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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9104(2010)02-0054-13
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不爱石头,有山就有石,石和人们的生命密切相关,但中国人对石头的爱在世界上是非常独特的。
中国人有玩石的传统。唐人已爱石成癖,白居易爱太湖石,“待之如宾主,视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此风至宋尤盛。曾几说:“闲居百封书,总为一片石。”一片石几乎使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米芾爱石出了名,自嘲道:“癖在泉石终难医。”他在涟水做官时,藏在书屋玩石不出,按察使杨次公去见他,劝他不能以石废事,米连取数石,一石比一石妙,玲珑可爱,在杨面前翻来翻去,并说:“这样的石头,我怎能不爱。”杨最后实在忍受不住,说:“非独公爱,我也爱也。”从米手上夺一石,上车去了。
苏轼说:“园无石不秀,斋无石不雅。”石和中国人的艺术和审美生活有密切的联系。一片顽石,成为几案上的清供;叠石成山,成为园林的常设;盆景是园林艺术的扩大化,也与石密切相关。由石看中国人的艺术传统和审美生活,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进路。
中国人爱石,不是爱一个外在的物。正如石涛所说:“山林有最胜之境,须最胜之人,境有相当,石我石也,非我则不古;泉我泉也,非我则不幽。”①石是我心灵之石,我生命中的石。对于中国的很多爱石人来说,不是因为它的收藏价值,它的物质性,而是通过一片顽石,千秋如对,体味生命的价值。赏石文化包含中国丰富的审美观念,也体现出中国人独特的精神气质。
一、石的“秩序”
欣赏石,潜藏着中国人反人工秩序的思想。在中国艺术家看来,石是有“秩序”的,石的秩序,就是天的秩序,天以无秩序为秩序,它是与人工相对的范畴,所谓天机自动、天全不雕。人的秩序是理性的,知识的,雕琢的,而天的秩序是自然的,自由的,无约束的。欣赏石,就是以“天”作为创造的标准,作为价值判断的依据。
中国人欣赏石,欣赏它的怪、顽、瘦、朴。怪是脱略常规、不同凡响;顽是野逸放纵、无所羁绊;瘦是风神飘举、独立不羁;而朴则是未被雕琢、一片浑沦。四者重点都在拒斥人的理性的干扰,挣脱知识的束缚,都在建立天的秩序,表达了对人为世界立法思想的拒斥。
第一,石之怪:质疑正常。
石头是大自然的作品,无奇不有。石的奇形怪状并不奇怪,倒是中国人崇拜怪石的风习则使人觉得奇怪,今就有论者认为这是一种病态的审美观念。明代的《小窗幽记》说:“墙内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又说,要以怪石“为实友”②。怪石嶙峋,非平常蹊径,出人意表,给人的心灵带来震撼。子华氏《咏太湖石》诗说:“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几古生幽石。铁索千寻取得来,奇形怪状谁能说。”③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石头,成为中国文人的至爱。
唐人就有好怪石之风,今见阎立本的《职贡图》,描写外邦朝贡物品,其中有三人手中所托为山石盆景,另有三人抱着玲珑剔透的太湖石石笋,这说明当时好石之风颇为浓厚。画中的石头奇形怪状,给人很深的印象。中唐以后这股风气在文人中盛行,有平泉别业的李德裕酷爱怪石,后人有诗评道:“怪怪奇奇石,谁能辨丑妍。莫教赞皇见,定辇入平泉。”④一看到怪石,就想到平泉主人。
扬州卷石洞天假山
平泉中收集的怪石名品极多,两宋以来,收集平泉怪石遗物一时成为收藏界的雅尚。白居易也痴迷怪石,他曾得到两块灵璧石,以为至宝,有诗赞道:“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他对太湖石的推崇更是为人所熟知。他有诗云:“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嵚崯。”他从朋友那里得到奇形怪状的太湖石,高兴非常,有诗咏道:“奇应惭鬼怪,灵合蓄云雷。”⑤意思是石的奇形怪状令鬼神都觉得惭愧。宋代文人爱石,以怪为上,很多人染上怪石癖好,米芾沉溺此好最深。而宋徽宗筑艮岳,好天下奇石,其中最神迷于太湖石。他笔下的《祥龙石图》(今藏于北京故宫)以及今藏于日本根津美术馆的《盆石有鸟图》,都是形状奇特的太湖石。
宋徽宗 祥龙石图
宋代典籍中对这种好怪石的风习有详细记载。南宋末年赵希鹄《洞天清祿集》有《怪石辨》一节,该文认为,石之形式不规整,色彩黝暗,有悖常规,都是“怪”。文章说:“怪石小而起峰多,有岩岫耸秀窈窕之状,可登几案观玩,亦奇物也。”南宋杜绾《云林石谱》所录名石百余种,多为怪石。如其云:“江华石,率皆奇怪……峰峦巉岩,四面已多透空,崄怪万状”;太湖石“有嵌空穿眼,宛转崄怪”;临安石“四面嵌空险怪,洞穴委曲”。
香港苏富比拍卖行曾拍卖的一件名为“玄芝岫”的黑灵璧石,是五代南唐宝晋堂的遗物,被视为中国奇石的无上妙品。上面刻有北宋米芾、元虞集、明文徵明、文彭、文嘉等的铭文,是一件流传有绪的作品。米芾题有:“爰有异石,征自灵璧。匪金而坚,比玉而粟。音协宫商,采殊丹漆。岳起轩盈,云流几席。元祐戊辰米芾谨赞。”这件作品通体黝黑,形状怪异,不像一物,表面有水冲刷留下的水道、皱纹,沟壑纵横,脉络杂陈,如老树之根。四面布满孔穴。这件黑物,无物堪比,非色可陈,不名一状,无本无根,初视之甚至令人有恐惧之感。简直就是一团黝黑,一团混沌。
这样一件怪物,颇合于老子“大白若黑”的思想——最光明的东西原来是没有光明的。米芾说它是“采殊丹漆”,黑色的世界具有无比的灿烂。它不类一物,置于几案,使人感到山峦起伏、云起云收。奇形怪状,在米芾们看来俨然天下最美之物。它没有琴瑟之弦,扣之却有清越之声。这个万年遗物,是个老朽的存在,米芾们却将它看活了,在他们的目光中,水在流动,气在氤氲,山林葱茏之态跃然眼前。
