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态文学视野中的狼文化现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视野论文,生态论文,现象论文,文化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人类生存命运状态总是与大千世界所有生命种类联系在一起。20世纪90年代以来,面对日渐严峻的环境问题,同时受西方生态文化影响,中国文坛涌动起探寻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生态文学热潮,动物形象大量出现,并以不同于传统文学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崭新书写成为生态观念的代言者。特别是一直作为丑恶、残忍、狡诈和恐怖著称的狼形象更是成为急切表达生态环境的忧思和关怀全体生命种类的典型,在短短几年之间,集束式地推出了王凤麟的《野狼出没的山谷》、沈石溪的《残狼灰满》、雪漠的《猎原》、郭雪波的《狼孩》、刺血的《狼群》、贾平凹的《怀念狼》和姜戎的《狼图腾》等一大批与狼相关的作品,以及像《狼》、《狼的故事》、《狼道》、《狼魂》、《哭狼》、《像狼一样地思考》等写狼崇狼的出版物。其中有的还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如《怀念狼》进入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的入围作品,《狼图腾》问世后立即发行逾一万册,其版权以高价为西方出版集团购买,而且翻译为法、韩、日、英等多种文字。文坛刮起的“狼风”尽管有夸饰的成分,但它的出现,的确对人们既定的价值观念产生了强烈冲击,预示着文学在生态观念的影响下将产生结构性的变化,从观念、思维到文体都开始对传统的人学写作内涵进行调整,有必要引起足够的重视。
本文选择《怀念狼》和《狼图腾》这两部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从生态学角度进行分析,并对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合理性、必然性和存在问题及未来发展发表一些不成熟的意见。
一
在当代生态文学中,《怀念狼》、《狼图腾》也许不是最早写狼的小说,并且其对狼性解读的生态观念不少地方存在含混庞杂甚至自相矛盾之处,远未臻于理想的境地。但是从思潮演变的角度考察,不得不指出,它们的产生和出现,不仅是对被正史放逐的乡野文化的挖掘修订,也是对以往以政治为本位和近期以人性为本位的文学思潮的双重超越。它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向我们揭示狼作为人类生存的威胁者和资源竞争者,依照生态学原理,具有自身独特的生态位和存在的合法性理由:一方面,人狼为敌,相互威胁对方的生存;另一方面,人又离不开狼,没有了狼,人也就失去了生机和活力。于是,在生态学的视野下,传统的人与狼的关系便被赋予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时代新内涵,它(他)们彼此关系自然也就成了文学创作的一个崭新的意义之源。这表明随着时代的演进,作家不再把思维视野局限于民族、时代和地域上,而是以更为开阔的胸怀和更为深层的忧虑来思考人类整体共同的生存境遇,即“如何诗意栖居”的问题。这应该看作是文学与时俱进的一个表现吧。
贾平凹的《怀念狼》在这点上是很具自觉意识的。在这部苦著三年、历经四次修改的长篇小说中,他用怪诞无羁的笔法,向我们叙述发生在商州的人狼残酷斗争以及狼灭人衰的悲剧故事。小说开篇,作家写道,商州南部的狼曾经是那样猖狂肆虐,竟毁灭了一座三县合一的老县城,给人留下了许多残忍而难忘的民间记忆和宗族传奇。然而,狼灾的结果同时也给狼的生存带来灾难。捕狼队的红火和捕狼英雄的彰显,意味着人与狼之间的对立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随着狼的数目的锐减,州行署颁布了关于保护野生动物、禁止捕杀狼的条例,各种流言散布在乡间野里,人心惶惶。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成员、原捕狼队队长傅山偕同“我”这个省城记者和原捕狼队队员“烂头”到老县城普查商州野狼。旅途中,“我们”不断遭遇人狼冲突的怪事惨事,傅山打死了剩余的15只狼,商州的狼群终于全部灭绝,但原先矫健骁勇的傅山也由此“发了胖,长得像个大熊猫了。