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焦然诗歌理论对孟郊创作的影响_韩愈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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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韩愈《醉赠张秘书》孟郊的诗歌是中唐诗坛上一枝奇葩。他戛戛独造,苦心经营,用心血浇灌出“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的奇崛险怪、古劲苍拗的艺术花朵,在唐代诗歌的百花园中散发出奇异的芬芳。从孟郊的诗歌创作来看,明显地受到他同乡诗僧、诗论家皎然诗歌理论的影响。

孟郊(751-814)与皎然都是湖州人。他们是同乡,是朋友,更是志同道合的诗人。从年辈上来推断,皎然要比孟郊稍高一些(皎然生年向无定说,闻一多先生《唐诗大系》定其生卒年为730-799,赵昌平先生考定其生年为720年,即唐玄宗开元八年,卒于贞元十二年之后①)。孟郊早年参加过皎然在湖州组织的诗会,他在两首诗中,提到当时参加诗会的情况及给他留下的美好印象,《送陆畅归湖州因凭题(一作吊)故人皎然塔、陆羽坟》一诗云:

渺渺霅寺前,白苹多清风。昔游诗会满,今游诗会空。孤咏玉凄恻,远思景蒙笼。杼山砖塔禅,竟陵广霄翁。绕彼草木声,仿佛闻余聪。因君寄数句,遍为书其藂。追吟当时说,来者实不穷。江调难再得,京尘徒满躬。送君溪鸳鸯,彩色双飞东。东多高静乡,芳宅冬亦崇。手自撷甘旨,供养欢冲融。待我遂前心,收拾使有终。不然洛岸亭,归死为大同。(《孟东野诗集》卷八,华忱之校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2版。本文引孟郊诗均据此本,以下只注卷数。)

诗中“杼山砖塔禅”就是指皎然。皎然,俗姓谢,名昼,字清昼,按佛门的规矩,被尊称为“昼上人”。他自称是南朝大诗人谢灵运(谢康乐)的十世孙,因此,“他具备门第、诗篇、禅学三个条件。”(范文澜《中国通史》)在当时算得上是一位名声远扬的高僧。他久居湖州杼山的妙喜寺,宋·释赞宁《高僧传》卷二十九有《唐湖州杼山皎然传》云:“贞元初自诲之曰:吾将入杼峰,与松雪为偶。”他死后祠墓也在杼山②。诗中“竟陵广霄翁”是指陆羽。陆羽与皎然交情很深,赞宁《皎然传》说他“以陆鸿渐为莫逆之交”。陆羽《自传》也说“与吴兴释皎然为缁素忘年之交”。陆羽字鸿渐,复州竟陵人,约生于开元二十一年(733),卒于贞元末年(约804)③,陆羽自称桑苧翁,又号东岗子,《新唐书》本传云:“上元初,更隐苕溪,自称桑苧翁。”④李肇云:“羽于江湖称竟陵子,于南陵称桑苧翁。”⑤这里孟郊称之为“广霄翁”,盖是陆羽另一别号,可补史传之不足,陆羽死后也葬在湖州⑥。

诗中“昔游诗会满,今游诗会空”、“追吟当时说,来者实不穷”数句追忆当时参加诗会的情形:贤士名流,谈宴永日、吟诗饮酒,互相切磋,仔细回想起来,当时皎然的诗论和彼此间的诗艺切磋,对后来的诗歌创作影响实在太大了。关于湖州诗会,可以往上追溯到颜真卿任湖州刺史的时候,颜真卿任湖州刺史,颇重文士,当时皎然、陆羽等人从之游宴,互相唱酬,召集文士,编撰《韵海镜源》,诗会可谓盛极一时。颜真卿离任之后,诗会由皎然主持。从孟郊的行踪来判断,孟郊参加皎然诗会大约是二、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才情勃郁的年纪,情形是可想而知的。孟郊在《逢江南故昼上人会中郑方回》一诗中,不但回忆当时诗会盛况,而且说明他与皎然的诗歌互答和依依深情,诗题下有自注:“上人往年手札五十篇相赠云以为它日之念。”诗云:

