱辛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然而在国内莱辛研究的热潮下,这部极为优秀的作品却少有人问津,并且由于小说充满了虚幻的色彩和怪诞的情节,加之巨大灾难场景的描写契合了小说写作的冷战时代人们对于未来战争和灾难的恐惧和想象,因而现有的少数评论大都将其解读为“预言式的作品”①,认为其预言了人类未来的灾难。而在国外,近十几年来这部小说被重新关注并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原因之一其实是来自于1994年和1998年莱辛的两部自传《在我的皮肤下》和《影中漫步》的出版,特别是《在我的皮肤下》清楚地表明了作者本人对这部小说创作思路的解释。在这部自传中莱辛不无遗憾地表示:“当我写《幸存者回忆录》时,我把它称作是‘对于自传的一次尝试’。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兴趣。国外的出版商们轻而易举地就把这句话从封面上删除了,而且不久之后这本书用英文再版时再也没有一个人记起将这句话重新加上。人们似乎很困惑,他们说他们理解不了为何要加上这句话……对我而言,没什么比这部小说的计划更简单的了——一个中年人(其性别并不重要)②观察到年轻的自我如何成长。情况越来越糟,正如我一生中所发生的那样。”[1]28 《幸存者回忆录》初读起来是那么地令人费解:一座不知名的城市;一个无名无姓的叙事者;在人们纷纷准备逃离这座城市、无数的帮派和团伙纷纷在窗外的人行道上停留而又离开的时候,叙事者客厅里的墙壁却是数次意外地消融而使叙述者穿墙而过一次次进入一个令她无法理解的世界;同时她的家里却意外地来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少女并依赖于她来抚养。那么,这部小说如何能够从自传来切入并进一步深入地解读呢? 一、墙背后的哭声:童年创伤重返 小说开篇即展现出回忆录的形式,第一人称的叙事人一开头就提醒读者自己在回忆过去,“回顾”这个词小说一开头就被用了五次③,接着叙事人便迫不及待地向我们描述她穿过神秘消融的客厅墙壁去拜访墙后世界的经历:“我就穿过了墙,去了解那后面有什么。”[2]14她告诉我们在墙壁第一次消融之前已经听到了来自墙后面的声音:“我甚至发现自己将耳朵贴在那面墙上……从极其遥远处传来的说话声,一个孩子的哭声。隐隐约约。但这些声音是那么熟悉,我一生中总是听到这些声音。”[2]14叙事人不止一次地穿越了那道可以消融的墙壁,墙后的世界每次都呈现不同的景象,但几乎所有的场景都呈现出破败、压抑、颓废甚至恐怖的氛围,比如那个仿佛被“野蛮人光临过的”房间“地上留有羽毛、血迹,还有小块内脏”[2]44。这些场景都具有着明显的梦境的特征,它们不具有情节的连贯性,一次次情景的展现正如同人在梦境里对过往的闪回。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窗户又高又大,挂着深红色天鹅绒窗帘”[2]46的房间,里面出现了4岁的小女孩艾米莉、她的弟弟、保姆还有她的父母。艾米莉的童年场景概括起来全部都是压抑、痛苦和创伤,她永远得不到需要的关爱,比如发烧的艾米莉渴求母亲的拥抱,但是母亲“厌恶自己两手抱着的身体”,她们“没有相互的安慰”[2]97。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宣布不喜欢这个孩子”[2]155,责骂和怨恨包围了本应得到关爱的艾米莉。 当叙事人在描述这些墙后世界的见闻时,她一再暗示我们墙后的艾米莉正是童年的自己:“我可以确定地说,那面墙背后别人生活或状态的进展,早在我‘感悟’到这一切之前,就在我内心的背阴处存在。”[2]9因此,这里的墙其实代表了叙事人意识与无意识的分隔线,对墙后世界的数度重返模仿了梦境中创伤场景的反复再现,象征了叙事人潜意识深处挥之不去的童年梦魇。