……嘴里的牙长出来,开始不大穿裤子,用一个竹筒套了自己的生殖器。……再后来,就慢慢地是人狼了”。其他的人也都患上类似或瘫痪或四肢变细变软或萎靡不振甚至具有狼的习性和特征的怪病。从狼的仇敌变为狼的保护者,又从狼的保护者成为打狼的猎人,作家通过主人公傅山与狼之间恩怨情仇的经历,极富意味地昭示我们,狼无论是作为构成地球生态环境的自然实在物,还是作为人类文化生存环境中的象征物,它对人的生存包括人的体质的健康和心智的健全,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狼的存在不仅是人的能力和价值的确证,是自然(商州)生命的参照;同时,难以被人类驯化的狼,也是防止人生命力萎缩和人性委顿的可能力量。因此,狼是值得“怀念”的,“怀念狼是怀念勃发的生命,怀念着世界的平衡”①。这种怀念体现了贾平凹作为一个古典情结浓重的平民型作家,对现代文明条件下人类生存的深深忧虑与恐惧,也即对自然与生命的敬畏。正如他自己在《怀念狼》访谈录中所说:“不知为什么,近几年来我对世界越来越感到恐惧。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我恐惧什么了。……经常早上睁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担心这个世界出事,马上打开电视看看新闻,总怕报导我们国家有什么天灾人祸。”②“四十岁以后,我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感到恐惧,我也弄不明白是因为年龄所致还是阅读了太多的战争、灾荒和高科技成果的新闻报道。”③
其实,岂止是贾平凹,在都市文明向乡村社会扩展、人类日益张狂地役使自然万物及其他生命种类的过程中,整个当代文学内部也不断地传达出当代人类似的忧患和恐慌。从莫言、张承志、张炜到韩少功、李锐、刘震云,从80年代中期众所周知的寻根文学到90年代渐趋热火的环境警示小说乃至充满野性力量的拟动物小说,都从各自的角度表现了人类回归绿色生命之家的忧患和祈盼。贾平凹的特别之处是,忧患和祈盼表现得更强烈也更深切,并且融入了鲜明的现代生态思想。这也是他从80年代的《好了歌》、《厦屋婆悼文》、《天狗》、《商州世事》、《古堡》、《浮躁》,到90年代的《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一以贯之的忧患意识和悲感精神的有机延伸和合乎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这说明贾平凹是敏感的,他不再局限于商州自然生态和乡土原生态的变迁,而是更深切地痛思和沉潜到与所有生命存在相联系的大地之脉的大忧思,他的忧患意识也在感时应势地进行调整和拓展。
如果说《怀念狼》是通过文明人与自然人参照的角度来考察狼文化的话,那么《狼图腾》则是通过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对立来探讨狼文化。因此,它较之《怀念狼》及其他一般的生态文学,自然具有直逼以儒家文化为本位、汉族为正宗的自身民族弱点的批判精神。这对大多数读者尤其是汉族读者来说,无疑是奇异陌生也是极具刺激性的。在这个意义上,将这部建立在11年草原生活基础之上创作而成的煌煌50万余言的长篇巨著说成是“一部因狼而起的关于游牧民族生存哲学重新认识的奇书”(周涛),“在当代中国文学的整体格局中,是一个灿烂奇异的存在”(孟繁华),是颇有道理的。这里所说的“奇”或“奇异”,主要就奇在以全新的角度解读草原狼之对草原生态环境的特殊功能,将人狼的生存置放在原生态的自然之中,从民族精神整合即文化图腾原点上重新诠释生命价值。到内蒙古插队的北京知青陈阵刚到草原就遭遇到壮观的狼群,狼口余生后对草原狼产生敬畏和痴迷,开始跟着草原人的智慧代表毕利格老人近距离地接触了神秘的草原狼。他亲眼目睹了草原狼猎杀黄羊的战役、狼群攻击蒙古马队的惨状,也亲历了蒙古人带着狗群大规模围猎捕狼的经过。怀着对草原狼的浓厚兴趣,他掏狼窝后收养了一只小狼。通过与小狼的朝夕相处,陈阵深切地认识到狼及狼性对维护草原“大命”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也开始由衷地理解和接受草原牧民杀狼护狼崇狼的复杂情感。陈阵上述的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也就是作家姜戎的思想),从传统的人伦或人学的观点来看,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但却暗合现代的生态理念。