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变的语序、统一的词组结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序论文,词组论文,多变论文,结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探索人类语言的普遍性是当代语言学研究的中心课题之一。除了心理学、哲学和方法论上面的考虑,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解释自然语言之间的相似性和规律性。本文以Kayne 1994为基础,就语序问题提出一个统一词组结构的假设。
一 背景:事实与理论
词和词素构成词组,词组构成句子,是句法学界的共识。这样划分句子成分的结果,是在各成分之间建立起不平等关系。而有趣的句法现象, 大都是以不平等关系为基础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成分俯瞰关系(c-command)。成分俯瞰关系表述为:
(1 )甲成分俯瞰(“成分俯瞰”下文简述为“俯瞰”)乙当且仅当
甲、乙互不包含,并且每个包含甲的成分亦包含乙。
以自反代词“自己”为例:
(2)那个学生常常表扬自己。
(3)自己常常表扬那个学生。
(4)那个学生的朋友常常表扬自己。
(5)*那个学生,自己的朋友常常表扬。
“自己”在例(2)里指“那个学生”,在(3)—(5)却不能。先看前两个例子的结构:
对于名词组[,1]和名词组[,2]来说,句子既包含前者又包含后者,所以名词组[,1]俯瞰名词组[,2]。但是动词组只包含后者而不包含前者,因此名词组[,2]不能俯瞰名词组[,1]。以这种不对称性为基础,可以定义自反代词和先行词的关系:
(7)先行词必须俯瞰自反代词。
例(3)违反了这条规则,因为“那个学生”在(3)里不能俯瞰“自己”。再看例(4)的结构:
在这个句子里,名词组[,3]不俯瞰名词组[,2],因为名词组[,1]并不包含名词组[,2]。所以自反代词的先行词只能是名词组[,1],不能是名词组[,3]。
例(5)的结构大致如(9):
名词组[,2]是位置提前了的语义宾语,在结构上俯瞰处于名词组[,3]位置的自反代词。例(5)不可接受,说明先行词是否俯瞰自反代词,以它的初始位置为准。名词组[,2]的初始位置是宾语,而在这里它不能俯瞰名词组[,3]。位置发生变化之后是否俯瞰自反代词,不影响句子的好坏。
这个结果的意义之一,是间接证明语迹的存在。假使没有语迹,在结构(9)中就无以确定名词组[,2]的初始位置。此外,例(5)还表明先行词和自反代词的关系的确是一个句法结构的问题,而不是单纯的语序先后的问题。“那个学生”在“自己”的前面,却仍旧不能做先行词。
大部分词组都有核心词,而核心词跟词组内其他成分的关系表现出极强的规律性。Greenberg1963 首次注意到核心词跟宾语的语序在一个语言内部具有跨词类的一致性。比如动宾语言有前置介词,宾动语言有后置介词等。前一类语言在现代句法学里称作核心前置语,后一类语言称作核心后置语。由于这个特征是跨词类的,所以一个语言的词组结构可以概括成一个抽象的模式:
其中X可以是动、介、形、名等各种词类。 一个语言通常选用一个模式来构造所有的词组。
二 问题
Greenberg等人的研究证明语序不是一种随机的、任意的现象, 从而为词组结构的内在规律性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但同时也引发了一些新问题。问题之一是主语的语序。以句子为例,主、动、宾三个成分共有六种排列:
(11)主—宾—动 主—动—宾 动—主—宾 动—宾—主 宾—主—动 宾—动—主
其中前三种代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自然语言(参看Greenberg 1963,Hawkins 1983)。以后三种语序为主的语言不但极为罕见,而且通常缺乏系统的句法研究,因此这类语言是否真的存在都值得怀疑。举例来说,汉语句子的基本语序是主—动—宾,但是在口语里经常把宾语提前做话题,比如“我见过那个学生”和“那个学生我见过”。假如有一个语言类似汉语,但是习惯性地采用宾语提前的句式。表面看来,这个语言是宾—主—动。但是究竟是宾—主—动还是主—动—宾,还要看它的整体特征。
如果绝大多数、也许是所有的人类语言都具有前三种语序,我们自然希望知道为什么。这些语序的唯一相似之处是主语在宾语前面。由此引出两个问题:主语的句法位置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主语必须在宾语之前?