中国人欣赏怪石,不是猎奇,而是欣赏一种脱略常规、超越秩序、颠覆凡常理性的观念。如说这黑灵璧石是怪的,意识里就有什么东西属于正常的标尺,这个所谓“正常”的秩序是依照人的理性而建立的,是人的知识的产物。我们以为“正常”的秩序,是合情、合理的。所谓合情,就是易于为人们接受,如美丽的色彩为人们欣赏。所谓合理,是符合一定的理性法度。而正如道家和禅宗哲学所强调的,一切人们先行建立起的理性的秩序和标准,都不具有天然合理性,因为它是“人”的,即人依一定知识系统和情感原则建立起来的,用这样的秩序去解释对象,显然有以“人”律“天”的意味。道禅哲学反对这样的强行解说模式,强调放弃“以人为量”的方式,而“以物为量”——以天地的秩序为秩序。
灵璧石名品玄芝岫
怪与正常相对,我们将那些不规则、超出我们审美习惯的东西说成是怪。而我们称之为正常的东西难道是真正的正常?正常的秩序难道就是不可怀疑的标准?从人类发展的历史看,在一定程度上说,所谓“理性”就是对“非理性”的强行征服,我们将不规则、不整齐划一、有异端成分、有特别思虑的东西,排斥在正常的范围之外。人类以理性的名义对良知征服的惨痛例子实在太多了。中国人爱怪石,是要将被“放逐”的东西重新请回来。因为“背井离乡的人”怀念自己的故乡,他们适应不了文明给他们的虚假外衣、装饰给他们的令人厌恶的门面、理性给他们的莫名其妙的说辞,他们要回到自己的故乡。一拳怪石,就是生命故乡的象征。
第二,石之顽:强调无用。
怪石,也是一种顽石。本名为《石头记》的《红楼梦》,就由一块顽石写起,当初女娲补天,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得仙人携向人间幻而为人,所谓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于是,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顽石,是一块无用的石头,也是一块狷介的石头。古人说,高僧说法,顽石点头。高僧说的是无法之法,说的是任由野意自在彰显的法,所以顽石点头,不是被其教化,而是放之使飞。宝玉这块无忧无虑的石头,经历一段红尘的雕琢,却是一段痛苦的里程,顽性未退,便处处有抵牾。贾政厉声斥责,宝钗们劝他“还是改了吧”,他还是不变旧性,使他这段红尘经历变成了一段“枉”——无意义的过程。中国人爱顽石,爱的就是这种历经磨难而不改的“原性”,爱的是不被驯服的“野性”。
中国人赏石概括出的十二字(瘦、漏、透、皱、清、丑、顽、拙、苍、雄、秀、深)中,就有“顽”字。郑板桥论石时曾说:“得美石难,得顽石尤难,由美石转入顽石更难,美于中,顽于外,藏野人之庐,不入富贵之门也。”他爱石,更爱石之顽。顽石有顽拙的外表,却有生命的蕴涵。宋高雄飞《独石诗》云:“一块苍顽石,颓然半水滨。可怜阎立本,徒写五湖真。”⑥意思是,这顽石奇形怪状,极尽变化,连绘画高手阎立本也难以图写。中国人以“顽”来赏石,是强调它的“无用”性。庄子强调,人们都知道有用的东西是好的,但不知道有用往往是和毁灭消亡联系在一起的。山木有用,却短命,桂食可食,却易被砍伐。有用为伤生之道,无用为守全妙方,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他所说的“散木”之道,就是无用之道。一世皆求其用,丧失了人的真性。
明洞天岫 黑太湖石
苏轼是赏石文化的推动者。他是一位画家,但流传画迹不多,史籍中记载和我们今天能见到的苏轼绘画作品,多与顽石有关。他在一组诗的序言中说:“饮醉后作顽石乱篠一纸,私甚惜之。”⑦今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苏轼、文同等的《六君子图》,其首段则是苏轼所画怪石,状态奇特,轮囷满纸。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苏轼的《枯木怪石图》更是一件著名的作品。苏轼曾作有《怪石供》、《后怪石供》、《咏怪石》等多篇诗文,对怪石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其中《咏怪石》长诗,如同一篇《庄子》的续文,诗写道:“家有粗险石,植之疏竹轩。人皆喜寻玩,吾独思弃捐。以其无所用,晓夕空崭然”。接着写他做了一梦,梦里这块石头来到他面前,对他说:你所说的那些有用的东西,其实都是“伤残破碎为世役,虽有小用乌足贤”,因为有“用”而伤了自己的真性,成了一个残缺不全者。而我虽然无用,但是,“子今我得岂无益,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以是赠子岂不伟,何必责我区区焉”⑧?听到这些话,主人忽然感到惭愧不已,从梦中惊醒。苏轼通过怪石的无用,表达自己的颐养生命之道。石没有用处,一如东坡在《儋耳山》诗中所说:“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余。”⑨无用处就是其用,无价值中有至宝。
苏轼 枯木怪石图
无用的石头是顽野的。计成说:“片山块石,似有野致”。顽,即疏野,倔强,不屈服,不披文明外衣,是一个与“文”相对的概念。一拳顽石中,藏着一个没有被驯服的世界。抚摩一块顽石,如同抚摩一个千古的故事,一个大荒岭下原初的事实。在冷硬清瘦之中,裹着一个不容被浸染的世界。石是荒野的艺术,而人,在理性阴影下的人,是被塑造的。人们爱石,爱的是这种精神。顽石不是温雅的,细腻的,不是即之也温,而是扪之而粗,视之而丑。
第三,石之瘦:强调独立。