它启迪我们,人类作为具备完善思维能力的生命种群,不应只是索取而应对自然万物及其所有的生命种类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作家竭力挖掘草原狼的竞争意识和积极进取的“狼性精神”,正是对中原农耕民族的保守观念和麻木懦弱的“羊性性格”的揭示和批判。中华民族是一个包括草原游牧民族在内的多民族组成的大家庭。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在长期的正统文化史中,草原民族却一直备受压抑和遮蔽。《狼图腾》大胆和可贵之处就在于打破这种传统定见,从中华民族内部生态和谐和文化生成的角度对游牧民族进行认同,肯定其“狼图腾”对汉民族“龙图腾”的改造和更新功能。用作家自己或小说中陈阵的话来说,就是在游牧民族那里寻找和发掘防止中华民族退化的“救命性”的“输血”功能:“我认为,中国儒家正统思想和史家文化里有一个最可恶的东西,就是全盘抹杀游牧民族对中华民族和文明的救命性贡献。……根据中国历史五千年发展的事实,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坚持到近代,是不能离开游牧民族长期不断输血的。”④也正因此,作家不仅赋予狼以全新的生态功能,而且将其扩容提升并使之获得了精神上的支撑。于是,狼这个可怕的“猛兽”就不期而然地成了理想生态环境的构建者和草原文化的启蒙者。
尽管《怀念狼》特别是《狼图腾》的狼文化写作承载了沉重的意义,但有必要指出,文化场域毕竟不同于自然生态系统。当作家将狼由自然生态位转化为文化生态位时,狼形象的能指与实指之间的固有关系实际上发生了变异:狼毕竟是狼,对它来说,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从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吃了就吃了,谁都没有罪;而人类作为文明社会的高级智者,诚如俄罗斯作家乌斯宾斯亚在《土地的威力》中所说,是不能将“过多的幼稚的狼的贪婪带进了人类的生活”,不能把“动物界和丛林中信奉的真理”当作真理⑤,否则,就容易走向弱肉强食的狼道主义,将整个相辅相成、具有生态意义的人狼关系简单化也极端化了。而恰恰在这个问题上,《狼图腾》是有明显缺陷的。它不仅对狼及狼性性格作了过度阐释,赋予此一生态位太多的意义内涵,好像整个生态系统全靠狼一个物种来维系平衡,狼的价值高于一切,其他物种是无关重要的;更主要的是把狼的自然属性夸饰为具有永恒和普遍意义的精神源泉,以为找到了对中华民族进行输血换种的“良方”,“就可以弄清几千年来世界上为什么只有中华文明从未中断,也可以知道中国未来能否腾飞的奥秘究竟在何处”⑥。这就有意无意模糊了狼道与兽道、狼的生存法则与人的存在原则之间的界限,造成了不应有的认知错位。特别是离开形象的有关议论(包括后记《理性探掘——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这种偏颇就表现得更加突出,正如有些学者所批评的不仅缺乏学理依据,而且客观上宣扬了“一种不择手段、胜王败寇的市侩性生存哲学”⑦,甚至在价值上带有某种“反人性、反文明”的道德倾向,“它把强权和蛮勇当作文明进步的动力,但却忘却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文明进步,必须符合人道原则,是有着可靠的价值指向和健全的道义尺度的”⑧。
相比之下,贾平凹《怀念狼》中的人狼关系把握处理就比较冷静客观,他在描写狼的生态位及与人的意义关系时,并没有像《狼图腾》那样为了完成自己虚幻的文化乌托邦建构,赋予狼以如此伟大的精神和高贵的品质。作家正视狼对人道生态意义及其在现代文明社会遭遇的深刻悲剧,他不断地“怀念狼”,又不断地对怀念本身进行质疑,以至造成了文本不应有的含混散乱。但这恰恰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作家最本真最诚挚的普世主义情怀,也是作为“第二自然生态”的生态文学对自然生态理论的一个富于意味的超越。贾平凹上述的生态思想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藏獒》(杨志军著)中也得到了回应。该书通过忠贞勇猛、具有牺牲精神的藏獒——也就是藏族牧民用来专门保护羊群的猎犬的书写,从一个独到的角度对不加辨析地过分崇拜狼性的热潮进行反拨,这对我们如何正确处理人与自然万物关系,构建真正文明进步、和谐健全的现代生态文学应该是很有裨益的。
二
