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心理学的日常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心理学论文,日常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章编号:1000-8934(2001)11-0013-05
中图分类号:B84 文献标识码:A
科学心理学发展到今天,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过去的一百多年,科学心理学从哲学的摇篮里独立出来,在研究的手段和方法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发展了许多的理论体系,为心理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取得辉煌成就的同时,科学心理学为我们带来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科学心理学似乎离人们的现实生活越来越远。一方面,科学心理学家醉心于他们的研究,另一方面,现实社会生活却得不到科学心理学的惠顾。平日里听起来非常完美的理论,在遇到真正的现实问题时却束手无策,显得那么苍白无力。20世纪六七十年代席卷欧美的三大运动:学生运动,女权运动和黑人运动给科学心理学敲响了警钟,科学心理学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事实问题,显得无能为力。事实上,从那个时候开始,有识之士就已经意识到了科学心理学的缺陷,“它成了一张石蕊试纸,检验出了以美国为首的整个科学心理学的不成熟性”[1]。心理学不仅应具有科学性,而且更应具有日常性,真正地关注人的现实问题。
1 科学的心理学
科学心理学是建立在本体论的哲学基础上的。本体论哲学假设在我们之外存在一个客观的、共证的经验世界。这个经验世界是普遍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科学心理学认为心理学的任务就是去揭示人身上共有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心理和行为规律。既然在所有人的背后存在客观的心理规律,那就必须采用客观、实证的方法来研究。所以,科学心理学从实证论出发,效仿自然科学的研究,走上了所谓的科学化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无论是理论的发展,还是研究手段的完善,科学心理学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是,也正因为从本体论和实证论出发,才导致了科学心理学日益突出的问题。
(1)方法中心
科学心理学从1879年开始,就致力于使心理学科学化,模仿自然科学。或许是急于从哲学的摇篮中彻底独立出来,心理学对实证方法显得那么欢迎,努力想变得像物理学那样,甚至有点“物理学嫉妒”的情结。要成为和物理学一样的科学,就必须在研究方法上体现出自然科学的特点。实证研究的重点是研究的程序,强调对研究的控制。如果要想控制实验研究,就必须使研究的对象符合程序的要求,即对象必须是客观的、可操作和可量化的。这一点对自然科学来说,毫无问题。因为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是客观经验,可共证的经验。而心理学的研究对象不是绝对的客观对象,而是掺杂着主观因素的经验,这是不可共证的,是人的自我觉察和感受。人的这些主观经验是不可能被量化的,带有强烈的主观
色彩,诸如情感、动机、愿望、兴趣等等。面对这样的问题,科学心理学在研究的方法和研究的对象中间选择了方法。以研究方法为中心,用方法来度量整个研究。如果研究方法遭到怀疑,不论是研究什么样的对象,均会受到怀疑。如果研究方法完美,即使研究的内容与现实相去甚远,也不会遭到批评。如果研究的内容不符合研究方法的要求,那么这样的对象就将被排除在研究之外。实证心理学借助自然科学的方法与手段,累积起了大量的成就,但同时,它也面临着一个难题,即许多与人的现实生活休戚相关的,但又无法被量化处理的因素被实证心理学抛弃了。而恰恰是这些因素构筑起了个体的心理生活,诸如态度、情感、价值观等。实证心理学用牺牲内容的代价来换取研究方法的精致,行为主义心理学是这一做法的典型代表,他们把主观经验排拒在研究之外,把人机器化,用简单的S-R模式来解释人类复杂的心理现象及心理生活。这样做的后果是导致心理学的研究变成了一堆方法和程序的集合体,与数学、物理公式无异。实证心理学家首先关注的是研究方法是否完美,程序是否严密,然后才来考虑研究的对象。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使不少的心理学研究变成了闭门造车的空中楼阁。
