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体的时间意义及文化内涵——《葡萄月令》的教学视角,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月令论文,视角论文,内涵论文,葡萄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汪曾祺的《葡萄月令》已教过两遍。这两次教学,我着重引导学生品味文章淡而有味的语言,体悟汪老随遇而安的精神境界,但总感觉与文本之间多少有些隔阂。第三次教学《葡萄月令》,再一次细读,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了题目中的“月令”二字上。
从已有的文献资料来看,“月令”最早是作为《礼记》的篇名出现的,后来成为一种独特的文体,是天文运转、物候变化和农业生产的经验总结,也是排列一年十二个月时令、节气的历书。《礼记·月令》就以非常简练的语言和清晰的思路勾勒出一幅中华农耕民族一年十二个月起居日用等安排细密的生活图景与规划。《葡萄月令》一文,便是以一年十二个月为行文顺序展开描述的。教学此文,千万不可忽视月令这种文体的特殊内涵。
一、循环往复的时间结构
月令体不仅关乎自然,而且关乎人事,《葡萄月令》也不例外。评论家汪政曾经在《汪曾祺的语调》一文中指出:“如果仔细阅读,就会知道《葡萄月令》与一般植物类文章的区别,它不但写了葡萄,还写了人,写了人是如何按照节令的推移和葡萄的生长进度来安排农活的,从葡萄的‘出窖’到‘上架’、‘施肥’、‘浇水’、‘喷药’、‘打梢’、‘掐须’、‘打条’,再到‘下葡萄’、‘下架’、‘入窖’,都是人的园艺活动,严格地说,这是一篇关于葡萄与如何种植葡萄的文章,是人与葡萄在共同的时间维度里苟同的活动。”可见,教学《葡萄月令》时,不能只见葡萄不见果农。事实上,文章在十二个月的描述中,有一个月直接写到了果农的活动——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而一月份的人事活动,在十二月份的后半部分作了交代——
……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这样首尾参照阅读,我们就不难发现,这场大雪从十二月一直下到来年一月,而在这期间,果农们的活动主要是“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如果再将年初的人、事补充上,便与岁末的人、事构成循环:检查葡萄窖—把窖挖开—培植葡萄—挖窖埋葡萄—检查葡萄窖。
不仅人、事活动如此,葡萄和果园也构成循环结构。一月份“果园一片白”,“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而“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葡萄和果园也都经历了一个由平静而热闹又归平静的循环过程。
这种循环往复的时间结构,与月令这种特殊的文体有关。
月令是一种时间结构,体现出春夏秋冬四季循环的特点。这与古人对时间的敏感体验有关。《荀子·王制》谓:“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孙子·势篇》也说:“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春夏秋冬不断变化,形成了循环前进、往复不已的时间结构。老子提出的“周而复始”,就是意味着从时间的一个循环圈到时间的另一个循环圈可以无限地进行下去。
原型批评家们认为,大自然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的循环,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循环往复,而是潜藏于人们的思想和心灵深处,成为一种心理的和精神的深层结构。这一点,在中国文化中表现得相当突出。《尚书·尧典》记舜语云:“食哉!唯时。”人类最初对时令的认识完全是为着生存的目标,是农时的反映,最终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沉淀为思想的结构。循环往复并非简单的回归原点,而是不断地以终为始,这便给乐天安命的中华民族带来期待,带来乐观。
二、与时偕行:农耕民族的生存智慧
“与时偕行”最早出自《易传·文言》,是指依天地自然之四时节律而行,将自然的四时节律视为人生节律的根本依据。而《夏小正》就被不少学者认为是夏代的月令,其中《夏小正·正月》写道:“启蛰。雁北乡。雉震呴。鱼陟负冰。农纬厥耒。初岁祭耒始用畼。囿有见韭。时有俊风。寒日涤冻涂。田鼠出。农率均田。獭献鱼。鹰则为鸠。农及雪泽。初服于公田。采芸。初昏参中。斗柄县在下。柳稊。梅、杏、杝桃则华。缇缟。鸡桴粥。”这里描述的是古朴的原始生活图画:大雁北飞,返回故乡。野鸡鼓动羽翅,布谷啼春,杨柳轻扬。而农夫们的农事劳作相时而动,走向田野,举行祭祀田神的种种仪式。朴素的世俗生活与春天的节律紧紧结合在一起,生命的节律纳入了有序的月令结构。