文学中的狼文化现象是建立在狼形象塑造的基础之上,狼形象塑造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整部作品的生命价值。因此,如何集中笔力倾心塑造人狼关系中处在特定生态位的狼的形象,就成为作家创作的一个新课题,这也是我们评论和把握《怀念狼》、《狼图腾》的一个重要依据,是这两部长篇小说的精神主载体。
狼是什么?“狼,哺乳纲,犬科。……栖息山地、平原和森林间。性凶暴。平时单独或雌雄同栖,冬季往往集合成群,袭击各种野生和家养的禽、畜,是畜牧业的主要害兽之一。有时也伤害人类。”⑨当然,这是生物学给出的狼的定义,文学中的狼作为审美物化的对象,融入了人类对狼的文化想像,它需要而且应该对狼作出价值评判。中外古今文学作品的狼形象都是按照这种艺术规则书写的,并逐渐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而恒定的形象谱系。大而言之,这种形象谱系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儿童文学作品中的拟人化的狼形象,如格林童话中的《狼与七只小羊》、《狼和狐狸》和著名儿童话剧《大灰狼》等;另一类是成人文学中具有象征意义的狼的形象,如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成语故事《亡羊补牢》、《聊斋志异》中的《狼》等,甚至鲁迅在《狂人日记》中都把“吃人的狼”视为封建文化凶残的象征体。这两种类型的狼尽管在形态上不尽一致,但都被纳入到否定性的形象体系中进行描摹,是集凶残、丑恶、自私、贪婪、愚笨于一身的抽象特征的反面典型。它不仅是人类的公敌,而且还被高度类型化、定型化了。从艺术渊源上看,它与我们文化记忆中的“狼外婆”、“东郭先生与狼”、“狼与羊”等故事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是这些文化记忆在文学中的直观投射。“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⑩荣格斯言,无疑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证实了人类集体记忆与狼的形象原型间的深层关联。
作为生态文学,《怀念狼》和《狼图腾》与此前文学中的狼形象大相径庭。由于借鉴运用了生态学的思想,也由于受艺术创新的驱动,作家不仅把狼纳入到肯定性的形象体系中进行把握,而且从“自然—社会—文化”的整体系统中确认其存在的价值。这样,被传统视为假恶丑的狼就富有意味地成为大有益于人类的正面或准正面形象的化身,从而使其整体形象从内涵到外观都产生前所未有的根本变化。当然,这是就总体而论,落实到具体的文本创作,这种新型的狼形象的塑造分别又通过内外两个维度进行:
首先,就形象书写的外部空间来看,主要围绕“人—狼”关系展开。在这里,尽管至高无上的现代人褫夺了狼的基本生存空间,将狼推至种群存亡的危急境地,然而狼作为具有自足性格的自然界的生命种群,并不屈就于人的强力和蛮横,而是面对超强的、异化了的人类,充分展现自身令人敬畏的智慧、尊严和“狼格”。《怀念狼》据此将为保留野性而宁愿灭种的野狼与逐渐丧失自然适应能力而退化的大熊猫进行对照,写出了狼对尊严的执着,甚至描写狼勇敢地选择自杀来表达对人类生命力萎顿的现代社会的抗争。《狼图腾》更是把狼置放于人的欲望无限膨胀的内蒙古额仑草原,描摹它们在牧民大规模围猎过程中损失惨重,但却表现得坚忍不屈、英勇无畏,宁愿摧毁洞穴埋葬自己,也不愿被人捕获;被越野吉普车追赶,直至累死也巍然不倒……。也正因为草原狼有如此傲然的“风骨”,它才深深吸引和震撼了陈阵。当然,就小说的实际情况来看,人狼关系的外部描写更多是通过人与人的关系来展开。这里人与人发生的矛盾冲突,一切皆由狼(保狼护狼)而引发的,如《怀念狼》结尾“我”与“村人”之间的激烈冲突,《狼图腾》中以包顺贵为代表的灭狼派与乌力吉、毕利格、陈阵等护狼派之间进行的充满政治色彩的斗争(包顺贵认为打狼灭狼“这可是个政治性问题”)以及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前胜后败。这就不仅将人与人以及人与狼之间的矛盾关系很好地扭结在一起,揭示了狼生存的严酷环境,而且在狼形象身上融入了浓重的人学、社会学内涵。显然,此处看似在写人实则在写狼,狼也因此被作家赋予了与人平等的地位:它不但具有自己独特而精彩的生命形式,有类似人性的善心,有时甚至比人更通人性。《怀念狼》描写老狼知恩图报,诚心哀悼为它们治病的红岩寺老道,相反,人则竟然把自己的孩子推向飞驰的汽车去诈钱,竟然在《二泉映月》的音乐中吃活宰生牛而无动于衷。《狼图腾》也有类似的情节和场面。这些都表明作家在写狼性时就是在写人性,在书写狼的形象时已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了对现代文明和国民性的反思批判。所有这一切,都是以往的儿童文学和动物文学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这也可以说是现阶段生态文学中的狼及其他动物形象的一个新的特质。