实证研究还带来另一方面的弊端,那就是造成了“价值中立”的假象。在孔德提出实证主义后的相当长的时间内,许多人深信社会应该也能够像自然科学那样,消除偏见,以价值中立为基本原则,客观地、不带有价值判断地揭示社会行为、社会现象的内在规律。在实证研究中排除了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忽略了不同的文化模式将产生不同的价值影响。这实质上是建立在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的基础上,从自然形态来审视人自身,人在生物形态上没有本质的区别。把这一观点引入到心理学研究中,就无法解释个体及群体的行为。由于价值中立的原则,使心理学长期建立在单一文化的背景基础上,美国心理学曾经是世界心理学的龙头,美国心理学家建构的理论在世界许多国家充斥,包括科学心理学的发源地——欧洲。但是,美国心理学最终没能与其他国家的当地文化达成“本土性契合”[2]。因为心理行为更多地受到社会文化的浸染,价值中立的原则在心理学中不成立。
(2)抽象化的研究
实证心理学从本体论出发,假设在我们自身以外存在着一个客观的、具有一般概括性的实体存在。对每一个个体而言,还存在着一个普遍的、抽象的“人”这样一个实体。实证心理学所要研究的对象就是这个抽象的实体。这是传统的本体论哲学给心理学所带来的最大影响。
一方面,实证心理学面临的是概括化的对象,另一方面,实证心理学家试图用一种高度概括和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和模式来解释人的心理行为。
首先,实证心理学忽视了具体的社会情境,把研究中的对象抽象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实证研究做好准备。实证研究为了实现量化、可操作性,不可避免地要把难以控制的变量排除在外。人,在他们的研究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抽象化了,具有多种复杂社会关系的人变成了普遍意义上的人。个体既然被抽象化了,那么实证研究必然陷入抽象的境地。实证心理学研究的问题带有强烈的抽象化意味。实证心理学提出的典型的问题便是:“人为什么会伤害他人?”;“人又怎样学会助人为乐?”;“人们何以如此?”——例如:“人们何以附和他人的意见”。这类问题本身就不具体,因为它们所问及的是一般化了的人,而不是有特定社会关系和背景的人。
同样的,在研究态度的改变方面,实证心理学认为真的存在有某种确定的规律主宰着一切群体或一切态度的改变。而事实上,比如人们决定穿哪种式样的服装,公民决定投哪个候选人的票,这些改变态度的过程以及促进这一改变的因素是极不相同的。实证心理学不去研究婚姻问题所涉及的真正的社会压力和社会需要,而是去研究恐惧心理对亲和行为的作用;不去研究教育机构中真正的社会关系对学生的满意程度的影响,而去研究群体规范对满意程度的作用。这样的研究,只会越来越偏离现实社会。
其次,实证心理学试图用某种模式或机制来解释复杂多变的行为,以偏概全。斯金纳把一切行为的原因归于强化,斯金纳甚至认为,一个社会进步的关键在于设计一个能够生存、发展的文化体系,以取得良性的强化。斯金纳幻想用强化理论来建立一个乌托邦,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同样的,班杜拉无视社会现象的复杂性与多元性,试留用自我效能的群体效应起到改变落后社会现实的作用。在他看来,自我效能在人类动机中占据核心的位置,有着宽广的解释力,甚至可以运用于各种行为,如吸毒、焦虑等。显然这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实证心理学对心理现象的属性的界说是抽象的,作为它的研究对象的行为也就只能是抽象的。我们可以看到,在研究社会阶级和语言能力发展水平的实验中,语言能力被看成是一个孩子在五分钟内所能说出来的词语的数量,而不考虑这些话语本身的内容及语法,而这些恰恰是衡量语言能力的标志。在研究群体对行动的影响时,所观察的是在一张纸上写了多少个互不相干的单个的字。对行为的这种研究,很少涉及任何具有现实意义的行为,这种研究的偏差是可想而知的。
在哲学上,本体论已经遭到严厉的批判,因为它忽略了作为主体的人的现实属性。科学心理学也应该从本体论哲学中解放出来,转向主体论,真正地关注现实的自我。心理学应该更多地具有日常性。
2 心理学的日常性
心理学的日常性是建立在主体论哲学的基础上的,尤以现象学为代表。现象学强调面向事物本身,这里所指的事物并不是指客观存在的物理客体,而是指一个人所意识到的任何东西,或者说是呈现在一个人的意识中的一切东西,比如价值、情感、意志、愿望等。面向事物本身即返回意识领域,这样,研究的重心从可共证的客体转向了多变的主体。这是20世纪哲学领域发生的深刻革命,这也促使心理学的研究发生相应的变化,从以前单纯关注心理学的科学性,转而关注心理学的日常性。
