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辕合轨:清人赋予“古文辞”概念的混成意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辞论文,清人论文,意趣论文,概念论文,异辕合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唐宋以来所称之“古文”,南宋以后始有称作“散文”的,与“四六”对举。“四六”之名在清代以前颇通行,“骈文”之名则通行于清代。在各种文体概念的使用中,清人对“古文辞”之概念亦较多使用,但意趣与明代前后七子派有别,这与清初古文反省的时代起点有关。较之于往古各代,清代文坛颇称骈散并兴,骈散辨体理论亦大为丰富,且生发出融通骈散的自觉探索。尤其是中期以降,因文坛骈散抗衡交融之局势腾涌,不同学术或文学背景的文章家于有意无意间,赋予“古文辞”以更宽松的文体指涉,即使桐城派善守“古文辞”体统之正,也不乏融通之趣。这一点清人似乎并没有点破或明论,但他们在涉及“古文辞”用语之际,其若隐若显的混成意趣却是既成的事实,值得加以钩稽。 一 “古文辞”与“古文” “古文”作为文体概念的成熟,是与以韩愈或“韩柳”并称为标志的文章典范的成立相关联的。韩愈对于创立新的文章范式的使命感,也许是最为强烈的。“古文”之名的登场,就与韩愈的积极使用有关。据罗联添先生统计,在韩愈之前,仅王通和柳冕分别用过一次“古之文”来指称散体;韩愈笔下“古文”之名出现过六次①。在这个意义上,无怪乎姚铉《唐文粹序》把“首唱古文”之功归于韩愈: 惟韩吏部超卓群流,独高遂古,以二帝三王为根本,以六经四教为宗师,凭陵轥轹,首唱古文,遏横流于昏垫,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宾、李翱、皇甫浞又从而和之,则我先圣孔子之道,炳然悬诸日月。故论者以退之之文可继杨、孟,斯得之矣。②《新唐书·文艺传》甚至称他们实现了“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的格局。韩、柳的成就,不仅标志着初唐以降文坛对文风改革的各种努力有了归宿,而且意味着古文这种解整归散的文体形态能够焕发极大的艺术性,堪与从六朝以来占据文坛支配地位的骈俪文体相抗衡。这种开疆辟宇的王者气局,苏轼称誉为“文起八代之衰”。韩愈要求古文能够承载“明道”的任务③。这个理念并不是他的发明。但“道”经他的阐发,已具有丰富的理论内涵,且内化为一种文化承担的人格力量,从而成为其古文内涵和风格的根本。宋人在此基础上对文道论的理论模式更作强化,所以韩愈的“明道”也被苏轼赞为“道济天下之溺”④。 虽说文体的诞生和沿用可以是中立事件,但文学典范却未必没有转移变迁。到了明代,对唐宋古文典范大有颠覆之势的,就有前后七子派的出现,这一派亦称“秦汉派”,又称“古文辞派”,甚至播扬至日本江户文坛。如果说七子派的“古文辞”是对立于“完然为一王法”的“古文”⑤,那么,我们从清文复兴的历史起点上,可以略加考察清初文坛在使用“古文辞”这个概念时有什么时代共性。 《四库全书总目·尧峰文钞》提要指出:“古文一脉,自明代肤滥于七子,纤佻于三袁,至启祯而极敝。国初风气还淳,一时学者始复讲唐宋以来之矩矱。”⑥问途于唐宋以谋求自立,成为清初文坛的某种共识。如钱谦益指出:“近代之伪为古文者,其病有三,曰僦,曰剽,曰奴。”⑦这里,古文与“伪古文”的对立,是对明代前后七子学古而赝加以反省的结果。秦汉派虽高自标置,不屑于读唐以后书,但正如黄宗羲所说:“古今之书,去其三之二矣。”引导文坛的结果,反而是“便其不学”⑧。清初颇能代表文坛方向的“三大家”,即侯方域、魏禧、汪琬,基本上也是以取径于唐宋而展示才华的。即以最显才调的侯方域而论,他不为一味求高求古者所惑:“高者又欲舍八家、跨《史》《汉》而趋先秦,则是不筏而问津,无羽翼而思飞举,岂不怪哉!”