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不详细讨论第一个问题。大量研究表明,一个词的主语的初始位置,永远是在以该词为核心的词组里面;而且句子也是一个词组,核心是屈折词:
动词组下面的语迹是主语的初始位置。在许多语言里,动词必须上移到屈折词的位置。但是不论动词移动与否,我们都得到主—动—宾的顺序。 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读者,请参考Chomsky 1986,Fukui and Speas 1986,Sportiche 1988,Huang 1993,以及李亚非2000。
本文所关心的是第二个问题, 即为什么主语必须在宾语的前面。Greenberg注意到, 主—宾—动语言的数量大致等于主—动—宾和动—主—宾语言的总和。也就是说,宾语出现在动词两侧的几率是相等的。那么为什么主语就没有这种自由呢?交际功能对主语位置的影响固然不能排除,但肯定不是决定性的。这里所讨论的主语,不但包括通常所说的句子的主语,而且还包括所有语素的主语。在这个意义上,远非所有的主语都是语用学和功能语法里的主语。这一点在英语里看得很清楚:
(13)She made him run.—>He was made to run.
她
使
他 跑
(14)She made him happy.—>He was made happy.
她
使
他 高兴
(15)She made him
a teacher.—>He was made a teacher.
她
使
他(成为)一个教师
(16)She made him into a villain.—>He was made into avillain.
她
使
他 成为一个坏蛋
在这些例子里,代词him分别是动词、形容词、 名词和介词的主语,但是带宾格,并且在相应的被动句里变成主语。换句话说,对整个句子而言,这个代词的功能像宾语,不像主语。但是它仍然要出现在动、形、名、介各个谓语词的前面,尽管英语是一个核心前置语。(注:也许有人认为罗曼语是反例:
Elle a fait rire Christian.
她使
笑
她使Christian笑。
Elle a fait manger les bonbons à Christian.
她使吃
冠词 糖果
介词
她使Christian吃糖。
在第一个使动句里,“笑”的主语Christian的确在后面。 但是如果从句动词是及物的,语义主语就必须和介词a共用。 这跟英语和汉语的使动句显然不同。如何处理罗曼语使动句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但是目前句法学界的共识是从句动词和它的语义主语并非一个简单的主谓结构,因此不能反映这两个成分的初始位置。参看Kayne 1975, Rizzi1982,Zubizarreta 1985。)
除了主语的语序需要解释以外,以Greenberg 1963为基础所发展起来的词组结构理论从一开始就面临着许多例外情况。典型的例子在汉语和某些日尔曼语言里比比皆是。在讨论具体语料之前,我们先介绍一个新词类:补化词(complementizer)。许多语言都需要用一个虚词来引进从句。以英语为例:
(17)The sky will fall.
冠词 天 会 塌下来
(18)She believes that the sky will fall.
她相信
冠词 天 会 塌下来
(19)Will the sky fall?
会 冠词 天 塌下来
(20)She asks if the sky will fall.
她
问冠词 天 会 塌下来
例(17)是陈述句,在例(18)里用作从句时需要that。例(19)是疑问句,通过if转换成例(20)里的宾语从句。介绍从句的虚词就是补化词。这类词通常有两项功能:引进从句和标示句子的类别。在英语里,that标明陈述句,if标明疑问句。
在英语这样的核心前置语里,带有补化词的句子结构如下:
事实上,(21)不但适用于从句,而且也是一切单句的结构。以例(17)和(19)为例。情态词will的初始位置也是屈折词的位置,在陈述句里原地不动,因此在主语的后面。由此推论,主语前面应该还有一个位置,以便使情态词在疑问句里能够提前。补化词的存在恰恰提供了这个位置。换句话说,标准的句子结构永远是一个补化词组,包含一个补化词的位置。如果是从句,这个位置通常为真正的补化词所占据。如果是主句,这个位置可以是空的(如例(17)),也可以容纳提前的情态词(如例(19))。根据这个理论,疑问从句里的情态词不能提前,因为补化词位置已经不是空的。事实的确如此:
(20’)*She asks if will the sky fall.
