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声达意”与“姿势语”,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姿势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号:A文章编号:1006—6101(2007)01—0089—17
一
《管锥编》第一册,讨论《毛诗正义》,其38则论《伐檀》。钱钟书先生旁征博引,提出一系列真知灼见,挑战《文心雕龙》“属采附声”说。这条笔记相当长,是一篇关于诗歌语言“拟声达意”问题的单独论文,值得研究文学语言的同行重视。[1:230—231]
钱钟书先生指出:用语音拟声与拟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修辞方式。用语音拟声,是正常的语言功能;用语音拟意,却是一种特殊的用法:钱先生称之为“为达意而拟声”。
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曾用“属采附声”来概括诗经中的拟声。他列举以下《诗经》例子:“‘灼灼’状桃李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嘤嘤’学草虫之韵。”
钱钟书先生认为刘勰举的大部分例子,是拟声类声,即“象物之声”。他补充了一些《诗经》拟声类声例子:《卢令》之“卢令令”,《大车》之“大车槛槛”。《伐木》之“伐木丁丁”,《鹿鸣》之“呦呦鹿鸣”,《车攻》之“萧萧马鸣”,《伐檀》之“坎坎伐檀兮”,等等。
但他指出:拟声类声,实际上是语言的常规功能。“稚婴学语,呼狗‘汪汪’,呼鸡‘喔喔’,呼蛙‘阁阁’,呼汽车‘嘟嘟’,莫非‘逐声’、‘学韵’。无异乎《诗》之‘鸟鸣嘤嘤’、‘有车邻邻’”。
钱钟书先生指出,刘勰举的另一些例子,不是拟声类声,而是拟声达意,两者完全不同,刘勰却没有加以区分。拟声类声,“与‘依依’、‘灼灼’之‘巧言切状’者,不可同年而语。刘氏混同而言,思之未慎尔。象物之声,而即若传物之意,达意正亦拟声,声意相宣(the sound as echo to the sense)①,斯始难能见巧。”
钱先生接着列举了中国诗歌中声音与意义关系的数种例子,“有声无意”,“有意无声”,以及“有意有声”。②
关于“有声有意”,他举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新安文献志》甲卷五八选录江天三《三禽言》……第三首《鸠》云:“布布谷,哺哺雏。雨,苦!苦!去去乎?吾苦!苦!吾苦!苦!吾顾吾姑。”[1:231]
这既是拟“禽语”之声,更是代这只雨中鸠鸟作歌,一再重复的声音,形成了超越拟声、也超越“苦”字本身语义的一种情态——鸟鸣声中,似乎包涵着无限凄楚。
钱先生说的“拟声达意”,类近西方文学理论家所说的“姿势语”。
二
布拉克墨尔在1952年一篇文章中提出“姿势语”这个概念。
布拉克墨尔的理解是:“语言是词语构成,姿势是动作构成……反过来也成立:词语形成动作反应,而姿势由语言构成——语言之下的语言,语言之外的语言,与语言并列的语言。词语的语言达不到目的时,我们就用姿势语……可以进一步说,词语的语言变成姿势语时才最成功。”[2:35—63]
“词语的语言变成姿势语时才最成功”,布拉克墨尔的断言似乎不可捉摸。为此,他作了进一步的阐述,“语言中姿势是内在的形象化的意义得到向外的戏剧的表现。”此时“文字暂时丧失其正常的意义,倾向于变成姿势,就像暂时超过了正常意义的文字。”至此,语言“摆脱了文字的表面意义而成为姿势的纯粹意义。”
这个解释,依然模糊,却大致给出了姿势语的定义:它是诗歌语言的一种特殊效果,这种语言“丧失”字面意义,但是超越字面意义,变成一种姿势。
为此,他举的例子是莎士比亚《麦克白斯》中著名台词:“明天、明天、明天……”,以及李尔王的词:“决不,决不,决不,决不,决不,……”布拉克墨尔说,如果改成“今天,今天、今天……”和“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字面意义完全不同,而“姿势意义”却依然相近。因为这里“文字已摆脱了字面意义而成为姿势。”
《奥赛罗》中伊阿戈劝罗德里继续追求苔丝,在短短的一段台词中,七次重复使用“把钱放在你的口袋里”,布拉克墨尔认为,“在这里,钱字累积起来,成为罪恶的象征。莎士比亚重复使用,写出了罪恶不断勾引的姿态。”
现代诗人往往用特殊手法,解脱语言的字面语义,使词句消义化,成为纯然的姿态。布拉克墨尔认为:“艺术中先后称为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整个运动,在诗歌方面,就是凭借蓄意将文字的正常含义从上下文中消除掉,以便从语言中解脱出姿势来。”
布拉克墨尔多次引用美国诗人沃莱斯·斯蒂文斯的一首诗《松林中的矮脚鸡》:
Chieftain Iffucan of Azcan in caftan
Of tan with henna hackles,halt!