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梦境和闪回本身正是文学作品中表现创伤经常使用的手段,“创伤叙事的重要手段之一是梦,包括梦魇和白日梦,梦境和梦景赋予表现以无限的空间”[3]49。通过墙后梦境般的一次又一次的闪回,我们对于童年艾米莉的创伤经历感同身受,所以“创伤症状的幻觉和闪回是作品人物塑造、情结安排和实现作品双重叙事的高明手段”[3]265。 而为童年创伤所困扰的叙事人在很大程度上来说正是作者莱辛——“莱辛的小说中都有浓厚的自传成分”[4]339,除了两部自传《在我的皮肤下》和《影中漫步》之外,熟悉莱辛作品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暴力的孩子们》五部曲、《金色笔记》等作品中发现莱辛本人的影子,④其中莱辛反复提及的童年经历是读者非常熟悉的:比如她的母亲“根据当时流行的喂养方法,严格要求孩子们按时进食”[4]321,孩子们即使哭闹也得不到食物;她“明确表示她更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4]322,甚至在跟客人聊天时当着莱辛的面大声表示这个女儿简直是毁了她的全部生活;当莱辛被迫跟父亲玩挠痒游戏痛苦不堪以至于其后多年在噩梦中“梦见自己与向她逼近的男人粗暴的面孔搏斗”[4]322时,做母亲的却始终视而不见…… 当我们跟着《幸存者回忆录》的女主人公进入那些墙背后的场景时,我们震惊地发现上述这些莱辛童年时期的经历又被重现了:小艾米莉被两个高大的女人⑤“排除在外”[2]49,在男婴备受呵护的时候,她却被母亲粗暴地剥去衣服并在母亲“不耐烦的粗鲁语气”下强制睡觉;这个母亲对来访的客人控诉女儿“有罪”,她无休无止地诉说,完全不顾女孩的感受;还有那个可怕的父女挠痒游戏,小女孩的“身体在这个男人的探摸下暴露无遗”,可是“那位母亲漠不关心,她不知道正在进行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小女孩所受的罪”[2]92……小艾米莉的身上几乎再现了所有莱辛童年时代最深刻的创伤记忆,童年的艾米莉几乎成为童年莱辛的化身。 小说中哭泣声、恐怖场景以及白色色调的重复都加强了创伤叙事的效果,在文学中重复作为表达创伤的手段也得到广泛使用并被普遍认可。英国著名的创伤文学研究专家怀特海德就此曾明确表示:“创伤小说的重要文学策略之一是重复策略,它能够在语言、形象或情节的层面上起作用。重复模仿了创伤的后果,因为它暗示着事件持续性的重返和叙述年代或事件的持续性的中断。许多作者,包括巴克、莫里森和塞巴尔德,都从一部小说到另一部小说重复着关键的描述和片段……通过重复或对应,最简单的事件都能够被拉进一种象征的氛围。”[5]98 不仅如此,小说中的老年叙事者在进入墙后重返童年的创伤经历时也有重复性的表现,比如她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收拾和整理房间,修补房间里破损的地方,或是用涂料一次次地将墙壁涂白,这一切都表明她试图忘记创伤的努力,然而“无论我如何打扫、收拾,将翻倒的椅子、桌子和室内物品恢复原样,无论我如何刷洗地板、擦遍墙壁,等到我有一阵子脱离了现实生活,再次走进那些房间时,一切又得重做一遍”[2]68。努力的失败证明了创伤的难以消除性,“创伤具有一种萦绕不去的品质,通过不断的重复和返回持续占有主体”[5]14。 需要指出的是,这里老年叙事者反复进入无意识的过程集中体现了伊德里斯·沙赫的苏菲主义思想对莱辛作品的影响。苏菲主义哲学是发源于8世纪的伊斯兰哲学中的一个派别,伊德里斯·沙赫的苏菲主义是其在当代的一个教团,它主张对古老的苏菲哲学不是进行单一的学术研究而是将其灵活地应用于当代,使其成为“一种世俗的、个人主义的精神智慧的形式”⑥,它“将苏菲主义描述为心理学的应用技术,一种可以被用于自我实现的方法或科学”[6]241,回忆和冥想是其实现认识自我和世界的重要途径。