与形象书写的外部空间互为表里而又不尽相同的是内部结构,它紧扣“狼—狼”关系进行。对此,两部作品根据自己的立意和对生态的理解,也都作了具体的实践和探索。《怀念狼》描写十五只狼之间不仅有各自的形貌禀性,而且也有类似人类社会的长幼老少。《狼图腾》则进一步深入狼的世界向我们展示,在这个动物王国的内部同样存在着利益分配、生死原则、道德规范和情感关系。为了打赢战役,它们在头狼的统领下分工合作,所向披靡,表现了严密的组织纪律和自我牺牲精神。内部各成员之间特别是母狼与小狼之间也存在深情和关爱。所有这些,让人读来唏嘘不已,它显然参照并移植了人类的生存体验和社会排序,有意无意地将狼与狼之间关系拟人化了,赋予狼的形象以丰富立体、温煦细腻的人学内涵。当然,不必讳言,与上述外部空间相比,这毕竟嫌弱,因此不能不给狼形象的清晰度和完整性带来一定的影响。《怀念狼》在这方面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的,因而作家笔下描写的狼无论是作为群像还是作为个体,都显得零散不完整。这可能与创作主体有“隔”于“狼—狼”关系的艺术描写不无关系。另外,一味地将狼的内部世界人性化,而忽略或不讲其兽性的另一面,不仅有违生活和文化的真实,而且也极易造成狼形象书写的单维和单薄。而这样一种动物形象塑造的“高大全”倾向,在《狼图腾》中似乎表现得更明显,它在很大程度上又与作家“主题先行”的先验创作思路联系在一起。
说到《狼图腾》的动物形象塑造,我们不能不提及该作品的“小狼”这个形象,它也许是这部小说惟一一个没有上述概念化、极致化之弊而又别具创意和深度的独特存在,是全书最精彩的片断。作为一只被陈阵从“狼窝”掏来豢养的动物,小狼较之其他野狼,受人呵护,生活条件不错,从某种意义上应该说是幸运的。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小狼在接受人类尽心地豢养和呵护的同时,实际上却注定了自身的生存生命价值的丧失,而不可避免地导致最后的悲剧命运:它不仅只能在陈阵给定的狭小的、非“人”非“狼”的空间生活,整日与小狗为伍,而且日益失去了与生俱来的自然本性,变得狼不狼、狗不狗,再也无法回归日夜思念的狼群。作家用饱含感情的笔触,细致地描绘了小狼被人豢养的异化过程。随着小狼生理的逐渐成熟,它的“狼性”一次次地发作,但又一次次地被人类“友善”实则残忍地给予强行窒扼,包括被钳断了在草原赖以生存的四根狼牙。特别是在一次遭遇狼群的彻夜呼唤,有可望“返回残酷而自由的草原”时,它的这种“狼性”性格及其悲剧特征就表现得更突出,也更发人深省。此时,也许出于本能,小狼开始异常兴奋,并无师自通地模仿一声比一声悠长的“呜欧……欧……”的狼嗥予以回应,把前来试探的狼群给搞懵了。但在这一过程中,由于不断受到狗叫的干扰以及“几个月来与狗们的朝夕相处,使它很难摆脱狗叫声的强行灌输,找回自己的原声”。结果,可怜的小狼不是发出“慌慌,哗哗”的不狼不狗的怪声,就是“嗥出长句更加混乱不堪,更加不可理喻”,使自己丧失了最后一次重返狼群、重获自由的机会,被留在人类,被留在永远的寂寞和孤独中,最终为了维护独立不羁的“狼格”而悲壮地死去。这样的描写,细致入微又入木三分,它不仅赋予小狼形象鲜活的灵性和血肉,而且从中融涵了对人与狼(动物)关系的基于生态学又高于生态学的新思考,表明作家对狼作为与人平等的对象或审美对象的高度尊重。在这里,彷徨于人狼世界的小狼形象的精神空间虽然被悬置,但却由此跨越了“人类中心主义”,获得了与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同等的主体位置,凸显了自我的尊严、气质和性格等形象魅力。难怪陈阵把他一生的挚爱都给了这匹小狼,在最后不得不依照狼的规则亲手将它打死,让它的灵魂长留在腾格里。像这样具有原创意义的、催人警醒的动物形象塑造,在当代生态文学中似未有之。就其艺术描写的实际成就而言,我们认为它不妨可与前苏联作家格·弗拉基莫夫的小说《忠心耿耿的鲁斯兰》中的警犬鲁斯兰、当代葡萄牙作家米格尔·托尔加的小说《懒猫马戈》中的懒猫马戈等动物主人公媲美。小狼形象的成功,缝合了人类与其他所有生命种类之间的罅隙,这不能不说是作家对当代生态文学的一个贡献。
三