相逢失意中,万感因语至。追思东林日,掩仰北邙泪。筐箧有遗文,江山旧清气。尘生逍遥注,墨故飞动字。荒毁碧涧居,虚无青松位。珠沉百泉暗,月死群象閟。永谢平生言,知音岂容易。(卷十)与前面所举的《送陆畅归湖州因凭题故人皎然塔陆羽坟》诗一样,诗的感情是很沉痛的,对皎然表示深深的敬慕而怀念。郑方回与孟郊一样早年也曾参加过皎然的诗会,郑方回诗《全唐诗》中不存。他参加皎然诗会的情况,可在皎然诗中得到旁证,皎然集中有《答郑方回》诗一首,说郑方回的诗“词贞思且逸,琼彩何晖映”⑦。

除了参加皎然诗会外,孟郊还有两首诗写到与皎然直接的交往。《同昼上人送郭(一作邬)秀才江南寻兄弟》一诗云:

地(一作池)上春色生,眼前诗彩明。手携片宝月,言是高僧名。溪转万曲心,水流千里声。飞鸣向谁飞,江鸿弟与兄。(卷七)

《答昼上人止谗作》诗云:

烈烈鸾鷟吟,铿铿琅玕音。枭摧明月啸,鹤起清风心。渭水不可浑,泾流徒相侵。俗侣唱桃叶,隐仙鸣桂琴。子野真遗却,浮浅藏渊深。(卷七)

以上两诗的背景不太清楚,但诗中都对皎然的声名和诗作表示赞赏,称皎然为“宝月”、为“高僧”,称他的诗是“铿铿琅玕音”,“隐仙鸣桂琴”,其人其诗,如仙似鹤,非同凡俗。

由此可见,孟郊与皎然的关系相当密切,孟郊对皎然表现更多的是敬佩和赞赏。非但如此,他还与皎然诗会的其他诗人相友善,他在郑方回面前说:“永谢平生言,知音岂容易。”感情很真挚。对于皎然的莫逆之交陆羽也表示敬仰和赞赏,陆羽离开湖州后,曾定居于上饶的茶山,孟郊特地到上饶去拜见他,写了《题陆鸿渐上饶新开山舍》一诗。

皎然的诗作,在唐代的诗僧中称得上是佼佼者,唐·刘禹锡在《澈上人文集纪》中就说:“世之言诗僧多出江左,灵一导其源,护国袭之;清江扬其波,法振沿之。如幺弦孤韵瞥入人耳,非大乐之音。独吴兴昼公能备众体,昼公后,澈公承之。”⑧认为皎然诗能备众体。明·胡震亨称他的诗:“清机逸响,闲淡自如,读之,觉别有异味在咀嚼之表。”⑨颜真卿为湖州刺史时,很看重皎然,集中唱酬之诗颇多,并有联句数十首。《唐诗纪事》中说:“颜真卿为刺史,集文士撰《韵海》,皎然预其论著。”⑩(辛文房《唐才子传》记载略同)但是,在万川汇海,群星闪烁,百花竞放的大唐诗坛上,皎然终究算不得是大家,只能说是羽翼和偏支罢了。但他撰写的诗论专著《诗式》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尤其是诗歌理论史上却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