自幼生活在英国的沙赫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用英语出版苏菲主义的著作,莱辛正是在那时阅读了沙赫的著作并开始接触苏菲主义,并成为其著名的捍卫者之一,此后她的很多创作都带有明显的东方神秘主义思想的色彩,这些受其影响的作品中的主人公“在经历人类生存危机时,都放弃了西方文明传统中的理性思维定式,坠入了个体直觉感受的世界,经历了一些貌似疯癫的内心冥想过程,从而超越了现实的危机”[7]24。《幸存者回忆录》正是其中之一,主人公在凭借理性无法解释的现实中陷入非理性的认识世界,反复萦绕于过去的创伤经验,小说也因此呈现出梦境般的怪诞和虚幻的色彩。 二、墙外的世界与少女:“像野兽一般幸存下来” 少女艾米莉正是在小说的主人公拜访了墙后的世界之后突然出现的。而随着小说的发展,随着主人公之后数次拜访墙后的世界,她渐渐明白墙后的女孩和突然到来的少女艾米莉之间的联系:“这个小女孩当然就是交给我照看的艾米莉,但好些天我都想不明白自己居然旁观了一个她童年时的场景。”[2]49 少女艾米莉出现伊始,我们能够强烈地感觉到她身上带有的创伤后特质。这个少女被一名陌生男子突然托付在主人公家之后,迫切地希望先去看看自己的房间,她“认定将跟我一起过。她认定这是她的避难所,这是呵护她的四壁,她的窝,这里有一个属于她、她可以爬进去的小小空间”[2]19。这里房间隐喻了少女艾米莉所迫切需要的爱和关怀,隐喻了一个在创伤后疗伤的过程,小说中称之为“一个窝或子宫”[2]29。少女艾米莉的无助还体现在她对自己带来的黄狗雨果的依恋,最初到来的时候,她与雨果几乎如影随形,那只狗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然而,离开了童年创伤的少女果真来到了一个美好完善的世界而得以安度吗?恰恰相反,城市里到处是废弃的大楼,人们越来越多地离开这座城市,残留下来的人们也不得不应对日益缺乏的资源和日益恶化的安全状况勉强度日。主人公窗外的人行道上一个个群落陆续经过,时不时会见到可怕的屠杀场景,“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尽管笑着却仍有些羞愧地将一个软绵绵、渗出血水的硕大口袋放到行李车上”[2]82。主人公不由得发出强烈的担忧:“这个令人担忧、沉溺于梦想、不稳重的孩子,她如此专注于自我、幻想和往昔,又怎么能在我们都要被迫逃生的人世间幸存?”[2]56 然而,少女艾米莉迅速地成长着。窗外陆续经过的群落强烈地吸引着她,使她萌生出“抬脚跨出童年成为姑娘的冲动”[2]51,虽然她最初的“挑战遭成年群体拒绝”[2]41,但经历过“装作发脾气、生闷气,这类青春期必要的表演”[2]56之后,终于有一天她重新跨过了马路并顺利地被一个群体接纳。不仅如此,这个少女因为果敢和睿智最终成为这个公社的负责人,她扶助公社首领杰拉尔德,领导一群小孩子利用有限的资源自给自足从而努力地生存下来。在小说中短短几年的时光中艾米莉已经从一个14岁的少女被磨砺成为一个成熟的妇人,“她的目光在它头上面与我的目光相遇——这是一对大约35至40岁的成熟女子的眼睛”[2]212。 可是到了最后,因为杰拉尔德固执地要将一群寄居地铁的孩子拉入自己的帮派,这个大家庭被迫瓦解,情况又变得糟糕起来,这帮野蛮人“在我们眼前把花园变成了屠宰场”[2]205,连艾米莉也不得不再次重返主人公的家里避难,她所有的努力最终化为了绝望——“‘美女’现在已与她的‘野兽’非常接近,裹在兽皮里,像野兽一般敏感和谨慎,像野兽一般幸存下来……”[2]208 这里少女艾米莉的成长同样与莱辛早年成长的经历极为契合。这个逆反、热中节食、热爱阅读、渴望性生活和爱情又对各种组织和社会活动拥有充沛精力和热情的少女艾米莉简直就是少女时代莱辛的化身——莱辛早年在南罗德西亚热中于共产主义运动和殖民地的反殖民斗争,后来运动和婚姻的失败使莱辛做出了回到英国的决定,但回到英国的莱辛依然活跃于左翼组织的活动和集会,充满了对政治活动的热情。