⑨侯文在当时有“第一”之目,其友徐邻唐在《壮悔堂文集序》中这样回顾侯文诞生的背景:“明三百年之文,拟马迁,拟班固,进而拟庄、列,拟管、韩、《左》《国》《公》《穀》,拟石鼓文、《穆天子传》,似矣,卒以谓唐宋无文,则可谓溺于李梦阳、何景明之说而中无确然自信者也。”由于明代前后七子执意于“文必先秦”,导致“唐宋无文”的抹杀论倾向。侯方域对这一风尚加以反拨,稍后邵长蘅评其文曰:“明文极敝,以讫于亡。朝宗始倡韩、欧之学于举世不为之日,遂以古文雄视一世。”⑩不难感到,明代前后七子标举的“古文辞”是对立于“古文”的。但清初文坛舆论将七子的好古拟古视为“伪古文”,唐宋古文传统再度得势。那么,实不妨说,本来由明七子派标领的“古文辞”之名义,其发明权受到褫夺,这是清初文坛的理论成果。这样,“古文辞”与“古文”的对立意味就消解了。在清初主导风会的文家眼里,明七子派被逐出“古文辞”领地,“古文辞”的名义回归于“古文”,因而两者又常可互代互称。相关的用例颇多,例如,雪苑社徐邻唐称扬同道侯方域的文学历练:“侯子曩所刊古文数百篇,兵火焚佚,尽亡其册。乙酉秋,自江南归里,始悔从前古文辞之未合于法,若幸兵火为掩拙者。”(11)再如,活跃于康熙初年的常州籍陈玉璂、董以宁、龚百药、邹祗谟四人,同时代浙东文家李邺嗣乐于肯定其为并称群体:“椒峰向与同学琅霞、程村、文友三君子相励,志为古文词,世称毗陵四家。”(12)陈玉璂《青门集序》述及自身的文坛理想,则曰:“吾邑自荆川先生而后,鲜有以古文名者。十余年来,予与程村、文友、琅霞三子以振兴古学为任,朝夕切劘,尝合刻四子文,质之当世。无何,邹、董相继死,琅霞稍涉二氏,吾道不无孤立之叹,今得子湘而大振,讵不快哉!”(13)四家之盟在后期又引邵长蘅为同道,志在接续荆川古文之学。由此不难感到,在当时文家的话语中,“古文辞”或“古文词”与“古文”之命义可以从容对应。 二 桐城派怎样立足于“古文辞”? 清初以来,取法唐宋、崇尚醇雅的古文意识渐成主流。桐城派应时而起,在清代前中期声势渐壮而颇具规模,且绵延久远,几与清朝国运相始终。桐城派先驱可推至戴名世,他与名列“桐城三祖”的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是桐城人,趣味趋近,奠定以古文开派的基础。桐城派对“古文辞”概念的使用,步骤稳健,显得顺理成章。 从开派时序的角度看,桐城派宗师自以方苞为首,而与方苞关系深厚的戴名世也有其先驱之功。戴名世立志于振兴古文,其人生经历中却富于从事科举时文教学之经验,他所最为致力的,也许是如何将“时文”纳入“古文辞”之中。戴名世对于讲章时文之徒汲汲于名利的危害大加批判,称“讲章时文不息则圣人之道不著”(14)。戴名世由此亦找到明文败坏的症结,并重建时文规范,其《归熙甫稿序》曰: (余)惟好学问文章,时时访求先辈所为古文,而怪明氏以三百年太平远过前代,而著述之家不能有矫矫如古人者,何其难也!岂真当世无才耶?抑无乃殚精于科举之业,而遂不暇及欤?久之得一人焉,曰震川归氏。夫震川要亦为科举之业者,而未尝累其为古文。盖科举之业,号为时文,其体不列于古文辞之中,而圣贤之绪言在焉,安见不可为古文,而必区区于分别也?震川之时文,一以古文之法为之者也。……余不敏,窃不肯稍自废弃,而于文章之事,一奉震川之绪言。今所录若干篇而附于其古文之后者,震川无时文也。(15)归有光是桐城古文上接唐宋八家的桥梁。发掘归有光的长处,并提示以古文辞统领时文,戴名世作出了切要示范。 方苞深于古文之学,以“义法”标宗,使之成为桐城派的核心概念。“义法”一词最早出自《墨子·非命》。此后,司马迁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阐明孔子编次《春秋》要旨时指出:“(孔子)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司马迁所说“义法”即孔子笔削《春秋》所定的义例、书法。作为古文倡导者,方苞更有意识地援“义法”论文,悬之为衡文准的。