关于《诗式》之撰写,皎然在五卷本《诗式》的“中序”中说得很清楚:“叙曰:贞元初,予与二三子居东溪草堂……吾将入杼峰,与松云为侣,所著《诗式》及诸文笔,并寝而不纪。至五年夏五月,会前御史中丞李公洪自河北负谴,遇恩再移为湖州长史。初与相见,未交一言,…他日言及《诗式》,予具陈以夙昔之志,公曰:不然,因命门人检出草本,一览而叹曰:早岁曾见沈约《品藻》、惠休《翰林》、庚信《诗箴》。三子之论殊不及此。奈何学小乘褊见,以夙志为辞邪?再三顾予,敢不唯命。因举邑中词人吴季德,即梁散骑常侍均之后……因请吴生相与编录,有不当者,公乃点而窜之,不使琅幹与琇玦参列,勒成五卷,灿然可观矣。”可见,贞元初皎然居湖州东溪草堂时已开始《诗式》之撰写,而后在贞元五年之后才由李洪的鼓励促动,吴季德的相助才撰写完成。历来对皎然《诗式》的评价是比较高的(11),“议论精当,取舍从公,整顿狂澜,出色《骚》、《雅》。”(12)“唐代诗人有论诗专著,流传下来的寥寥无几。皎然的《诗式》是其中最象样的一种。”(13)“他的《诗式》为当时诗格一类作品中较有价值的一部。”(14)“这一类型的诗论,有所谓李峤的《评诗格》,王昌龄的《诗格》,白居易的《金针诗格》,齐己的《风骚旨格》等等,大都出于宋以后人伪托,不能与《诗式》相提并论。”(15)

诗式,就是诗的法式、法则。皎然虽也谈到诗的社会意义、社会价值,但主要偏重于诗歌创作的艺术问题,总结出诗歌创作的一些规则和要求。从内容上看,虽略显琐碎零乱,欠严整与周密,但它是对“两汉以降,至于我唐,名篇丽句,凡若干人”的诗歌创作经验的理论概括,思力深刻,见解独到,对同时代及后代诗歌的创作具有一定的借鉴作用和指导意义。

“追吟当时说,来者实不穷,江调难再得,京尘徒满躬。”皎然的诗歌理论对孟郊的诗歌创作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总括起来,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一)反对大历诗风

皎然《诗式》“齐梁体”条云:“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严维、张继素、刘长卿、李嘉祐、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吾知诗道初丧,正在于此,何得推过齐、梁作者。迄今余波尚浸,后生相效,没溺者多。大历末年,诸公改辙,盖知前非也。”皎然认为大历年间出现的诗歌创作倾向——大历诗风是“诗道初丧”。这里的大历诗风是指充斥大历、贞元年间诗坛的华丽柔靡、纤巧闲雅的诗风。当时有所谓的“大历十才子”,对于他们的诗歌创作我们不能完全抹杀、一概否定。但是以钱起、郎士元为代表的诗人们,依附权贵之门,整日酬赠应答,附弄风雅,把诗歌当成应酬、投赠、取悦于人的工具。当时所谓某某擅场,某某擅场,正是这种创作现象的记录。钱易《南部新书》云:“升平公主宅即席,李端擅场;送王相之镇,韩翃擅场;送刘相巡江淮,钱起擅场。”李肇《国史补》中说得更加详细:“郭暖,升平公主驸马也,盛集文士,即席赋诗,公主帷而观之。李端中宴诗成,有‘荀令’、‘何郎’之句,众称绝妙。或谓宿构,端曰:‘愿赋一韵。’钱起曰:‘请以起姓为韵。’复有‘金埒’、‘铜山’这句。暧大出名马金帛遗之。是会也,端擅场。”对于这一诗风,有识之士们都表示不满。元结在《箧中集》序中说:“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白居易《与元九书》中说:“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为力纠其弊,振起诗风,在中唐诗坛上,出现了两支改革大军,一支是白居易、元稹为代表的“元白诗派”,一支是韩愈、孟郊为代表的“韩孟诗派”。前者主要是从诗歌的思想内容、社会意义上着手进行改革的,强调诗歌要反映时事,反映社会生活,主张形式为内容服务,“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在艺术风格上追求通俗浅易。而韩孟则主要是从艺术创作手法上来进行改革的,“务反近体”、“务去陈言”,以桀骜不训之雄才,不肯在艺术上步人之后尘,通过“险语破鬼胆,高词媲皇坟”(韩愈《醉赠张秘书》)独辟蹊径,骇世惊俗。孟郊作为险怪诗派的开派诗人是反对大历诗风的中坚,他坚决反对流俗淫靡之诗风,与韩愈一样主张“务反近体”,这一点正与皎然之诗论血脉相通。他说:“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懊恼》,卷四)把那种酬答取媚、格调卑弱、内容贫乏的诗骂为恶诗,对当时恶诗得官受宠,好诗冷落无赏的现象,表示极大的愤慨。他不甘心与恶诗同流合污,追求一种超越时尚、古劲峭折的新诗风,“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携”(《送豆卢策归别墅》,卷七),他要用自己的诗歌创作来改革这种风气。“落落山俗韵,琅琅大雅词。”(《答友人》,卷七)“收拾古所弃,俯仰补空文。孤韵耻春俗,余响逸零雰。”(《奉报翰林张舍人见遗之诗》,卷七)要让诗歌有兴寄、备风骨、补风教,“下笔证兴亡,陈词备风骨。”(《读张碧集》,卷九)“何当补风教,为荐三百篇。”(《送魏端公入朝》,卷八)正如韩愈所说的:“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韩愈《荐士》)他为了与流俗之诗进行斗争,“孜孜营甘旨,辛苦久所冒”(16),即使是“俗流知者谁?指注竞嘲慠”(17),他也从不退缩。正因为孟郊反对流俗柔靡,纤细工巧的大历诗风,追求艺术上的独创惊俗,故而使他走上了险怪奇崛、古峭苍拗的诗风之路。清人许印芳说得好:“阆仙、东野并擅天才,东野才力尤大,同时惟昌黎伯与之相敌,观集中联句可见。两人生李、杜之后,避千门万门之广衢,走羊肠鸟道之仄径,志在独开生面,遂成僻涩一体。”(18)