生态观念进入文学,扩大了文学创作的领域,也丰富了文学创作的题材,它完全契合价值和审美多样化的时代要求。但由于生态观念本质上是伦理学的观念(是一种“大地伦理”的观念而不是“人学伦理”的观念),它具有生态学固有的强烈的现实忧患、参与和警示意识,这就很容易导致生态文学的非文学倾向,使其创作和研究只关注生态危机的事实揭露和生态价值理念的传达,而放松忽略了作为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以及作家在叙述生态时所显现出来的艺术转换能力。对生态文学来说,这绝非无足轻重,而是关系到现实生存和未来发展的大事,它涉及到对生态文学的定位和作家艺术资质的查验。
站在这样的层次角度审视《怀念狼》和《狼图腾》,我们便不难发现这两部风格迥异的作品在将生态审美对象化方面共同所作的努力。特别是《怀念狼》,在几乎没有完整故事情节贯穿的叙述框架中,作家凭借自己敏锐的艺术感悟和丰富的创作经验,无论写狼叙人,还是展示商州的世态人情,都显得灵动飘逸又混沌鲜活。尤其是人狼“互变”的惯有魔幻手法的运用,更使这部篇幅不足20万字的小长篇不仅具有多重的主旨内涵,而且在总体上呈现似真犹幻、似实犹虚,既具象又抽象、既现实又浪漫的特殊艺术美感。在这里,既有外国魔幻现实主义、流浪汉小说的笔意,又有中国传统笔记小品、寻根文学的余韵,它充分体现了作家具体写实、整体写虚——即所谓的“以实写虚、体无证有”的艺术追求(11)。《狼图腾》与之相比,审美转换能力要弱些,且其中有关狼崇拜的文化宏论有明显冗繁和偏颇之嫌。但撇开这些不论,就文学文本来看,却不得不承认其中“聚集了大量原创因素,属于不可多得的具有史诗品格的宏大叙事”(12)。此所谓的原创因素,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也是神奇惨烈的草原给予的,是作家从自身切实的生命体验出发,对草原特有的草根性,即从人与大千世界所有生命种类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原生态资源的深入发掘和不加修饰的逼真还原。最典型的是几十次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人狼战争以及能在几天几夜里把几千匹马从肉体到灵魂彻底瓦解的蚊灾场面的描写,再加上中间有大量的有关草原自然生态景观的穿插和刚健雄浑、苍凉悠长的排浪式的语言的运用。如此这般,使作品从里到外凸显来自原始的苍穹之气和狞厉之美。它让我们在读惯了太多的软、甜、腻的所谓日常叙事后,不能不感到眼前一亮,怦然心动。这大概是这部小说赢得读者青睐的重要艺术原因之一,是它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为数不少的一般生态文学,特别是许多环境启示录和各种相对枯燥沉闷的生态报告文学的根本区别。从这个角度来说,《狼图腾》可称得上分量沉甸甸而又具有独特艺术品格的生态文学文本。它和《怀念狼》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生态文学在经历了一个阶段的发展后,已开始呈现由“文学生态化”向“生态文学化”转换的趋向。
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标志,它并不表明这两部作品成就了多大的艺术价值,更无意于说其已臻成熟和近于完美。事实上,在说什么和怎样说生态问题上,《怀念狼》、《狼图腾》都存在着明显的不足,远未达到美国著名生态文学作家卡森的《在海风下》、《寂静的春天》等名篇这样的层次和境界;而且文本所存在的问题,包括审美机制、形象书写,也包括结构类型、叙述方式,都具有很大的普遍性,它相当真实地反映了当下中国生态文学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为我们进一步研究和思考提供非常有益的参考。那么,现实和未来的生态文学到底如何处理生态与文学、生命本体与运用人类独有的话语表达方式之间的关系,提升自身的审美品格?参照《怀念狼》、《狼图腾》的创作,我们认为在现阶段特别需要把握和处理如下两个关系问题:
第一,人性之情与兽性之理的关系。这也是生态文学尊重包括动物在内的所有生命种类的必然结果,是生态文学作家在创作时无法回避的一个新课题。而尊重人类之外的所有动物的生命,就不能像传统的童话寓言和动物小说那样采用惯见的真善美的艺术机制予以过滤和纯化。相反,应该将其返回到动物世界残酷生存竞争的环境中,给予直面淋漓的展现。这关涉到生态文学对残酷血腥承受的人性标准与动物的生存竞争之间的关系,关涉到动物野性描写的限度,关涉到优雅和野蛮的界限。一句话,关涉到艺术真善美原则与动物世界伦理观念如何对称的问题。《狼图腾》在这方面描写是最大胆也是最充裕的,小说通篇而下,作家不仅安排和穿插了大量的狼群对黄羊群的屠杀、狼群对马群的厮杀的血腥场面,而且在叙述过程中还直接运用动物世界的“丛林法则”,对狼群的这种血腥残杀予以认同。