中国人从石中,得到生命的鼓舞,坚定自我的生存意志。在道禅哲学看来,人来到世界上,少不了要被“染”,无色的心灵被涂上不同的颜色,甚至是很脏乱的颜色。人在知识的塑造中,很容易丧失自己的独立性。所以,人的性灵的独立尤其重要。庄子认为,人要归于“独”的自由境界,就必须“解其天弢”——解除套在人心灵上的厚厚的盔甲,还归于天,也即还归于自由。中国人赏石爱其“瘦”,即重其作为独立不羁精神境界的象征。望着它未被雕琢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是这样被锤炼,这样被蹂躏,这样被塑造,这样被篡改,不可挽回的篡改,无法抗拒的篡改,甚至有时是心甘情愿的被篡改,更有甚者,是追着喊着要去被篡改。一块石头,告诉你生命本来的真实,照出你被篡改的内容。
杭州 皱云峰
石是有风骨的。瘦石一峰突起,孤迥特出,无所羁绊。一擎天柱插清虚,取其势也。如一清癯的老者,拈须而立,超然物表,不落凡尘。唐人有诗云:“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米芾观石之法,以瘦为要,其中就包含这样的风骨。元人有云:“谚云:看灵璧石之法有三:曰瘦、曰绉、曰透。瘦者峰之锐且透也。”⑩李渔所说:“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壁立当空,孤峙无倚,所谓瘦也。”无所依傍,一任性灵。
其实,中国人赏石重瘦,不是自我高标,强调自我超然群类,而重视自由的情怀,有野鹤闲云、从容洒落的风味。“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据说是五代荆浩所写的这联诗,所表现的就是这样的风味。
瘦是整个中国文人艺术独特的趣味。金农就曾说:“画梅须有风格,宜瘦不宜肥耳。”他的艺术在追求“鹭立寒汀”之美。瘦就与“风格”——境界、风味有关。不是中国人对瘦削的形状有什么偏爱,它反映的是一种审美情趣。瘦与肥相对,肥易落色相,流于俗腻,易生媚态,而瘦是耿耿独立,凛然难犯,它是清癯的,幽淡的,平宁的。瘦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古诗有云:“雪尽身还瘦,云生势不孤”,董其昌认为“此颇足以状石”(11),这样的孤独清瘦不知带去了多少艺术家的清魂。
第四,石之朴:强调无分别。
苍然顽石自天成,是未经雕刻的,具有朴拙的特点。明米万钟有石铭说:“匪雕匪琢,乃合昊朴。为氤为氲,与道合真。是分是循,抑亦观物理而图新者欤?”(12)这段著名的铭文就强调了石之未雕刻的天性,石是拙朴的,没有人工的痕迹。
古人玩石,多注意其不琢不磨的特性。所谓“浑沦无凿,凝结昊天”、“是禀混元,非因琢磨”等等。元赵子昂颇谙文人清玩之道,他赏石,提出的“示我以朴”观点,很有价值。他见到米芾研山石,如见骊珠,兴奋地作诗道:“千崖万壑米几上,中有绝涧横天河。粤从混沌元气判,自然凝结非镌磨。”(13)他曾蓄有一石,作一枝独秀之状,极受其所赏,有铭文赞云:“片石何状,天然自若。鳞鳞苍窝,背潜蛟鳄。一气浑沦,略无崖壑。太湖凝精,示我以朴。我思古人,真风眇邈。”(14)子昂强调,石是大自然的创造,由天地元气而发生,一气氤氲流荡而为形,石之质混沌未开,绝无斧凿之痕,贞于自然全美。
北京中山公园青莲朵
中国绘画史上,八大山人以善画石而著称,在八大眼中,石的浑然一体、未被雕琢的特征,正好适于表现他的反知识、反理性的思想。早年他画一幅玲珑石,画面中怪石兀立,上题一诗:“击碎须弥腰,折却楞伽尾。浑无斧凿痕,不是惊神鬼。”须弥山、楞伽山都是佛教传说中的神山,八大要“击碎”、“折却”它们,并非反对佛教,而表现了禅宗无佛无祖的思想,一落于佛,即有先行的法度,为法度所限,就是理性的、分别的,而不是自由的。他画一个玲珑的太湖石,说的就是“浑无斧凿痕”的道理。合上知识的口,一团浑沦,不加分别,如石头自然未加雕凿,如如自现。
中国人爱石的浑朴未雕的特性,体现了中国哲学的重要思想。在道家哲学看来,道的世界,就是朴,这个朴是没被打破的圆融世界,在这里没有知识,没有分别,没有争斗,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庄子·应帝王》中所说的“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的故事,是《庄子》内七篇的最后一段,有对其哲学进行总结的意味。就是强调,感官开,而知识行,知识行,而混沌死,混沌死而道灭。中国人爱石就是爱这一片混沌,爱这一片没有秩序的秩序,没有知识的浑全。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由万物兴现,不是爱它,重视它,崇拜它,分析它,以万物为刍狗云云,将世界从人的知识、感情、伦理的原则中解放出来,从人的对象化中解放出来。石的浑沦就是自在兴现的境界,不劳人力,不着理性,无所系系,不挂烟萝。一团浑沦的自由。宋徽宗曾得一玲珑秀润之石,极可爱,他题有“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八字,此流传有绪,至今犹存。这八个字甚为赏石者所推,它所表达的就是素朴真实的意思。
在中国文化史上,儒家好玉,道禅好石。正好反映两种不同的审美指向。儒家强调君子如玉,君子的人格是在修炼之中实现的,是在社会理性的约束下不断被雕琢而成的,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道禅哲学反对这样的雕琢,所谓“示之以朴”,它是一种未雕的事实,强调原初的、本原的真实。中国爱朴石的传统,更多地体现的是道禅哲学的思想。
综上言之,中国人爱石的怪、顽、瘦、拙,不是爱它的表面形式感,而寄寓着一种精神追求,它表达了这样的思想:理性的约束会丧失真性,过分功利性的追求会伤害人的生命,依附性的生存是一种虚假的存在,过分的雕琢只会背离原初的真实。
二、石的“美”
南京瞻园 招鹤峰
黑灵璧石云舞峰
江苏木渎严家花园石笋