(二)标举诗的风雅传统

皎然论诗虽然偏重于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但是对诗歌的风雅传统还是很重视的,他自述作《诗式》的目的就在于救风雅之将浸,有补于诗教,他说:“洎西汉以来,文体四变。将恐风雅浸泯,辄欲商较以正其源。今从西汉以降。至于我唐,名篇丽句、凡若干人,命曰《诗式》,使无天机者坐致天机。若君子见之,庶有益诗教矣。”他对诗的特殊价值有深刻的认识,《诗式》开宗明义就说:“夫诗者,众妙之华实,六经之菁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说诗是佛教经典精妙思想的开花结果,是儒家六经深刻道理的精华结晶。这与《毛诗序》所说的:“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钟嵘《诗品》所说的:“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向,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是完全相一致的。并且,皎然根据自己对儒、道、释三家之参悟,对诗的崇高地位,有了更加神圣而具体的认识,他说:“向使此道尊之于儒,则冠六经之首;贵之于道,则居众妙之门;崇之于释,则彻空王之奥。”

孟郊作诗,极标风雅,崇尚《诗》、《骚》,“一生自组织,千首大雅言。”(《出东门》,卷三)“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零落雪文字,分明镜精神。”(《自惜》,卷三)“大雅难具陈,正声易漂沦。”(《答姚怤见寄》,卷七)他在《读张碧集》一诗中,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诗歌主张,可以当作诗论来读:

天宝太白殁,六义已消歇。大哉国风本,丧而王泽竭。先生今复生,斯文信难缺。下笔证兴亡,陈词备风骨。高秋数奏琴,澄潭一轮月。谁作采诗官,忍之不挥发。(卷九)