这种诗行无法翻译,即便翻译出来,意义也不明白,反而丢失了语音的姿势效果;
阿兹坎的酋长依夫坎,穿着棕色的长袍,戴着红色羽毛,你停住!
布拉克墨尔认为,这几句诗的英文原文“几乎完全避开了语言的传达功能,从而创造了情绪的等价物。”[3:205] 也就是几乎完全不“传达”,跳过了意义,直接指向某种情绪或状态。
将这些语言称为姿势语,因为它们主要是拟声,而声音传达微妙的蕴涵意义,都超出词句正常表达的范围:它们的声音表面上没有意义,正是它们够及更深一层意义的跳板。
这就应和了钱钟书先生所说的“达意正亦拟声,声意相宣”。
三
钱钟书先生关于“拟声达意”的解释,布拉克墨尔关于姿势语的解释,尤其他们举的例子,让我们看出,用拟声方式,来丢弃或超越词句字面意义,主要有两种途径:
一是重叠使用。布拉克墨尔举出的是莎士比亚剧本中的若干例子。此时意义是次要的,语句的声音,突出了人物的激愤情绪。在汉语诗语歌中,重言叠字虽特别发达,尚没有“实词化”的叠字,仅具有姿势倾向;
二是“非语义化”的拟声词句。在一定场合中,语义被解脱了。布拉克墨尔举的是现代诗人特意设计的诗句,在记录下来的汉语歌词中,尤其是元曲与现代歌词中,使用赘词,尤其是长串赘词,是一个重要的“拟声达意”途径。
汉语不是拼音语言,记录语音的细微变化,有其难处。而《诗经》记录下来的古典汉语诗歌,用语简洁,有可能淘汰了不少语音因素。这给我们研究汉语诗的姿势语带来困难。当时各地歌谣,想必有大量“前语言”的拟声。现在用词十分精简的《诗经》,拟声语汇之丰富,依然超过后代的诗歌。可以想像,如果不是“删削诗三百”③ 的孔子有比较开明的态度, 书面记录的《诗经》恐怕就会丢失现在我们看到的大量拟声词。
对先秦两汉诗歌大量的叠语重言或联绵字,不少学者做过仔细研究。
朱广祈先生的《〈诗经〉双音词论稿》对此做了系统归纳,他认为,“《诗经》中的重言从词性上看应该都是形容词。但重言与一般的形容词不同,它不直接说明事物的性质或状态,而只是以重叠的音节来朦胧地烘托出事物的态貌。”[4:46]
朱广祈先生说的“朦胧地烘托出事物的态貌”,就已经指明了姿势语的存在。
大卫·马森在《诗中的声音》一文中说:“语音的重叠模式似乎是人类的一种本能。这种叠音自发地出现在各种场合:婴儿学语、某些自然语言、情感强烈的时候、咒词、谚语、誓言、祷告,甚至是广告之中。现存原始部落的歌曲也显示出某种重叠的结构:叠句、叠词、叠音,不过这些特征已经风格化了。”[5:784]
叶舒宪在谈到“重言”词时,曾列举了20种《诗经》用于形容“忧心”的叠字。[6:362] 摘抄部分如下:
我心惨惨。《大雅·抑》;忧心炳炳。《小雅·頍牟》;忧心奕奕。《小雅·頍牟》;忧心殷殷。《小雅·正月》;忧心钦钦。《秦风·晨风》;劳心博博兮。《桧风·素冠》;忧心惙惙。《召南·草虫》;忧心忡忡。《召南·草虫》……
《尔雅·释训》认为“殷殷、惸惸、忉忉、博博、钦钦、京京、忡忡、惙惙、炳炳、奕奕”,种种叠字都是一个意思:“忧也”。但是其中只有一部分(惨惨,忡忡等)有关于心情的意义,其余放在“忧心”后面用不同的重言,没有“忧心”的字面意义,只是对“忧心”状态的一种语音模拟。这样的拟声达意,就出现了超出词句之外的姿势意义。
也有学者发现,《诗经》中的重言,摹状拟声语数量,超出摹声拟声语,叶舒宪认为这是诗歌语言“突破单纯自然的局限,跃到一个新的起点上……表明当时的语言已完成了这一跃进,朝着更‘诗化’方向发展。”[6:374]
应当注意的是:《古诗十九首》与魏晋南北朝文人诗中(例如王融《思公子》),受《诗经》影响,叠字重言依然很多,但是“拟声达意”的姿势语渐渐减少。
《古诗十九首》中12首用了叠声字。《迢迢牵女星》中有6个重言词:
迢迢牵女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可以看出,大部分已具实义,即朱广祈所说的“直接说明事物的性质或状态”。马茂元在《古诗十九首初探》中解释说:“‘迢迢’是星空的距离,‘皎皎’是星空的光线,‘纤纤’是手的形状,‘札札’是纺机的声音,‘盈盈’是水的形态。词性不同,用法上极尽变化之能事。”[7:23] 除了纺机声音“札札”纯为摹声之外,其他都具有相应的实词意义,后世变为现成的词语搭配。只有“脉脉”形容彼此相视的情态,依然保留着部分拟声达意成分。
这种拟声词变成实词的过程,很难避免。这时的拟声达意,已经不会超越词句意义。
但是后世新的民间歌曲,又会创造新的拟声达意词。保留早期词形态比较多的敦煌曲子词中,明显见到大量叠字,例如这首《菩萨蛮》:
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语。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黄。盈盈江上女,两两溪边舞。皎皎绮罗光,轻轻云粉妆。