石是丑的,苏东坡说:“石文而丑。”(15)郑板桥在一幅竹石图的题跋中说:“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皱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东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彼米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丑劣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造化之炉冶乎!燮画此石,丑而雄,丑而秀。”他曾爱上朋友家的一块灵璧石,画了一幅丑石风竹图,主人大喜,将石馈之(16)。郑板桥对东坡的“丑”予以特别的注意。在他看来,顽石一拳,在至丑中有至美。米芾也并非不知道丑的价值,《宋史》本传中就记载:“无为州治有巨石,状奇丑,芾见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17)清戴熙说:“清泉澐澐白石丑,中有修篁是吾友。”(18)
奇形怪状的石头,外形上并不好看,不符合人们的一般审美原则。17世纪时,西方的传教士初见中国园林的假山,认为中国人有一种畸形的审美习惯,喜欢这些丑陋的破石头,觉得很费解。即使到今天,不少西方学者在谈到假山时,仍然投来质疑的目光。但对中国人来说,这些又丑又怪的石头,并不影响人们的欣赏,相反,却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它是“至好”的,这反映出中国人的独特智慧。
在道禅哲学影响下,中国美学强调,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真正有意义的对美的追求,是去除美丑的分别,由“人”而归于“天”,顺应自然,从而得天地之大美。道禅的观点不是在美、丑之间更欣赏丑,而是通过强化丑的一面,颠覆人们美的观念。中国的品石文化比较集中地展示了道禅哲学关于超越美丑的智慧。
按照一般的审美观念,怪石、顽石等等都是丑的,无论是英德石、灵璧石,还是产生于江南水乡的太湖石、昆山石等等,都是丑的。因为中国人所欣赏的石,大多没有绚烂的色彩,很多是一团漆黑,如煤一样的黑团。多是奇形怪状,而且布满了孔穴。总之,它们没有美丽的线条,没有葱翠的面容,没有合于规范的形体。正像白居易对石痴牛僧孺所说的:“石无文无声,无息无味。”而这些丑陋的家伙被置于一园或一室最显赫的地方,主人奉之若神灵,敬之若亲眷。
不少赏石者认为,这些石头并不是真正的丑,这种看起来丑的对象却具有天地之大美。中国人好石,是用这些不加雕琢的、不符合审美规范的石,来敷衍中国哲学里的思想:美的创造应是一种顺应自然的活动,衡量美的关键在于“天趣”——那种超越人美丑分别、展现世界微妙生机的趣味,由此和那些充满人工意味的、匠气的、徒有外在形式的所谓美区别开来。因为在中国人看来,后者是违背自然特性的、造作的,因而也是虚幻不真的。表面上看起来美,其实并不美。中国人欣赏丑陋的石头,所隐藏的正是这种崇尚自然天工的哲学。
中国人用一拳顽石,来陈说他们心中的美感世界。陆文裕咏平泉醒酒石诗说:“昔以醒酒,今以醒心。难如蜀道,胜比山阴。”(19)对于中国人看来,玩味一块奇特的石,就如同行于山阴道上,其美景应接不暇,石头给人的心灵带来愉悦,而不是外在感官的满足。
“石令人隽”,是中国赏石界的重要观点。《云林石谱》所谓“一拳之石,而能蕴千年之秀”。石表面上看起来是丑的,其实它是“隽”的。《小窗幽记》集前人所论,有数条及之:
形同隽石,致胜冷云。
石令人隽。
窗前隽石冷然,可代高人把臂。
这个“隽”真用得好,“隽”就是美,但和一般的美又有不同,它包括冷峭、不落凡尘、跃然而出的意思。石是无言而寂寞,是千古的寂寞,它立于我的几案、园池间,我的生命的光芒照亮了它,它从永恒的寂寞中跃然而出,一时明亮起来。“石令人隽”,石令人的心灵明亮起来,也是“人使石隽”,人照亮了石。中国人欣赏石的十二字诀中有“秀”一字,“秀”,是秀出的意思。“隽”,就是向人们呈现一个美的世界。
第一,这个美的世界是具有内美的。玩石的传统敷陈了中国人重视内美的思想。石有形有神,形为神之托,神为主,形为辅。欣赏石,就是欣赏其神。奇石令人惊奇之处,往往在于它怪诞的外表下掩藏的一段风流,用林有麟的话说:“至其神妙处,大有飞舞变幻之态,令人神游其间”,玩味奇石,如同欣赏一段美妙的舞蹈。中国人有石最耐看的观点,白居易《北窗竹石》诗云:“一片瑟瑟石,数竿青青竹。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一块奇石,置于案间,总是看不够,每一次看,都有一种发现。石,真正可当的上老子所说的“被褐而怀玉”之物——穿着破衣服,心中却有玉一样的智慧。
倪瓒梧竹秀石图
石和玉一体相关。玉是由石琢磨而出,《文赋》所谓“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正因如此,中国人认为,石虽不是玉,则有怀玉之“心”;石是其表,玉是其里。石虽韫玉,但不以玉显,而是蕴玉身中,出以石相。这些粗糙的、冰冷的、未加雕琢的石,却有玉一样的温润、细腻、柔肠,有一种内美。石是不显之玉,不雕之玉,是不宝之宝。粗头乱服、不衫不履的怪石,原来有如此美的内蕴。李德裕题奇石诗说:“韫玉抱清晖,闲亭日潇洒。块然天地间,自是孤生者。”正是此意。
第二,这个美的世界是充满诗情的。中国人在顽石中,发现了浓郁的诗情。真是每随片石化云去,磊落庭前助杂吟。清人梁九图《谈石》说:“藏石先贵选石,其石无天然画意者我不中选,曰皱曰瘦曰透,昔人已有成言,乃有时化工之妙,却不在此赏识,当在风尘外也。”(20)赏石于“风尘之外”,赏石者玩的是一片石,但从不将石只看作石,石不是一个“物”,更不是一个僵硬的死物,不是一个与人无关的外在对象。中国人常说“石缘”,石与人是有缘分的,这个缘分就是它与人构成了一个活的世界。所谓“小有天”——石与人共成一天。最是顽石伤情处,一拳顽石,也有令人不能已已的地方。太湖石畔新凉院,何处吹箫月满空,它牵动着人们的柔肠。范成大有诗云:“恍然坐我宝岩上,疑有太古雪未消。”石逗弄起人的衷情!