他强调作诗应该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要能“补风教”、“证兴亡”,要向建安风骨学习。他的这些思想,是直接从陈子昂、李白的诗论中继承而来的,李白曾说“天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古风》其一),很显然,孟郊诗中的标举“大雅”、“正声”、“六义”正是从李白诗论中继承而来的。他对于李白的诗歌评价极高,对李白极为推崇,“天宝太白殁,六义已消歇。大哉国风本,丧而王泽竭。”这是孟郊对李白诗歌的高度评价,他从诗的“六义”、“国风”看到了李白诗歌的精神实质。所以清·沈德潜说:“孟东野诗,亦从《诗》、《骚》中出。”(19)这确实是把握住了孟郊诗的精神脉搏。

(三)主张复变的统一

在继承与创新的问题上,皎然主张“复”与“变”的统一,强调“通于变”。他说:“作者须知复变之道,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唯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能知复变之手,亦诗人之造父也。”又说:“复变二门,复忌太过,诗人呼为膏肓之疾,安可治也。”并指出:“夫变若造微,不忌太过,苟不失正,亦何咎哉!”孟郊在诗歌创作中很好地处理了复、变二字,可以说是皎然这一理论的实践者。

首先,孟郊一生崇古、师古。韩愈《孟生诗》云:“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尝诗古人书,谓言古犹今。作诗三百首,窅默咸池音。”孟郊集中几乎全为乐府和古诗,其中五古为最多,约占十分之六七。他的五古格调高古,笔力遒劲,风貌直逼汉魏。韩愈说他的诗是:“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浸乎汉氏矣。”(《送孟东野序》)李翱说:“郊为五言诗,自前汉李都尉,苏属国及建安诸子,南朝二谢,郊能兼其体而有之。”(《荐所知于徐州张仆射书》)李观说:“孟之诗,五言高处,在古无上,其有平处,下顾两谢。”(《上梁补阙荐孟郊崔宏礼书》)这是同时代的人,对他的诗歌的评价。后代学者对此也充分肯定,苏东坡说:“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读孟郊诗二首》之二),黄彻说:“孟郊诗最淡且古”(《溪诗话》),洪亮吉更是说:“孟东野诗篇篇皆似古乐府,不仅《游子吟》、《送韩愈从军》诸首而已。即如‘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圆’(《征妇怨》),魏晋后即无此等语言。”(20)孟郊自己说:“吟哦无滓韵,言语多古肠”(《吊卢殷十首》之七,卷十)他在《秋怀十五首》中更是把这种复古、师古的思想表达得透彻鲜明、淋漓尽致:

忍古不失古,失古志易摧。失古剑亦折,失古琴亦哀。夫子失古泪,当时落漼漼。诗老失古心,至今寒皑皑。古骨无浊肉,古衣如藓苔。劝君勉忍古,忍古销尘埃。(卷四)这不正是皎然所主张的“复”吗?再推而广之,孟郊的复古是与韩愈的力倡复古的古文运动,“务反近体”的理论主张一脉相通的。正因为这样韩愈才会对孟郊深为佩服,大加赞赏。他在《醉留东野》一诗中说:“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东野不得官,白首跨龙钟。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低头拜东野,愿得终始如駏蛩。东野不回头,有如寸筳撞巨钟。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在《与孟东野书》中说:“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相同的诗歌主张,相同的情趣,才使韩愈与孟郊一拍即合,而成忘形之交。

但是,孟郊不因崇古师古而泥古,而是大胆求变,大胆创新。他在构思立意,遣词造句,想象设喻诸方面都追求新,追求奇,追求怪,终于形成了“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的独特诗风。正如朱熹所说:“孟郊吃了饱饭,思量到人不到处。”(21)他苦吟搜骨,独步奇险怪异,与韩愈并称险怪诗派之双擘。韩愈说孟郊写诗是:“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没,间见层出。”(22)孟郊自己说是:“入深得奇趣,升险为良跻。搜胜有闻见,逃俗无踪蹊。”(《古淙十首》之七)唐诗发展到韩、孟为一大变,高棅将韩愈、孟郊列为五古之正变,认为韩是正中之变,孟为变中之正,所论较为精详,他在论到孟郊时说:“东野之少怀耿介,龌龊困穷,晚擢巍科,竟沦一尉,其诗穷而有理,苦调凄凉,一发于胸中而无吝色,如古乐府等篇,讽咏久之足有余悲,此变中之正也。”(23)孟郊的变中之正,不正如皎然所主张的“变若造微,不忌太过,苟不失正,亦何咎哉!”吗?清·叶燮论“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洞窥深刻、详备精切,他说:“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24)这里叶燮虽唯言及韩愈,其实孟郊何其不是如此呢?因为宋代的梅尧臣就说过:“退之昔负天下才,扫掩众说犹尘埃。张籍、卢仝斗新怪,最称东野为奇瑰。”(25)按照皎然诗论所说的复、变准则,孟郊正可谓是最好的实践者,他复而能变,复且不陷古之相似之格,变而不失其正,做到了两者较好的统一。