少女艾米莉的成长再现了莱辛从少女到中年的成长和成熟的经历,关于《幸存者回忆录》中少女艾米莉经历的一系列事件和场景,莱辛在自传《在我的皮肤下》中做了明确的解释:“暴力的浪潮席卷而过——以年轻人和处于无政府状态的人们为代表——然后消失了。这些代表了曾经一度看似不容置疑的但后来却分崩离析的战争和运动,就像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政权……白人霸权、冷酷无情的思想体系等等。”[1]28小说中出现的街道上陆续经过的群落、帮派的交替和纷争、焚烧和屠杀的恐怖图景其实正是隐喻了充满创伤的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20世纪被认为是创伤的世纪。其间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给不计其数的人造成了巨大的创伤。许多地方发生了局部战争和内战。与战争相伴的还有众多的人类暴行。除了人与人之间的战争,20世纪也是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之间、人类不同文化之间大冲突的世纪,也给众多人带来了巨大的创伤……”[3]57这里莱辛正是试图通过少女艾米莉的成长,展现自己在20世纪上半叶纷纭复杂的历史事件中的成长经历,同时又将其作为隐喻,以象征主义的笔法勾画出那段纷纭复杂的历史给自己以及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们所带来的创伤经验。小说中色调的勾画同样加强了这种象征意义,同墙后弥漫着铺天盖地白色的冷酷世界相同,墙外的世界也遍布着白色和血红色,并且充斥着更多的恐怖、崩溃和死亡的气息——“花园变成了屠宰场:到处散落着羽毛,还有小块的肉和一条死狗。”[2]205“像野兽一般幸存下来”成为从那段历史中幸存下来的人们对那段过往人生的生动总结。 三、老年的回眸:我们是怎样的幸存者? 书中的主人公已是步入老年,⑦她正是以异乎寻常的冷静观察并思考着艾米莉童年及少女阶段的人生,也是在回顾自己的人生:“我使她害怕,向她显示了她无法想象的东西——老年。但从我的角度看,她,她的状况,与我接近得就如同我自己的往昔记忆。”[2]51她心里一方面“充满了成年人看着少年成长时的那种异乎寻常的不耐烦和无奈”[2]98,一方面又慨叹于年轻人“多么勇敢,多么善于应变”[2]62。她批判种种人类的不公,特别是阶级的不平等和官僚体制,比如小说中数十次提到以怀特教授一家为代表的特权阶层所享有的特权和优待,“他们(怀特夫妇)可不是唯一这么半遮半掩、毫不声张地在一套普通公寓里过日子的官员家庭。他们表面上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却有办法获取大多数人无权享用的衣食交通资源”[2]60。同时她又对瑞安一家为代表的贫困人群充满同情,“可怜的瑞安一家,命中注定要彻底毁灭;危险的瑞安一家,对我们所有人和我们的思考方式都是极大的威胁”[2]131。她批判女权主义群体的极端做法:“她们大声批评男性权威、男人组织,好像她们确立的职责就是在那里评判男人做的每一件事。”[2]173 这里我们几乎已经无法将主人公和出版《幸存者回忆录》时正在步入老年的莱辛分割开来,这些观点何尝不是莱辛在自己的诸多作品和自传中反复提及的呢?在《幸存者回忆录》中,莱辛对过往岁月的反思和批判包含了丰富的内容,除了官僚体制、各种运动外,还有“瘟疫、战争、气候突变、扭曲人们心灵的暴政、宗教的残酷迫害”[2]164,那些过往的岁月留给莱辛的是太多的冷漠、暴力和创伤,是一片如艾略特笔下“荒原”般的痛苦回忆。 