中国人有以“境”赏石的传统。石是我心中之石。石是未雕的,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以开放的状态,等待人的灵心去为它雕刻,等待人诗意的心灵去将其变活。正是色润浥书几,隐约烟朦胧。默然相对之时,便引诗情至。东坡曾有一块雪浪石,见载于《云林石谱》,东坡有诗云:“异哉驳石雪浪翻,石中乃有此理存。”眼前一块略有纹理的石,东坡却看到了雪浪翻滚、波光潋滟。清人诸九鼎著《石谱》(21),书中多利用石的纹理、象征等来追求诗意。书中谈到一枚“寒溪松影石”,他解释说:“灰白色,而质极明润,如深秋溪涧中涵松影……水波潆洄,更增寒色。”有一枚“秋雪芙蓉石”,他写有赞语:“木末芙蓉,丛花莹洁,其白维何,有如珂雪。”有一枚“镜中花石”,他赞曰:“青鸟窗前,湘帘半起。好风徐来,花生镜里,每人含睇,欲折一枝。”还有一枚“丹枫独秀”石,他解释说:“枫叶经霜,颜丹如醉,一枝翘翘,独秀自异。”他将石玩得玲珑活络,玩得诗意盎然,小小的石头在他眼前,似燕舞飞花;现实的图景在他心中,如镜花水月。这种似梦非真、如怨如诉的石,给了他极大的性灵安慰。
中国人以“境”赏石,石成了生命对象,园中之石在山林丛筱之间,在亭台之畔,伴明月,沐晨露,呼之以微花,应之以轻风,有种种难以言表的美。赵子昂晚年得东坡之法,喜作枯木怪石,元人许有壬有评云:“坡仙喜墨是信手,松雪晚年深得之。两竿瘦竹一片石,中有古今无尽诗。”(22)此正是境中之石。
元谢庭芝竹石
第三,这个美的世界是一个柔媚的宇宙。石是硬的,中国人却赋予它一副柔骨。在中国赏石传统中,很重视石的“文”的特点。苏轼的“石文而丑”,将“文”放在了首位。这个“文”最不易讲清。在我的体会中,“文”的意思就是“美”。在古汉语中,“文”就含有“美”的意思。苏轼的意思是说,石头是丑的,又是美的,丑只是其外形,却富有天工自然之美。同时,苏轼所说的“文”,又是针对石的特点而言的。石是顽拙的、粗粝的、冷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石是不“文”的,缺少细腻的、柔软的、缠绵的东西;石又是未经雕琢的,没有外在的任何装饰,中国人玩石,有可能在石下配上一个相称的架子,但很少见在石头上加是一些小玩意,从这个意义上说,石也是不“文”的,没有装饰。但是,人们却要于不“文”处见“文”,在粗粝中见细腻,在顽拙中见缠绵,在冷漠中出柔肠。大巧若拙,至文而无文。
正是因此,中国玩石传统非常重视石和水的配合。“文”是“纹”的本字,石的“文”主要在它的纹理。瘦漏透皱四字中的皱,我以为主要是针对纹理而言的。有山就有水,中国人历来注意山水相依,山无水不活,水无山不灵。无山,水则无骨;无水,山则无魂。而玩石如假山者,置于小桥流水之间,成山水相依之游戏。然而,石置于窗前案间,一团黝黑的石,其下无水,其侧无木,无木则风声不到,无水则柔骨何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皱就特别重要了。是什么样的巨手将其抚摩,使其纹理灿然?是造化,更确切的说,就是水。所谓“风下松而合曲,泉萦石而生文”,水就是石上纹理的作手。纹理,就是对水的隐括。使得无水而瀫纹澹澹,奇妙的石纹,恍然间使人如有潺潺水流。所谓“烟翠三千色,波涛万古痕”。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一“涩浪”一条云:
蔡衡仲一日举温庭筠《华清宫》“涩浪浮琼砌,晴阳上彩斿”之句,问予曰:“涩浪,何语也?”予曰:“子不观营造法式乎?宫墙基,自地上一丈馀,叠石凹入如崖险状,谓之叠涩。石多作水文,谓之涩浪。”
更何况,中国人玩石,有水石与旱石之分,一般来说,水石比旱石更受人珍爱。出自于苏州洞庭西山的太湖石,其名品多来自水中。这些奇妙的石头经过千百万年的湖水冲激,其上孔穴参差,玲珑剔透。它被人们取出,进入人们的赏玩世界,天生就带来一副柔骨。石之纹理出,使得一拳顽石成了山与水的艺术。有了水,就有了柔媚,有了缠绵,有了真正的风流。山与清溪徘徊,云在峰间叆叇。石涛曾画有一石,并题诗云:“石文自清润,层绣古苔钱。令人心目朗,招得米公颠。余颠颠未已,岂让米公前。每画图一幅,忘坐亦忘眠。”石上的斑斑陈迹、密密纹理,使他乐以忘忧。
玩石家常言,石中的纹理如天之画,透露出天的秘密。梅尧臣题虢州月石屏曰:“虢州紫石如紫泥,中有莹白聚明月,黑文天画不可穷,桂树婆娑生意发。其形方广盈石间,造化施工常不没。”石之文被视为“天画”,天的声音,玩石如闻天籁之音。雨深苔屋、秋爽长林,胜过人间的丝竹之声。中国人利用石与水的共奏,创造一种自然的境界,以此与人工相区别。宛尔一片石,是由天削成的玉片,看石,就是读造化写下的文字。
第四,石之美还在于它的空灵。有的人说,赏石,就是赏窍穴的艺术,命意在空而不在实。没有空灵之美,便没有顽石艺术。中国人视天地大自然为一大生命,一流荡欢快之大全体,生命之间彼摄相因,相互激荡,油然而成盎然之生命空间。生生精神周流贯彻,浑然一体。这是顽石艺术的文化基因。中国艺术强调,空则灵气往来。这既是一种审美原则,又是一种人生态度。就人生态度而言,不可执着,不可沾滞,空灵廓落,如寒潭鹤影,梦幻空花。石的似梦非真的特点最易使人起这样的思考。就审美原则来说,过于实则会僵硬,过于塞则有窒息感。中国的赏石艺术将这两点结合起来,“一点空明是何处”(苏轼咏石诗语)?在石的空明处玩味生命的快慰,玩味艺术的美感。
苏州环绣山房一角
瘦漏透皱四字中,漏透二字都与空灵有关。林有麟说:“石之妙,全在玲珑透漏”(23),漏与塞相对,透则与暗相对。自漏而言,中国人玩石极重孔穴。孔穴此通于彼,彼通于此,通透而活络,往来而贯通。太湖石后来成为文人的至爱,与他的多孔穴有关。正如计成所说:“瘦漏生奇,玲珑生巧”。有了漏,奇气便会盎然而出。透说的是石的玲珑剔透的感觉。光影穿过,影影绰绰,微妙而珑玲。以手抚摩,凝润如膏脂。虽非玉而似玉,虽不透明而有透明的感觉。这就是东坡所说的“一点空明”,不空而得空,无明而有明。所谓“烟通杳霭气,月透玲珑光”,让人神驰意迷。漏与透二者又联系在一起。漏是有穴之透,透是无穴之漏。二者都体现了中国艺术对空灵的追求。