(四)注重苦思锻炼

皎然论诗注重苦思。他说:“其作用也,放意须险,定句须难。”这就是说作诗的时候构思要求险搜奇,要打开思路,向险处攀登,向深处开掘,表达须求难求新,要寻找独特的语言表达,不要流于浅易、人云亦云。他针对“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的论点提出异议,他说:“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他在《诗议》中也说:“固须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趣,写真奥之思。”很显然,皎然这些主张,不但强调作诗要苦思精撰,思险得奇,而且分析了苦思苦吟与险奇之间的密切相关性。

孟郊写诗正是“古骇毛发憟,险惊视听乖”,“入深得奇趣,升险为良跻”的。他的创作态度极其严肃认真,每写一诗都化费一番苦涩经营的匠心,“夜学晓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夜感自遣》,卷三)真乃夫子切身体验的明明白白;“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赠郑夫子鲂》,卷六)确乃夫子艺术造化的欣欣自慰。正因为这样,他才被列为“苦吟诗人”之列,他吟得愈苦,也就吟得愈险愈奇愈怪愈骇世惊俗,苦吟的目的正是为了追求一种超凡脱俗的艺术境界,他最终是实现了这一创作目标的,“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26)这就是对他的诗歌的肯定和赞美。正如皎然所说:“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

孟郊为什么能如此苦苦吟诗呢?那是因为他视诗为生命。“倚诗为活计,从古多无肥。诗饥老不怨。劳师泪霏霏。”(《送淡公十二首》之十二,卷八)痛苦的肺腑之言,皈依诗的悲哀与执着。他说自己有诗癖,“天疾难自医,诗癖将何攻。”(《劝善吟》,卷二)他46岁时考中进士,到50岁时才好不容易谋到一个溧阳尉的官职,但他为了作他的诗,把官职放在一边,最后终于连官职也丢了。唐·陆龟蒙这样记叙:“予为儿童时,在溧阳闻白头书佐言,孟东野贞元中以前秀才家贫受溧阳尉。溧阳昔为平陵。县南五里有投金濑,濑南八里许道东有故平陵城。周千余步。基地坡陁,裁高三四尺,而草木势甚盛。率多大栎,合数夫抱。丛莜蒙翳,如鸣如洞。地洼下,积水沮洳,深处可活鱼鳖辈。大抵幽邃岑寂,气候古淡可嘉,除里民樵罩外无入者。东野得之忘归,或比日,或间日,乘驴领小吏径蓦投金渚一往。至则萌大栎,隐丛筱,坐于积水之旁,苦吟到日西而还。尔后衮衮去,曹务多驰废。令季操卞急,不佳东野之为。立白府,请以假尉代东野,分其俸以给之,东野竟以穷去。”(27)他明知道诗人的命运是凄苦的,是难容于世的,“诗人业孤峭,饿死良已多”(《哭刘言史》,卷十)“诗人多清峭,饿死抱空山”(《吊卢殷十首》之一,卷十)但还是热爱他的诗,苦吟他的诗,终其一生而无悔,“一生空吟诗,不觉成白头。”(《送卢郎中汀》,卷八)“徒怀青云价,忽至白发年。何当补风教,为荐三百篇。”(《送魏端公入朝》,卷八)