她
问 会 冠词天 塌下来
需要注意的是,屈折词组是补化词的宾语,跟其他宾语一样,位于核心词,即补化词的后面。
现在我们来看汉语。汉语动词组的基本语序是动—宾,与此对应的是“从、跟、对”等前置介词。可见汉语和英语一样,是核心前置语。汉语还有一类虚词,如“呢、吗、吧”,用来标示疑问句和祈使句。从功能上看,这些词属于补化词。从位置上看,它们也像补化词,位于所属句子的边缘。问题是如果汉语的所有词组都像英语一样,是核心前置,那么“呢”和“吧”应该在句首。而事实上,这些词只出现在句末。在这一点上,汉语更像日语:
(22)他去哪里呢?
(23)John-wa doko—ni ikimasita ka?
John[,-主格]哪里[,-与格] 去 疑问词
仅就补化词组的结构而言,汉语和日语都是核心后置:
对日语来说,这不是问题,因为日语的其他词组也是核心后置结构。但是汉语就成了理论上的难点。
德语几乎是汉语的镜象:
(25)ob ich gestern einen Schreibtisch gekauft habe...
无论我 昨天一张 桌子 买 助动词
无论我昨天是否买了一张桌子…
(26) Watson behauptete,da β Moriarty mur das
Geld gestohlen hatte.
声称 仅仅[,冠词] 钱 偷 助动词
Watson声称Moriarty只偷了钱。
德语的动词组和日语一样,是核心后置结构,(注:德语主句有可能呈现主—动—宾的语序,但这是一系列成分变换位置的结果,不代表德语的基本语序。参看Besten 1984。)但是补化词ob和da β却位于句首。
汉语和德语在词组结构上所表现出的不一致性可以从各种角度去研究,比如这是否反映了语言从一种语序向另一种语序过渡的中间阶段。本文所关心的是一个纯句法的问题:在理论上如何使用最少的技术手段和最概括的方式对这种不确定性的本质加以表述?在这个意义上,仅仅说汉语和德语词组的核心词位置因词类而不同是不够的,因为这无异于用术语重述已知的事实。
三 新理论
设所有的人类语言在造句时都遵从以下法则:(注:Kayne 1994最先把语序和成分俯瞰关系联系起来并用这种关系来限制词组结构。(27)是笔者对Kayne的理论的一个修改方案,在美国语言学会1997 暑期学院授课时首次提出。Fukui和Takano 1998的理论在功能上与(27)有很多相似之处。)
(27)对于一切具有语音形式的词和词素来说,
如果词甲在另词乙前面,则必有一个词组既包含甲又俯瞰乙;
如果词组甲俯瞰词乙,则甲所包含的每个词必位于乙的前面。
如果(27)成立,在句法成分不发生移位的情况下,一切语言的词组结构都必须是核心后置的。证明如下:
在这两个词组结构里,主语词组俯瞰核心词X, 因此主语词组所包含的任何词都必须在X之前出现。这个要求在(28)—(29 )中显然得到满足。宾语词组同样俯瞰X,因为根据定义(1),两个包含宾语的成分,次X词组和X词组,都包含X。 所以宾语词组所包含的一切词都必须在核心词的前面。显然,只有核心后置的(29)满足这个条件。
阿尔泰语、日语和朝鲜语是典型的核心后置语言。比如例(23)的日语句子有如下结构:
读者可以自己验证这个句子的结构符合(27)的规定。需要注意的是,主语词组从动词组内的初始位置上移到屈折词组的主语位置对句子的语序没有影响,因为在纯粹的核心后置结构里,在这两个位置之间没有其他语言成分。
如果词组的基本结构永远是核心后置,所谓核心前置的语言又如何解释呢?我们在下面以主—动—宾和动—主—宾的语序为例来探讨这个问题。(注:本节简化了动词组的实际结构,并且有意避开介词组。原因是受到篇幅的限制,不能为相应的讨论提供足够的理论背景。)