中国历史上流传的很多名石,多有空灵之韵。如北宋之仇池石,此名为苏轼所命,他得到一块绝妙的石头,多孔穴,尚未命名,忽有一梦,“觉而诵子美诗曰: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故以“仇池石”名之。东坡以此名体现他对一点空明、潜通天地哲学的服膺。东坡在朋友家见一异石,石有九峰,玲珑婉转,空若窗棂,名之曰“壶中九华”,并作一诗,诗中有“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明处处通”的句子。林有麟《素园石谱》记载一块奇石,名为“透月岩”,此石通灵透彻,内外莹洁。石上有元人王恽诗:“偶到君家思适然,一峰奇石堕吾前,千金欲买初无价,百穴潜通小有天。花落透香滋碧润,月蛾含影爱幽妍。从今紫翠芙蓉梦,不到齐州落照边。”“百穴潜通”成为这块名石的重要特点。
三、石如何“可人”
中国人认为,“石不能言最可人”(24),它默默无语,是一个沉默者,但却对人充满了温情,也惹得人怜爱。人与石相对,是一对朋友在对话,如清人黄云所说:“寒山一片石,可共语也”(25),人与石脉脉含情地交流。一拳顽石,看起来冷,其实是热的;看起来硬,却又有温柔;看起来无情,没有生命感,但爱石者却将它看作有情有性,与石款曲往来。前人有云:“瓶中插花,盆中养石,虽是寻常供具,实关幽人性情”(26)。石头使人激动,使人忧伤,勾起人生命的叹息,也促进人对人生的思考,玩石,其实在玩味人生。一块僵硬的石头,默默告诉人生命的道理。中国人称石为“石丈”,意即石夫子、石先生,俨然一人也。白居易曾向一友人借太湖石,有诗云:“借君片石意如何,置向亭中慰索居。”石头是一个慰藉心灵者。正如计成《园冶》所谓:“片山多致,寸石生情。”
多情之石偏与多情之人,中国人谓之为“石缘”。《聊斋志异》有《石清虚》篇,写一个叫邢云飞的人,打鱼时网到一块奇石,石不大,但四面玲珑,峰峦叠秀。他如获至宝,并雕紫檀为座,供于案头。每到天要下雨的时候,石的孔穴中便轻云飘渺,美妙至极。后来这石被一个富豪抢夺而去,得意之时,却掉到河里,富豪调动很多人水中搜查,也没有搜到。一天,邢云飞伤心地来到河上,在宝物丢失的地方徘徊,忽然河水变清,那块石头莹然呈于眼前。后来邢云飞因为这石经历了很多磨难,但爱心不改,石与主人相伴始终,生死相随。蒲松龄说:“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
中国人玩石,将石当作朋友。一见大叫争摩挲,直呼为兄为友为君子者多矣。白居易得到两块奇石,朝夕相对,爱之非常。作诗云:
“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俗用无所堪,时人嫌不取。结从胚浑始,得自洞庭口。万古遗水滨,一朝入吾手。担舁来郡内,洗刷去泥垢。孔黑烟痕深,罅青苔色厚。老蛟蟠作足,古剑插为首。忽疑天上落,不似人间有。一可支吾琴,一可贮吾酒。峭绝高数尺,坳泓容一斗。五弦倚其左,一杯置其右。洼樽酌未空,玉山颓已久。人皆有所好,物各求其偶。渐恐少年场,不容垂白叟。回头问双石,能伴老夫否。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27)
李德裕好石,其平泉中广积奇石,临终告诉后代:“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石为什么对他是如此重要?因为石与他的生命联系到一起,石中有他的灵魂,他的体温。他虽不在,石在,灵魂还在。若将石散而送人,就是将他的灵魂丢弃。历史上爱石者常常说有“平泉艺志”,强调的就是石与人“幽情”相关的特性。米芾对石称兄,不是简单的好物之癖,他总结出赏石四法,可以看出,他爱石,其实与其生命密切相关。米芾有诗云:
陈洪绶 梅石图
“研山不复见,哦诗徒叹息。惟有玉蟾蜍,向余频泪滴。”
真是一往情深。正像苏轼《怪石供》中对佛印禅师所说的:“尝以道眼,观一切世间,混仑空洞,了无一物,虽夜光尺璧与瓦砾同,而况此石。”人们痴情于石,不在于石好看,也不在于石的价值,而在于与人的生命相关处。石之佳者,多有古人题咏,从而具有文化沉积,石由天然之物,变成了丰富情感负载的对象。
在中国看来,石如何“可人”,就在于与人的生命的密切关联。
中国人爱石,以奇石来抚慰生命。所谓天怜爱山欲成癖,特设奇供慰寂寥。“石令人古。”文震亨的这句话是中国人赏石理论的重要论断。中国人说“海枯石烂”,意思是不可能出现的事,石代表一种不灭的事实。中国人形容朋友交谊深厚叫“石交”,是一种坚韧的物。平泉主人李德裕诗云:“此石依古松,苍苍几千载。”石从宇宙洪荒中传来,代表的是莽莽的过去。一拳顽石,经千百万年的风霜磨砺,纹痕历历;经千百万年的河水冲激,玲珑嵌空。天地变化,造化抚弄,创造出千奇百状的石。所谓“秀孕片石迷宇宙”。中国人玩石,惊造化之鬼斧神工,更重要的是打通一条无垠的时间通道,那隐约的孔穴,如同是观宇宙永恒的眼睛,真是:浪淘犹见天纹在,一石揽尽太古风。
中国人有三生石的说法,清邵梅臣说:“皱漏透露,贞而弥固。缘非三生,谁能一遇。”(28)三生石,即强调其永恒之特性。相对于这永恒的坚固的石,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短暂。石者,永恒之物也,人者,须臾之旅也。人面对眼前的奇石,如一瞬之于永恒,一片随意飘落的叶之于莽莽山林。由于受到道家和佛教哲学的影响,中国人有浓厚的“无常”的观念。世界中的一切都处于生生灭灭的迁流变化之中,没有一物不被无常吞去,人的生命也处于这样的迁灭流转的顿进中。
苏州留园 冠云峰
古人说,一石清供,“千秋如对”。这话说得非常好。这中国人玩石,是将生命放到永恒中来审视它的价值和意义。白居易《太湖石记》说:“然而自一成不变已来,不知几千万年,或委海隅,或沦湖底,高者仅数仞,重者殆千钧。”“噫!是石也,百千载后,散在天壤之内,转徙隐见,谁复知之?”无声无息无文的石,以不变为变,以不美为美,以不常为常,以其不为物所物,所以能恒然定在。
刘丹画 青昙峰