他说:“《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16)从来的文家对内容与形式的含摄关系都不如方苞概括凝练。他又称:“古人叙事,或顺或逆,或前或后,皆义之不得不然。”(17)立言的技法与态度也是共生的。雍正十一年(1733),方苞任翰林院侍讲学士时,替和硕果亲王允礼编《古文约选》,为天下士人提供了一部“义法”示范书。在方苞看来,“义法”是对古文艺术标准的凝练概括。一旦把握其精神,就可沿流溯源,获取六经奥旨,这是明“义法”的根本所在。此外,“义法”还可促成文辞之术,即古文家所称“因文见道”之“文”,亦可施之时文等。 方苞在光大古文事业之际,赏识提携乡人刘大櫆,刘氏因之文名大振。刘大櫆“性喜为辞章”(18),虽认为义理等属“行文之实”,但“行文自另是一事”(19)。其《论文偶记》专论极尽其妙的文章“能事”,研讨辞章之术。方苞《与双学使庆》称:“刘生大櫆不但精于时文,即诗、古文词,眼中罕见其匹,为人开爽,不为非义,为学幕中最难得之人。”(20)在揄扬时用了“古文词”的表述,也许更符合其擅辞章之术的特点。 清代中后期桐城古文向东南各省流布,大有传衍全国之势。姚鼐及其后继者守成创变,使桐城古文传统得以壮大。如前所述,清初以来不时可见“古文辞”与“古文”的互称兼通,桐城派也是如此,不过,曾国藩于咸丰八年(1858)撰《欧阳生文集序》,郑重描述“桐城派”之开宗立派: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21)此一表述广受重视,且具总结意味。这里将姚鼐所擅长之文体,出之以“古文辞”的名义,令人感到是非常贴合姚鼐用心的。 其标志,当然要推姚鼐编纂《古文辞类纂》。姚鼐自乾隆四十年(1775)离开四库馆之次年,至嘉庆二十年(1815)八十五岁终老,一直任教书院。他立足书院,造起文章之士。应教学之需,姚鼐掌梅花书院当年就着手编选古文学习范本,开示文章作法,冠名《古文辞类纂》。此书以唐宋八家为正宗,近取桐城方苞、刘大櫆,借归有光直承八家之绪,揭明桐城文统所在,堪称桐城派的文学法典(22)。此选不仅作为姚门教材教授生徒,且“风行海内,学者多有其书”(23)。清末王先谦编《续古文辞类纂》三十四卷,以补姚书所止乾隆至咸丰间文。黎庶昌又编《续古文辞类纂》,扩展选文领域,补先秦至清初姚本选目之不足。近人蒋瑞藻又有《新古文辞类纂》,仿姚书旧例以录晚清民初散文。“古文辞”系列的成功推广是文学流派史上的盛事。 这个法典式的选本为什么在“古文”下多一个“辞”?抑或重在“古”之“文辞”?虽难断解,但这个选本没有理所当然地叫做《古文类纂》,这种命名仍让人感觉不是无意味的。 姚鼐于“义理”“考据”外,甚重“辞章”,标举三者统一。关于其“辞章”之学的结构性的意义,姚鼐作出了适应时代且度越桐城先贤的阐发。当方苞编选《古文约选》时,为“古文”下的定义是: 太史公《自序》:“年十岁,诵古文。”周以前书皆是也。自魏、晋以后,藻绘之文兴,至唐韩氏起八代之衰,然后学者以先秦盛汉辨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为古文,盖六经及孔子、孟子之书之支流余肄也。突出了古文“质而不芜”的本性。到了姚鼐所处的乾嘉之际,学界不乏鄙薄辞章、视之为“等而末者”(24)之说。无论是汉学家因忽视辞章之术导致行文“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当”,还是“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都让姚鼐为之痛感。他提出:“鼐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25)姚鼐适应学界文坛的新形势,对桐城派的发展方略作出规划,添加“考据”固是一法,突出“道与艺合”也是一法,追求“道与艺合,天与人一,则为文之至”。他检讨方苞“义法”说,肯定其重要性,但指出以“义法”论文,仅得其一端。以其论《史记》为例,大处、远处、疏淡处及华丽非常处等精深妙境难有体现(26)。