如作品开头那场狼对羊的大围战,就用相当赞赏的文字描写狼群如何以其卓越智慧和组织性、纪律性,轻而易举地解除了黄羊的武装;而疲于逃命的黄羊,由于吃草太多,“挺着大肚子,踏着厚雪,又是爬坡,黄羊群真是惨到了极点。这是一场真正的屠杀,也是智慧对愚蠢和大意的惩罚。……狼群对几只跑得撑破肚皮,不咬自伤的倒地黄羊,连看也不看,而是直接冲向扎堆的黄羊群。大狼扑倒几只大羊,咬断咽喉,几股红色焰火状的血液喷出,射向空中,洒向草地。寒冷的空气中顿时充满黄羊血的浓膻腥气。”类似的惨景和场面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它几乎构成了作家叙事的枢机所在。从所有生命种类平等的生态观点来看,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合理,并且这段充满浓膻腥气的文字的确也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血脉贲张的阅读感受。但是从人性的、审美的角度观照,则又不能不看到其中隐含的某种暴力美学倾向,它在强烈冲击我们阅读经验和刺激我们感官的同时,也将生态文学有意无意地简单化粗鄙化了。而这种潜在的阅读后果,往往容易被忽略,故有必要在此作特别的强调。众所周知,文学的审美表达是为了净化人的心灵,启迪人的理智。因此,面对野蛮和粗砾的原生态现象,我们需要把握必要的道德尺度和艺术底线。生态文学也不例外。尽管它在兽性动物性问题上有自己独到的审视角度和更大的阐释空间,但它也不能违反这一基本原则。毕竟生态文学是写给人看的,而不是写给动物看的,绝对的“非人类中心主义”做不到,也无此必要。事实上,现今包括《怀念狼》在内的不少优秀或较优秀的生态文学对动物身上的原始兽性以及彼此之间的血腥暴力,也都是相当节制、相当谨慎的。在文学审美的王国里,用兽性的裸呈来代替人性的揭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取的,它也必然导致读者的恶心和反感。
第二,生态真实与艺术创造的关系。这也是摆在每个生态文学作家面前的一个相当棘手的难题,它的成功与否将直接关系到生态文学的生存质量和艺术命运。毫无疑问,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形态或话语方式,生态文学不同于一般文学,它可以而且应该表达新的生态观念,揭示现实生活存在的严酷的生态事实,以此来获取自身的生存发展权利,凸显自我的文体属性和审美特质,这也是作家现实使命感和文化责任感的一大体现。但与此同时,我们必须看到,生态文学毕竟是文学而不是生态学,它对生态的描写和处理虽然在关系、形态方面与社会学、伦理学呈现某种“同构”的相通或一致,但在功能、形式、手法上则有着“异质”的根本区别,就其实质而言,仍属于文学功能圈的范围。因此,不能不讲艺术创造和审美规律。以此来考量贾平凹和姜戎的作品,我们内心涌起一股既喜又忧、喜忧参半的复杂心情:所谓喜者,主要是看到在当下狼文化大潮中,它们超出同类或同题材作品一味客观写实、暴露问题的写作思路,抓住人狼关系这样涉及终极关怀而又富有哲理诗性的话题,用传奇或浪漫、灵性或知性等极具个性化话语进行叙述,表现了难能可贵的艺术才情和资质。而所谓忧者,主要是感到它们还缺乏明确的文的自觉,艺术想像性、创造力还不够恣肆饱满、飞扬灵动:《怀念狼》故事情节过于简单,叙述话语过于玄虚;《狼图腾》重史轻诗,夹进了太多的议论,严重地干扰或打断了小说的叙事进程。因而,它们在超越同类或同题材作品的同时,也沾上了它们重质轻文的缺憾。它们的艺术探索,冥冥之中似乎都受到当下正在盛行的狼文化和整体成就并不高的生态文学的规约,甚至连同问题和不足,也与它们具有某种同构的关系。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有必要强调生态文学的艺术想像性和创造力,强调作家在言说生态时应有的超越意识、文体意识、叙事意识,不能将生态文学文本看成是现实生态母本的简单照搬和自然模拟。也就是说,在生态真实与艺术创造的关系问题上,不能顾此失彼,一味只讲所谓的客观性而不讲作家主体的融入和能动的创造作用,将原始态的生态真实与“第二自然”的生态文学真实简单地等同起来。生态文学作为一种新型的文学,说到底,是用审美方式与生态进行对话,并将它转换为文学与生态学相结合的一种特殊的艺术形态。生态文学之于生态学,自然有恪守基本原则和规范的问题,不能像一般文学那样可以作倏忽意兴的创作,但它毕竟是文学而不是生态学,需要凭藉情感和形象凸现自我的功能价值。