“坐石上,说因果”,这是中国人一个有趣的说法,它所触及的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人生命的无常,以及在永恒面前的超越。人们面对石,可以“观万物之无常,觉时之倏来而忽逝者也”(李格非语)。人与石,判隔在瞬间与永恒之间,人们将其糅合在一起,并非证明人生命的渺小和柔弱,而是在石的永恒中寻求超越。就像苏轼有诗云:“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余何?”(29)当下的人与石千古相对,在迁灭中见不迁之理,在无常中见恒常之道,不可把握的生命,在石的永恒力量中得到启发。在精神上挣脱因果的罗网,畅饮生命的惠泉。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天地一片石,万古一刹那,人不出户庭,心可横绝广大邈远,挣脱现世的执着和羁绊。
正因此,“石令人古”显然不是有些论者所说的“对史前文化的恋旧心理”(30),“古”不是古代,不是对遥远时代的向往,而是在石中起永恒之思,起超越之想,在千年万年的怪石中丈量人的生命的尺度。宋李格非《洛阳园林记》中所提出的“六兼说”,就有“人力胜者,少苍古”。苍古所指就是天趣,它是与人力相对的。有天趣,就有永恒之思。
中国自北宋以来庭院多有假山,假山旁又喜欢种上芭蕉,大片大片的芭蕉成了假山的背景,后来成为中国庭院装饰的常设。《园冶》所谓“虚窗蕉影玲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在绘画作品中也能看出这一点。如元初钱选的《卢仝烹茶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此图画茶室烹香之后,有大片的湖石假山,玲珑嵌空,极富变化,假山之后宽大的芭蕉叶,凛凛有风神。明陈洪绶善画假山芭蕉,这几乎成了他绘画的当作面目。他的《蕉林酌酒图》是一幅神秘的作品,画中主人公手执酒杯,坐在山石做成的几案前,高高的宽大的芭蕉林和玲珑剔透的湖石就在他的身后,而那位煮酒的女子,正将菊花倒入鼎器中,她就坐在一片大芭蕉叶上,如同踏着一片云来。
芭蕉在中国,意味着“须臾之物也”。芭蕉弱而不坚,短而不永,空而不实,芭蕉几乎是脆弱、短暂、空幻的别称。芭蕉忽然而生,绿意盎然惹人爱;转眼间,却是衰落纷披成枯景。如此绚烂之物,却是这样的脆弱。所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说芭蕉,就等于说时光流逝,说生命短暂。中国人是于“芭蕉林里自观身”,通过芭蕉来反观人的生命的短暂。中国人在芭蕉湖石所构成的表现模式中,将短暂和绵长放到一起,将人脆弱的生命和永恒的定在放到一起。从而玩味生命的超越意义。这正应了苏轼所说的:“身如芭蕉,心入莲花。百节疏通,万巧玲珑。”(31)
中国人喜欢在石上着苔痕,所谓“亦知匠石不相顾,阅历岁华多藓痕”(32)。其实,石上苔痕、石旁芭蕉,意即一也。徘徊于虚实之际,流连于色空之间,莓苔古色空苍然,恍惚幽眇,所谓苔痕梦影。而石是固定的,坚硬的。石上苍苔,不定中的定,定中的不定,如说一个世界的梦幻故事。至若云移莲势出,苔驳锦纹疏,苔痕与石之纹理相互逗弄,便有说不尽的迷离恍惚之韵。莓苔助新青,顽石带苍古。苔痕是当下的鲜活,顽石是往古的幽深。白居易《太湖石》诗说:
“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风气通岩穴,苔文护洞门。三峰具体小,应是华山孙。”
三秋色是当下的情景,万古痕是无垠的过去。万古的痕迹就在当下中跃现,即此在即永恒。由此表达超越生命的意旨。中国人说,石有禅机,一拳顽石,悠然相对,电击火出,豁然醒悟。
中国人爱石,还通过石来品味生命。古人说石“自是秘生者”。这是个很有意味的说法。石看起来是死寂的,不会说话,无生无长,但又潜藏着生命的因素,在不生中有生。所以说是一个“秘生者”。“虚寂在水岑,块然天地间”,寂而不灭,在天地之间展示其昂然的生命。一拳顽石,可以说是宁静中的存在,寂寞中的显现,沉默中的活泼。
石展现了中国哲学所追求的生生之活力。无根的石,在中国人看来是生命之根。中国人有“石为云根”的说法,道教说,云是由石化来。定在的石就是那一片飘渺的白云的根,它从云中飘来。定在的石和不定的云就这样结合了起来。这个浪漫的说法强调的是,石是实中见虚,它是播云耕雨之手,是飞舞的世界的根源。真所谓“虽然在屋里,自有白云知”,把那飞舞的世界引到案头,引到心间。同时,这个浪漫的说法又强调,依一个不变的世界,期待理想的云霓。这就是林有麟所说的:“石有形有神,……至其神妙处,大有飞舞变幻之态,令人神游其间,是在玄赏者自得之。”(33)
在中国古代,石和云总是联系在一起。前人有诗云:“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剪淞斋收藏明清以来流传的奇石,名青昙峰,收藏家的朋友刘丹曾为其作此石画,此画曾在2005年西泠印社观奇石赏名画特展中展出。刘丹的画,正是将此石处理为一片飘动的云,下窄上宽,极有风味。就受到中国人石为云根的思想影响。李德裕说:“块然天地间,自是孤生者。”石虽孤独,也不孤独,它与天地万物生生相联,同气同根。
僵硬的石头在中国人看来,是化有生命之本。石为天地灵气所聚,是“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34)。天地中有清浊二气,石由清气所凝聚,故而清刚独立,历经造化鬼斧神工雕刻,凝聚了无限的生命力。中国人认为,“土精为石”,石是土之精者,是大地孕育出的精华,土为五行之一,居中为上,为生生之本,故石具生生之美。赏石,如沿着一条苍莽的古道,直达宇宙洪荒,直探生命之源。石是枯的,无生感。正以其无生,故而无死,是一个真正的“不生不死”者。至生者无生,因其“生生之厚”,所以没有一物不被无常吞。一团顽石,冷然掷于世界,无生生之厚。因为无生生之厚,所以长生。正因如此,石虽枯而犹润,在枯燥中见润——充盈的生命展现、无边的生命活力。
四、作为艺术品的“石”
一块石头,进入人玩味的世界,就成了审美对象,就不是作为纯然的物了。不仅如此,中国人还将石作为艺术品,就是利用石来进行艺术创造,从而表达心灵。这时的石就不是简单的把玩对象,而是一件艺术品了。