心理学的日常性所包含的内涵有两层:一是研究以真实的问题为重心;二是关注个体的自我心理生活。
(1)问题中心
方法中心论是本体论哲学演绎的结果,实证主义进行的是客观的、可操作的研究。如果所研究的对象达不到这个标准,那么就只能牺牲对象来满足方法的需要,这种做法所带来的恶果已经暴露无遗。
要拉近心理学与现实的差距,必须抛弃那种“方法至上”的理念,进而遵从“问题至上”的理念。问题至上,有两方面的含义。
首先,心理学研究必须从研究的问题出发,参照所研究的问题来选择方法和手段,而不是用方法来约束问题。一旦选定所要研究的问题,便只有一种选择,即:只要能够解决问题,采取何种方法都可以。要避免以研究方法为壕沟,各自堆砌自身的范式,相互拒斥,造成心理学研究的单一性和片面性。现象学有一个观点,即“去中心化”,也就是强调研究的多元化,这种多元化体现在研究方法的选择上,就应该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研究的问题上。始终牢记研究的最终目的不是发展多么精致的方法和手段,而是解决实实在在的问题。
其次,必须研究真实的问题。最初提出的问题必须具体化,必须从特定的社会背景出发,避免实证研究所犯的抽象化的错误。例如,在研究民族及民族内部小群体时,问题应该类似这样提出:为什么美国青少年在衣着和交友方面附和同伴们的意见?这样的问题就把所研究的人及其行为具体化了。问“人们何以如此?”,这个“如此”所表现的行为是含糊不清的。再如,问“人们何以附和”,“附和”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呢?实际上它被抽象成了在一切场合都一样的东西,于是“附和”便具有了一种极其一般化的含义,如:“改变自己的意见”,“在相信自己的观点正确的情况下放弃这种观点”。在通常情况下,附和是对既非根据个人切身经历,又非出自逻辑论证的社会舆论的屈从。但这只是一种过于空泛的含义。它既包括美国青少年在穿着式样和交友方式上接受同伴们的价值标准,又包括工人遵从老板的规章制度。工人遵从老板的规章制度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经济关系。而在现实中,青少年接受同伴的价值观念却另有原因。把这些行为笼统地称为“附和”,便模糊了它们的特定性质,这样的研究是不具有现实性的。
所研究的问题必须日常化、具体化,贴近现实。要充分地考虑它们具体的社会、文化等因素。
(2)关注个体的心理生活
20世纪欧洲兴起的实在主义思潮认为,我们应该用“常识”的观点来描述整个世界,这样“常识”是指人们生活中的粗浅的看法,比如“我在用眼睛看东西”,“我有一只手”等,这些是最真实的看法。常识的观点不去探讨在事物的背后是否有某种绝对的存在,它反对本体论哲学,认为人可以从直接感受到的材料中得到正确的认识。并提出两条原则,一是用感觉材料来解释事物;二是人们认识事物是一种直接认识。反对客体与主体、客观事物与主观感觉的区别,认为自然界不过是感官知觉的表现。这种思潮反映了一种趋势,即现代社会越来越注重个体的主观感受,世界是由我们每一个人在心理上构成的。这也给心理学的研究带来了启发。
长期以来,实证心理学所研究的心理现象,而不是心理生活。所谓心理现象,指的是可由研究者的感官或物理工具观察到和捕捉到的对象,如感觉、知觉、记忆等。而心理生活则是人的心灵自觉到的,主观体验到的,是对生活的一种感受[3]。心理现象是可以共证的,它符合自然科学研究的要求。而心理生活不可以共证,它是每一个人的内心体验,是一种主观感受,是一种常识。
实证心理学采取自然科学的定向,认为在科学与常识之间存在着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努力采用科学的概念和术语来解释心理行为,把那些个体的主观感受和常识性的理解统统排除在研究之外。结果导致心理学的研究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大。
实际上,科学与常识并不矛盾。凯利(Kelly,G.B)提出了“每一个人都是科学家”[4]的命题,他认为,在生活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像科学家一样,运用自己的语言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进行归因、判断,得出结论。这一得出结论的过程与科学家进行研究的过程没有本质的区别,而且,常人对生活的判断往往胜过科学理论的预测。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着大量的约定成俗的生活规范和原则,这些都是常识水平上的,正是这些常识判断构成了实在的心理生活。科学的理论是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上的,科学来源于常识,它的最终目的也是满足常识,以常识的形式来满足常人的需要。