与时偕行,作为农耕民族久已有之的生存智慧,在月令这类文体中得以充分地体现。《葡萄月令》一文中的“时”,即葡萄的生长规律。果农们依据葡萄的生长规律干活,或忙或闲,或繁重或简单,或浇水或喷药。种植葡萄,最忙的要算五月了——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工夫,就抽出好长的一截的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
而最闲的,该是十月——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照料葡萄的忙闲不一,显然与葡萄的内在生长规律有关。五月,是葡萄旺盛生长的时期,需要果农格外用心照料;而十月,葡萄已“生过孩子”,摘下的葡萄已被运走,葡萄架也快被拆下来,暂时就可以放手不管了。
农作物的生长节律,也会影响农民的生活节奏。因为植物的生长是缓慢的,几乎让人难以察觉。而农民在侍弄农作物、等待收获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对时间的体认。缓慢的植物生长节律,逐渐成为中华农耕民族舒缓的生活节奏。汪曾祺在《葡萄月令》中的叙述语调是舒缓的、安静的、平和的,这与葡萄的缓慢生长应不无关系。
当然,“与时偕行”中的“时”的概念是丰富的。孔颖达云:“同于天时,生物不息,言‘与时偕行’也。”这里的“时”已经不是自然的时令,而是具有抽象意义的哲学语词。在儒家经典里,“时”的天命意义和人生意义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人生就是要“知时”、“待时”、“及时”、“随时”。从这个意义上说,《葡萄月令》体现出的,正是农耕民族数千年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
三、天人关系的文化语符
后代学者对《礼记·月令》作了仔细的研究,认为它包括了天文、物候、音律、祭祀等七大系统。比如,其中的物候反映了古人对动植物界微观生命过程与现象的细致观察,真实地反映了动植物的生命过程史,是大地四季寒来暑往的变化史。这种对自然界动植物生命节律的敏锐捕捉,对寒暑交替大地节律的精细掌握,是农耕民族从事正常、有效的农业生产必要的前提,是中华民族为生存而与自然建立起天人关系的手段。可以说,从叙事结构上看,《葡萄月令》是对中国古代月令叙事的模仿;而蕴含其中并渗透到骨子里面的,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与皈依。写作一篇月令体的作品大概是汪曾祺的一个文学理想,因为,他曾经在《揉面》一文中说:“《礼记》的《月令》写得很美。”
作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汪曾祺,其作品散发着浓浓的传统文人气息。生活中,深受传统文化浸淫的汪曾祺在面临人生打击时,并没有反抗,而是选择了默默承受,用随遇而安的态度化解了人生苦难,彰显出生命的强大韧性。在《名家之后读名家之作》一文中,汪曾祺之女汪明回忆说:“当年因为当了‘右派’,他被下放到张家口地区的那个农科所劳动改造。在别人看来繁重单调的活计竟被他干得有滋有味、有形有款。一切草木在他眼里都充满了生命的颜色,让他在浪漫的感受中独享精神的满足。以至于在后来的文章中,他常常会用诗样的语句和画样的笔触来描绘这段平实、朴素、洁净的人生景色。果园是父亲干农活时最喜爱的地方,葡萄是长在他心里最柔软处的果子,甚至那件为喷‘波尔多液’而染成了淡蓝色的衬衫在文章中都有了艺术意味,而父亲的纯真温情和对生命的感动也像‘波尔多液’一样盈盈地附着在《葡萄》上。”
传统文人面临人生失意,往往将目光转向自然,借他物以遣怀、以疗伤。柳宗元被贬蛮荒,以“愚溪”来自嘲;欧阳修被贬滁州,醉倒在滁州的好山好水间;苏轼九死一生来到黄州,借“赤壁”以浇心中块垒……他们在与自然景物的深情对话中,扩充了生命能量,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宇宙境界。外物不再是客观的静物,而是生命的律动、情感的载体。汪曾祺与葡萄的深情对话,则流露出其万物有灵的赤子情怀和物我交融的通透乐生。不妨来看一段文字——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不说“请”、“趴”等词所体现的情意特征,也不说“五个指头”的传神比喻,单是“舒舒展展”、“凉凉快快”两个形容词,就写出了汪曾祺体贴万物的真挚情怀。如果进一步从传统文人的认知模式思考,被下放到农场劳动的汪曾祺难道不也是一株平凡的葡萄藤吗?天寒地冻,葡萄安静地埋在窖里;而到了生命的巅峰,它便尽情绽放美丽,“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这种不顺时待时而动、顺遂时及时绽放的特点,不也正是汪曾祺所欣赏的顺应自然、随遇而安的人生姿态吗?葡萄园,不就是汪曾祺的精神家园吗?
如此,对《葡萄月令》的品读,自然就进入了文本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