(五)反对声律,推崇谢灵运

皎然《诗式》“明四声”条云:“乐章有宫商五音之说,不闻四声。近自周颙、刘绘流出,宫商畅于诗体,轻重低昂之节,韵合情高,此未损文格。沈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声,故风雅殆尽。后之才子,天机不高,为沈生弊法所媚,懵然随流,溺而不返。”又指出:“用律不滞,由深于声对”,“作者措意,虽有声律,不防作用。”皎然的这一观点与钟嵘“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的观点是相一致的,他们都反对过份地讲究声律,用四声八病束缚诗歌的手脚。孟郊之大作古诗,不作律诗,可以说正是体现了这一诗歌主张的。揣摩声律的近体诗,特别是七律在他那个时代已蔚然成风,且为时髦之习尚,皎然对之是表示反对的,他说:“律家者流,拘而多忌,失于自然,……句句区同,篇篇共辙,此习俗师弱弊之过也。”(《诗议》)孟郊作诗有意“昧时调”,专攻五古一体,声称“古剑涩亦雄”(《劝善吟》),并说:“五言双宝刀,联响高飞鸿”(《送淡公十二首》之一)。他是韩愈“务反近体”的支持者和实践者,这里的近体,当然也包括揣摩声律、“酷裁八病,碎用四声”的近体诗在内的。

皎然自称是谢康乐的十世孙,故而,对谢灵运推崇备至,“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澈,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彼清景之中,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舒卷万状,诗之变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哉?至如《述祖德》一章,《拟邺中》八首,《经卢陵王墓》、《临池上楼》,识度高明,盖诗中之日月也,安可攀援哉!惠休所评,谢诗如芙蓉出水,斯言颇近矣,故追上蹑风骚,下超魏晋,建安制作,其椎轮乎?”(“文章宗旨”条)说谢康乐的诗格高、气高、体正、貌贞、词古、才深、德婉、调宏,不顾词采,风流自然,上蹑风骚、下超魏晋,比之为诗中之日月,推许无以复加。又说:“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苦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诗道之极也。”(“重意诗例”条)他在《述祖德赠湖上诸沈》一诗中写道:“我祖文章有盛名,千年海内重嘉声。雪飞梁苑操奇赋,春发池塘得佳句。”(28)

从诗歌创作本身来分析,谢灵运诗有自然清新,精工典丽的一面,也有追求新奇,艰涩险怪的一面,方东树云:“谢(灵运)、鲍(照)、杜(甫)、韩(愈)造语皆极奇险深曲。”(29)孟郊在诗中反复提到谢灵运:

谢客吟一声,霜落群听清。文含元气柔,鼓动万物轻。……曾是康乐咏,如今搴其英。顾惟菲薄质,亦愿将此并。(《赠苏州韦郎中使君》,卷六)

康乐宠词客,清霄意无穷。(《夜集汝州郡斋听陆僧辩弹琴》。卷五)华忱之先生说:“尤其是他(孟郊)对于谢灵运的诗,格外表示衷心向往,并且愿以谢诗作为自己创作的准绳。实际上,孟郊的诗如抒情写景诸作,思深意炼,造语奇警,确是善于创造性地向谢灵运学习的。”(30)

谢灵运的诗善于取势。王夫子说:“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31)这与皎然所论明势是相一致的,皎然说:“高手述作,如登衡、巫,觌三湘、鄢、郢山川之盛,萦回盘礴,千变万态:或极天高峙,崒焉不群,气腾势飞,合沓相属,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欻出高深重复之状;古今逸格,皆造其极妙矣。”(“明势”条)

孟郊的诗正是在于取势矫健,故而显得峭拔峻立: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日,深谷昼未明。(《游终南山》,卷四)