另一首《杨柳枝》:
春去春来春复春,寒暑来频。月生月尽月还新,又被老摧人。
它们原先想必是歌曲中的叠字,原为歌唱时的感叹。由于民间词的推动,晚唐五代,许多词牌有重言。韦应物《调啸词》:“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这里一连三个离别,是词牌要求。王建《调笑令》,戴叔伦的《转应曲》,出自同一词牌,都沿用了这个叠词格局。
可以想象,在词曲中,重叠反复的姿势效果极强。由于词牌的格式渐渐确定,词的书面化,这种重叠反复也会固定化,姿势意味渐渐消失。
到了元曲中,又出现大量叠字,《子云乡人类稿》举出多种,很多在后世已经实词化,例如活生生,醉醺醺,虚飘飘,慢悠悠,闹哄哄,文绉绉,粗剌刺,香花簇簇,等等,为日常汉语所吸收。但是有大量叠字,至今读来依然非常别致,生动有“姿”:
死搭搭,怒畔畔,实辟辟,热汤汤,冷湫湫,黑窣窣,黄晃晃,白洒洒,长梭梭,软太太,密拶拶,混董董[8:287—288]
叶舒宪认为,这些叠字的运用,“不能说与《诗经》所代表的上古口语惯例没有渊源关系”。[5:385] 他的意思是:元曲数量巨大的叠字实际上是《诗经》“拟声达意”叠字遗风。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元曲用叠字,读来更生动,这很可能是元代记录歌词的方式更加忠实于歌唱所致。但是一旦记录下来,也就形成了一种新的文体。
四
姿势语不一定出自民间歌词,杰出的诗人也会独出机杼,用创新的方式非语义化,使语言解脱字面意义。
宋代石孝友的《卜算子》:
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无凭据。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谓其集句诸调“皆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无凑泊之痕,有生动之趣。”[9] 其中“也”字,一再加载于重言之上,从而突出叹惋之情。这是典型的“拟声达意”。
李清照的《声声慢》,用连续叠字,迫使已经实词化的重言,重新得到越出词句义的姿势。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文人诗沿用已经成为习语成语的叠字,本身并不一定有姿势,王又华《古今词论》略云:“晚唐诗人好用叠字语,义山(李商隐)尤甚,殊不见佳。”“如《菊诗》:‘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亦不佳。”李清照《声声慢》“起法似本于此,乃有出蓝之奇。盖此等语,自宜于填词家耳”。[9]
这个见解非常精辟,李清照这首词大胆连用九个重言叠字,虽然它们都已经成为习语,已经具有实义,但是这种匪夷所思的措辞方式,依然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姿势。其拟声所达意之深,用语之巧妙,可以算是中国古典诗词中诗人设计姿势语的典范。
而且,《声声慢》调,在李清照以前,作者多押平韵,而李清照却选押仄韵,又用了齿音、舌音字,创造了特殊艺术效果。
五
现代诗人,也用各种方法创造拟声达意的姿势语。最早的中国新诗之一,郭沫若的《凤凰涅槃》,超越语义直指姿势的趋向,已经很明显: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这样的诗句,不需要,也不可能一句句索解,词语循环往复,意思说无似有,给读者的感受,是词句本身的意义无法表达的一种宏大气势。
应当说,不是每个诗人都有这样的自觉企图。但是有的诗人不仅有实践,而且有理论。同是创作社诗人,穆木天的《落花》其中有不少重言。因为是现代汉语,叠词也成了双音节相叠:
啊 不要惊醒她 不要惊醒了落花
任她孤独的飘荡 飘荡 飘荡 飘荡在
我们的心头 眼里 歌唱着 到处是人生的故家
是人生的故家 啊 寂寂的听着落花
诗本身可能不很精美,但是穆木天的理论解释很有意思。他说他的意图是“排除句读”,因为“句读把诗的律、诗的思想限狭隘了……诗越不明白越好”。[10] 他说的“排除句读”也就是尽量排斥文字意义,而向音乐靠拢,暗示词语无法表达“意”。
中国现在的诗是平面的,是不动的,不是持续的。我要求立体的,运动的,在空间的音乐曲线。我们要表现我们心的反映的月光的针波的流动,水面上的烟网的浮飘,万有的声,万有的动:一切动的持续的波的交响曲。[10]
从上面这段诗学宣言中,我们可以明显读出他自觉地想追求一种姿势,所谓“持续的波的交响曲”,不是词句意义本身所能达到,而是一种音乐境界。如何达到这种境界?从他的诗中看,大量的叠语,至少是他心中的途径之一。