凡此都可以看出姚鼐对“辞章”之学所给予的思想高度。那么,从《古文约选》到《古文辞类纂》,其中的承变之意,于“古文”之变为“古文辞”,似乎不难理解。 姚鼐对“辞章”之学所给予的思想高度,在亲炙弟子那里每多心领神会。例如,姚门四杰之首梅曾亮编《古文词略》,其《凡例》谓“姚姬传先生定《古文词类纂》,盖古今之佳文尽于是矣。今复约选之,得三百余编而增诗歌于终”。此书体例悉依姚选,稍作增并而已,分十三类: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赞颂、哀祭、词赋、诗歌。《凡例》认为六朝“子建、叔夜之文”“未尝非古文也”,在文体上较有通达气度。 再如对光大姚门不遗余力的陈用光,对姚鼐于《古文辞类纂序目》所拈出的“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八字之间的关系,深有领会。姚鼐称:“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诚然,为文应遵循精粗二阶,由粗至精,直至“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不过,陈用光以辩证眼光看待“格律声色”与“义理考据”的关系:“姬传先生尝谓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缺一,义理、考据其实也,辞章其声也。”(《与鲁宾之书》)他以本末相即的理论来阐释“无格律声色,不足以言古文辞”:“夫天下之道,有本有末,有浅有深,局于末且浅者,固不足与语矣。求其本与深焉者,而遗其末与浅焉者,此高语性命之学而不究诸事物之失也。为古文辞乃亦类乎是。格律声色,古文辞之末且浅者也,然不得乎是,则古文辞终不成。自韩欧而外,惟归震川得此意,故虞文靖、唐荆川皆莫逮焉,本朝则桐城之文非他人所能及,亦惟在于是尔。”(27)这一认识,恐怕来自于姚鼐的秘传。 《古文辞类纂》标举“古文辞”的辞章之术,在桐城派内外都产生了若干积极的影响。既非桐城传人,且自认为“非推重桐城派者”的胡蕴玉,在《评点笺注古文辞类纂序》中曰:“《古文辞类纂》,桐城姚姬传先生所选,为桐城文章所自出,后之从事桐城派者,皆奉为准绳。其所选之文章,虽自有弃取,然尽多炳炳麟麟之观,不仅以呼应顿挫、转折波澜见长,而亦时有江海之势。”(28)所谓“江海之势”的比喻,正可说明其超越流派之限的审美意义。具体来看,在文类上收罗较为宽博,如特辟辞赋一类,书中录赋达78篇,约占全书收文11%。宋以来古文选本如《古文关键》《文章正宗》《古文雅正》乃至《古文约选》等,皆选录辞赋极少,而姚选则姿态较为宽朗,姜亮夫认为这一选编策略“盖承唐人古文之说,而犹有容与之态者”(29)。 姚鼐重视辞章之学的姿态也影响了“古文辞”系列以外的选本。如姚椿所编《国朝文录》八十二卷,刊于咸丰元年(1851),收作者近两百家,规模较大。大抵以桐城派为圭臬,于陆陇其、汪琬、朱轼、方苞、刘大櫆、朱泽法、姚鼐、张士元、朱仕琇、王昶、管同诸家文,录之最多。在体例上,大致遵循姚鼐《古文辞类纂》而略有变化。其选文宗旨“曰明道,曰纪事,曰考古有得,曰文章之美,有一于此,皆在所采”,但对于“言理而涉语录,述事而近稗官,与夫专尚考据琐屑不复成篇者”,一概不选。这种对义理、考据、辞章的趣味与姚鼐相承,标举“文章之美”也是理直气壮。 三 “古文辞”是古文家的专享吗? 如果认为“古文辞”之概念从此成为古文家的专享,则未必尽然!尤其是清代中期以降,一方面是古文家特别是桐城古文家乐于使用,一方面是这一概念也渗入了骈文派或其他派系的文章家的趣味。“古文辞”的文体指涉变得大于“古文”了吗?什么样的文坛背景和文坛力量为“古文辞”的混成意趣提供了支撑? 不可否认,姚鼐是一位自有执守的古文宗师,但他使用“古文辞”概念时,似乎并不强调传统古文的那种文体界划。姚鼐给以汉学与骈文名重于世的孔广森的信中自荐《古文辞类纂》曰:“鼐撰录古人文字七十余卷,曰《古文辞类纂》,似于文章一事有所发明,恨未有力即与刊刻以遗学者。”