首先,在像(30)这样的结构里,无论主语和宾语词组怎样移动,都无法出现在核心动词的后面。按照定义,任何位于动词后面的词必须被一个包含该动词的词组所俯瞰。比如屈折词在动词后面,因为它被动词组俯瞰。假定宾语词组出现在屈折词的位置。一方面,动词组的确俯瞰宾语词组里的每个词,因此动词必须位于宾语之前。但另一方面,这个位置上的宾语词组也同时俯瞰动词,所以动词必须在宾语之后。这两个条件相互矛盾,不可能都被满足,从而在逻辑上排除了宾语移动到动词后面的可能性。
既然词组的移动无法构成动—宾语序,唯一的手段就是移动动词。总的说来, 核心词只能向另一个核心词位置移动, 主要原因在李亚非2000中曾介绍过。而动词移动的目标通常是屈折词位置。当然,在(30)这个结构里,动词的移动于事无补,因为屈折词仍旧在宾语的后面。现在假设屈折词组是核心前置结构(补化词组跟目前的讨论无关,在图中没有表示出来):
这个结构符合(27)的规定吗?
首先,由于(27)只适用于有语音形式的词,语迹的语序位置不在它的约束范围之内。这个结果是符合情理的。(27)的功能是在语言成分的先后顺序和俯瞰关系之间建立联系。如果一个成分没有语音形式,那么它跟其他词的顺序就不重要了。而不考虑顺序,俯瞰关系也就无从谈起。换句话说,(31)里的动词语迹即使放在宾语前面也仍旧符合(27),因为我们反正也听不到它。其次,(31)的前提是屈折词位置在动词上移之前是空的。这个前提在逻辑上是很自然的,甚至可以说是必要的。假使屈折词位置已经含有一个语言成分,又怎么可能再容纳移动上来的动词呢?
屈折词的空位有两个直接后果。一,空位自然没有任何语音形式,也就不受(27)的限制。所以尽管屈折词位置是一个核心位置并且在动词组之前,却并不违反(27)。这和语迹是同一种情况。二,屈折词的位置本来是为屈折词素准备的。如果这个位置必须空着,那么只有一种办法才能保证屈折词素最终出现在这个位置,即屈折词素成为动词的一部分,跟动词一起移动到屈折词的位置。这就好比开学术会议都要在会场里准备一个讲演人的位置。这个位置必须是空的,以便供有资格的人使用。在会议中,有资格的人是宣读为会议所接受的论文的与会者。在句法中,有资格占据屈折词位置的成分是带有屈折词素的动词。
跟转换生成语法的传统分析相比,这样处理屈折词有一个技术上的优点。在传统分析中,动词和屈折词在(31)里处在各自的核心词位置,然后通过核心词的移动结合在一起。如果动词和屈折词素在形态上能够区分开,比如英语规则动词的过去式,这种分析很容易胜任。但是遇到不规则动词,比如go的过去式went,就很难处理,因为无法确定went中的哪部分应该放在屈折词的位置。现在,我们的理论要求屈折词素作为动词的一部分进入句法,went能否分割成两个形态独立的词素无关紧要,只要这个动词带有过去式的信息就够了。仍以开会为例。只要讲演人能够宣读既定的论文,就有资格站在讲台上。至于这个人是随身携带讲稿还是把内容熟记于心,并不影响会议的正常进行。
了解了屈折词的性质之后,再看(31)中的动词。在现有的句法学文献里,俯瞰有两个略微不同的定义,一个在本文开始时已经提到,另一个如下:
(32)令甲、乙、丙为句法结构中的任意成分,其中丙包含至少两个直接成分,则
甲俯瞰乙当且仅当
甲和乙互不包含;并且每个包含甲的丙都包含乙。
这个定义和(1)的唯一区别是对丙的限制,可以通过(31 )来加以说明。根据(1),(31)中的动词不能俯瞰句中的任何成分, 因为至少有一个结构成分,即屈折词,包含动词却不包含其他任何成分。而根据(32),屈折词这个成分只包含一个直接成分,即动词,所以不能决定动词的俯瞰关系。起决定作用的是各自包含两个直接成分的次屈折词组和屈折词组。由于这两个成分都同时包含动词和动词组,动词俯瞰动词组。这个结果的意义在下面会看到。除了(31)之外,(1 )和(32)对前面讨论过的其他例子是等效的。
