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审美(注:本文1998年4月16日收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本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梦”为何物?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前就被人们思考。中国古代的一般认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指出梦与主体的日常生存和思考有密切联系。而现代生理科学指出梦不过是在睡眠中大脑皮层所残留的一些兴奋点,这一认识使得中国传统的对梦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性质的看法失去了它的光彩和意义。事实上作为主体生存状态的一种反映,我们对梦的研究不应只局限于客观知识的探求,更应对其所具有的人文内涵作深刻的思索。正是基于这一点,在现代心理科学的研究中,有许多人,如布洛勒、A.梅阿戴尔、C.T.弗雷和C.A.迈耶尔等都对梦揭示出了远比生理科学丰富的意义和价值。而成就最大、影响最广的是弗洛依德和荣格,尤其荣格在继承弗洛依德的同时,对梦作出了革命性的发现和阐释。如果把这些研究成果与审美活动作一比较,我们会发现,二者不仅有许多相似之处,而且梦研究对审美的探讨有很大的启发。
一
就梦现象与审美本身而言,二者有很多相似性。
梦与审美首先都是个体的,都是一种交流,并且这种交流都以意象的形式呈现出来。弗洛依德和荣格都认为梦代表了一种诉诸于无意识的“意象交流”,这样,梦就成为一种类似“自恋”的“自交流”。审美也是一种交流,也以“意象图式”呈现出来。近来有人认为“美是虚无的”,审美在主体那里类似一个虚幻的梦。且不论这种理论有多大的合理性,但也可见,梦与审美确实有相通相类之处。
梦与审美虽然首先都是个体的,但又都具有普遍性。荣格认为梦“既是个体的,又是集体的”。(注:参见L.(弗雷—罗恩《无意识的结构——从弗洛依德到荣格》第220—240页。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版。)与原型一集体无意识有着极大的关系。他提出一种“大梦”观:“……每个人都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整个人类及其反映,人类历史上可能有的很多东西在每一个体的小范围内也可能有”,用以解释梦的集体性与普遍性。对审美活动中美感的普遍性研究是美学中一个很有难度的理论问题。把它归结为“人性”的简单做法自然不为人们所赞同,但我们的美学理论又不能对它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我们虽然认为“人性论”会使审美的普遍性“变成某种超历史的、抽象的、不可捉摸的东西”,但也不得不承认”共同美感本身相当复杂,”“也正如马克思指出的,如何解释艺术何以具有‘永久的魅力’,也就是同一艺术何以能为一切时代,一切阶级和一切民族所欣赏,却是美学上一个困难的问题”。(注:刘叔成、夏之放主编《美学基本原理》第279—28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在概念上,阿尔都塞把审美的这种个体性与普遍性皆备的复杂情况表述为“个体的意识形态”。(注:阿尔都塞思想参见陆梅林编《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一书,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荣格对梦研究的“原型—集体无意识”解释虽然不尽合理,但可以为我们在美学上对这理论盲点的探讨提供新的角度和思路。
梦与审美都具有虚幻性和模糊性。梦的这一特点在心理科学和个体经验中都得到证实。由于梦的含糊和难以理解,弗洛依德和荣格为对梦进行合理的解释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审美的这一特性由美学界对于“模糊美学”(注:也有人不认为“模糊美学”可以成立,但承认美的模糊性,如夏之放,参见其文《再论审美观照必然具有模糊性》、《文艺研究》1995年第2期。)和“幻象”的研究即可证实。并且如梦一样, 对审美的这种性质的理论解答也是很有难度的,如果把梦行为的机制探讨清楚了,那么对于审美的虚幻性和模糊性在主体方面的解释会有很大的启发。