这里还需要再次提及《幸存者回忆录》中对于墙后童年的描写。在传记和其他作品中莱辛也曾多次提及对父母特别是对母亲的不满,但其实莱辛并未将自己童年的不幸完全归咎于父母,在她看来,父母实际上也是受害者,是一战毁了自己的父母从而造成了自己童年永远的创伤。一战已经成为刻在莱辛一家心上永远的伤口,战争的创伤通过莱辛的父母如基因遗传般传递进了莱辛的血液。“跨代创伤理论指出,创伤的后果能够跨越代际;一件被一个个体所经历的创伤性事件能够被传递,因此它的影响在另一个个体或更多的后代身上重演。”[5]15莱辛就成为了那个虽未亲身经历过一战却被一战的噩梦缠绕了一生的人: 我现在想究竟有多少在因战争而变得有缺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甚至在学会开口说话之前血管里就流着同样的毒素?我们都是被战争造就、改变和扭曲的人,但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一切……我以前经常开玩笑说是战争生下了我……然而那不是玩笑。我常常感到有某种像乌云、像毒气一样的东西笼罩了我的童年。[1]10 一战使莱辛的母亲失去了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莱辛的父亲则因为这场战争失去了一条腿,而之后迁居南罗得西亚前英国殖民地的错误决定又进一步将莱辛的母亲变成了一个疲于抱怨和经常拿女儿来发泄不满的人——“我用了很多,很多,很多年才明白:我的母亲没有看得见的伤疤或伤痕,但她和我可怜的父亲一样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8]172——在莱辛的最后一部作品《阿尔弗莱德与艾米莉》中,莱辛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并首次表达了对母亲强烈的同情,她认识到母亲性格的改变其实完全是因为一战所带来的接连打击。在《阿尔弗莱德与艾米莉》中,莱辛给父母安排了一个假设没有发生一战情况下的人生。母亲不再是拼命抱怨脾气糟糕而让子女无法忍受的形象,一战的缺失使她的人生轨迹正常进行而不是发生偏离,她成为一个献身于自己热爱的教育事业的伟大女性,“真实的艾米莉是一个教育者,那个讲故事和给我带来书籍的人”[8]192。 在《幸存者回忆录》描述艾米莉的童年经历中,在高大严厉的母亲形象的背后,实际上我们已经看到了隐身在其后的战争的鬼影:“我知道住在这里的军人会突然回来,要是我想保命就该离开,房间里已横着一具尸体,尸体周围地毯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干了。”[2]169还有那些经常出现的被野蛮人光顾过的留有“血迹”和“小块内脏”的阴森房间,这些都暗示了童年创伤中的战争阴影,那看似单纯的家庭创伤的背后,其实隐含着更大的战争创伤和社会创伤。加之墙外世界那官僚体制和专制霸权横行、充斥着屠杀和暴力的可怕图景的描写,《幸存者回忆录》以象征和讽喻的笔法给我们勾勒出了一幅在充满了战争、暴力、创伤和不公正的世界中艰难生存的人们的生动画面。 这里还不得不提到《幸存者回忆录》中一个或许读者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那就是艾米莉这个名字。莱辛的母亲名叫艾米莉,而这个名字又是莱辛的母亲以自己早逝的母亲的名字命名的,也就是说,莱辛的外祖母名字也是艾米莉。⑧莱辛的母亲同样拥有非常不快乐的童年,母亲的早逝使她不得不生活在苛刻的继母的管束之下,《幸存者回忆录》中小艾米莉悲惨的童年经历,实际上极大程度上也是莱辛母亲的童年再现,充满了恐惧和压抑的情感。