“实际上,所有的心理学家都在他们的科学思考中运用常识的观念。但是,他们这样做的时候,通常并不分析它们和使它们明确化”[5]。科学心理学家往往在建立理论体系的时候忽视了他们自己身上的常识观念在影响着他们的理论。每一个社会,每一种文化都对其中的个体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归根结底是通过一些常识来实现的,所谓的潜移默化就是这个道理。心理学家本身也是某种文化的产物,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他们的观念必然首先来自于耳濡目染的常识。常人可以运用大量的常识见解来准确地解释自己和他人的行为,并能很好地预测行为的发生和结果,尽管他们得出的结论没有经过严密的科学论证,但是实效非常好。每一个人每天都戴着常识的眼镜,用它来解释、体验生活,这实际上就是我们真实的生活。而科学心理学家则从自然科学的定向出发,坚决排除常识。在物理、化学、生物等自然学科中,常识往往与科学对立,因为它们的研究对象是客观经验。但是在心理学的研究中,情况就大不一样,因为心理学的对象是人,一种主体存在,不是完全的客观存在。每一个体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在体验世界,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都在运用日常生活中大量的经验常识进行着类似科学家的判断和推理。
心理学家如果忽视了常识的这种功效,一厢情愿地用所谓的科学体系来解释人们的心理生活,就不可能贴近现实,这也是科学心理学的弊端所在。科学心理学家运用自然科学的法则,摒弃了常识,采用“科学的术语”建构理论。这种理论在逻辑上完全没有问题,甚至还很精致,科学心理学家因此也陶醉于其中不能自拔。但是,这样的理论一旦面临现实的问题,就变得不知所措,这是心理学的悲哀。
心理学现在面临着这样尴尬的情况:一方面,科学理论与现实生活之间存在着一段不小的距离;另一方面,大量庸俗的地摊心理学充斥街头。人们感觉心理学很有用,但是就是用不上。要改变这种情况,心理学家必须关注个体的心理生活,从个体真实的心理生活出发来构建理论。
心理生活是一个主动建构的过程。一方面,人类在总体水平上是主动地建构心理生活;另一方面,每一个体也在主动地建构自身的心理生活。每一个人都在寻求维持心理和人际平衡的满意水平,都在主动地体验现实。心理生活是主动构建的,这是一种主观的体验过程,心理学家也在主动地构建自己的心理生活。问题在于,科学心理学家忽视了这一点,越俎代庖,过度张扬了自己的主体地位,试图用一种在逻辑上成立的理论来解释一切常人的心理生活,这实质上是一种变相的决定论。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自己心理生活的主人,心理学家不可能代替别人,心理学应该充分考虑这样的事实,把心理学的理论支点回归到个体身上,这样才能让心理学与现实贴近。
心理生活又有其独特性。不同的文化、社会背景、生活经历都会使个体的心理生活呈现不同的特点。“价值中立”的原则在心理学研究中不成立,科学心理学为了追求一种共性,把研究对象假定为一般化的存在,抹煞了心理的个性。美国心理学曾经席卷全球,但随着人们对文化的进一步关注,它的理论共性已经被广泛地质疑,本土心理学的兴起正是这一潮流的反映。在某一种特定文化中建构起来的心理生活是不能用另一种文化中的理论来解释的。不同的文化产生了不同的常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判断、解释和理解生活的依据是不一样的。心理生活被打上了深深的社会文化印迹,在心理学研究中,必须充分考虑到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群体,不同的信仰等等因素对心理生活的影响。认知人类学的研究指出,不同的文化造就不同的行为,而且,生活在同一社会文化中的成员都能对自己的文化作出各自的理解。心理学家的理论不仅带有本文化的色彩,而且也有他本人的特点。心理学家不应该用一种简单的和私人色彩的理论去解释其他个体的心理生活,应该用自我参照的现实性来代替客观共证的现实性,把研究真正和现实联系起来。
心理生活的主体性和独特性决定了心理学的研究必须关注个体的心理生活体验。心理学理论不应该漂浮在现实生活之上,应该把常人的“外行理解”纳入到研究中,注重研究的实效性,这是心理学未来发展的方向。
心理学的日常性就是还原心理学的人文性,还原主体的中心地位。
心理学一方面要保持科学性,这是学科独立和统一的要求。另一方面,必须张扬日常性,这是现实生活的要求。只有做到把心理学的科学性与日常性有机地结合起来,心理学才可能真正地成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