梦与审美都具有真实性和情感性。心理学认为:“梦首先是个体在清醒状态下真实心理活动的阈下图象”,它“真实地表明人的内心真情和现实”,“是无意识真实状态下的一种自发和象征性自我表现描述”。(注:参见L.(弗雷—罗恩《无意识的结构—— 从弗洛依德到荣格》第220—240页。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版。)梦“作为一种不受意识心理控制、偶然和无意识精神活动”,“每一位做梦者在梦中,均表现出丰富的情感色彩”。(注:参见L.(弗雷—罗恩《无意识的结构——从弗洛依德到荣格》第220—240页。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版。)可见,在心理学意义上,梦真实地表达了主体丰富的情感。在审美活动中,艺术创造出“某种确实真实的东西,有时甚至比真实本身更真实的东西,”(注:鲍列夫《美学》第280、244、77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在艺术形象中,反映出现实的本质方面”。(注:鲍列夫《美学》第280、244、77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同时,情感作为审美心理中最活跃的因素,始终浸染着整个审美过程,推动其他心理因素的发展。因而,审美中的情感性问题向来受到美学家的重视。审美过程中的真实性问题虽为人们所公认,但对于“真实”的认识又不同。现实主义认为是再现现实真实,浪漫主义认为表现真实情感,现代派则认为表达“冰山”下的东西,即无意识的真实,这样,有时现代派艺术近似梦呓,也就不足为奇。对梦的真实性和情感性的研究对于我们探讨审美活动中主体的审美体验和非理性方面有一定意义,同时可以帮助我们比较正确全面地认识和把握现代艺术,给予合理的评价。
梦与审美交流都有结构复杂的表意系统。荣格经过长期观察,认为梦作为一种意象交流具有特别的“精神结构”,作为一个整体的梦当中有一个连贯的意义结构,这个结构几乎可与古典戏剧结构相媲美,它可以显示出清晰的意义联系。同时他认为,“在古代文化中……人们往往以梦和幻觉作为获取精神的潜伏深层信息来源”。(注:参见L.(弗雷—罗恩《无意识的结构——从弗洛依德到荣格》第220—240页。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版。)美学的人类学方法也认为在原始人的交流中存在一个神秘的表意系统,这个表意系统有着其复杂的结构,在原始文化中表现为“野性的思维”。(注:参见(法)列维一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在现代文明中,这种交流的渠道被扭曲被破坏了,从而形成了主体间性。对这种复杂的表意结构进行修复,使交流重新获得连贯的意义,而使人与人之间的深层沟通再次成为可能。通过对梦结构的研究和对梦如何获取精神的潜伏深层信息的探求会有利于搞清审美主体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又如何可能使交流渠道得到修复和重建,使人与人之间的深层交流得以实现。
二
从梦与审美的功能来看,二者有不少类似之处。
荣格认为梦的主要功能之一是保存睡眠,同时又认为在这种“保存”过程中,对做梦者又有“唤醒”和启蒙的作用。他在《梦心理学通论》中说:“梦尽可能地保存睡眠……但是当它们的功能需要时,梦也会使人惊醒。”梦的戏剧性结构的目标”合乎逻辑地创造一个富有情感的情境,而且它如此有效地激发情感的情境,最后无疑会唤醒做梦者”。在论文《克劳斯兄弟》中,荣格认为梦是“一种‘突然出现’的启迪观念”,梦象幻觉一样是启蒙观念或宗教启示,也是一种创造性思想闪光,给精神留下强烈印象。荣格坚信梦的主要价值在于它刺激了意识定向,这种定向可理解为反思。同时他还认为梦意象给做梦者带来益处,使主体增强反对客观环境的力量,即加强他的自我意识和责任感。真正的艺术无疑是一种创造性思想闪光,依据“美的规律”营构出富有情感性的情境来激发读者的情感,使读者“惊颤”,在精神上留下深刻印象。审美活动使人们暂时离开现实(这类似于梦的“保存睡眠”),又使人们在艺术所营构的合理世界中观照到自身现实的不合理,在艺术的强烈感染或潜移默化下自然地对现实进行反思,最终唤醒主体意识,从而产生撕破现实假象的要求,使审美主体得到启蒙。