生态文学的价值,主要不是看它写了什么样的生态而是怎样写生态,即是否根据自己对生态的理解和感受,通过写情和写人的审美中介,将其纳入富有意味的审美机制中加以表现,将原始的生态如同溶于水一样被艺术审美机制所化解,从而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艺术双合金”。真正的生态文学,它所有有关生态的思维理念都被充分地情感化、形象化了的,因而它的生态叙事既是生态的,更是审美的,具备文学作为人学应有的情感和美感、温暖和魅力。如果上述说法言之成理,我们就不大赞同现在比较流行的有关生态文学的概念定义:“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立意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13)因为在这里,它看重的是“生态”而不是“文学”,“文学”只是充当“生态”的修辞,而没有被提到本体的高度加以重视。这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人们对生态文学的认识还停留在比较初始朴拙的阶段,远未达到文的独立与自觉。为什么迄今为止的生态文学作品大多写得比较概念呆板,缺乏文学应有的形象性、生动性,我们以为都可从中找到解释。
诚然,我们指出生态文学创作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并非自暴自弃,推导某种悲观的结论,相反,这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一种表现。毕竟在生态文学这块陌生奇异的崭新领地,我们已有近20年左右的耕耘历史,除了这股潮涌般的狼文化之外,我们还有如徐刚的《伐木者,醒来!》和《守望家园》、陈桂棣的《淮河的警告》、岳非丘的《只有一条江》、蒋子龙的《水中的黄昏》、高行健的《野人》、李存葆的《大河遗梦》、张炜的《融入野地》、李松涛的《黄之河》、杨文丰的《海觞》、哲夫的《淮河生态报告》和《长江生态报告》、杨志军的《藏獒》等一批作品。在台港和海外方面,则有余光中的《控诉一支烟囱》、龙应台的《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等作。相信经过一个阶段的实践、反思之后,在现有基础上有新的整合和提高。从文学史角度看,凡新生的文体特别是新的交叉学科,如传记文学、历史文学、报告文学、科幻文学等,由于一时还不能完全割断与非文学文体的关系,自我的功能价值和文学属性尚欠明晰,开始往往都有这么一个过程,出现重生态而轻文学在所难免。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如何积极推进这种文的现代化的进程,尽量少走弯路,真正将“生态文学”推向“生态文学”。实践证明,生态文学是一个极具前沿性、交叉性、现实性的课题,它已引起了愈来愈多的有识之士的广泛关注,正蕴积着一种新的浪潮涌动。只要把握得当,睿智地处理好生态与文学之间的关系,相信必有其良好的发展前景。
注释:
①③廖增湖:《平凹访谈录——关于〈怀念狼〉》,《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4期,第88-90页。
②贾平凹语,参见胡殷红:《贾平凹之狼:长篇小说〈怀念狼〉》,《文艺报》2000年06月10日。
④⑤姜戎:《理性探掘——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狼图腾》,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398、396页。
⑥《俄国民粹派小说特写选》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95页。
⑦黄发有:《文学健忘症——消费时代的文学生态》,《南方文坛》2005年第6期,第30-35页。
⑧李建军:《是珍珠,还是豌豆——评〈狼图腾〉》,《文艺争鸣》2005年第2期,第60-64页。
⑨《辞海》“狼”辞条,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第1882-1883页。
⑩冯川:《神话人格——荣格》,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95页。
(11)贾平凹:《怀念狼》“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第183页。
(12)雷达:《〈狼图腾〉折射当代中国文学缺失灵魂》,《光明日报》2005年8月12日。
(13)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