六
口语歌词中一直有赘词,即没有意义的声音,“不必要”的语气词。
瓦尔特·昂格对于以口头传播为基础的思维模式与表达特色,归纳出了几个方面的特点,[11:22] 其中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赘词”。
沈括称赘词为“和声”。《梦溪笔谈》卷五:“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
朱熹称赘词为“泛声”。《朱子语类》卷一四○:“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去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
沈括和朱熹都看到这些“前语言姿势语”会渐渐实词化,失去姿势效果。
在口语的歌变成书面的诗时,本属于“前语言”的赘词,会有相当一部分保留下来,成为一种修辞方式,一种姿势语。文学史上汉代四言到五言的发展,晚唐七言句向长短句发展,都是这种“填实”的结果。词牌中《南歌子》、《何满子》、《浣溪纱》、《浪淘纱》、《采桑子》等,原来可能都是齐言诗,后经有填实泛声、和声而成为长短句。
但是填实的赘词,可以重新“虚化”。有的诗人能重新起用前代的“赘词”以重新发掘出姿势效果。宋以来的词人,辛弃疾最为擅长用《楚辞》的“兮”、“些”等赘词。楚骚是辛词的重要资源,也是构成其含蓄沉郁词风的要素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古代“泛声”重新成为一种姿势。
辛弃疾的《水龙吟》可见一斑:
路险难兮山高些。愧予独处无聊些。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芬芳,团龙片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予之乐,乐箪瓢些。
同时,新的“赘词”也不断从歌曲中冒出来,进入书面诗歌。它们在语句中并没有实体意义,经常可以形成一种姿势语。
应当说,歌唱时必然有大量赘词,只是因为汉字记录简略,很少写下来。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歌唱赘词,以元曲的最为突出,元曲中赘词称为“衬字”。“衬字”即曲律规定必须的字数之外所增加的字,它不受音韵、平仄、句式等曲律的限制。这些最初为唱歌所加入的衬字,可能第一次以书面形式入诗。不少文学史家甚至认为,曲与词的区分,主要是赘词:有赘词为曲,无赘词为词。
这类“衬字”在元曲中大量存在,马致远《黄粱梦》第四折“叨叨令”是个著名的例子:
我这里稳丕丕土炕上迷颩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刺刺陈米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著足乞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娑没索的摸。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郑光祖《倩女离魂》第四折“古水仙子”也是好例:
全不想这姻亲是旧盟,则待教袄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分开交颈,疏刺刺沙鞴雕鞍撤了锁鲣,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争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吉丁丁珰精砖上摔破菱花镜,扑通通东井底坠银瓶。
这两例,可以说是文人曲中创造性地使用衬字最出色的例子:赘词与叠字珠联璧合,语言的姿势效果跃然欲出。
王国维先生《宋元戏曲史》中写道:“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12:48]
元曲中保存了当年歌曲中的大量赘词,使元代歌曲至今读来比任何朝代的诗词更生动活泼。
七
在现代歌词中,我们又可以看到大量的“拟声达意”赘词。这与我们上面考察的中国诗史情况相同:姿势语首先出现于歌词中。
最早的中国现代歌词之一,已经出现这种“无意义”语句。易韦斋作词的《问》: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华年如水?
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
垂!垂!垂!