另一个有争议的理论问题是怎样定义词组。主张定义绝对化的一方认为一切词组都必须由词组、次词组及核心词组成。所以即使是一个代词“我”,在句法里也具有下面(33)的结构。持相对观点的一方则认为词组应该参照周围的环境来定义,没有必要固化成某种模式。比如“写文章”这个动宾结构应该用(34)来表达(参看Muysken 1982):
“文章”是名词,做宾语。因为没有任何修饰语,这个名词在这个环境里同时也是名词组,因为它已经是最大的名词性成分。
现在回到(31)。为了讨论的方便,我把整个结构重复如下:
如果采用绝对词组的概念,其中的动词是词,不是词组。动词组按照任何一种俯瞰的定义都俯瞰动词。由于动词组位于动词的后面,这个结构违背(27)。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法通过移动核心词的方法得到动—宾语序。
如果相对词组的概念是正确的,那么动词在移动后的位置上既是词也是词组,因为动词不再和其他成分组成更大的动词性结构。我们已经知道动词作为词对目前的问题毫无帮助。而作为词组却有一个明显的好处:由于(27)是以词组和词之间的俯瞰关系为基准,那么作为词组的动词即使被动词组所俯瞰,仍旧不在(27)的约束范围之内。因此我们至少避免了上面遇到的麻烦,即动词组在动词后面。
如果(31)的确是动—宾语序的句法结构,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既然动词位于宾语之前,那么(27)规定要有一个包含动词的词组能够俯瞰宾语中的词。在这个结构里只有两个包含动词的词组:屈折词组和动词本身。前者不俯瞰宾语,无法满足(27)。而作为词组,动词本身是否俯瞰宾语取决于俯瞰的定义。前面提到,只有(32)具有这个功能。
到此为止的结论是:核心动词的移动的确可以造成表面上的动—宾语序,条件是采用词组的相对定义以及(32)。这个理论与传统词组结构理论的最主要区别在于如何表达核心前置与核心后置的关系。传统理论把这两种语序当做两个独立存在的选择,而新理论认为核心后置是一切语言的基本结构,核心前置是核心词移动的结果。
四 新理论的应用及结果
第二节中提出的问题之一是为什么主语永远在核心词的前面。答案:主语是词组,而且俯瞰核心词,所以必须位于核心词之前。只要(27)是人的语言机制的一部分,这个语序就是必然的。以往的句法理论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正是因为缺少(27)。
第二个问题是怎样从句法的角度看待混合语序的现象。在提供答案之前,我们先要弄清核心词为什么要移动。既然核心后置是一切语言的基本结构而且一半的语言是核心后置,显然核心词的移动不是必不可少的。在上一节里,我们看到携带屈折词素的动词上移到屈折词位置,是保证屈折词素“物归原主”的手段。总的说,核心词的移动可以归因于这个词是否携带另一核心成分的内容。是,则该核心词必须移动到相应的句法位置;否,则该核心词停留在初始位置不动。而移动与否又进而决定核心词跟宾语成分的语序。
抛开复合词不论,一词携带一个以上核心词内容的典型情况是实词根带有虚词缀,比如英语动词带时态后缀。显然,实虚一体对很多语言来说是带有普遍性的跨词类的选择。一旦某个语言选择了实虚一体,核心词的移动就不可避免,这个语言也就呈现出一致的核心前置语序。相反,虚、实词总是分别进入句法的语言里,每个词素都已经各得其所,没有让核心词移动的动力,于是核心后置就成了这个语言的语序。
