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性情论》小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性情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87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2X(2002)04-0013-04
近年来,战国楚简先后出土,其中郭店、上博两批竹书最引人注意,尤其上博《性情论》与郭店《性自命出》内容基本相同,有助于我们正确理解先秦儒家心性论的内涵与发展。本文拟探讨上博《性情论》若干疑难字句。为方便印刷与阅读,竹简释文采宽式。作者思虑不周,诚恳希望批评指教。
一、简十二、简十三:“拜,所以为敬也;其数,文也。”
“所以为敬也”五字残缺,整理者据郭店补“所以”,可从;但又据《礼记·郊特牲》补“为服也”三字[1](P238),似有可商。 按,《礼记·郊特牲》:“拜,服也;稽首,服之尽也。”[2 ](册五,《礼记注疏》P508)谓顺服、敬服;至于“为服”一词,礼经多指丧服,如《仪礼·丧服》:“君之所为服,子亦不敢不服。”[2 ](册四,《仪礼注疏》P391)《礼记·檀弓》:“违而君薨,弗为服也。”[2](册五,《礼记注疏》P192)此外, 《孟子·离娄》:“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谓之服矣。’”[2](册八, 《孟子注疏》P142)其论丧服制度,意尤显豁。参照简十二:“君子美其情,贵其义,好其容,乐其道,悦其教,是以敬焉。”疑此处当补“为敬也”三字,谓拱手而拜,乃所以致敬,与下文“币帛,所以为信与徵也。其辞,义道也”(注: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页23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1月。按,“其辞,义道也”,指聘问交际、馈赠币帛时,必须有适当的辞令,其例《左传》习见,此不备举。),所言皆聘问交际之礼,《五行》所谓“以其外心与人交,远也。远而庄之,敬也”[3](P150)。盖“义”之所从出,所谓“仁内义外”是也。“其数,文也”,整理者读作“其谴取也”,于“谴”字存疑,谓“句残缺过多,文义难明”。按,数,简文从言,娄声,当读为数。“其数”,犹“九拜”之属,见《周礼·大祝》:“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动,五曰吉拜,六曰凶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曰肃拜。”[2](册三, 《周礼注疏》P387)盖依行礼之身份、对象、场合、目的而有别(注:见于先秦文献,如一拜、再拜、三拜、拜稽首、再拜稽首、九顿首等是也。),其分别之故,则“使不失其节,而文其礼敬之容”(注:见《孟子·离娄》:“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郑《注》,《十三经注疏》册八,《孟子注疏》页137,台北:艺文印书馆,1997年8月。)是也。
二、简十八、简十九:“哭之动心也,浸焊;其央,恋恋如也,戚然以终。乐之动心也,濬深郁陶;其央,流如也以悲,悠然以思。”
焊,简文图版不清,据整理者于李零释文(注: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页247; 李零《上博楚简角度记(之三)》,见简帛研究网,下引文同,不再注明。)。整理者读为“忓”,以浸忓为渐进于极;李零无说。按,郭店作“浸杀”。杀,古音山纽月部(注:本文所注古音,皆据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11月。以下不再注明。);焊,匣纽元部,音近可通。杀,衰也,减也。央,简文残缺,整理者与李零皆据下文补字(注:其实当参照郭店《性自命出》补字为妥。)。整理者释“拔”,谓移动、改变也[1](P263);李零则以其“乃剌字所从”,读为“烈”而无说。按,李零解析字形是也,但简文讹变,不得据以立说(注:楚简文字抄写讹误,其例非尠,如郭店《性自命出》简六:“[凡人]虽有性,心弗取不出”,对照上博《性情论》简三,当读为“[凡人]虽有性也,弗取不出”,心、也二字形近而误。见周凤五《上博〈性情论〉小笺》,香港大学中文系主办第一届中国语言文字国际学术研讨会(香港,2002年3 月12-14日)会议论文集,待刊。又,北京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主办新出楚简与儒学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北京,2002年3 月31日-4月2日),裘锡圭专题报告《谈谈上博简和郭店简中的错别字》,可以参看。)。郭店二字皆从刀,央声(注:郭店整理者已经正确隶定,但存疑而无说。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页180,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当读为“央”。央训中,又训尽[4](P40、P124、P153),此取前者读之,则通达无碍。《说文》:“央,中也。”段《注》:“《诗·笺》云:‘夜未渠央’;《古乐府》:‘调弦未讵央’,《颜氏家训》作‘未遽央’,皆即未渠央也。渠央者,中之谓也。《诗》言未央,谓未中也。”[5](P228)简文盖藉由人类居丧、闻乐之共同经验,具体描述哀、乐感动人心之历程与转化,一则申论教、学之可能与必要,再者有助于学者之自我省察[6]。“哭之动心也,浸杀;其央,恋恋如也,戚然以终”者,谓居丧卒哭,其始固哀痛动心,然与时推移,逐渐衰减;至其半,转为恋恋之慕;终而为忧戚之思。子思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注:《礼记·檀弓》:“子思曰:‘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丧三年,以为极亡,则弗之忘矣。故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故忌日不乐。’”《十三经注疏》册五,《礼记注疏》,页112。),《孟子》所谓“大孝终身慕父母”,是也(注:《孟子·万章》:“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十三经注疏》册八,《孟子注疏》页160。)。下文简三十:“凡交毋央,必使有末。”[1](P264)谓交友之道必须全始全终,不得半途而废;以央、末对言,尤足证“央”当训中。