在这里,莱辛将有着自己童年经历的女孩以母亲和外祖母的名字命名,除了库切所提到的“试图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女儿的母亲,而非一个母亲的女儿”[4]333的原因之外,就是缘于莱辛所一贯坚持的“个人经历的普遍性”[9]160,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是个人的……长大只不过意味着明白了那些个人独特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其实正是所有人共同的经验罢了”[10]13。在这个意义上,艾米莉成了所有人的化身并因此具有了原型的意义,她代表了曾经经历过专制、暴力、侵略,在纷纭复杂的世界中顽强幸存下来的所有的人们。《幸存者回忆录》对于这一点也进行了特别强调——“那个时候我当然并不知道我的个人经历中有多少是常见的、普遍共有的:而这恰恰是回首往事时我们首先承认的事情——我们的相同点,而不是不同点。”[11]6沙赫的苏菲主义哲学的最终目的是通过直觉和自省获得关于自我和世界的精神智慧,“要从自我放逐中返回到现实中来,因为它仍依赖于现存的文化,也因为它不主张个体从社会脱离,而是应该处在社会之中,同时又能看清其中的意义”[7]25。个人的经历不能简单地从个人层面进行诠释,个人的历史往往即是社会的历史——这是否也是莱辛通过小说中的主人公苏菲式的冥想向我们揭示的智慧呢? 四、结语 莱辛在谈及《幸存者回忆录》时曾说:“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是否可以写一本书,一部个人的历史,但通过梦的形式来讲述。”[1]28的确,《幸存者回忆录》是一部个人的历史,它以梦境的形式,通过消融的墙壁使主人公自由往返于童年、少年和老年三个不同的人生阶段,同时又使不同人生阶段的自我互相审视,这是怎样精妙的构思!莱辛一直以精美的构思为世人所称道,她的《金色笔记》便是最好的例证,而《幸存者回忆录》与之相比,在精美的结构和构思上可以说毫不逊色。 《幸存者回忆录》因为创伤与幸存的主题也具有创伤文学的特征。菲利普·特尤在《当代英国小说》中总结了创伤文学的特征——“这些典型特征可以概括如下:对不确定状况的反应,历史动荡感,对社会巨变威胁的感应,对思想意义上和生态意义上社会倒退的表现等。创伤叙事表现的重心是混乱,这种混乱可以是个人性的,也可以是集体性的。”[12]220《幸存者回忆录》正是带我们进入了这曾经的个人和集体性的混乱状态,它运用了多种展现创伤经验的手段并展现了多层次多方面的创伤,同时引导我们对于幸存的意义和本质进行深入的思考。正如凯西·卡露丝所言:“创伤故事是创伤对生活的无尽影响的证明……创伤故事的核心是双重叙事,是死亡危机叙事和生存危机叙事的双重叙事,是人们对创伤事件无法承受的本质和经历创伤事件后幸存的无法承受的本质的双重叙述。”[13]7 同时《幸存者回忆录》又不止是“一部个人的历史”,梦境、象征、讽喻等多重叙事手法的使用使之远远超越了自传的意义。作为一位严肃的、“用怀疑、热情、构想的力量来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其作品如同一部女性经验的史诗”的作家[14],莱辛一直致力于“把个人发展置于整个社会历史环境中来加以描写”[4]330,她将个人经历放置于整个20世纪人类历史的大背景下思考,从而致力于将个人经历转化成为具有警戒启示意义的、历史教科书般的共同经验。当《金色笔记》被选人历史课参考书目时,莱辛兴奋异常,她说:“我本来就想将其写成一部编年史。只要这部书能够延续下去,它的价值就会被发现。……这本书是一部对我们在旧时代如何生活的真实描述。”[15]270同《金色笔记》一样,《幸存者回忆录》也是对过去的旧时代人们生活的描述,是一部隐喻式书写的历史教科书,它告诉我们,过去的一代人曾经是多么的痛苦、历史曾经给他们带来多么沉痛的创伤,它展现了莱辛对于这样一个曾经充满了杀戮、痛苦、冷漠、残忍的世界的深入的思考:我们曾经在怎样的一个世界生存?我们又都是怎样的幸存者?