赏玩石需要人工加工的因素。古人在这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知识。其中透露出的思想值得玩味。可以说,这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强调自然天成,不露雕琢痕迹。
如选石,清代梁九图《谈石》说:“藏石先贵选石,其石无天然画意者我不中选,曰皱曰瘦曰透,昔人已有成言,乃有化工之妙。”一块没有经过人工雕琢的石,是自然的,但不代表这样的自然之石就能入选,人们选择那些能突出自然天工之妙的石,即依照人的眼光所体现出的造化特征,或者说富有人的精神性因素,如对瘦漏透皱的偏好,显然是人的意识所决定的。
中国古代的玩石者,还有一种比较流行的“造石”方法,不是人创造出石头,而是通过人的努力,再加以自然的伟力,创造出一种合乎人们审美习惯和生命追求的石来。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祿集》之“怪石辨”说:“太湖石出平江,太湖工人取大材,或高一二丈,先雕刻,置急水中舂撞之,久久如天成,或用烟熏,或染之色,亦能黑。”这种方法一直流传到现在。很多奇石就得自于这样的手段,“鬼斧、神工”中也包括了人工,不过人工的痕迹不露,做得如天然创化,这是不可质疑的原则。但这一原则在今天则有所背离,它的直接结果是破坏了中国赏玩石的基本审美规律,以奇为尚,人工雕琢痕迹尽显,有的甚至是粗糙的、拙劣的,石的深加工,使其更向工艺化方向发展。石原有的古拙苍莽的意味荡然无存。
中国传统的玩石,还注意辅助设施的配置,如为奇石配上一个合适的架子,甚至包括辅助的绿色景观,将其置于最能体现石的特点的地方,为石创造一个好的氛围。清代梁九图说:“选石得宜,次讲位置,位置无法,无以美观。鬼斧神工俱成滞相,此事只堪为知者言耳。”他认为,赏石贵在位置,没有好的位置,甚至会灭没了天地之美,愧于造物之精华。所谓“位置”,就是石的布局。他认为,石的位置得当,还需要小景的配置:“石上种莳之法,竹与木俱宜,极小然后重峦叠嶂,始露大观,唯必择其小而枝柯苍劲者裁之,令见者有穷谷深山之想,一苔一草俱费匠心。”
在这方面,古人曾有“石无位置”的观点,《小窗幽记》说:“山居有四法:树无行次,石无位置,屋无宏肆,心无机事。”石无位置,不是不讲究位置,而是要有自然天成之趣,不能流于机心,不能有人工的痕迹,人精心设定的位置,就像没有经过加工一样。即如东坡题其壶中九华石所云:“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零落散漫中,可见自然之妙,刻意安排处,反伤真趣。
石作为艺术品,更重要的体现在园林的“叠石”上。中国园林创造被称为“叠山理水”的艺术,就是在庭院中创造山林的气象。据一园之形胜,莫若山。无山则不为园。叠山理水,其中叠山又占有重要位置。水系易成,山势难立。山势立,则一园风景之大概已具。假山是人们运用石料“叠”的、“掇”的,做出一片风景,也演绎着创造者的一片灵心。真正的叠石者,不是简单的“石工”,而是独抒性灵的艺术家,杂乱之石,叠起胜景,配之以明花疏树,延之以陂陀平冈,引之以涧瀑清泉,幕之以翠绿芭蕉,再辅之以蓝天白云、月上柳梢,其凛凛风神,爱煞人也。故应知,不到园林,哪知春色如许;园无假山,怎疗烟霞痼疾!
扬州个园假山
山石的安排成了园林创造最主要的方面之一,巨大体量的山石景观,也成了园林中主要的组成部分。好的园林就是一幅山水画,假山在这幅画中占有至关重要的位置。
从选石、“造石”到位置的斟酌,都是对石的再创造,一块精心雕琢的玩赏石已经不是纯然的外物,而成了一种艺术品。这些艺术的再创造,都必须遵循“虽叨人力,全由天工”的准则,必须合自然之秩序。这是中国赏石文化最根本的思想。
注释:
①[清]石涛《山林胜境图》自题,此图今藏四川省文物商店。
②《小窗幽记》,一名《醉古堂剑扫》,十二卷,一说是明陈继儒所辑,一说是明陆绍珩所辑,此书曾传入日本。今传有日本嘉永六年刻本(1853年),题为松陵陆绍珩湘客父选,溪于汝调鼎石臣父等同参。
③据[明]林有麟《素园石谱》卷二引。
④刘克庄《药洲二首》之一,见[清]吴之振辑《宋诗钞》之《后村诗钞》本。
⑤《和思黯柏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题十二韵》。
⑥据鲜于枢《困学斋杂录》,四库全书本。
⑦《苏轼集》卷七十八《与朱康叔十七首(之九)》。
⑧见余冠英编《苏轼集》补遗,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
⑨见《苏轼集》卷二十八。
⑩[元]孔齐《至正直记》卷三。
(11)《画禅室随笔》卷二。
(12)[明]张白云选名公扇谱中录此铭文,乃米万钟所作,今此作存世。而林有麟《素园石谱》说是莫是龙所作,有误。
(13)《素园石谱》卷一录此石。
(14)《素园石谱》卷三录此石。
(15)此见《东坡志林》。苏轼说:“梅寒而秀,石文而丑,竹瘦而寿,是为三益之友。”
(16)此见《东坡题跋》卷五。
(17)见《宋史》卷四百四十四。
(18)《习苦斋画絮》卷三。
(19)《素园石谱》卷二。
(20)此据《美术丛书》二集第七辑。
(21)见《美术丛书》初集第六辑。
(22)《至正集》卷二十九。
(23)[明]林有麟《素园石谱》卷一《凡例》。
(24)陆游有诗云:“花若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闲居自述》)
(25)黄云为康熙时人,字仙裳,为石涛友人。此语是他为诸九鼎《石谱》(美术丛书初集第六辑)所作的跋。
(26)见《小窗幽记》卷十二《集倩》。
(27)白居易《双石》。
(28)《画耕偶录》卷二《为赵绮园画竹石跋》。
(29)[宋]苏轼《百步洪》二首之第一首,《苏轼集》卷十。
(30)这样的观点比较流行,如曹林娣教授即持此说。见其《中国古典园林史》。
(31)《东破题跋》卷一,此据津逮秘书本。
(32)张伯超题昆山石语,见林有麟《素园石谱》卷一。
(33)《素园石谱》卷一。
(34)孔传《云林石谱》序,孔氏为南宋绍兴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