(30)这里故意说成了“古人文字”,而不说是“古文”,对文体边界留有一定的含混空间。而这样的语感,用“古文辞”一语则约略可以传达! 不妨设问的是,为什么姚鼐与骈文家孔广森通信时,在文体意识上能够不刻意于崖岸之感,甚至显得不乏混融之趣?除了古文家的文章策略上的某种从容,还应看到清人致力于复兴骈文,且依托于崇尚宏博的汉学氛围,形成了以东汉六朝为“古法”的骈文主导视野,这样的文体趣味便于引发骈散混融的古意,既有效地积淀了骈文尊体意识,也疏浚了骈体与古文的通道。有一些标志性的人物与事件是值得举证的:康熙十七年(1678),毛际可为陈维崧《俪体文集》作序,享有“清初骈文第一”之誉的陈维崧的创作实绩,促使他从“骈体中原有真古文辞行乎其间”的角度认可了骈文。汪琬评价陈维崧的骈文成就为“自开宝以后,七百年无此等作矣”(31)!陈维崧导源于庾信、泛滥于四杰的文风,为乾嘉骈文的主流趋向奠定了基调。晚清李元度《金粟山房骈体文序》指出了这种联系:“国朝骈体,旧推迦陵,厥后吴山尊论次八家,穀人、稚存、渊如、顨轩诸君,各辟生面,其于东京、六朝皆寝馈而渔猎焉者也。”(32)此外,如毛奇龄不赞成一味地“夸八家而抑六季”(《王西园偶言集序》)。又如胡天游的创作引发了程晋芳对骈体流别的思索,其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所撰《胡稺威文集后序》曰:“盖自东汉魏晋以来,文字间趋于对偶,唐初四子以纵横岩轶之才,发为骈体,其工整秀异虽未能突过孝穆、子山,而气足以举词,词足以殚意,不规规于翰墨尺度,而人自不能胜之。厥后义山出而组织典雅,间作大篇,如檄刘稹文指事切情,陈琳、祖君彦之流勿能过也。迨宋以降,惟以明白晓畅为宗,遥遥七百年,余乃得吾樨威。”将胡天游骈体成就的“独绝”,接续到六朝三唐一脉延传的统绪。所谓文丧“七百年”的表达,也即对唐五代以下骈文衰变的超越,这在清中期已然形成共识,如张文虎《大吉芊室遗稿序》引到时人的一个说法,即所谓“五代下无骈体”;嘉庆十一年(1806),曾燠辑《国朝骈体正宗》,序中明言:“有如骈体之文,以六朝为极则,乃一变于唐,再坏于宋,元、明二代则等之自郐,吾无讥焉。”(33) 居于乾嘉骈文高峰地位的“国朝八家”,无论在其理念还是实践中,大都灌注了对“六朝”古意的张扬,如邵齐焘《答王芥子同年书》称:“平生于古人文体,尝窃慕晋宋以来词章之美,寻观往制,泛览前规,皆于绮藻丰缛之中,能存简质清刚之制,此其所以为贵耳。”(34)如果说古文家如方苞等人擅长清简之风是其本领所在,那么邵齐焘在骈文缛丽的当行本色中还强调“简质清刚之制”,其内在的融通骈古之趣是耐人寻味的。对应于邵齐焘将“绮藻丰缛”与“简质清刚”相结合以论骈体,孔广森认为:“六朝文无非骈体;但纵横开阖,一与散体文同也。”(35)彭启丰为邵齐焘文集作跋时赞其“上追李唐,远攀晋宋”;王太岳撰序对邵齐焘其人其文的精神颇相知许:“吾友荀慈邵先生,豪杰士也。其学一本六经,其文章一禀三史,顾犹慊慊自以为未至,于是降其心手以为六朝博丽之辞,而行之以淳深重厚之气,高者出入魏晋,下犹浸淫乎王、杨、燕、许,要于两汉息相属声相和也。其视韩、欧阳氏,可谓异辕而合轨,俱雄而两峙,蔚乎各极文章之盛者也。”乾隆五十二年(1787)孙星衍为孔广森遗书作序,谓:“今代为文有六朝风格者,惟邵叔宀、袁简斋,两君既有集行世,顨轩尤致力于此。”将邵齐焘、袁枚、孔广森视为践履“六朝风格”的代表文家。汪中“称今之人能为东汉、魏、晋、宋、齐、梁、陈之文者,曲阜孔顨轩、阳湖孙渊如也”(36)。在此一时期的骈文名家之间,这样的交相赞誉反映了骈文复古创新的新气象。从文坛形势看,尽管某些主导性的骈文家群落以乾嘉汉学为支撑,不乏“土苴韩欧”的趣味,但各派最有见识的文士之间犹贵在未有判若鸿沟之意。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中的名言为:“岂知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迹似两歧,道当一贯。”