当然,任何语言理论总要对语料做最大程度的概括。而概括本身常常会遇到表面的或实质上的反例。比如,动—宾结构在汉语里很常见,所以汉语应该有动词的移动。可是我们却看不到任何时态词缀的迹象。因此上面提出的理论似乎马上就遇到了麻烦。这就要求我们透过表象,客观地考察和分析相关的语料。首先,尽管汉语没有时态词素,但是汉语句子却显然能够表达时态的概念。既然带有时态词素的语言都用屈折词位置作为时态的句法位置,那么汉语句子也应该有相应的位置。有了位置就要有内容,所以我们推断汉语跟大多数语言一样,也有表达时态的词素,只不过这个词素没有语音形式罢了。
在逻辑上,这个时态词素可能依附在动词上,也可能单独位于屈折词位置。但事实上,没有语音形式的词素似乎总是以词缀的形式出现。以英语的派生动词为例:
(35)glory:glorify,throne:dethrone
荣耀赞美王位废黜
(36)make...a standard,remove the throne
使…成为标准除去王位
(37)ground:ground,step:step
地面搁浅脚步 迈步
用名词加动词性词缀可构成动词(35),用名词加独立的动词也可以构成谓语(36)。在形式上,这两种情况里的动词素对应于时态词缀和独立的时态词素。(37)中的动词也是从名词派生的,因此必定涉及一个无语音形式的动词素。据我们所知,这个动词素应当处理成依附在名词上的词缀,而不是在句法结构里占有核心词位置的动词。
结论是,如果汉语具有无语音形式的时态词缀,则既可以解释汉语表达时态的能力,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汉语是动—宾语言:(注:一些学者认为下面的句式是宾—动:
他把书烧了。 他饭吃过了。
以纯描写的标准衡量,这种说法自然不错。但是这跟说“书他烧了”是宾—主—动一样,并不能从本质上加深对汉语的理解。事实上,跟动—宾语序相比,现代汉语中所有的宾—动结构都带有某种额外的语义效果,不应该当做基本语序。)带有时态信息的动词必须上移到屈折词位置,而核心词的移动自然改变了动词和宾语的相对位置。
现在回到混合语序的问题。按照这里提出的理论,混合语序是因为在汉语和德语内部,并非所有的核心词都要移动。以汉语为例,动词和介词要移动,所以表现出表面上的核心前置;名词和补化词不移动,因此保持了核心后置的语序。
这样分析语序的变化有几个优点。第一,语序不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和一个语言的词法形态密切相关。以此建立起来的理论与就语序论语序的理论相比,更容易用实验的方法加以检验,因为相关性为验证过程增加了一种手段。第二,如果这个理论经得起检验,就会使我们对语序的认识超出纯描写的范畴,使其跟语言的其他部分联系起来。关于这一点,读者可以参考Chomsky 1996。第三,语言类型学中的一个现象首次得到了解释:典型的核心后置语都是黏合语,而典型的屈折语往往有核心前置语序。道理很简单。核心后置的前提是在形态上独立的虚词素。而独立的虚词素在句法里只能自始至终处于各自的核心词位置。这样的核心后置结构(参看例(30)),必然产生“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词法类型,也就是黏合型。相反,核心前置的前提是虚词素以词缀的形态,先跟其他词素结合成词,然后进入句法。而多个词素共存于一词,又为它们的进一步相互融合提供了基本条件。因此出现了屈折语中的形态和内容不能一一对应的现象。这个解释的基本思想首见于Kayne 1994。第四,语序跟词法形态的关系,为研究语序的历史变化提供了新的着眼点。这一点显而易见,就不多说了。