甚至,田汉作词的《义勇军进行曲》也出现了明显的姿势: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最后的“进”字明显是超出了字面以外的赘词,其“拟声达意”之自然,姿态与主题之切协,令人忘记这个词实际上超越语义。
大量的抒情和叙事歌曲中,出现现代“赘词”。此类例子太多,仅举《草原晨曲》中的一行:
啊哈嗬咿!草原千里滚绿浪,水肥牛羊壮。
“啊哈嗬咿”,不表示意义,但放在歌曲中,除了蒙族民歌的风格指向,还有延展草原宽阔的姿势。
当代歌曲中,音乐人自创的“赘词”是重要成分。这类词只有声音,没有词义,却饱含情感姿态。在歌词和音乐中衍生的力量,不是意义明确的词汇所能代替的。
周杰伦演唱RAP风格的《我的地盘》,被有些批评家赞美为“形式主义革命”;
以前的歌词中,我们已经习惯了听到一首很清晰的唱词,通过唱词我们了解歌曲的意义,但这种一贯的传统……好像无能为力了。[13]
因为其演唱歌曲的吐字风格,含糊不清,传达的意义被歌唱者有意忽略。这类有意非语义化的演唱,其实是对歌词作的一种“姿势”处理。
类似风格的有周笔畅演唱的《呃》,除了标题的语气词,歌中有大量的拟声词“咯叽咯叽”,掺杂在RAP式的演唱之中。
许自强先生在其《歌词创作美学》一书中,将歌词语言分为“本色语”和“文采语”两种。[14:299] 姿势语可以说是极端的本色语,但它的意义深远, 超越了文采语。
现代歌词对个性和风格的追求,显得相当自由狂放。而对姿势语的充分挖掘和运用,是这种自由品格的一个重要因素。
比如这首歌曲,名为《Di Da Di》:
才说再见,就开始忍不住想见面。
哎呀呀!倒数开始,
di da di打翻相思。
Di da di
歌词相当口语化,尤其是语气词“哎呀呀”,和象声词“di da di”。后一个词甚至无法写成汉语,因为它不是任何语言。
这类姿势语的运用,使歌词的风格较为独特。1999年此歌的演唱者李玟,这个在美国长大的香港女孩,以她爱唱爱跳的活泼性格,将一个聪明、调皮又天真的少女和她的羞涩爱情演绎得非常生动。歌词中“di da di”,与她的表演相得益彰。这首歌1999年2月在Channel V98获得华语榜中榜最佳Music Video奖, 此中姿势语带来的歌词独特风格不能不算一份贡献。
由网络歌手王蓉作词并演唱的《哎哟》,更是充满姿势:
爱哟,哎哟哎哟
真难爱哟
爱哟,哎呦哎哟
整首歌,拟声词的反复运用使其意义超过了正常语言,成为具有复杂意义的姿势语,因此整首歌显得异类。
朱桦的《咔》,使这位实力歌手在2003年得到意外的成功:
咔,不是吧?轮到你当导演爱就结束啦?
这个“咔”字,中文里无意义,有可能是英语cut随意的音译。 但是歌中反复使用,使人明白这是“一刀两断”的意思。只是重复之多,比直说一刀两断更为“绝情”。
我们可以问,去掉这些赘词,这些歌词的意义能否依然?显然,去掉后,歌词失去的不仅是风格,而且是其特殊的情绪,别样的意义势态。
布拉克墨尔把语言的姿势效果称为“音乐性姿势”:词或词组可以通过单纯的重复,或重复与其他变化的结合,进入“音乐姿势”状态。布拉克墨尔认为,“音乐属性……即是姿势,音乐的其他属性不过是表示姿势的手段。在诗歌语言中,也一样存在。”[2:60]
中外许多诗论家都再三强调:诗歌的理想境界是音乐。只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诗的音乐状态究竟是什么。
钱钟书的“拟声达意”,布拉克墨尔“姿势语”,至少具体指出了通向音乐性的一条具体道路,虽然不一定是唯一的道路。
而且,这种手法,的确不断地从诗与音乐结合的最初状态——歌词——中涌出,被诗人吸收之后,又把诗带入新的音乐境界。
带有姿势的歌词,丰富而灵活。对歌词来说,这也是一种开拓和解放,它带来了其他文体无法企及的多种风格可能性。
当代中国歌词中“为达意而拟声”的叠字和赘词大量出现,至今没有得到理论上的说明。从中国诗史的历史经验来看,此事至关重要,很可能会像《诗经》、敦煌词和元曲一样,被汉语诗歌创作吸收。完全可以想象,汉语诗歌很可能由此出发,象《诗经》元曲一样,开辟出一条新的发展道路。
或许,诗人和诗论家,都应当关注一下“拟声达意”的“姿势语”!