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便是这种现实的假象,它“是一场迷梦”,(注:参见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见《当代电影》1987年第3—4期。)渗透到现实的各个角落,优秀的艺术作品就应该突破意识形态,使个体从迷梦中走出来,使主体意识得到提升,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所谓审美启蒙,也就意味着预设着一个审美理想,这种对审美主体的“意识定向”,有时会促使主体为改变不合理现实而进行革命。由上可见梦与审美对个体都有“唤醒”和启蒙的功能。对于梦的这种功能的探讨,有助于艺术生产者深入了解到现代社会个体的心态,创造出伟大,优秀的作品,使审美启蒙更加可能和有效。
荣格认为梦的主要功能之二是补偿功能。他和弗洛依德相似地认为梦是一种欲望的满足。他们认为梦中的愿望满足安抚了精神,把补偿看作借助精神来沟通精神对立面的一种企图。荣格认为这种补偿带有宗教的性质,“宗教补偿在梦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并不奇怪。在我们这个时代宗教补偿越来越大,这乃是我们观念中盛行唯物主义的自然结果”。(注:参见L.(弗雷—罗恩《无意识的结构——从弗洛依德到荣格》第220—240页。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 年版。)其中“唯物主义”是指在现代社会人们在观念中充满了对物质利益的追求和崇尚,使社会个体渐渐“物化”,丧失了对现实世界的完整感受,使精神处于一种孤独和空虚的状态。荣格把梦看作个体自我调整的一种方式,看作补偿空虚心灵的一种不自觉手段。通过这种补偿,使做梦者更好地适应身体变化,适应自我实现倾向,通过梦元素建立一种“通向未来的桥梁”。浪漫主义美学(注:本文在概念上把浪漫主义文学与浪漫主义美学区别开来。浪漫主义美学指一种基本的美学意识形态,涵盖整个资本主义文化时代,它的基本框架在康德美学史得到表征。)观念认为,随着人类的进步,人欲望膨胀,对物质进行无限制的追求,使得社会关系的一切方面都被“物化”、异化,人类丧失了精神的家园。他们通过对“审美鸟托邦”的建构,认为艺术是躲避开恐怖现实的一片“净地”,个体可以通过审美,使心理创伤得到抚慰,使自我得到完善,从而有可能重新找回精神的家园。这样,审美对个体就如梦对做梦者一样起到一种宗教性的抚慰和心理补偿。
由上可见,梦和审美都是欲望的呈现,都具有宗教补偿功能。我们可以通过对梦的宗教补偿功能的研究,探讨个体在什么状况下使精神得到抚慰,从而更深广地研究审美如何在社会主体精神层面起到类似的作用,更深入地探寻审美如何更好地医治社会创伤,以其独特的价值保持在文明存在诸多问题的现代社会的文化平衡。
荣格在梦功能的研究中告诫人们不要把梦的预期功能错误地理解为预言功能,即以为梦是一种精神向导,它由于其优越认识而绝对无误地把生活引向正确方向。在《梦心理学通论》中他指出”只要有一个着迷于梦分析人过高估计对于真实生活的意义,那就会带来另一同样大的危险”。可见,他在强调梦的意义和功能的同时,并没有把梦的功能绝对化。审美具有启蒙作用,是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向导,但他如梦功能一样,这种启蒙不是绝对的、万能的。浪漫主义美学把审蒙启蒙绝对化。浪漫主义美学在康德的理论中得到表征,而在审美启蒙(即审美教育)方面,席勒则把他发展到极致。他“根据康德的审美理论,把审美教育当作恢复在现代社会中业已丧失的人的个性完整性的唯一手段”。(注:(苏)斯特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第196、197页。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由此可见,浪漫主义美学强调通过艺术发展人的高级精神能力,并且借此来解决社会问题。这种把审美启蒙绝对化的观念,在现实生活中是行不通的。马克思主义美学正确地告诉我们:审美启蒙不能代替对人的异化在其中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关系进行革命变革。因而我们可以通过对梦功能和审美功能的比较研究,探讨出启蒙在个体和社会方面的现实意义,从而对审美启蒙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作出合理的定位。