岩谷不自胜,水木幽奇多。朔风入空曲,泾流无大波。迢递逗难尽,参差势相罗。(《石淙十首》之一,卷四)

百尺明剑流,千曲寒星飞。(同上,之四)

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石剑相劈斫,古波怒蛟虬。(《峡哀十首》之三,卷十)

三峡一线天,三峡万绳泉。上仄碎日月,下掣狂漪涟。(同上,其四)这些诗非但险中得奇,更能立意得势,状飞动之趣,写真奥之思,势如断壁,震荡心际。这就是孟郊诗矫激之风(32)。

以上从五个方面,分析了皎然诗论对孟郊创作的影响。这些影响主要是从孟郊诗歌创作的原则和态度等方面来考察的。至于皎然诗论中说的“诗有六至”、“诗有五格”、“诗有十九体”等对孟郊也同样产生的一定的影响,这些主要体现在孟郊诗歌的风格和创作手法上,这里不一一指明。

然而,话又得说回来,孟郊是一个有自己独特性格、独特才能、独特审美情趣而形成独特风格的杰出诗人,他深受皎然诗论的影响,但他绝不是皎然诗歌理论的翻板。孟郊诗歌在思想内容和社会意义方面是要超过皎然的,如《寒地百姓吟》、《杀气不在边》、《长安早春》、《伤春》等诗篇。虽不以“新乐府”自名,但其精神实质正是与“新乐府”的批判精神一脉相通的,这一点,将另作详细的讨论。即使在诗歌的表现手法上,同样也存在着许多与皎然诗论不合的地方,如皎然说“诗有四不”,即“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力劲而不露,露则伤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则陟于拙钝;才赡而不疏,疏则损于筋脉。”孟郊的诗恰恰写得怒、露、暗、疏;“诗有六至”中说到“至险而不僻,……至苦而无迹。”孟郊的诗正写得险而怪僻,苦词入肠。对此,我们应该根据其诗作作辩证的客观的分析,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是丹非素、妄议古人。

1993年5月初稿

1994年7月写定

注释:

①参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皎然上人”条。

②据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及谈钥《嘉泰吴兴志》。

③《全唐文》卷四三三有《陆文学自传》一文,作于上元辛丑岁,时陆羽“阳秋二十有九”,往上推之,知其生年为开元二十一年。

④《新唐书》卷一九六。

⑤李肇:《国史补》。

⑥据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四,云安吉州古道场即有陆羽坟。

⑦《全唐诗》卷八一五。

⑧《刘梦得文集》卷二十三。

⑨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八。

⑩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七十三。

(11)王夫之对皎然《诗式》诋之最烈,云:“皎然《诗式》一派下游,印纸门神待填朱绿者。”骂之为“死法”为“心死”,“有皎然《诗式》而后无诗。”有失偏颇,非公允之论。

(12)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四。

(13)中国社科院文研所:《唐诗选》“皎然”。

(14)《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诗式”条。

(15)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

(16)(17)韩愈:《荐士》,载钟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527页,本文引韩诗均据此书。

(18)许印芳:《诗法萃编·跋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

(19)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

(20)洪亮吉:《北江诗话》卷六。

(21)《诗林广记》卷七引。

(22)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载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44页。本文引韩愈文均据此书。

(23)高棅:《唐诗品汇》,五言古诗叙目。

(24)叶燮:《原诗》内篇。

(25)梅尧臣:《依韵和永叔澄心堂纸答刘原甫》诗。

(26)贾岛:《哭孟郊》诗,载李嘉言:《长江集新校》卷三,第24页。

(27)陆龟蒙:《书李贺小传后》文,《甫里先生集》卷十八。

(28)《全唐诗》卷八一六。

(29)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五。

(30)《孟东野诗集·前言》。

(31)王夫子:《薑斋诗话》卷二。

(32)李肇:《国史补》云:“元和以后,……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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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焦然诗歌理论对孟郊创作的影响_韩愈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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