需要强调的是,任何理论都是一种假设,所以最终都可能被证明是错的或局部不正确。问题的关键是怎样决定一个理论的取舍。比如,上面提到汉语的介词必须移动。就直觉而论,这个说法站不住脚,因为绝大部分语言的介词并不携带虚词素。这的确是个有待探讨的问题,但答案并非像表面看来那么一目了然(参看Bowers 1993)。 介词是不是这个理论的反例,不但取决于对介词的进一步了解,而且也取决于这个词类与语言大系统的关系。
由于这个问题涉及研究方法,我举一个语言学以外的例子加以说明。凭直觉,太阳和月亮都围绕地球运转。但是直觉是否反映事实,不是直觉本身能够决定的。只有把太阳和月亮的运行路线放到更大的参照系里去,跟宇宙的其余部分相比较,才能去伪存真。这对语言学研究尤为重要,因为语言和思维有密切关系,要排除语言直觉对思维的可能的误导尤其困难。
在结束本文之前,我们再看一个以前从未有人注意到的现象。第二节中提到补化词有两个功能:引进从句和标示句子类型。显然,这两个功能在概念上是相互独立的。事实也的确如此。汉语和日语里的疑问词只标示句子类型,不介绍从句,因为它们必须或可以用在主句里。这两种功能的不同在下面的朝鲜语里更是一目了然:
(38)John- nun Mary- ka Peter- lul salangha- n- ta- kosayngkakha-n-ta.
话题 主格 宾格 爱—现在—陈述—从句 说—现在—陈述
(39)John-nun Mary-ka Peter-lul salangha-nya-ko mwul-ess-ta.
话题 主格宾格 爱—疑问—从句
问—过去—陈述
John问Mary是否爱Peter。
两个例子里的从句都由-ko引进。此外, 陈述句由一个单独的后缀-ta标示,而疑问句由-nya标示。 可见英语补化词的两个功能在某些语言中是由两个词素分别完成的。
据我初步考察,这种补化词一分为二的现象似乎只有在典型的核心后置语里才有。如果这个结论得到证实,将为本文所提出的理论提供进一步的支持。朝鲜语中的两个词素,表明句子其实是补化词组加句类词组。前者引进从句,后者标明句类。在这两个核心词各司其政的时候,从句相关部分的结构如下:
核心词不移动,造成“动词—时态—句类—补化词”的语序,如朝鲜语所示。如果句类词跟补化词合成一个词,则这个身兼二职的词必须从句类词位置移动到补化词位置。结果是一个单一的词既引进从句又标明句类,而且位于屈折词组的前面。英语可做代表。
汉语只有“呢、吗、吧”这样的句类词,而且只用于主句。按照(40),我们看到一个典型的句子都应该有句类词组,但只有从句才有补化词组。
由此推论,主句里的句类词只能位于句子的末尾,因为它不可能朝根本不存在的补化词位置移动。至少在汉语里,这个推论得到证实。至于德语(参看(25)—(26)),从句里的补化词事实上跟英语一样,是补化词和句类词一体的词,所以位于句首。德语和我所了解的其他欧洲语言一样,没有只用来标示句类的词素,因此无法判断主句补化词的初始位置。
五 结论
本文提出的词组结构理论,可以保证主语位于宾语跟核心词的前面,而且把语序和词法形态直接联系起来。核心后置是语言的基本结构,核心词的移动造成表面上的核心前置。核心词移动的原因是包含一个以上的核心词内容。这个理论的“副产品”之一,是在语言的类型和语序之间建立内在的联系。另外,由于核心词只能向空的位置移动,两个处于不同初始位置的核心词永远不可能通过句法手段结合到一起。也就是说,语言的句法部分不能构词。这个结论对当代句法和词法研究的意义,在拙作中(李亚非2000)曾加以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