文以有体为常,体式是有一定的封略和制限的,但“文辞封略,本可弛张”(37)。曾燠的明通之见就在于看到了骈体与古文的沟通潜能。如果以孙星衍的骈文理想而论,他欣赏吴燕的骈文“泽于古而无俗调”,吴鼒记录了两人的共识,即不满于“后生末学入古不深”,于是“体制遂卑,不足俪于古文词”(《八家四六文钞·问字堂外集题词》)。也许可以说,乾嘉时期的骈文高才也以臻于“古文词”自励。 或许由于清代前期渐成规模的骈散并兴互竞之局,有形无形中也促成了“古文辞”指代文体时的便利。例如,乾隆时代著名学者卢文弨以“抱经”为堂号,他在江阴掌教暨阳书院时,与笃学擅才的赵曦明结为“莫逆交”。在《与赵敬夫书》中,抱经先生曰: 观足下所注徐、庾诸人集,皆能直探事始,深究词源,本隐以之显,睹指而知归,元元本本,殚见洽闻,于此服足下之学。既又读足下诗古文辞,皆有法度。其志节超夐,风规清峻,脱然自出于尘埃之表,千百世下当想见其为人。诗格矫健有风骨,《书义山诗后七截句》,阐幽发潜,议论特精,当不可易。序记根极理要,能肆其醇。骈体文清丽流转,佳处于宋人为近。夫此数体者,或不能皆工,而足下又能兼擅其长如是,则岂流辈中所易得乎!(38)赵曦明字敬夫,别号瞰江山人,文章方面有《中隐堂四六文》《瞰江赋抄》。寻味这封书信,“古文辞”一语实包含赵氏所写的“序记”(可能是散体)和“骈体文”。 再如,孙星衍《平津馆文稿自序》回忆自己与阮元交流了对古文家的臧否:“理或能文之士,究心古文,又务以虚矫为气,诘屈为古,议论空而无意以贯之,《文选》中散文固不尔也。”(39)这里的“《文选》中散文”的概念指涉也是颇可玩味的,可包容于“古文辞”,却不容于“古文”。 与孙星衍并称为“洪、孙”的常州人洪亮吉,其《吕广文星垣文钞序》称:“吾里中多瑰奇杰出之士,其年相若而才足相敌者,曰孙兵备星衍、杨户部芳灿暨君,而二三人者皆肆力于诗古文辞,而各有所独到。孙君能为说经辨驳之文,以匡稚圭、刘子政为宗;杨君能为梁陈初唐之文,尤以徐孝穆、王子安为宗;君之文则不名一体。”(40)如果“古文辞”概念没有相当的包容性,那么像这样的词语就不会用得如此自然。 总之,由于这时期骈文的“古”意盎然,才会称得上与古文家韩、欧“异辕而合轨”,或干脆可以说实现了“骈体中有真古文辞”的理想。骈文家大力实践“泽于古而无俗调”(《八家四六文钞·问字堂外集题词》),且在文体形态上追攀六朝,骈散有所交融。所以,这些复兴骈文的成果,阑入“古文辞”之阃域也未尝不可。 在清代文坛,包容骈散的文体观是“独具清朝特色”的一项理论成果(41)。清中期以降,选家在使用“骈体”“古文”等概念时,也有人兼顾骈散,这在别的时代是少见的。例如,李兆洛《骈体文钞》旨在宗法汉晋的不拘骈散之文,不过他以“骈体”命之,稍失生硬,其文章挚友庄绶甲就建议他改换书名。再如,杨彝珍所编《国朝古文正的》,有光绪六年(1880)独山莫氏刻本,选录清初顾炎武至咸丰年间姚谌等共计77人的四百余篇文章,选文较多的十位作家依次是:方苞19篇,吴敏树19篇,潘咨15篇,胡天游14篇,姚鼐14篇,曾国藩14篇,梅曾亮10篇,魏禧8篇,刘大櫆8篇,朱琦8篇。他推崇以骈文名家的胡天游、汪中,亦显示清朝包容骈散的古文观之积淀。 综上所述,至少在清代中期,当姚鼐择用“古文辞”名义之际,对当时骈文界而言,是存在某种亲和容与之感的。换一种眼光来看,姚鼐也是相当敏锐,他这样做,岂不是妙用了清初以来文坛各方对“古文辞”概念的“共建”!清人赋予“古文辞”概念的混成意趣是各种文坛力量抗衡协调的结果,也反映了清人识鉴文体的理性与智慧。 注释: ①参见罗联添《论唐代古文运动》,《唐代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版,上册,第8-10页。 ②参见姚铉《唐文粹》卷首《争臣论》,清光绪九年(1883)江苏书局刻本,第2a页。 ③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26页。 ④苏轼《苏轼文集》卷一七《韩文公庙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册,第509页。 ⑤关于前七子及之前“古文辞”概念的内涵沿革,参见陈广宏《“古文辞”沿革的文化形态考察——以明嘉靖前唐宋文传统的建构及解构为中心》,《文学遗产》2012年第4期。 ⑥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下册,第1522页。 ⑦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校《牧斋初学集》卷三二《郑孔肩文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30页。 ⑧黄宗羲著,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册,第21页。 ⑨侯方域《壮悔堂文集》卷二《与任王谷论文书》,《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05册,第650页。 ⑩邵长蘅《邵子湘全集·青门剩稿》卷六《侯方域魏禧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48册,第198页。 (11)侯方域《壮悔堂文集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405册,第601页。 (12)李邺嗣《杲堂诗文集·杲堂文钞》卷二《学文堂集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28页。 (13)陈玉璂《学文堂文集》卷二《青门集序》,《丛书集成续编》,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126册,第384页。 (14)戴名世《戴名世集》卷五《赠刘言洁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7页。 (15)戴名世《归熙甫稿序》,[法]戴廷杰《戴名世年谱》,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2页。 (16)方苞《方苞集》卷二《又书货殖传后》,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页。 (17)方苞口授,王兆符传述《左传义法》,台湾广文书局1977年版,第9页。 (18)刘大櫆《刘大櫆集》卷二《徐昆山文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1页。 (19)刘大櫆《论文偶记》(与《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合刊),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页。 (20)方苞《方苞集集外文》卷一《与双学使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801-802页。 (21)曾国藩《曾国藩诗文集》卷三《欧阳生文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85页。 (22)此书版本众多,最基本的有嘉庆间康绍庸刊刻姚氏中年订本;道光间吴启昌刻姚氏晚年订本;光绪间李承渊据姚鼐晚年传其幼子姚雉圈点本,请桐城萧穆参校康本、吴本,刻成求要堂本。康刻本名“纂”,吴刻本及求要堂本名“篹”。 (23)李承渊《古文辞类篹序》,姚鼐《古文辞类篹》卷首,清光绪间求要堂刻本。此文实为萧穆代李承渊而作(参见萧穆《敬孚类稿》,黄山书社1992年版,第44页)。两版文字略有出入。 (24)戴震《戴震集》卷九《与方希原书》,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下册,第34页。 (25)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卷四《述庵文钞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1页。 (26)参见姚鼐《惜抱先生尺牍》卷五《与陈硕士》,《丛书集成续编》,第130册,第932页。 (27)陈用光《太乙舟文集》卷五《答宾之书》,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孝友堂刻本,第30a-30b页。 (28)胡蕴玉《评点笺注古文辞类纂序》,姚鼐纂,徐斯异辑《名家圈点笺注批评古文辞类纂》卷首,民国十三年(1924)上海广益书局印本,第1a页。 (29)姜亮夫《文学概论讲述》,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9页。 (30)《惜抱先生尺牍》卷四《与孔约》,《丛书集成续编》,第130册,第915页。 (31)参见钱林《文献征存录》卷一○“陈维崧”条,清咸丰八年(1858)有嘉树轩刻本,第31b页。 (32)关于陈维崧与乾嘉骈文“八家”风范之关系,参见拙文《毗陵星象聚文昌——清代常州骈文家之分布》,《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三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8-127页。 (33)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清同治十三年(1864)重刻本,第1a页。 (34)邵齐焘《玉芝堂文集》卷五《答王芥子同年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81册,第504页。 (35)孙星衍《仪郑堂遗文序》,王重民辑《孙渊如外集》卷四,民国二十一年(1932)刻本,第2a页。 (36)吴鼒《八家四六文钞·问字堂外集》题词,清嘉庆三年(1798)较经堂刻本。 (37)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 (38)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一八《与赵敬夫书》,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58页。 (39)孙星衍《孙渊如诗文集·平津馆文稿自序》,《四部丛刊初编》,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299册。 (40)洪亮吉著,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更生斋文甲集》卷一,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3册,第977页。 (41)[日]内藤湖南《中国史通论》论“骈体文及骈散不分家”时指出:“如通观清朝各个时期,要说独具清朝特色的文体,那就是这种骈散不分家的文体。”([日]内藤湖南著,钱婉约译《中国史通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下册,第595页)元与道的结合:清代“古铭文”概念的混合趣味_古文论文
元与道的结合:清代“古铭文”概念的混合趣味_古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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