哀之动心有终,乐之动心有央而无终,此亦有可说者。《礼记·乐记》论音乐起源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又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又曰:“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2](册五,《礼记注疏》P662、P665 )盖乐始于人心之感物而动,其本在心,其气渊深盈满,充于四体;此人生之常态,简文所谓“乐之动心也,濬深郁陶”,是也。至于卒哭居丧,则固非平居恒常之道,悲从中来,有时而穷,所谓“哭之动心也,浸杀”,盖谓此也。《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孔《疏》引《汉书·礼乐志》:“夫乐本情性,浃肌肤而藏骨髓,虽经乎千载,其遗风余烈尚犹不绝。至春秋时,陈公子完奔齐。陈,舜之后,《韶》乐存焉。故孔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美之甚也。”[2](册八,《论语注疏》P62)简文论乐之动心,有央而无终,观此可以思过半矣。
三、简二七:“凡身欲静而毋遣”。
遣,整理者以为从辵,从童,疑即《说文》动字古文[1](P259)。按:此字与“静”字反义,释“动”似无不可。但简文实从遣,从臽省,当释“遣”(注:陈伟于2000年8 月在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参观上海博物馆展出《性情论》竹简图版时,释此字为“谴”。参考廖名春《新出楚简试论》第十三章《上海性自命出篇探原》注十,台北: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5月。又, 刘乐贤《读上博简札记》亦释此字为“遣”,见简帛研究网。)。郭店《语丛四》简二一:“一遣一来”[3](P217),即一往一来;遣、来反义, 犹遣、静反义。遣,古音溪纽元部;臽,匣纽谈部,简文遣、臽皆声,可以视为叠加声符。字又或加“欠”声,读为“衍”。欠,溪纽谈部;衍,余纽元部。郭店甲组《老子》简二二:“大曰衍”[3](P112),今各本皆作“大曰逝”[7](P104)。逝,往也[2](册八,《尔雅注疏》P7),古音禅纽月部,与遣、衍为对转,与臽、欠则元、谈通假(注:关于简文以遣、臽、欠为声符,参考裘锡圭、李家浩《曾侯乙墓钟、磬铭文释文与考释》,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上册,附录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7月。),《说文》:“衍, 水朝宗于海皃也。”[5](P546)引申为流也, 行也(注:《周易·需卦》:“需于沙,衍在中也。”虞翻《注》:“衍,流也。”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页115,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3月。),与“往”、“动”义近。然则衍、逝、遣,盖一词之分化,见文可以径释为遣。
四、简二八:“居处欲逡巡而毋嫚”。
逡巡,简文不易辨识。逡,整理者释“壮”,读为“庄”,谓“简文意为居处庄、恭有礼而不骄慢”[1](P261)。李零以为从爿, 从兔,从肉,即“古文常见的‘逸’字”。按,简文从爿,肙声,古音见纽元部;读为逡,清纽文部,二字旁转可通。巡,整理者以为从艸,从昜,待考;李零以为从艸,从易,读为易,“逸易,是简单随便的意思,原文是说,居处最好简单随便,但不要轻率无礼。”按,此字从艸,从寻,于上博《孔子诗论》简二“其歌申而寻”之寻相同(注:竹简放大图版,分别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页14、页91。),古音邪纽侵部,读作邪纽文部之“巡”。侵、文相通,见于先秦文献,如《论语·雍也》:“文质彬彬,然后君子。”[2](册八,《论语注疏》P54)《说文》引作“份份”,从人,分声,古音并纽文部;古文作“彬”[5](P368),从林,从彡,二字为叠加声符,皆属侵部(注:《说文》不以林、彡为声符,而谓“林者,从焚省声”,不可从。)。见于楚简,如郭店《性自命出》简六五:“退欲忍而毋轻”之“忍”,《六德》简三六:“君子言韧焉尔”之“韧”;上博《性情论》简二七:“退欲忍而毋轻”之“忍”,皆以侵部“寻”声而读为文部之字,则简文当可读为逡巡。
逡巡,谦退、逊让貌,古书习见。《仪礼·士虞礼》:“降阶,还,及门,如出户。”郑《注》:“每将还,必有辟退之容。”孔《疏》:“辟退,即逡巡,谦让之容貌也。”[2](册四, 《仪礼注疏》P507)《公羊传》宣公六年:“灵公望见赵盾,愬而再拜。赵盾逡巡,北面,再拜稽首。”[2](册七,《公羊传注疏》P192 )又作逡遁,如《仪礼·乡射礼》:“主人阼阶北上北面拜,宾少退。”郑《注》:“少退,少逡遁也。”[2](册四,《仪礼注疏》P136 )又做遵循、蹲循、遁巡、巡循、逡循,盖连绵词而无定字也(注:参考王念孙《广雅疏证》,页198,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4月;钱绎《方言笺疏》,页41、页403,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11月。)。
嫚,简文作曼。《说文》“嫚”字段《注》:“嫚与心部之慢音同义别,凡嫚人当用此字。”[5 ](P624)则当读为“嫚”,轻侮也。简文谓君子居处必须谦让,待人不可轻侮,《论语·子路》所谓“居处恭,执事敬”[2 ](册八,《论语注疏》P118),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