三
审美毕竟不是一场梦,如果从心理学层面上升到社会现实层面,从社会实践角度对二者进行比较,那么就可以看出它们很大的差异。
梦只有在睡眠状态下才会发生,是个体在无意识中发生的一种心理现象,对于个体来说,做梦不做由不得自己,梦是一种不自觉的个体心理活动。作为意象交流,它是诉诸于无意识层面的,是个体内心深处的一次自我调整,是在个体内心进行的,最多有一小部分投射到个体意识层面而不会散溢到个体之外,对社会现实发生作用。因而梦是纯粹的个体心理现象。审美不仅是个体自由自觉的活动,而且在审美中,主体方面有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审美交流是感知、想象、情感和理解等多种心理要素积极参与、共同作用的过程。审美交流,作为欲望的一种对象化,它交流的对象不是在主体心理之内,而必须是外在于主体身体之外的具有审美价值的客观的事物和现象。美是客观的,社会的,审美活动是一种社会现象,是一种社会性的活动。它直接诉诸个体本身,且以其独特的文化机制对社会现实发生作用,从而实现其不可替代的对人类社会的价值。
梦作为个体的一种心理现象,它具有易逝性。科学证明梦在个体清醒后在意识中保持时间极短,且记住的梦常常不到全部梦的十分之一。弗洛依德和荣格都承认“梦是如此复杂而又困难的事物”(注:参见L.(弗雷—罗恩《无意识的结构——从弗洛依德到荣格》第220—240页。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版。)因此,只能对记注的梦进行解释。虽然为此消耗了大量精力,仍带有很大程度的猜想性和主观性。显然,在对梦的研究中,仅仅用内省的办法是远远不够的, 对其进行实证性研究对科学和心理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审美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由于美的客观性,这就带来了比梦研究较为大的方便。同时,美并不象梦一样易逝,真正优秀的艺术作品,不仅不会随历史的发展湮没不见,而且会在人类进步过程中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在每个时代都闪烁其灼目的光华和巨大的价值。由于历史上的美可以延留到今天,就使得对审美可以运用多种方法对其进行多方面的探讨,使美学不仅独立起来完备起来,而且使其作为“未来的伦理学”的历史性把握和全人类意义就有可能得到更多的论证和阐述。虽然我们可以认为中国传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认识阐明了梦与现实有一定的联系,但梦的易逝性,又使我们在梦如何反映(或积淀?)现实又如何进入现实方面的研究感到无能为力。而审美活动,却可以使社会主体整体地认识和把握现实,从而在美的感召下作用于现实,显出审美的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正因如此,荣格才告诫人们不要过高估计作为无意识的梦“对于生活的意义”。这样,在给予合理的认识和正确的定位的前提下,审美可以是一种把握和深入现实的有效办法,从而有可能恢复异化现实中历史的本来面目,而梦则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
综上所述,审美作为一种社会活动,他在作为个体实践的同时,又与广泛的社会关系联系在一起。梦作为一种个体的自足的心理现象,并不具有审美社会性的特征、意义和功能。美同真和善一样,实质上都是客观对象的社会价值,它是在人类社会的历史过程中客观形成的。在现代社会,如何更好地发挥审美在社会生活中不可替代的功能和价值,对于美的创造和审美中的个体实践,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人生如梦”的慨叹源于对现实的逃避,对现实的逃避,又是“审美乌托邦”这种对个体可能有效、对社会现实软弱无力社会理想产生的原因,这种情况下,使得审美在本体论和价值论方面都类似于一个虚幻的梦。对现实而言,这个梦是灰色的。真正的出路在于,直面现实,正视历史,全方位地把握我们现在的生存状况,用实际行动创造真正美好而充满诗意的社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