莱辛曾说过:“千千万万年以来,我们人类一直给自己讲故事和传说,这些故事和传说总是类推和隐喻、寓言和讽喻……可是在长达三个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之后,很多人大脑中的这部分功能却萎缩了。”[1]28通过她的《幸存者回忆录》,莱辛正是力图给我们创造出一个有关“幸存者”的寓言,这个寓言引发我们所有人的反思:如果不能正视历史,过去的灾难是否会在明天复现,使《幸存者回忆录》真的如许多评论家所解读的那样,成为未来又一次人类灾难的预言呢? 《幸存者回忆录》安排了一个颇让人深思的结尾,艾米莉、杰拉尔德、雨果还有那些残暴的孩子们都走进了墙里的世界,“离开这个崩溃的小世界,进入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世界”,在最后一刻,在“其他东西像墙壁那样最后消融以后,他们也都迅速地跟着消融了”[2]230。这个结尾展现给我们的是惨烈的幸存,无奈的逃生,是无法找到出路的仓皇出逃,可即使幸存了下来,所有的问题就得以解决了吗?如果幸存下来的人们无法从过去的历史中汲取教训,如果幸存仅仅是幸存,幸存又有什么意义? 注释: ①比如郑克鲁主编的《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史》中说:“莱辛描写了一个没有空气、没有水、正在死亡的城市……莱辛以令人信服的细节,准确地描述了在她的想象中今天的社会毁灭后的情景。”参见郑克鲁:《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1页。王诺著《外国文学——人学蕴含的发掘与沉思》中称其“描述了人类未来走向资源耗尽、致命污染、饥饿贫穷、生命灭绝的发展过程”。参见王诺:《外国文学——人学蕴含的发掘与沉思》,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3页。 ②关于叙事者的性别小说中的确未做清楚的说明,但一些细节表明叙事者更有可能是一位女性。比如少女艾米莉找到了一件旧的连衣裙,叙事者说道:“这件连衣裙对我来说有一段感情经历。我害怕见到它。”参见莱辛:《幸存者回忆录》,朱子仪译,南海出版社公司2009年版,第61页。 ③英文原著使用的是look back over和look back on两个短语。 ④J.M.库切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学评论,题目即为《多丽丝·莱辛的自传》。 ⑤叙述墙后与艾米莉有关的场景时,作者始终坚持站在孩子的立场、以孩子的视角描写,因此三个大人,尤其是母亲和保姆都变得异常的高大可怕,“房间这么高大,这么热,两个女人这么高,这么壮,这么讨厌”,读者也自然被孩子的空间感同化,产生移情作用。 ⑥此处为笔者所译,来源于http://en.wikipedia.org/wiki/Idries_shah. ⑦莱辛自传《在我的皮肤下》(本文关于此书的译文皆为笔者自译)中曾阐释《幸存者回忆录》是关于“一个中年人(middleaged)(其性别并不重要)观察到年轻的自我如何成长”,而实际上莱辛小说中所写的主人公已经步入老年,因此略有出入。 ⑧参见莱辛的自传《在我的皮肤下》第一章,莱辛的外祖母原名Emily Flower,1883年嫁给John William Mc Veagh,改名Emily Mc Veagh。32岁时死于难产。莱辛的母亲Emily Mc Veagh一战期间做了护士,后嫁给了她护理的战争中受伤的Alfred Tayler,即莱辛的父亲。标签:艾米莉论文; 自传论文; 小说论文; 莱辛论文; 文学论文; 叙事手法论文; 多丽丝·莱辛论文; 金色笔记论文; 灾难片论文; 个人自传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